高展明高深莫测地一笑:“为这天下安泰,早日安定人心,他曾说过,他永远不会篡位。”
刘世嘉还是不解,以为李景若一心为那小皇帝,颇有些不服气,然而仔细思量高展明的话,突然恍然大悟,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来年七月,李景若率大军攻入京城,手下大将诛杀杜峰,救出被软禁的小皇帝。
至此,两年的动乱终于暂时停止,天下百废待兴。
阔别两年再次回到京城,这京城早已物是人非,昔年热闹的大街小巷如今变得冷冷清清,许多豪门大院都被叛军洗劫一空或是拆成了废墟。
处理完手中的事,高展明又回了一趟高家的旧宅。当初他离开京城的时候,身边的亲信都一并带走了,后来又陆续接了些亲眷出来。他的母亲唐雪在杜峰带人攻破京城前就被他派人带了出来,可怜唐雪受了刺激,一病不起,在逃亡的路上时就去世了。
他的这所宅子与安国公府就在对门,高展明还记得,当年比起安国公府的金碧辉煌,他这处宅子被衬得简陋了许多,虽地方够大,然而无人清扫,青苔杂草丛生,黯然极了。可如今回来,他却觉得,自己这所宅子原也是十分华丽的,只因这两年来几乎没什么大变,而对门的安国公府简直从天上掉到了地下,失了比对,才显出了本真面貌。听闻那杜峰非常憎恶高家人,因此他的大军打入京城之后,第一个抢的不是皇宫,而是安国公府,抢走了金银珠宝后他还放了一把火,据说火足足烧了两天两夜才将安国公府烧干净。如今那曾能与宫室比肩的高门大院已成了一片焦土,令高展明忍不住唏嘘万分。
“高家那些子弟后来都如何了?”他忍不住问。
一直留在京城做内应的人忙道:“当初京城一破,连太后——我是说高嫱和高元照都被杜峰拉到街口斩杀了,其余子弟又能讨到什么好处,大多也是被叛军祭了军旗。唯有几个不大一样的,那高元照的嫡次子高华崇算是难得有些血性的,当初叛军攻城的时候,他带了一队卫兵杀出一条血路,几乎冲出城去,可惜最后还是因为叛军人多,他被那些叛军斩于马下了。那一回我就躲在城门附近亲眼看着,高华崇就跟不要命似的什么也不怕,被人砍了一刀又一刀,他都全无知觉,罗刹一般。到最后他落下马去,被人拿剑指着心剑的时候,他居然还笑了……也不晓得他笑什么,唉,也是可惜了,我以为高家这辈子弟尽是些无能之人……”那人突然想起什么,连忙惶恐道歉,“我不是说大人您,我……”
“没事。”高展明摆摆手,“你接着说。”
“总之……他也是可惜了。另外还有一位高天文,听说投奔了岳军,岳军向我军投降时,他应当也跟着来了,虽富贵不在,也算是高家子弟中难得的保住性命之人了,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高展明回到旧宅里默默坐了一盏茶的功夫,直到天色近黄昏,他才带人进宫去了。
他们初回京城,自然有许多政务要忙碌。李景若因并未篡位,名义上还是小皇帝的忠臣。他将被软禁的小皇帝从深宫之中救出,朝廷重臣一一清算,凡是杜峰任命的官员,或是有谋反之心的,一律革职或是论罪,其余那些被杜峰留下维持朝廷运作、身不由己的老臣全都既往不咎,暂时依旧官任旧职,往后再做调动。
高展明与苏瑅等人全心辅佐他处理政事,短短两个月的时间,混乱至极的京城就恢复了秩序。
高展明处理完政务,忙到深夜才回房休息,一进屋,只见昏暗的屋子里亮着一盏蜡烛,隐隐约约找出坐在床边的人的身影。
李景若的长发已经散下,穿着一身白色亵衣,与他白日里那杀伐决断英明果敢的样子判若两人。他向高展明张开双臂,仿佛带着些邀宠的口气笑道:“夫人,辛苦了。”
高展明心中一暖——李景若的这幅模样,也只有他看得到了。
他走到李景若身边坐下,被李景若拉近怀里搂着,贪婪地嗅着他身上的香味。
