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展明看完之后,便将信和信封一并烧了。

第二日,高展明到御史台办公,趁着午休之时旁人不在,便开始翻阅卷宗。既然李景若说张申许荣是有杀生之祸,又说到时局不佳,最有可能的情况便是这二人是犯了事被朝廷处死的。这两人又曾是官员,御史台督查官员,有多年来官员犯案的卷宗,在这里兴许能找到一些关于那二人的信息。虽说李景若在信上只是请高展明去帮忙扫墓,但既然提到了这二人,兴许有什么是他希望高展明知道却不能详说的,就需要高展明自己查证了。这御史台一年的卷宗就有整整一橱柜,一个人想要翻完那么多卷宗找出张申和许荣的案子并不容易。不过高展明却自有他的排查之法。

既然李景若说了这两人公正廉洁,那贪污腐败一类的案子自然就不用看了;时局不佳四个字颇有深意,说明这二人不是寻常的罪名,最有可能的,是因言获罪,他便从此处下手。也是高展明运气好,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他就在卷宗上找到了这两人的名字。

看完这两人的卷宗之后,高展明又吃了一惊。许荣和张申是同一年的进士,一人是榜眼,一人殿试第九,都是极好的名次。他们中第之时,高展明还是民间一个备考的书生,凡是书生,自然关注了科考一事,因此才会觉得他们的名字有些耳熟。他们中第之后便被留在宫中做了郎官。五年前,有人在他们的诗作文集中地找出了几句看似讽刺皇帝的句子来,他们就被捉拿下狱,罪名是谋逆,没多久就被处死了。卷宗里有记录他们当时获罪的文章,高展明匆匆浏览一遍,就那几句文字,要安上一个谋逆罪,实在是牵强附会。毫无疑问,许荣和张申得罪了人,有人要致他们与死地,所以故意陷害。

此时有官员回来了,高展明连忙将卷宗放了回去。

下午离开御史台之后,高展明买了两坛酒,去找高天文。

高天文瞧见高展明来了,颇有些吃惊,热情地将他进入府内,语气难免有些嗔怪:“什么风把你给刮来了?我还以为你已经把我这堂兄给忘了。”

高展明入朝没多久就自愿离京去了嘉州,回京之后焦头烂额的事情一大堆,因此几乎没来拜访过高天文。高家他们这一辈子弟大多是些纨绔子弟,又都是势利眼,出身比他高的瞧不上他,出身比他低的在他落魄时不正眼瞧他,在他得势时又眼巴巴凑上来攀亲戚,使他对这些兄弟们都没什么好印象,但惟独高天文是个例外,在他落魄时也没少对他关照。

想到这些,高展明颇有些愧疚,一上桌先自罚了两杯酒,道:“堂哥,对不住。”

高天文笑道:“罢了,兄弟之间不说这些,平日我也忙得很,没空顾得上你。”喝了杯酒,也不由得感慨起来:“从前在宗学里的时候,总想早些出学入士,以为会更自由些。哪晓得入了朝,才发觉还不如在宗学里念书的时候。宗学里虽也有些人情世故,但总是自家兄弟亲戚,算计的不如朝堂上那么厉害。”

高天文是高家出身高的嫡子,同辈中地位仅次于高华崇,在宗学里自然没什么人敢算计他,学堂里黑暗的事情也轮不到他,因此他自然觉得念书的时候好。但高展明从前便是受欺压的,宗学和朝堂,于他而言,并没有多大差别,甚至上了朝,他能够做的事情还更多些。不过他只是呵呵笑了笑,并没有反驳。

两人喝酒聊了些闲话和朝堂大事,高展明道:“哥,我从前在学中只晓得死读书,以为读好了书就能够出人头地,现在在姑妈和皇帝身边做事,才发现许多事情我都不明白,做人小心翼翼,生怕说错了话。”

高天文道:“你有什么不明白的,说出来,我若是知道,兴许还能提点你两句。”

高展明道:“哥,你有没有听说过许荣、张申这二人的名字?”

