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因为科举舞弊案,礼部许多官员受到牵连而被停职革职,礼部的许多官员都是新上任的。安国公嫡长子高元照原在礼部任职,趁着这个机会高家将他升到了礼部侍郎,掌天下礼仪、祭享、贡举之政令。

由于礼部官员是刚刚走马上任,是权贵的亲信,并无真才实学,对于一些事物尚不太熟悉,最后竟把册封仪式弄得一团糟,将一个新诞下皇子本该加封为才人的宝林错弄了,依旧将她擢升宝林,折腾了一通,反倒不升不降。翰林官员撰写的册文乃是根据礼部官员所提供的材料书写的,最后册文自然也写错了。

那才人到李长治面前痛哭了一场,李长治知道后十分震怒,在宫里大发雷霆。

当着众翰林的面,李长治问道:“礼部是谁负责此事?”

苏瑅道:“是新任礼部侍郎高华尚。”

李长治又怎会不知道是高华尚呢,他无非故意一问,然而有意无意地看了眼一旁的高展明。

这篇册文的初稿是高展明拟的,不过他也只是按照惯例拟写了祝文,最后定稿是由翰林学士定的。

高展明事先已经知道此事,他特意回去查过,的确是礼部的官员弄错了。那位受封的才人是去年才刚被升为宝林的,前年还是个御女,兴许是礼部新旧官员交接的时候遗漏了哪份册文,竟还把她当成御女来册封。这件事原本并不关他什么事,可他想了一晚上,最终决定借题发挥搏一把。

高展明突然起身到李长治面前跪下,道:“此事乃微臣疏忽,微臣有罪,请皇上责罚。”

李长治一怔,在场众翰林也是一怔。册文虽是高展明所拟,但他也是完全按照礼部的官文拟的,最终也是礼部审过的,后宫那么多佳丽,连礼部都没弄清楚,翰林们更不知道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才人是何方来路,最后要论罪,也是礼部的罪责,最终定稿的翰林学士还没说什么,高展明急匆匆往自己身上揽什么罪?

李长治也不知高展明是故作姿态还是打的什么主意,冷笑一声,道:“册文是你拟的?”

高展明道:“是,全是微臣的罪责,请皇上降罪。”

李长治又是一愣。这高展明倒是急匆匆往自己身上揽罪,一点都不推脱,不说皇上恕罪,倒请皇上降罪,这又是想做什么,难道真以为自己不敢降他的罪?

李长治道:“你倒说说,你有什么罪责?”

高展明道:“臣前日知道此事,立刻回去查了一番,礼部送上来的公文并没有错,是微臣当日撰写册文的时候一时疏忽,才弄错了。全是臣一人的过错,与其他翰林和礼部官吏无关。”他一发现此事,立刻连夜让礼部官员换了材料。礼部的官吏原本做错了事,也怕降罪到自己身上,有人肯替他们背黑锅,当然求之不得,立刻将自己备份的材料更正了。

一旁的翰林学士一惊。他看过礼部送上来的材料,分明是礼部弄错了,高展明怎么会……然而他不清楚这其中有什么渊源,此时也不敢贸然开口。

李长治半晌不语,忽道:“你们下去吧,朕有话要问高翰林。”

苏瑅莫名其妙地看了高展明一眼,犹豫了一下,到底什么都没说,率众翰林谢恩,便退出了大殿。

翰林离开后,李长治摈退随侍的太监和宫女,只留下高展明一人。

李长治悠悠开口:“高卿……”顿了顿,喝了口手边的茶,又不语。

高展明道:“臣愿领罚。”

李长治道:“按律……朕该怎么罚你?”

高展明道:“罚俸停职,过上一年半载再重新启用罪臣,兴许还来个不降反升。或是……将罪臣外放出京。”

李长治一惊,手里的茶险些泼出来。原本高展明主动认罚,他还以为是高家又打什么鬼主意。毕竟此事安国公长子高华尚作为礼部侍郎脱不开责任,兴许是想拖个背黑锅的。然而不过是一个宝林的事,那宝林也没什么权势背景,算不上什么大事,高家的人再动动手段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后就算要罚,也顶多是免除几个礼部胥吏的官职,再罚礼部尚书和礼部侍郎几个月的薪俸,根本不可能对高华尚和高家造成什么动摇。更何况高展明作为高家嫡系子弟,就算要弃军保帅,他也不会是那个被弃的军。

这高展明装腔作势出来领罚,李长治本还以为他是故作姿态,可是他居然说……外放?!他现在可是高太后面前的红人,在朝上混的风生水起呢!