高展明道:“仪式都备妥了。”
李景若唔了一声。
李景若曾说过,只要小皇帝还在,他就永远不会篡权。除了不想大开杀戒之外,稳定人心也是原因。这天下虽连年混战,然而当年被封王封疆的李氏子弟依旧还是留下不少,一旦他称帝,那些人亦能自立为王与他抗衡。然而让一个四岁的稚子执掌天下,依旧后患无穷,因此这皇帝他总是要当的,只是要名正言顺地当——高展明等人已算好了黄道吉日,祭礼诸事准备停当,等时日一到,小皇帝就会将皇位禅让给李景若——如此一来,名正,言顺,也可熄了那些蠢蠢欲动之人的野心。
李景若道:“我已想好了,待过几年,天下彻底稳定了,我就立你为后……”
高展明一掌拍开了他的手:“去你的,我才不想当什么男后。”
李景若低低笑了两声,将脸埋在他的颈间:“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待我弟弟的儿子长大了,我便将他立为太子。”
今晚月色很好,银色的余光透过纸床洒进来,将床帏照的一片银白。
高展明微微侧过身,认真凝视着李景若的侧脸。自他重生以来,只有在这人面前是真实的,他们心意相通,他们情投意合,他们将会相守一身。
高展明轻声道:“我终于有幸能见你君临天下。”
李景若笑着在他额上印下一吻:“待我君临天下之日,便是你成天下第一权臣之时。”
“君亮。”
“我在。”
“永远陪在朕的身边。”
“好。”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了。感谢!
第一百零五章 高二爷番外(一)
高华崇从来没有想过,高展明竟然真的会骑着马头也不回地离开京城。那个人,曾几何时,固执到连离开自己的府邸都不肯,可突然之间,他竟然狠心至此,将所有的一切都抛下了,宁愿换一个地方重新生活。
高华崇自己也记不清,他和高展明究竟是什么时候厮混在一起的。他们是堂兄弟,就住在隔壁府上,两个府邸之间有一条小道,不用走大门,直接就能通过去。
高华崇自己的亲娘死得早,他只有一个亲大哥和一个亲妹妹,亲大哥身子不好,每天咳啊咳,高华崇不喜欢他身上的药味,下人也不让他太过接近高华尚,生怕健康的小少爷也跟着染上病。终于那个妹妹,太过娇宠了些,又不是男孩子,也玩不到一块去。其他的兄弟姐妹,全是庶出的,高华崇从小就对出身分得很明白,连正眼看一眼庶出的子弟都是不屑,更别提与他们一块玩耍了。因此从小的时候起,高华崇就经常从那条小道溜进隔壁找高展明玩。
高展明的脾气不太好,从小的时候起就不好。但即便他的脾气不好,可他生得好看,又不像那些庶出的子弟一样低贱,高华崇还是喜欢和他在一起玩耍。
高华崇自觉自己是个被娇惯坏了的少爷,可他和高展明在一起的时候,但凡两人之间有了什么矛盾,也甭管是谁的不是,先翻脸的那个一定是高展明。高华崇不小心将高展明的砚台摔碎了,两人一起搭的雪人被高华崇碰坏了鼻子,高展明精心做了半月的画被高华崇用茶水打湿了……一旦发生诸如之类的事,高展明就会和高华崇闹起冷战来,他又是个能忍的,关上门说不理人就能十天半个月不开门,最后还得高华崇低声下气地来找他讨饶赔礼,也不知哄上多久才能哄得他稍许舒展眉头。
高华崇也知道,高展明生就是这副脾性,并不是只针对他一人的。高展明的父亲高元青是他们父亲这一辈中死的最早的一个,爹一死,高展明就成了失怙儿,家里的产业也不知怎么的年复一年的少,外头的子弟都开始嘲笑他是独孤贫,高展明母子已开始需要太后和安国公众兄弟的接济过活。高展明原先就是个敏感的,别人说了他,他当面从来不争,却越发地将自己封闭了,宁肯自己在房里写写画画,也不肯与人交谈。
时间久了,高展明也就落了个清高倨傲的名头。可又有哪个人真正看见他倨傲背后隐藏的自卑和怯懦?