高天文摸着下巴道:“似乎有些耳熟。”

高展明道:“我近日几句话说得不好,被长官提点,提到了这二人,说他们是因言获罪,小心我步了他们后尘。我心里介怀,就查了这二人的卷宗,他们是因谋逆获罪,因在文章中暗讽了皇上。”他四周看了看,见四周无人,压低了声音道,“我看了那二人获罪的文章,老实说……实在牵强的很。我心里实在好奇,他们究竟是为何获罪?”

高天文皱眉,似乎没什么印象:“是吗?”

高展明道:“与他们一同获罪的,还有一位名叫陆习的御史。”

高天文一怔,重复道:“陆习……陆习?张申……许荣……啊!我有印象了!”他皱眉,不满道,“哪个蠢货,竟敢将你和他们相提并论?你究竟说错了什么话?”

高展明干笑道:“也没什么,只是那日喝了酒,一时口快,抱怨了两句不得志的蠢话罢了。”

高天文摇摇头,道:“这些事你应该也听说过,大约是忘了吧。五年前,天子二十大寿,按说也该亲政了,只是……你明白。陆习张申许荣那几名言官,自诩清流之士,有些看不惯,因此联名上书,也是他们自己找死,言辞犀利激烈,还用到了挟天子以令诸侯之类大逆不道的话。所以……”

高展明顿时恍然大悟。五年前高展明毕竟还是民间小老百姓,对朝堂上的明争暗斗全不知晓,但高天文不同,他是高家嫡子嫡孙,所以知晓内情。原来事情是这么回事。高展明原先就猜到了张申许荣得罪的人可能是高家的人,但这个结果还是让他吃了一惊。这两人是李景若的故交好友?李景若让他去给这两人扫墓?这要是让人发现了,尤其是被高家的人发现了,必然会对他起疑的……李景若到底安的什么心?

高天文拿手在高展明面前晃了晃:“君亮你怎么了?”

高展明回过神来:“啊?”

高天文道:“叫了你几声都不理,你走神了?”

高展明喝了口酒掩饰自己的尴尬:“是有些诧异。”

高天文耸肩:“你那长官怎么会将你比作这几人,你可是高家人,便是你说话不得体,这比法也太不恰当了。也是你心大宽容,若不然找姑妈参他一本,够他吃一壶的了。”

高展明笑了笑:“那倒也不至于,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小心着些,少得罪人为好。”

弄清了张申许荣二人的经历之后,高展明心中颇多疑问。李景若这么要求,肯定有他的用意,但不管怎么说,高展明相信李景若的用意绝对不会是为了害自己。

因此十日之后,到了那二人的忌日,高展明还是准备了花食,换了身低调的衣服,趁着无人注意偷偷从后门溜出府邸,朝城郊去了。

第九十五章 扫墓

高展明来到城郊,为找那两人的坟茔,破费了不少力气。毕竟那二人是获罪之身,亲友不敢堂而皇之地将他们厚葬,只能在城郊简葬,墓碑淹没在草丛之中,若非仔细寻找,都难以找到。

高展明来到张申的坟前,放下祭食和花,墓碑上已经积了灰,他用袖子擦了擦灰。既然是李景若的朋友,既然李景若拜托了他来扫墓,他就会完成这件事。

“你怎么在这里?!”

高展明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个惊诧的声音。他立刻回头,看见身后站的人,不由大吃一惊——他怎么也没想到,居然会在这个地方碰到刘世嘉!

刘世嘉快步上前,看见高展明在坟前放下的祭品和被他擦干净的墓碑,猛地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着高展明。高展明怔怔地站在原地。刘世嘉怎么会出现在城郊?接着,他看见了刘世嘉手中的祭品,愈发惊诧。刘世嘉也是来扫墓的?刘世嘉认识这两个人?

“你……”刘世嘉咬了咬嘴唇,将手中的祭品在墓前放下,摸了摸被高展明擦拭干净的墓碑。“你认得他们?”