李长治不由坐直了身体:“外放?你想出京?”

关于这件事,高展明想了很久。他留在京城中,就是在高家的眼皮子底下做事,两头不讨好。而且高嫱根本不重视他的政见,也没打算启用他的那些新法,只想着怎么排除异己,巩固自己的权利。他做京官,少说再混个十年八载才能真正有实权,到时候高太后年纪越来越老,万一身子骨撑不住,让别的新兴势力一挤兑,他又该如何自处?

倒不如外放出京,品秩和地位自然是比不上京官了,可是山高皇帝远,他的话语权还能大些,且不受掣肘,先从小地方开始慢慢推行他的政法,若有成效,再被召回京城,他能做的事情也就多了。

高展明想到这里,抬起头看了眼李长治,轻声道:“皇上难道不想将微臣派遣出京?想让微臣留在宫里,留在翰林?”

李长治吃惊极了。他当然恨不得早点将高展明赶出京城去,别在他面前晃悠。在他眼里,高展明就是高嫱的一条狗。可是高太后怎么舍得自己的狗离开呢?难道高展明得罪了高嫱和安国公?

李长治沉吟片刻道:“太后是什么意思?”

高展明道:“重要的,是皇上怎么想。”

李长治失笑。不得不说,高展明的这话他爱听。他道:“那你又是怎么想的?”

高展明道:“臣不想得罪太后,更不想得罪皇上。臣若说,臣也有野心,皇上信吗?”

李长治又惊讶。难道高展明先前做的事,并不是心甘情愿的?野心又是指什么?

高展明道:“皇上,臣知道在皇上眼里是怎么看待臣的。臣说出来,皇上也许不信,可臣的父亲早逝,母亲……唐家也早就在十年前的争斗中失了势,臣虽在高家宗学念书,却被人称作‘独孤贫’,臣自小在宗学中便是被人欺凌长大的。太后和安国公的确为臣颇多照拂,每年资助臣府上一笔财务,只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臣一直感念皇上和太后的恩情,寒窗苦读,就是为了有一日能够报效国家。”

李长治沉默。高展明的事情,他先前也听说过一些,好像有哪一年太后想让高展明到安国公府上养着,最后却没有成行,似乎是高展明自己拒绝了。不过高展明究竟是什么处境,他在深宫中自然是不知道的,在他眼里,高家的那些子弟都是一个德行,尤其科举的时候高太后明明白白暗中助力帮了高展明,他便觉得高展明一定是依附高嫱的。难道其中还有别的隐情?

李长治道:“你当真想出京?”

高展明暗暗叹气,重复道:“重要的是皇上怎么想。”

李长治犹豫再三,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当日,究竟为何要参加科举?”

高展明道:“只是臣的一些执念罢了。臣不瞒皇上,在臣参考之前,太后私下里的确和臣说过,有意征召臣入朝为官,是臣一意孤行参加科考。科举舞弊一案,臣事先毫不知情。”

李长治又不语。高展明所言,他并不知该不该信,可看高展明的神情,倒是有几分诚恳的。假若高展明要出京是高嫱的主意,那高展明大可不必揽下这些过错,高嫱随意想个理由把高展明派出京城去也就是了,他若不是因罪责被外放,还能捞一份更好的官职。

李长治低声道:“你若留在京城中,为朕……”

高展明打断道:“臣感念皇上和太后的恩情,有心报国。”这话的意思,便是他哪里也不想得罪了。他就算不帮高太后办事,也绝不可能帮皇上去对付高家。

李长治叹气。他竟能体会出高展明的身不由己,毕竟他自己不也是一样的吗?