高华崇也觉得高展明的脾气太傲了。高展明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但凡有一句话不合,立刻就甩脸子走人,半点面子也不给,亏得自己老爹每年给他们捐助那么多的银子。当然,这句话也不能当着高展明的面说,高华崇曾说过两三回,每一回都惹得高展明更加生气,关上门一两个月都不肯跟他说一句话。
可虽然明知道高展明脾气不好,高华崇还是喜欢他。他就喜欢高展明发怒的时候脸色涨得通红死死咬着嘴唇下巴翘到天上去的模样,他就是喜欢高展明说不理人就死也不理人的那股子倔强的劲。
高二爷喜欢的东西,是从来没有得不到的。
这些势族权贵的子弟,每日呆在一处,又都是从小娇生惯养唇红齿白的,时日久了,少年之间逗弄狎玩,渐渐生起一股分桃断袖之风。高二爷在外头学了点狎玩的本事,回来就找到高展明,与他尝试。
那时候两人年纪也小,懂得并不多,高华崇强势,高展明半推半就,时日久了,竟渐渐成了不伦的关系。再往后,两人年纪大了些,懂的也多了,高展明心里就有了忌讳,从不将这些事往外说。可高华崇却不是个低调的,他隔三岔五就带着人往高展明府上跑,子弟们酒后闲谈,他就把话都说了。
于是高展明和高华崇之间的关系,也就传了出去。这男子与男子之间的狎玩,原本就是个消遣,别说是堂兄弟,便是亲兄弟之间互相慰籍那也是有的,只要不影响日后娶妻生子的大计,没人会真将这事拿来当成正儿八经的大事。不过若是有那位低的去攀那位高的,贫穷的去攀富贵的,事情又不一样了。
高展明那副怪脾气平日里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他和高华崇的事情传了出去,他就一直在背后被人指指点点。毕竟高展明平日里表现的无比清高冷傲,在人前对高华崇也未见得如何殷勤,便有人说他两面三刀,是个假正经的,背地里却靠着勾引堂兄弟骗银子过日子。
高展明为此大发了几次脾气,又关上门来把高华崇拒之门外。高华崇便放了消息出去,不准大家再乱嚼口舌,这日子才算过得清净了些。
平日念书的时候两人都在宗学里,两间屋子就几步路的脚程,倒也还算方便。可一旦学历放了假,高华崇就只能穿过大宅子去找高展明。高展明不太喜欢高华崇总是往他府上跑。高华崇隔三岔五就进他的屋,使得他没有心思好好读书写诗,为此他埋怨了高华崇几句,高华崇拿出他的诗文来当着众人的面大声念了,全是一些酸文酸诗,他不屑地将诗文丢到一旁:“就写这种鬼东西,也敢嫌我扰了你的清净?”
结果高展明的脸色又是一变,高华崇险些没被他赶出门去。
后来有一天,唐雪也不知是怎么的,似乎是在宴席上作为高家的媳妇给高嫱丢了脸,高嫱勃然大怒,有意想把她赶回娘家去,又不知道怎么处理高展明这个高家的嫡子。高华崇听说了这事,立刻找到高嫱,让姑妈把高展明送到他的府上来。这失怙的子弟送到亲眷府上,也是件情理之中的事,就说那韩白月死了娘,就跑到他府上来住了好些年了,一逮着空就来对他嘘寒问暖,实在是有够缠人的。要是能把高展明送来,也省去了他镇日往隔壁跑还要遭人嫌弃的罪过,高展明寄人篱下,想必能对他再客气点。
高嫱也觉得这是个好主意,第二天就着人找了高展明来与他商量此事。没想到高展明一听说要让他到国公府上养着,二话不说就拒绝了,不管旁人怎么劝也不答应,就要跟自己的亲娘呆在长满了藤蔓的宅子里。
高展明不肯,也没人能强逼他,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
日子若是就这么过下去,于高华崇而言,虽说有时烦恼,有时憋屈,但总而言之还是过得挺不错的,他从没想过要刻意去改变什么。
偏偏那一天,他和高展明一起,撞见了自己的父亲和高展明的母亲在红鸾帐中翻滚的一幕。
往日里高展明和母亲唐雪也并不怎么亲近,在宗学里读书连面都见不着,回了府,也就是个晨昏定省的情分,高展明或许是生性凉薄,和谁也没有太过亲近。偏偏这天高展明在学中受了气,一怒之下便直接回了府,高华崇怕他又要把自己一关十天半个月,忙跟了出去,高展明驱赶他,高华崇便威胁道:“你若把我给你的银子全吐出来,我就再不管你!”