高展明突然想起,他在御史台浏览卷宗之时,卷宗上有写张申、许荣二人的出身,他二人皆是营州人,平卢镇治营州,刘世嘉乃是平卢镇节度使之子,也就是说,他和张申、许荣二人乃是同乡人,所以他认得这两人也在情理之中。电光石火之间,高展明突然明白了!这是李景若为他搭的桥,李景若虽然人不在京城之中,但是对于高展明和刘世嘉的事情却很清楚,他在信中请高展明来此,应当是知道刘世嘉会来此地。而且这二人对刘世嘉而言,应当是颇有些分量的人,要不然刘世嘉也不会一人独自前来扫墓,带着如此多的花食。以这二人为切入点,高展明很有可能能够改善与刘世嘉之间的关系!李景若如此安排,他必然不能辜负。

高展明内心汹涌翻覆,表面上却很平静:“张申、许荣二人乃是我挚友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此话,也不算假话。

过了一会儿,他又轻声道:“此二人都是忠义之辈……我敬佩他们。”这话,高展明说的是实话。张申许荣二人是因言获罪,敢于反对一手遮天的高家,御史台卷宗里有他二人的文章,高展明读过,确实好文采,只能说是生不逢时,若是放在他朝,兴许能成为栋梁之才。

刘世嘉怔了好一会儿,在坟前坐下,开了一坛他带来的酒,先是在坟前缓缓洒了一圈,便算是对逝者敬过酒了,然后他对高展明道:“陪我喝两杯吧。”

高展明在刘世嘉身边席地而坐,接过了刘世嘉递过来的一个酒碗,刘世嘉只带了一个碗,自己抱坛而饮…

“张申曾经是我府上的幕僚……”大约是喝酒之后有倾诉的欲望,刘世嘉在沉默地灌了数口酒之后,终于开口,“许荣是他的朋友。我小时候,张申曾教我念过,又把许荣介绍给我认识。他们两个都是生性开朗的人,带我去过很多地方,给我说过很多故事。后来他们在平卢镇待不下去了,就去了京城考功名。”

高展明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刘世嘉,听他倾诉。

“平卢镇是边陲重镇,重武轻文,没有他们的发挥之地。我知道的,他们两个都是心怀天下的人,非池中之物。临走之前,张申对我说,这世上若是有什么不公道的事情,那就自己去改变他,而不是坐在家中抱怨。”说到此处,刘世嘉嗓子一哽,又抱起酒坛一通猛灌。

高展明什么都没说,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真没想到你竟然会来给他们扫墓。”刘世嘉侧过头看着高展明。他的脸因为酒意上头已经有些红了,眼神复杂,“虽然我还是不喜欢你,但我觉得你和高家其他人不一样。”

高展明不由得一哂:“你和我说这些,就不怕我说出去?”

刘世嘉一脸坦然:“我如今不过是你们高家的阶下囚,高嫱和高元照心里清楚的很,囚的了我的人,囚不了我的心。”

听到刘世嘉直呼太后和安国公的名字,高展明也是有些惊讶。其实他从第一次看见刘世嘉开始就知道,这人其实心眼城府并不深,他是个性情之人,恨就是恨,半点不肯作伪,哪怕那样能让他的处境更好受他也不屑一顾。而这样的人,其实相与起来并不难,只要有一点合上了,其他不合的事也就都没那么重要了。

两人在坟前坐了好一会儿,酒都喝光了,刘世嘉方才起身,道:“我不管你今天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就冲着你肯来为他们二人扫墓,我谢谢你。”

高展明道:“无论我为何而来,我并非是为了你的谢而来。所以不必谢我。”

刘世嘉看了他一会儿,大笑一声,抱着空酒坛摇摇晃晃离开:“走了!”

没过几日,高展明从御史台回来,看见唐云正坐在他房里等他。

高展明问道:“有什么事?”

自从他弄清了唐云的身份背景,并对她剖露心迹之后,唐云就成了双相间谍。一边奉了太后的命来监视高展明,一边也会把他从太后那知道的事情告诉高展明。

唐云道:“今天我进宫去见太后了。”

高展明道:“太后说了什么?”

唐云道:“她问我,你十月初八做什么去了?”

十月初八便是高展明去扫墓,在郊外偶遇刘世嘉的日子了。高展明道:“那你怎么回答的?”