李长治道:“可是仪制一事,确实是礼部弄错了。不仅是册文,就连册封的仪制也做得不对。”

高展明道:“那就是礼部的事了。臣在翰林任职不到半年,就弄错了册文,是臣的罪过。请皇上降罪。”

李长治久久不语,最终喟然长叹道:“罢了,你先出去吧,此事,朕再想想。”不得不承认,今日的交谈,让他在心里开始重新估计高展明这个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随便说点有趣的事情。写科举的时候我主要参照的是唐朝的资料,不过唐朝的科举其实没那么严格,胡搞的地方还是比较多的,所以调换朱卷墨卷之类的事迹又是参照宋朝的了。

关于我之前写的京兆府,大家大概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其实跟现在的高考有点像。乡试是地方先选拔,其实是有很严重的地域差异的,就像现在北京上海比别的地方好考很多一样。京兆府的考点就是京畿的考点,有点像北京的高考,权力很大,还有京畿周围的同华二州也是很好考的,乡试的名额都比别的地方多得多得多,我文章里说全国一千个举子里有一百个是京兆府选出来的,一点不夸张。而且京兆府前十就是中了第等,整个唐朝中了第等最后却在会试里面落第的只有三十几个人,很少很少。如果京兆府选出的解元最后落第,京兆府也有权移文同试官,要求同试官解释:凭毛老子选出来的第一名你们敢让他落第?!给老子一个解释,不然老子跟你没完!

那么全国的学生们当然都希望自己能到北京上海(京兆府)参加高考咯,国家也是有户籍限制的,你哪里人就在哪里考,不然不乱套了么~有的时候政策也会放宽松一点,比如你到其他地方多少年了,当地政府承认你的身份(户籍),你也可以留在这里考试。

反正看古代会发现其实很多地方跟现代都是很像的哈哈~

第五十章 离京

李长治对高展明有了新的估量,他知道高展明恐怕并不是全心全意为着高家的,心里倒是很想将高展明这个墙角挖过来,要是能帮着他暗中对付高家,那就再好不过。可惜高展明不会答应。

既如此,李长治用不了这个人,留给高嫱监视自己也不好,那最好的选择就是让高展明离开京畿是非之地了。

高嫱知道了这件事以后,十分生气。

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就是册封一个生了皇子的宝林,那宝林若敢闹起来,弄死了也没什么可惜的。可偏偏高展明当众认下罪来,许多人都看在眼里了。又不知是哪个嘴碎的散播的消息,这件事情传得很快,没多久整个宫里的人都知道高展明竟然写错了册封嫔妃的册文。

高展明才刚刚进了翰林院几个月,他虽是三元及第选出的新科进士,却饱受是非争议,先前殿试的时候他明明被皇帝当场落卷,转头却又成了状元,他这三元得的究竟是否清白一直被人诟病。今次连皇宫内册封嫔妃的册文他都能够弄错,是非流言更是尘嚣直上。

具体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并没有几个人真正清楚,可但凡有那徇私舞弊、乌龙错乱的事,人们总是爱听爱谈论的。

太后不许宫人再谈论此事,却也禁不住人们的口舌,高展明到哪里都要被人指指点点。

于是高展明又一次被高嫱叫到了仙居殿。

高嫱问高展明:“这事你何苦往自己身上揽?”

高展明故作惶恐道:“侄儿听闻此事是华尚堂哥一时疏忽所致,皇上震怒,想要处罚堂哥。侄儿全是受了太后和安国公的照拂才能有今日,侄儿心想堂哥定然也不是有意为之的,又听说堂哥身子不好,他在礼部新官上任还没站住脚跟,如果挨罚,万一惹得他心气郁结可改如何是好?侄儿想来想去,伯父的恩情不能不报,所以自作主张,认下此事……”此事若非牵扯到高华尚,他也未必敢那么做,毕竟不好对高嫱交代。可如今他做出一副受恩反哺的模样,此举虽蠢,却能叫高嫱不怀疑他的动机。

高嫱痛心疾首:“你怎么那么傻,这本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就算搁到华尚身上,他好歹也是个礼部侍郎,难不成就能因为区区一个宝林革了他的职?哀家又不是死的,皇帝也不敢这么判案!到时候,把那手底下办错事的揪出来办了,华尚那里罚三月俸银也就顶了天了。而你这才刚进翰林院,做官还不到半年,礼部的人弄错了仪制,也是办事的胥吏的职责,你写错册文,就全都是你的不是了。你先前因科举的事颇受了不少质疑,这下你可算把自己置于风口浪尖了。哀家想偏袒你,却又不能平息众议。”

高展明忙道:“是侄儿考虑不周。”