高展明并没有收用过高华崇的银子,他自己一年没有做过新衣裳了,钱都是让唐雪给拿了。高展明听了这话,立刻就去找唐雪,高华崇急了,跟在后头想要阻拦他,两人打打闹闹就进了唐雪的院子。高元照把人都给支开了,这两位少爷原该在宗学里读书,万没想到他们竟然今日突然回来,事情就这么被撞了个正着!
高华崇的父亲和唐雪搅在一起,他自己心里倒是没什么感觉,反正自从他生母病逝之后,高元照就收了好几房妾室,贱种都生了一堆,在外面再勾搭几个又能算上什么事?然而关上房门的那一刻,高华崇看见高展明的脸色像是被霜打过似的,便知道这事恐怕要糟糕。
然而高华崇也并没有想到,高展明竟然会做的如此绝情。
高展明是极少会与人争执的,可是那天下午,高展明跟他吵得很凶,并且将他在高展明每年过生辰时送他的一共六只玉麒麟全部砸了个干净。
高展明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滚,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你和你爹都是一样的货色!无耻!卑鄙小人!”
高华崇被高展明推搡出房间,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院子里的众奴仆都看着。他自觉丢了面子,不由得勃然大怒,当着众奴仆的面骂道:“你自己照照镜子,你娘是个贱人,贱人生的,不也是贱人?!你还说我,我倒要问问你,你当日和我亲近,不也是和你娘一样图我那些破钱吗!”
高展明的脸色瞬间变得极是难看。他恶狠狠地瞪了高华崇一会儿,眼中的决绝令高华崇不寒而栗,然后便关上门将门插上了锁。
高华崇连忙去敲门,喊了半天,里面的人只冷冰冰地回应了他一个字:“滚!”
高华崇把所有的奴婢全部赶走,不准他们接近高展明的院子。而他为了等高展明出来,在院子里足足站了三天三夜。
整整三天三夜,高展明一步都没有出过放过,不管高华崇在外面敲门也好,认错也好,劝哄也好,他每日只开一扇小窗接过奴婢递进来的饮食茶水,再没有出来见过高华崇一面。
三天之后,高华崇因淋了一整夜的雨,昏倒在院子里,终于被人抬回去了。
第一百零六章 高二爷番外(二)
高华崇因在高展明门外站了三日,还淋了雨,为此大病了一场。
高华崇在府上养病的时候,高展明一次也没去看过他,倒是韩白月日夜在高华崇床前端茶倒水的伺候,直养了半个月,高华崇的病才终于好了些。
这天韩白月扶着高华崇下地走动,高华崇的身子还很虚,韩白月扶着他在院子里绕了几圈,他就在石凳上坐下了。
韩白月道:“二爷,外面风大,还是回房歇着吧。”
高华崇嗯了一声,心不在焉地往隔壁高展明府的方向看着,却不动身。
韩白月暗暗咬了咬牙,道:“二爷,那高展明当真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二爷对他这么好,他却把二爷给气病了,二爷何必还想着他呢!”
高华崇冷冷道:“我病了几天了?”
韩白月一怔,答道:“快半个月了。”
高华崇问他:“半个月了,你怎么还不去宗学里念书,我病了,你也病了吗?”
韩白月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低声道:“二爷病成这样,我哪里还有心思读书,只想伺候二爷早些好起来,我的心也就安了。”
高华崇漫不经心地笑了笑:“那我的病能好起来,还多亏了你,我得感谢你不是?”