唐云道:“我照着爷教的说辞答了太后,太后那里应付过去了。”

高展明点头:“多谢你了。”

这刘世嘉在京城中可是被软禁的,他是没有自由之身的,高家怕他跑了,所以时时刻刻派人暗中盯着他。刘世嘉到郊外扫墓,不可能瞒得过高嫱的眼睛。那么刘世嘉遇到高展明的事情,高嫱应该也知道了。

那张申许荣若是寻常人,高展明倒也不用费心思,偏偏这二人是得罪了高家获罪,要是让太后知道了,他恨难解释自己的立场。于是当天回家他便想好了对策,只说那日在折冲府听刘世嘉提起过张申许荣二人,他回去查阅卷宗之时,发现此二人的忌日就在近期,想着能找机会和刘世嘉套个近乎,于是就去了他们的埋骨之地。高嫱对高展明的事也很清楚,她算不出高展明什么时候能够和张申许荣二人扯上关系,因此也就信了高展明的说辞。

唐云道:“还有一件事。”

高展明奇道:“什么?”

唐云道:“我进宫的时候,还没到太后娘娘宫前,就见皇上气冲冲地走出去,像是跟太后吵架了。我留了个心眼,从宫人那里打听了几句,好像是皇帝打算派刘世嘉出京为他做什么事,被太后反对了。”

高展明蹙眉:“有这事?确定?”

唐云点点头:“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不过皇帝和太后吵架了,是因为刘世嘉,这事儿我可以肯定。”

高展明想了会儿,道:“还有别的吗?”

唐云摇摇头。

高展明道:“我知道了,谢谢你的消息。你先回去吧。”

唐云便起身出去了。

高展明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沉思起来。皇帝肯定是想把刘世嘉放走的,现在因为刘世嘉这个质子,平卢镇手握重兵却不敢妄动。皇帝一直希望有人能够制约高家,他唯一能依靠的就是藩镇,可藩镇被高家给制约了,这个平衡就非常微妙了。刘世嘉这一被扣留,刘家对高家的已经是貌合心离,因为刘世嘉是平卢镇节度使刘强独子,刘强对他极为看重,所以只要他在京城一日,刘强就一日不会妄动。如果放他回去,平卢镇、范阳镇兼河东镇三大重镇联手,甚至出兵勤王都是很有可能的事。

以高展明的立场而言,他希望这种平衡能够维系。高家越是独领风骚,沉疴痼疾就越是严重,如果能有人制约他们,其实是好事;可如果众人群起推翻高家的日子来得太快,他还没有做好准备,对他这个高家人而言也绝没有好处。可是这个平衡已经岌岌可危,不可能永远平衡下去、这可如何是好?

正好高展明愁眉不展的时候,外面响起了引鹤的声音:“爷,您在屋里吗?”

高展明道:“进来。”

引鹤推门进来,回头还仔细地张望了一下,确定没人盯着他。他进到屋里,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爷的信。”

高展明接过信一愣。这是李景若来的信,可是几天之前,他刚刚才收过李景若的信,这才过了五六天,怎么又来了一封新的?李景若连着发了两封信,难道有什么事?

第九十六章 计策

高展明拆开李景若的来信,这次的信异常简短。

“我在京中旧时曾有几位故友,皆是诚实可信之人。君亮离开京城已久,兄恐你身边无可用之人,因此便将几位故友引荐于你。立秋之日,他们会携梧桐叶上门拜访。

兄本心未尝改变,旧日誓言,言犹在耳。

勿念。”

高展明看完此信,有些吃惊。正如李景若所言,他离开京城时日已久,如今回到朝中,虽在朝中朝下也有三五可信可用之人,但他时时处在高家的监视之中,想要培养出自己的势力,还是很艰难的,因此许多事情,他只能是有心无力。李景若能为他引荐几个可信之人,自然是好的,但在这个节骨眼上,此事恐怕不是那么简单。

——只怕李景若有事要托他办。

高展明将信烧了,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旧日誓言,言犹在耳……”

旧日誓言,是哪一句?是那句“等我”,还是“若有一日,我做出暂时有损你的事,我希望你能相信我”?