高嫱道:“你真真是考虑不周!这事你若先来找哀家商量,难道还愁哀家不能将事情压下去?你偏要去充英雄,哪里就轮到你去顶罪!这下可好,你当众认罪请罚,话都传开了,现在就算说不是你办砸的事,也没人信了。”

高展明诚惶诚恐:“侄儿令姑妈失望了,姑妈责罚侄儿吧。”

高嫱连连摇头,心中恼火极了。费了这么大的功夫,好容易把高展明安插进了翰林院,居然就因为一个宝林,把事情弄成了这样。她倒是想偏袒,若是别人倒也罢了,偏偏是高展明,她若硬是将这事压下去,只怕高展明日后的处境会更尴尬,且压不住对他们高家的非议。

高嫱道:“罢,罢!量你也是一片孝心,哀家就不跟你算账了。事情已闹成了这样,你须得回家去避避风头,先停了你的职,过上半年哀家再重新下诏召你。”

高展明犹豫道:“姑妈,这一年半载我便闲赋在家?”

高嫱瞪了他一眼:“那你还想如何?”

高展明道:“侄儿不想回家闲赋……”

高嫱道:“若是不停你的职,那也得降旨,你被放到下面,岂不损了颜面?过些时日,哀家再召你回来,让你平迁。”

高展明道:“姑妈,不然,现就将我平迁吧。”

高嫱怔了怔,道:“除非将你外放出京,说是平迁,实则也是降了,若不然,如何好向外人交代?”

高展明道:“那就出京,侄儿愿意出京。侄儿现在毕竟还年轻,想多学学怎么做事,过两年,京里的风波过去了,侄儿也做出些成绩了,姑妈再召侄儿回来为姑妈做事。”

高嫱惊讶地合不拢嘴:“你愿意出京?”这些权贵子弟们,凡是在京城中长大的,哪个愿意出京?就是家业置在外镇的兄弟们也要将子弟送进京城来,一则京城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二则在京城任官就更接近权势的中心。别说是贵戚子弟,就算是选上来的进士们都挤破了头想要留在京城做官,怎么偏偏高展明却愿意出去?

高嫱道:“你可想清楚了,别犯傻,离了京城,谁能照拂你?山高皇帝远,就算顶着咱们高家的名号,在外头也未必管用。外头那些山野村夫,蛮横得很。”

高展明道:“侄儿不怕。留在这京城里,总有人对侄儿指指点点,说我没有真才实学,办事的时候也不肯服我,对我阴奉阳违。我想出去干几年,证明自己的才干,若能做得好,待我回来的时候,便没有人再敢说三道四了。姑妈升我的官,也更名正言顺。”

高嫱不语,盯着高展明打量片刻,道:“你倒是个想办实事的,咱们高家缺的便是像你这样的人。可惜你总把心思放在什么农耕田赋上,官场上办事的法子你却没学到多少,要是学到了,今日也不会出这个事。要是你真能替哀家办点实事,哀家就更欣赏你了。”

高展明失笑。对于高嫱来说,只有勾心斗角争权夺势才叫实事吗?只怕不止是高嫱,还有安国公,甚至是赵家许家那些权贵势族,心里八成也都是这么个心思。这才是他想外放出京的原因呢。

高嫱道:“你当真愿意出去?”

高展明忙道:“是,侄儿在朝堂上,总是受人指指点点,实在心气郁结,若能有机会出去透透气,对侄儿而言也是好的。”

高嫱叹气:“罢了罢了,你先回去吧,此事哀家再想想。”

高展明谢了恩,便退了出去。

高展明走后,高嫱回想前话,突然一惊:“又是想证明自己?这孩子该不会是故意的吧?”

然而事已至此,深究也无意义了。

过了几日,吏部发了公文,将高展明外放到嘉州做判官。

打从高展明开始用他的文章在权贵中崭露头角之后,便有不少人对他的一举一动都十分关注。短短的一年,从参加科考到三元及第再到入翰林任职,高展明的每一次重要举动或是官职的变动无不令人出乎意料。原本有人猜测高家会硬将这件事掩过去,也有人猜测高展明会被暂时停职,却没有人料到他竟然会被左降出京。一般被左降出京的官员都是犯了公罪或是失势得罪了权贵,才被赶出京城,但高展明显然不是。

总而言之,官府调任的公文也下了,人们就只有拭目以待,等着高展明哪一日再被召回来。

离开京城到嘉州做判官还有一个月的时间,高展明趁着一个月的时间处理了不少家事。

他去年开的新生意非常红火,蹴鞠馆子和京郊的马毬庄一再扩建,已成为京中不管男女老少都喜爱的娱乐,再加上先前太后扶植他帮着抢回了不少原先被赵家和其他人挤兑掉的生意,又将宫廷供香的生意交给他来做,到如今一年的时间,他不仅赚回了本,更已盈利整整两万两白银!