韩白月低下头赧然道:“二爷说哪里的话,我住在国公府上,几年多亏了舅父和二爷的照料,自然是要回报的。”
高华崇打量着他,拖长了语调缓缓道:“韩玉桂,我说你……你到底给了我屋子里那几个奴才多少好处?”
韩白月一怔,惊恐地看着他:“二爷你说什么?什么好处?”
高华崇冷笑:“难不成我们国公府上最近缺银子,雇不起下人了?这半个月,连杯水都要你给我送?还是你们尚书府败了,要把儿子卖为奴隶伺候人?”
韩白月的脸色顿时变得极难看,咬着嘴唇恨声道:“表哥,你怎么能这么说!我的一番心意,你不领情也就罢了,竟拿这种话来羞辱我!你若是厌弃我,直说便是,我也不来你跟前讨嫌!”说着站起来作势要走。
高华崇也不阻拦,冷眼打量着他。
韩白月往院子外走,姿态很坚决,步子却很缓慢,也不知道在等什么。
一阵风吹来,高华崇忍不住咳嗽了两声,韩白月便折返回来,一脸怨怼:“我先扶你回屋。”
韩白月扶着高华崇走近房间,高华崇在床边坐下,好奇地上下打量韩白月:“你这几年来处心积虑往我跟前凑,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韩白月恶狠狠地甩开他的手:“你再说这种话,我就真的走了!”等了片刻,不见高华崇支声,语气又放软了一些,“你的话说的实在难听!你是我表哥,我没有其他兄弟,便拿你当亲哥哥一般,你简直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高华崇好笑:“拿我当亲兄弟?你姓韩,我姓高,我可只有一个亲哥哥,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多了你这么一个弟弟。”
韩白月在安国公府住了一年多,高华崇对他并没有什么好脸色,他在高华崇跟前的待遇并不比府上那些姬妾生下的庶子庶女好多少。韩白月虽是嫡出的,但毕竟不是安国公的子女,韩海打得什么主意,高华崇心里清楚得很。高华尚身体不好,大夫早就说了他是个无后的命,所以高元照一直把高华崇当做接班人培养疼爱,从小到大,多少表兄弟表姐妹眼巴巴跟他攀关系,他早就对这些个事情感到厌烦了。也就那些嫡亲的堂兄弟们,跟他接近的心思没有旁人那么龌龊,他跟那些人还处得来些,而高展明更是个异类,还有明珠一般的相貌,他才对高展明更有特殊的感情。
韩白月要走,高华崇道:“你不想走就留下吧,反正我那些婢女奴才都被你给支走了,我一个人呆在屋里也少个说话的人。”
韩白月瞪了他一眼,到底还是在他身边坐下了,闷闷地撅着嘴,似乎在生气。
这些天安国公也来看过他几回,他每次一进屋子,高华崇就大发雷霆,又砸东西又骂人。高元照以为自己的丑事被儿子撞破,儿子心中有芥蒂,因此也心虚理亏的很,韩白月自告奋勇要来照顾高华崇,安国公便帮他往宗学里写了假条,让他好好陪陪高华崇,希望他能开导高华崇。
高华崇往窗外看了一眼,又叹了口气。
他问韩白月:“你真觉得我对高展明好?”
韩白月没好气道:“二爷对高展明的心思,咱们这些兄弟,还有几个不知道的?我就不明白,那高展明究竟有什么好,他爹死得早,他娘又是个不懂事的,他都是被他娘教坏了,脾气这般古怪,也就亏了二爷没心没肺,剩下的还有几个没被他得罪的?”
高华崇唔了一声。韩白月指责长辈,按说有些越矩了,不过他骂的是高展明那位亲娘,又要另当别论。高展明的那个糊涂娘,在豪门望族之中是出了名的不遭人待见,高华崇也早就对她颇有意见了,因此韩白月的话正切合了他的心思。
他自己倒是并不觉得他对高展明有多好,他是个娇宠大的少爷,也就是身边的人不敢说他,他自己不是不知道自己脾气大性子急。但凡他跟高展明有什么矛盾,他也不怎么让着高展明,经常说着说着就急了,好几回差点闹得要绝交。不过他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事后想想也不过是个屁大点的事,没必要闹得兄弟阋墙,于是他又主动去找高展明言和。两人自小就是这么相处的,时间长了,他都习惯了,并不觉得有什么。以前他们两个若是吵架了,一般过个两天,高华崇哄高展明两句就好了,所以这次他才在高展明门口站了三天不肯走,他时时刻刻都觉得下一刻高展明就会出来跟他握手言和。没想到高展明如此狠心,竟然整整三天直到他晕了都没出来见他!