良久,高展明无声地笑了笑,上床歇息去了。

转眼就到了立秋,李景若所提的人如约到了高展明府上。

“陆参军,曹大人,苏……苏翰林,久仰。”

执梧桐叶陆续前来的人共有五个,一个上午也就到齐了。这五个人里,高展明认识的有三个,来头还不算小,一个是金吾卫中参军陆震云,一个是在兵部中驾部任职的曹东强。这第三个执梧桐叶的,也是让高展明受惊最大的——苏瑅!说起来,当日若没有苏瑅,高展明还未必能够连中三元呢。

剩下两人,穿着麻布短打,都是平民打扮。据他们介绍,一个是更夫海大,另外一是武夫毛二,曾参过军,打过不少仗,拳脚十分了得。退伍之后,他在京中混迹,三教九流的朋友认得众多。

几人到齐之后,高展明先不问话,默默揣度李景若介绍此几人给他的用意。苏瑅就不用说了,皇帝眼前的红人,清流派大学士,他跟李景若的关系不凡,高展明几年前就知道了;那陆震云是金吾卫参军,金吾卫掌宫中、京城巡警,烽候、道路、水草之宜,若是在京中做事想要寻个方便,他是能帮上忙的;那曹东强,在兵部做事,官职不高不低,但有一点让高展明在初始见到他只是十分吃惊——朝中官员大致分为高派、皇赵派和请流派,而这个曹东强,据高展明的了解,他是赵派的人!他和赵贵妃似乎还有不远不近的亲缘关系!高展明虽然对高家的行事作风有所不满,但他毕竟人还在高家的阵营中,他可绝不希望赵氏得利,因此他对赵家的人难免有些忧心。

另外两人,一个更夫,一个武夫,是方便在京中走动打探消息而不容易被人怀疑的人。从身份上说,李景若此举将朝堂上阵营水火不容的三股势力以及平民百姓凑在一起;从地位上来说,让阁中大学士和更夫同坐一桌议事,也是件十分稀奇的事。

尽管如此,高展明对李景若的用意还是猜到了几分——只怕这一回,李景若要做的,是能够通过一件小事而影响整个局面的大事!

大约是察觉到高展明的警惕和疏离,曹东强笑着先开口:“人既然已经齐了,那我们就说正事吧。”

而苏瑅似乎不是很放心,四下张望着。

高展明将几人安排在侧院中,此地十分清净,不会有人打扰,是议事的好地方。因为有刘大和引鹤襄助,他平日对府中下人又十分宽厚,如今的府邸,早不是当年的府邸了。高展明不仅收回了被安国公占用安置门客的半座府邸,那些个门客都连带被他收买了不少,府中的下人对他唯命是从,隔壁安国公府的人也不能随意来去。正因为如此,高嫱才对他不放心,安插了一个唐云来监视她,不过高嫱定然想不到唐云已然给高展明收买。

高展明道:“只管放心,此地安全得很。”

苏瑅清了清嗓子,直入主题:“皇上打算偷偷把刘世嘉送出京城。”

高展明虽然已经有猜想,得到证实之后,还是颇吃了一惊。看来皇帝是真的打算和高家撕破脸皮了?

曹东强笑了笑:“此事赵家也会参与。”

高展明顿时心下了然。与其说皇帝要把刘世嘉送出京城,赵家帮忙参与,还不如说,是赵家打算把刘世嘉送出京城,于是赵贵妃给皇帝吹了耳边风,把皇帝给拉了进来。要知道,高嫱之所以把刘世嘉骗来京城并且强留下,就是因为刘家答应了刘世嘉和赵贵妃妹妹赵玉莺的婚事,一旦婚成,刘家以及平卢镇的兵马就是旗帜鲜明地站在赵家那一边了。

高展明用手指敲了敲桌子,道:“李都督的意思是?”

曹东强和苏瑅对视了一眼,陆震云开口道:“送刘世嘉离京。”

高展明脸上喜怒未辩:“也就是说,要我帮着赵家?”

苏瑅叹了口气:“与其这么说,不如说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高展明眉头一跳:“此话从何说起?”

苏瑅道:“如今看天下局势,高家和赵家可谓是势均力敌,但在京畿一带,还是高家更胜一筹。赵家要策划此事,难免不叫高家得到风声。”

高展明道:“你的意思是,要送刘世嘉离开,但功劳却最好要让我们——让李都督领?”