高展明趁着闲赋在家的时候和刘大一起算好了帐,并定下了规划。他离开京城后,京里的生意便不能亲自管着了,只能全权托付给刘大。好在刘大是个会办事又忠心的,托付给他,高展明也放心。

高展明道:“我在京城外,你每年给我寄一次总账便可。京里的生意,你照着看管,我相信你,就按着这势头平平稳稳地做,当利润达到我和你说的,你就可以再扩建铺子的规模。若有你有把握的营生,来不及跟我商量,你就放手去做,只要不动摇咱们家的根基就行。现今这些外业的进账,养活咱们府上的人,让我在外头方便活动,倒也还够,因此你不必为我焦心。若府上或是外业真出了什么岔子,就去隔壁国公府请他们帮忙,看在亲戚面子上,他们总还照顾我们几分。”

刘大问道:“夫人那里……”

高展明道:“绝不可让夫人看帐,不能让她知道我们家的营生究竟多大的规模,她若一定要看,你就照着从前唐乾做的假帐改改给她就是了。她要花银子,但凡不是太过的,就可这她花吧,量她也花不了太多。”

刘大应下,眼泪汪汪地抓着高展明的手:“爷,你在外头要是吃苦受累,可怎生好啊。听说那嘉州,民风彪悍,离京又甚远,奴才便是想去看爷都看不成。”

高展明笑道:“我过几年也就回来了。你若真担心我,就替我看好这些田地铺子,我以后总不亏待了你。”

刘大抹着泪道:“爷多带些银子家什出去,再带几个奴才,京外的人粗鄙,怕伺候不好爷。”

高展明道:“不必那么麻烦,我没有那么娇贵。京外不比京里,若是太过铺张,碰上劫道的如何是好?你替我多备些银票,衣服质朴的弄几套就行,有了银子,什么都好置办。奴才我只带一个引鹤,其余的都不用。”

刘大虽说不舍,可他极是敬佩高展明,只要高展明吩咐下的,他就全都照办。因此他应了之后立刻就去替高展明置办行装去了。

离京之前,高展明又去拜访了几家长辈。安国公对他称不上极好但也不太坏,毕竟是嫡亲的亲戚,面子上总是要过的去。

他又去看了李绾,李绾不知实情,还以为他当真在翰林院里办错了事,对他好生安抚一番,并说会给自己在嘉州的朋友写信,请他们照拂高展明。

除了安国公和李绾,高展明还去拜访了苏瑅。他一直都很仰慕苏瑅的才学,而且他能得意高中,苏瑅也功不可没。苏瑅虽与高家不容,却还是公正行事的,当日若不是他对高展明会试的卷子起了疑心,并且执意要重审,怕是高展明的墨卷让人换了也就换了,连伸冤都无处可去。

苏瑅见到高展明,没等高展明开口,他先叹了口气:“我听到你被左降出京的消息,才知道当日你为何要在殿上认罪。”册文的这桩案子,礼部送上来的东西他都是一一检查过的,确保翰林院没出任何差错。因此高展明缘何揽罪,他心里十分清楚。

高展明笑了笑,只作听不懂,道:“我在翰林院的时候,多亏了苏翰林的照拂,苏翰林是我的恩师。”

苏瑅盯着高展明看了一会儿,道:“他当初说你绝非笼中之鸟,我还不信。他说过你的话,竟都被他说中了,他看人,果然有几分眼色。”

高展明奇道:“他?”

苏瑅摇了摇头,递给他两本书,道:“这是我这些年写的文章诗词,尚未公之于众。待你回京,我想听听你的见解。”

高展明谢过苏瑅,收了书,两人告别后走了。

高展明出京那日,并没有叫谁来送,只带了一个引鹤。他在朝廷派来的官兵护送下出了城门,没走出多远,忽听背后马蹄急促,扭头一看,来的竟然是高华崇。

高华崇一路驰马来到高展明面前停下,并不下马,居高临下地看着高展明。

引鹤惊诧道:“二爷?”