高华崇想到这里,也不由上了火气。
韩白月打量着高华崇的脸色,适时地添油加醋:“我就不明白,二爷你到底欠了他什么东西?值得你这样巴着他!”
高华崇蹙眉:“你真觉得,是我巴着他?”
韩白月冷笑:“我觉得?二爷不如去问问学里的兄弟,他们也就是平日不敢对二爷说实话,其实私底下,哪个心里没有不忿?二爷是个重情义的,平日里对兄弟们都颇多照料,有什么好的都拿出来跟兄弟分享,可那高展明又是个什么人?平日里小气抠门,连咱们聚会的份子钱都是二爷替他出的,也不知他究竟依仗什么还敢那么傲气!要不是二爷护着他,多少兄弟早就想给他些教训了!”
高华崇皱眉,想替高展明说话,想了想,压下去了没有说。他替高展明购置新衣、出份子钱,都是他自愿的,倒不是高展明抠门小气,实在是他家里那位娘亲太能败家,他手里根本没有多少银子可以使。不过说起来也算是高家家门不幸,没必要四处说道。
韩白月道:“二爷什么都好,就是明珠暗投,在高展明面前丢光了面子和里子。连带着在其他兄弟面前,也损了几分威风。”
高华崇眉头皱得更深。这个问题,他自己有时也有些介意,毕竟每一回两人闹矛盾,高展明就从来没有放下架子来求过他,总是他先低头认错,凭什么呢?更何况这一回,是自己的爹和高展明的娘造下的冤孽,高展明窝火,难道他就不窝火?凭什么又将他当成出气的?他在高展明眼里究竟算什么?!难不成高展明还真觉得,自己少了他就不行?
高华崇突然冷冷开口:“我只有一个亲哥哥,没什么别的兄弟。”
韩白月听他又提起这茬,愣了愣,不解地看着他。
高华崇自嘲地一笑:“你应该也听过外头那些关于我的传言,我这人喜好断袖,堂兄弟表兄弟,最后都要断到我床上来。怎么,你想自荐枕席吗?”
韩白月脸一红,狠狠剜了高华崇一眼:“呸!你胡说什么!”
高华崇无所谓地耸肩:“你若不愿就算了,反正我不缺兄弟。”
韩白月咬牙恨道:“你再胡说,我就不理你了!”话是这样说,他却始终稳坐如泰山,一点想离开的意思都没有。
高华崇看着韩白月,心里想着高展明,突然觉得讽刺。或许这世上的人都是这般吧,他从没给过韩白月和外头那些“兄弟”什么好脸色,对他们呼之即来挥之即去,那些人却眼巴巴地往他跟前凑,恨不能给他掏心掏肺。他心里总想着高展明,高展明却将他弃若敝屣,什么事都将他搁在最后,他病了这么多天,高展明连一句问候都没捎来。其实说起来,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那些殷勤奉承着他的人,他就一个都看不上,敢对他甩脸子使性子的人,他却时时刻刻都想着。
高华崇叹了口气,道:“再过两天,我就回宗学复课。”
过了几天,高华崇、韩白月就回到了宗学里继续念书。出了那事后,高展明在房里闷了五六天之后就回宗学了,倒比高华崇还早了几日。
复学的第一天下课后,韩白月扶着尚未痊愈的高华崇回红梅苑,身后还跟了几个其他对高华崇阿谀奉承的子弟。高华崇病了这一遭,子弟们争先恐后地向他表关心,高华崇也有心想和从前不同,就让他们跟自己回去喝杯茶,说说闲话。一群人正走着,就在小道上遇见了高展明。
高展明见了他们几个,只做没看见,板着脸往前走,高华崇心里憋了几天的火气终于在此刻爆发,大声喝道:“站住!”