苏瑅点了点头。

高展明顿时明白了。李景若是看上刘家,或者说,看上平卢镇这块大肥肉了。其实他早就野心勃勃,人不在京中,却对京中的风吹草动了若指掌。什么无心朝政,什么让出世子之位,游历天下,全都是用来麻痹人的!他的野心,只怕不输给任何人!然而高展明与他相处那么久,却也从来没听他谈论过一个字,仿佛是怕吓着了高展明,他就只是把他勃勃雄心,一点一点,抽丝剥茧似的展露在高展明的面前,并且不知不觉中将高展明卷了进来,成为实现他雄心的一步!

高展明在桌下捏了捏拳头,深吸一口气,道:“就凭我们几个,未免太难了吧。”

苏瑅道:“无论如何,刘世嘉必须走。”

高展明又暗暗捏了下拳头,好个李景若,把他拉进了这个圈子,可曾问过他的意见?!刘世嘉一走,整个天下的局面也许就要变了!他还没有做好准备!

然而那几个人似乎并不在乎高展明的意见,这对于他们而言已经是一件志在必得的事。他们开始商量起来。

“赵家的计划,我可以打听到。”

“只要知道了赵家的计划,知道他们准备什么时候送刘世嘉离京,金吾卫我可以调动一半的人手襄助。”

“定下日子,我可以想办法把你执勤的日子换在那日。”

“偷送质子出京,必然在晚上,一定会提前有所布置,我可以盯着。”

高展明终于出声:“要我做什么?”

苏瑅的目光投向他:“我们需要人盯着高家。”

高展明嘴角抽了抽,终是笑了。

第九十七章 计策

打从刘世嘉进了京城之后,京城里暗潮涌动,未曾有一日止歇。高家怕把他纵虎归山了,又有许多人想要将他救出虎口。奈何高家在京城中的势力可谓只手遮天,想要虎口救人,实在不易。

几日后,高嫱将高展明召入宫中,姑侄两人叙了些家常,高展明把高嫱哄得高兴了,高嫱让宫人取出一支金如意来,亲手拿着,笑道:“好孩子,你可真是个玲珑的人,姑妈最喜欢和你说话,你平时闲暇,多到宫中走动,来看看姑妈这个不中用的老人家,每回和你聊上几句,姑妈能乐上三天。”说着一手拉过高展明的手,另一手将玉如意搁在他手心里,“前几天着人做的玩意儿,赏你个吉利。”

高展明忙起身行礼:“多谢姑妈。”

“不必,这宫里又没有外人。”高嫱将他扶起,“你这么讨人喜欢,倒让哀家想起个人来。刘世嘉,听闻你最近常去拜访他,那家伙脾气又臭又硬,你如今同他关系如何了?”

高展明笑道:“的确又臭又硬,不过即便是块石头,揣在怀里捂上一阵子,没准也就捂热了。”

“哦?”高嫱眼睛一亮。“这么说来,有进展?”

当日高嫱等人将刘世嘉软禁于京城之中,虽有以他作为人质威胁刘家不可轻举妄动之意,可也更希望能借此机会拉拢刘家,共同对抗赵家的势力。凡事攻心为上,若不然他们也不必费尽心思替刘世嘉在折冲府里谋个差事,也不必安排刘世嘉参加宴席。只可惜刘世嘉又臭又硬像块石头,要不然局势也不至于弄得如此僵了。高嫱一直没放弃软化刘世嘉的心思,如今听高展明的口风似乎有所松动,自然喜出望外。

高展明笑道:“明日我便带堂妹一起去拜访他吧。”赵家想把赵玉莺配给刘世嘉,高家想把高元照的女儿高柔裳许给刘世嘉,有了联姻关系,政治上的往来自然也就方便了。

“好。”高嫱喜道,“可要姑妈替你备什么礼?”

高展明道:“不必了,姑妈,朋友间的走动,越是寻常越好。我若太庄重,他对我的戒心也就越重。”

高嫱颔首:“是这个道理。你若有什么需要,向姑妈开口便是。”

翌日,高展明果然带着高柔裳去了刘世嘉的府邸。近来高展明常到刘世嘉处走动,一开始没少吃闭门羹,或是刚进门屁股还没坐热就被逐出来了,可时日久了,刘世嘉开始对他听之任之,偶尔也陪陪他这个客人,在旁人眼里,还真是高展明的热情感化了刘世嘉。

刘世嘉正在房里看书,见高展明带着高柔裳来了,很不热情:“你们来做什么?”