高华崇冷冷道:“你们都让开,我有话对他说。”

众官兵面面相觑,然而高华崇毕竟是安国公的嫡子,又是宫里的郎官,他们便是对高华崇倨傲的态度不满也不敢做声,只好乖乖让开。

待众人都退远,高华崇这才从马上翻身下来。

高展明微微蹙眉:“你不是在宫里当差么,怎么竟出来了。”

“我告了假。”高华崇冷冰冰地盯着高展明的双眼,“你为什么要替我哥顶罪?”

高展明好笑道:“二爷不会以为,我揽下罪责,是因为二爷吧?”这些纨绔子弟们还真是叫他头疼,一个两个还真拿自己当天了,谁都该围着他们转。

高华崇缓缓道:“你离京,是为了躲我?”

如今高展明也要出京了,他不必再忌讳高华崇什么,只淡淡道:“二爷好大的脸。”

“你!”高华崇瞪目怒道,“你敢说,你把韩白月拉下水,你替我哥哥顶罪,不是为了我?你不过就是想要我重视你,何必非要出京?你这是要逼我挽留你?”

高展明无所谓地摊了摊手,道:“高子辉,你想听,我就说给你听。我摸着良心说的实话。我所作的任何事情,都和你无关。”

高华崇咬牙切齿道:“你胡说!我承认,我心里是有你的,可你也做的太过火了!”

“你心里有我?”高展明笑了。他不知道,如果是从前的那位高展明,听到这句话,心里会是什么感受,可是他的心里平静的一点波澜也没有:“可我心里没有你。”

高华崇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高展明一点一点离他越来越远?他今日放下了所有尊严和骄傲来到这里,竟然却被高展明狠狠地践踏了他的骄傲!

高展明不再与他纠缠,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低声道:“你心里的那个人,你把他推出去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我只送给你四个字,自作自受。再见,堂哥。”

高展明说完这句,再不理睬高华崇,走到引鹤身边,翻身跳上马。

高华崇站在原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意气纷发的高展明策马绝尘而去。

第五十一章 太守

嘉州在蜀地,经过一番连日赶路,高展明一行人终于在九月达到了嘉州府属地。

高展明坐在马车上,蜀地天气炎热,他连日赶路,早已疲乏不堪,正打着盹,外面驾车的官兵撩起帘子探了头进来,道:“长官,长官,醒醒。”

高展明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睛:“到了?”

官兵道:“长官,你瞧,前面就是界碑,再往前,就到嘉州了。”

高展明撩起车帘往外看,果然前方不远处就能看见石碑,而石碑边上站着黑压压的一群官兵。

高展明吃了一惊:“怎么那么多人?”

那官兵道:“想是来迎接长官的,长官你准备一下,我们就要交接了。”

高展明每到一个地方,就会有当地的长官命令官兵护送,他现在所乘坐的马车进就是上一州的太守派来护送他的。

车行到界碑,高展明下车,两队人马交接。

高展明交出官府的牒文,嘉州府派来的人马确认了高展明的身份,上一州车马的官兵便打道回府,将高展明交由嘉州前来迎接的官兵。

这一队官兵为首的人是个面目黝黑、相貌憨厚的大汉,他确认了高展明的材料后,忙向高展明行礼:“属下王章,见过高大人。”

高展明忙令他起身,道:“你是?”

那大汉忙递上自己的官文:“大人,我是大人的司曹,以后就在大人手下办事,若大人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尽管问属下便是。”

高展明点点头。

那王司曹见上一州的官兵撤走之后,高展明身边就只留下一个引鹤,不由奇道:“大人只带了一位仆从?”