高展明僵了一僵,也不停下,继续走自己的路。
任岱武一个箭步上前,抓住高展明的肩膀,冷冷道:“二爷叫你站住,你听不见吗?”
事前韩白月早已向他们通报了风声,告知他们高华崇和高展明已经闹翻。这些人早对高展明心有积怨,只是顾忌着高华崇高天文等人才不敢跟高展明翻脸,听说高华崇不打算再护着高展明,各个拍手叫好。
高展明被他捏得生疼,用力甩开了他的手,对高华崇怒目相视。
若是搁在从前,高华崇看见任岱武敢对高展明如此,怕是早就吩咐人收拾任岱武了,可现在他没有说任岱武一句,冷冷道:“高君亮,你聋了吗?我叫你站住!”
高展明昂着头,瞪着他不开口,那目光就像是在看着一个仇人。
高华崇只觉心里的怒火烧得更旺,凉薄地开口:“听说前日高亮向你请教学问,你非但不答,还出言讥讽他,可有这样的事?”
高展明撇开眼:“与你何干?”高亮偷看了高展明写的诗,尽是些哀怨的酸文,他就拿前朝著名的妓女写的闺怨诗来请教高展明诗里的含义,明摆着是嘲讽,高展明自然十分不悦,狠狠说了他几句,当众拂了他的面子。
高华崇冷笑道:“教授教的礼义廉耻,怕是你一句也没学进去。这宗学里的兄弟,本该互相敬重,何况还是本家兄弟。你却好,不知礼仪,不识礼数!可要我教教你做人处事的道理?难不成你爹死得早,没人教养你,你就自甘堕落了?或者我该让宗正把你娘也请到宗学里念书,让让她知道怎么教养儿子。”
众子弟嘘声一片。高展明的爹娘一直是他的逆鳞,可如今高华崇却当着众人的面以此奚落他,他的脸色顿时变得极难看,死咬着嘴唇,几乎将嘴唇咬出血来。
高华崇在高展明面前说话一直是口无遮拦的,私底下也拿他爹娘说过几次事,每回高展明都要发火,时间久了高华崇觉得说多了倒霉的还是自己,也就不说了。他也知道高展明心中的芥蒂,可他今日就偏要当着众人的面给高展明一点颜色看,让他明白自己的分量。
高展明的胸膛剧烈起伏,可他什么都没有说,转身就走。
任岱武又要上前拦他,高华崇冷声道:“让他走,反正教养这东西,他早就忘光了。”
众人嬉笑应和。
高展明走了以后,高俊涎笑着凑到高华崇身边,道:“二爷,都是自家兄弟,也不必闹得那么难看。要不我去给高君亮说说礼数,让他明白点道理。”这意思,其实是要给高展明一个教训。
高华崇心不在焉,无聊地应道:“随你。”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从今以后,他再也不会庇护高展明了。
第一百零七章 高二爷番外(三)
和高华崇闹翻之后,高展明在宗学中的地位就变得越来越尴尬了。因他那古怪的性子,他从前就得罪了不少人,可那些人顾忌他是高家嫡系子弟的身份以及他和高华崇的关系,到底不敢与他撕破脸皮,只敢在背后非议他。
当高华崇放话不再管高展明的生死,众人顿时幸灾乐祸,不过大多都是在暗地里的,没有几个敢当面与高展明为难。但还是有那胆大的身先士卒。譬如任岱武。
任岱武和高展明的积怨算是宗学中最深的一个,任岱武是个暴躁的脾气,常常与人一言不合就要动手。高展明从前最看不惯他这样的粗人,两人起了好几回冲突,有几次任岱武都忍不住要对高展明动手了,都是周围的人硬把他拦了下来。任岱武对高华崇倒是尊重的,他的父亲就是靠着安国公的提携才能有今日的地位,任岱武在宗学里也唯高华崇之命是从,因为高展明的事情,高华崇还警告过任岱武一次,任岱武唯有忍了。
然而这日下课之后,高展明和任岱武又起了冲突,高展明根本不屑跟任岱武纠缠,用鄙夷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就要走。任岱武最讨厌高展明的那种傲气,高展明的一个眼神就已让他火冒三丈,于是他撸起袖子就冲了上去。
这次没有人再阻拦任岱武。子弟们都早已迫不及待地想看高展明倒霉了。有任岱武做这个冲头,自然再好不过。
任岱武上前猛地掀翻了高展明的桌子,高展明的书本笔墨顿时落了一地,只听啪的一声脆响,他的砚台摔成了两半。
众人顿时一片嘘声,全都围了过来看热闹。
高展明的脸色变得极是难看,他低头看了眼被墨汁泼污了的书本,对任岱武寒声道:“捡起来!”