高展明道:“我家妹妹久仰刘都尉英明,今日特带她来拜访都尉大人,一睹真容。”

高柔裳有些害怕地躲在高展明身后。她知道家里对她的安排,身在高家,自有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可婚姻之事恐怕就要成了政治争斗的手段,她便不喜欢刘世嘉,也得想法嫁过去。

高展明见刘世嘉手边有一盒棋子,便拉着高柔裳上前:“柔裳妹妹下棋乃是一把好手,不如你们二人下一局。”

刘世嘉兴趣缺缺:“我不想下。”

高展明却直接打开棋盒,将棋盘摆上了:“便下一局吧。”

高柔裳立在高展明身后,神色矜持,不主动开口,却在暗中观察着刘世嘉的反应。刘世嘉看起来一点也不欢迎高展明,但却不抗拒。大约便如同外界所言,高展明为人圆滑,刘世嘉被他纠缠不过,态度才终于有些微软化吧。

刘世嘉并不想应承,被高展明再三劝了两句,终还是坐到了棋盘边上。高柔裳见他终于赏脸,娇滴滴地执起黑子:“刘大哥,手下留情。”

这高柔裳年方二八,生的明眸善睐,十分漂亮。寻常男子见了这等美女都难以招架,可刘世嘉的态度始终冷冷的。这一局棋下下来,他确实手下留情了,留得还不小,因为他压根没有用心,下得其丑无比,只怕十岁小儿也能轻松赢下。

高柔裳冰雪聪明,自然看出刘世嘉根本无心下棋,不过应付而已。棋都下成了这样,她也不好赢得太过,便配合着刘世嘉的臭棋下,随后一盘棋下得七零八落惨不忍睹。

刘世嘉把棋子一丢:“承让。”

高柔裳看出他的怠慢,心里憋着火气,还从来没人这般待她过。但她到底是高家的女儿,面上一点不显,笑道:“刘大哥可是今日心情不佳?”

刘世嘉冷冷道:“姑娘貌美如花,我心猿意马,因此难以认真下棋。”他这话虽是夸奖,只是态度过于敷衍,叫被夸的人听着也很不舒服。

高柔裳到底是大家闺秀,丝毫未见不悦,盈盈笑道:“刘大哥谬赞了,小女子自知貌丑,该不是吓到刘大哥了吧?”

刘世嘉皮笑肉不笑:“姑娘何必如此自谦。”他抬头看看窗外天色,就要起身,“两位可饿了?我着人去做些点心来。”

高柔裳忙道:“小女子才艺疏陋,但却会一道拿手的甜羮,若是刘大哥有兴趣,可否将厨房借我一用?”

刘世嘉挑眉,终于显出有些兴趣的模样:“哦?我很期待尝尝高姑娘的手艺。”

高柔裳虽是豪门闺秀,但毕竟是要嫁人的,因此各类技艺都学了些,不说厨艺精湛,确实学了一两道拿得出手的羹肴。她亦知刘世嘉对她无甚兴趣,待在此处早已闷得透不上气了,此时正好找了个由头离开。

高柔裳一走,刘世嘉和高展明都松了口气。

刘世嘉将棋盘上的残局一扫,终于有了兴致勃勃的样子:“你陪我下一局。”

高展明好笑,在他对面坐下,刘世嘉拿了黑棋,高展明便接过白棋:“刘兄好定力,美人在前,还能坐如磐石。”

刘世嘉冷笑:“美人确实美,不过你高家的女人,长得再美我也不敢沾。”

高展明见他在三三处落子,便在他对角处落下一子,低声道:“你不待她热情些,我这里的戏也唱不下去啊。”

刘世嘉哼了一声:“我没将你们两个碍眼的立刻赶出去,已经是给足你们面子了。”拍下一子。

高展明失笑摇头,捻棋落子:“你如此做派,传到我姑妈耳中,只怕她以为你是个断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