高展明道:“这是我的侍读。”

引鹤忙与王司曹见礼。

王司曹十分诧异,不由来回打量着高展明和引鹤。在高展明来之前,他早就已经调查清楚高展明的身份了,这位爷可是京城高家的嫡系子弟,是当朝太后嫡亲的侄子,还是今科中三元的大状元,在见到高展明之前,他脑海中早已想象过高展明大概是个什么模样——嘉州虽不富裕,但也有些挥金如土的权贵纨绔子弟,那些子弟不过是地绅富豪的子孙,一出行往往前赴后继,奢靡异常。然而那些地绅和从京城高家来的子弟相比,就只能算是班门弄斧了。

京城的高家呵!全天下的人便是不知道皇帝,也没有不知道高家的,在老百姓心目中,高家人吃的是金子,拉的是银子,掉下的眼泪都是珠子,王司曹原本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为了不在新任长官面前出丑,他告诉自己,即便今天看到送高展明来的轿子是八抬镶满珠宝金印打造的也不能流露出惊讶的模样,不然叫新长官见了丑可不好。

然而他真正见到了高展明,这位新来的判官不仅看起来那么年轻,穿着打扮也很朴素,随行竟然一个奴婢也没带,只带了个书童,反而比穿金戴银的纨绔子弟更叫他吃惊了。

高展明见王司曹愣愣地看着自己,笑道:“怎么了,我长得哪里不对吗?”

那王司曹糊里糊涂竟把心里话说了出来:“金轿子呢?”他话一出口,猛地惊醒,连忙赔礼:“属下失礼,属下冒犯,大人恕罪。”

高展明怔了怔,旋即也就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了。当年他在吴郡的时候,也曾想过高家人是不是屙出来的屎都是金灿灿的,真正进了高家,他才发现高家人也不过就是那样,叔嫂乱伦、兄弟阋墙,便是再位高权重,老百姓会有的缺点,高家人也一样都有,没什么稀罕。

他笑着打趣道:“金子那么软,金打的轿子,怕是托不动本大人呢。”

王司曹羞惭地挠了挠,显得愈发憨厚了:“大人真会说笑。”他本以为高展明一定会是个非常难伺候的主子,今早出来的时候还想着要不要在衣服里头多穿件护身的褂子,万一新主子的脾气太差,一句话得罪了就让人对自己拳打脚踢,也好有个防范。没想到高展明看起来竟然如此平易近人,还会跟他打趣,简直喜出望外。

高展明扫了眼四周黑漆漆的官兵,道:“这是……”每州府的长官都会派人护送他,多的十来个官兵,少则五六个官兵也是有的,可今日王司曹带来的人马,他粗略点点,少说也有四五十个了。难道是因为看中他的出身,所以特意摆出那么大的阵仗来迎接他?他不过是个从京城外放来的判官,不管怎么说,这架势都显得过于隆重了。

王司曹忙低声解释道:“大人有所不知,蜀地这两年正在闹蝗灾,民不聊生,贼寇四起,路上劫道的贼人很多,为了保护大人的安全,属下才不得不借了这些人出来。”

高展明一惊。蜀地闹蝗灾的事情,来之前他略有耳闻,不过从辖地报上来的灾情只说是轻灾,并不严重。听王司曹这话,似乎灾情可不是辖地报上来的那么轻描淡写了。不过这种事也稀奇,高展明毕竟是民间长大的,他知道地方的长官为了保住自己的乌纱帽,除非灾情严重到再也不能控制的时候才会不得不上报,不然总是能压下去就压下去了。一旦灾情受到中央政府的重视,中央政府虽然会拨款扶助,但肯定会派出官员来,要么直接将辖地的官员换了,要么也会来分权,所以地方官员就养成了报喜不报忧的坏毛病。

王司曹道:“大人快上马车吧,别叫着烈日晒坏了。”

高展明颔首,带着引鹤一起上了马车。

王司曹亲自给高展明驾车。

王司曹一边给高展明驾车,一边跟他聊天:“大人,属下原本想借更多人来接大人的,毕竟这附近几个山头流寇太多,尤其是乐山附近的黑岗寨,劫道杀人,无恶不作。可是太守大人说这样太过扰民,就只让属下带了这些人马出来。”毕竟王司曹原本以为高展明一定会带好几车马的家什财宝,生怕像高家子弟这样引人注目的身份会引起流寇的主意。万一高展明被劫了,他丢了官位还是小事,丢了脑袋才是大事。好在高展明所带东西并不多,打扮也不引人注目。

高展明点点头,心里倒也没想太多,只觉得那太守是个懂事的。

王司曹生怕高展明会以为太守轻视他,又道:“太守也没办法,官府的人马确实不够用,明天还要去迎接新来的都督,新都督是从南面来的,与咱们不顺路,要不然,一起走也是好的,大人也顺便见见新来的都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