任岱武不甘示弱地看着他,根本没有弯腰去捡的意思。两人顿时陷入了僵持。
几十个子弟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将高展明和任岱武围了起来,却没有一个上来制止的。有的人恨不得事情闹得更大一点,有的虽觉不妥,但又不敢贸然出面。
任岱武道:“我偏不捡,你拿我如何?”
高展明气得白皙的脸涨得通红,然而他不是会和别人动手的人,难听的话也说不出来,就只能干瞪着任岱武。
众子弟们一直好奇得罪高展明究竟会如何,此刻也都看出来了,高展明不过是个纸捏的老虎,架子摆的再漂亮,却没真本事。
高展明寒声道:“粗鲁之流!”
任岱武根本不介意他那些无关痛痒的话,听他这么说,索性上前一步,用脚恶狠狠地碾了碾高展明落在地下的书本。
高展明顿时气急了眼。他是个爱书之人,若是金银玉器,他反倒不放在眼里,偏生这些书本他容不得别人践踏。于是他忍不住上前推搡了任岱武一把。
任岱武见他动手,更加来了斗志,猛地打开了高展明的胳膊。高展明的力气原本就比不过他,任岱武用力反推了他一把,他就踉踉跄跄倒退了好几步,撞倒了身后的桌子,摔得眼冒金星,连爬都爬不起来。
围观的子弟们此刻都没了顾忌,看见高展明出丑,哄堂大笑,还有人拍手叫好。
高华崇并没有离开学堂。原本下了课他收拾了书本就打算离开,可是看见任岱武和高展明起了冲突,他收拾的动作就越来越慢,虽然看起来似乎不在意,其实一直关注着那边的情况。人们把高展明和任岱武围了起来,他在外面看不见里面的情况,但是高展明摔到的巨响声他是听得见的,此刻忍不住就要进入人群,韩白月却扑过来挽住了他的胳膊:“二爷,我们回去吧。”
那些围观的子弟们有不少也在偷偷打量高华崇的反应。
高华崇身体僵了僵,回想起那日高展明绝情的眼神,顿时又失去了兴趣,抱起书本就往学堂外走。
子弟们原本还有些担心,可是见高华崇当真不管此事,顿时都兴奋起来。
高展明忍着痛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却被任岱武又一次推倒在地!
高华崇只做未闻,快步走出了学堂。
这件事最后闹得并不算太大,宗学里是禁止打斗的,任岱武虽然脾气急,但他自知理亏,无非是为了发泄心中对高展明的积怨而已,他也怕事情闹得太大他会被赶出宗学,因此将高展明撞倒两次之后他丢了一句狠话就离开了。最后那些被污糟了的书本,还是高展明自己捡起来的。
然而这件不大不小的事,对于高展明而言,却是他在宗学生活中的一个分水岭。
从此以后,众人都知道,高展明虽然出身高贵,却是个真正的独孤贫,得罪了他,不会有任何下场,他那无能的母亲什么也做不了,就连宗学里的教官都懒得为他出头。
其实高展明的脾性虽然不好,但他很少主动得罪人,因此他在学中结的仇并不算多。可有时候并不需要他去结仇,仇恨也能找上门来。宗学是贵胄子弟读书的地方,这些子弟们虽然没有官爵,按律法来说该是平等的,但整个宗学就如同朝廷的一个缩影,子弟们按出身论资排辈,父祖地位高的就嚣张跋扈地欺辱那些父祖地位低的,嫡系的就欺负那些庶出的,这已是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数年来都没有人敢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