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是这样吗?”计世澜不死心的又问道:“也许世上还有比胡太医医术更好的人,也许能够给爹治好也说不准?”

计侯爷心中不快至极,面色一寒,瞪着计世澜厉声喝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计世澜一惊黄了脸,他当然是有话想要说,可是被父亲这么一吼,什么话都被吓回去了,连忙陪笑道:“没有,没有!儿子只是关心父亲这才多问了两句!”

“哼!”计侯爷冷哼一声,将头偏往内侧别过了脸。

当他是傻子吗!既然他不说,他也懒得问。

“是啊,世澜也是关心侯爷,关心则乱说的就是这样,侯爷别会错了儿子的一番心意!世澜,你真是越发不会说话了,好好的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怎么竟不成个样!”计夫人在一旁温柔的笑着两边劝解,却是目光凌厉的扫了计世澜一眼。他那样的神情和语气,就是她也察觉出不对劲,何况是计侯爷!

计世澜陪着笑脸唯唯诺诺,略站了一会儿,便陪笑道:“父亲且好生休养着,儿子就不打扰了!”意意思思的就有告退出去的意味。

“去吧!”计侯爷双眸半阖淡淡应了一声,连看也没睁开眼睛看他一眼,心里的失望不由得又加重了两分。

“我去看看小厨房的饭菜备的如何了。”计夫人亦温柔的笑着起身,计侯爷更不理论,仍旧闭着眼含含糊糊嗯了一声。

待计夫人和计世澜出去后,靠躺在床头的计侯爷双目骤然睁开,望着他们的背影低低冷笑一声,想着方才那母子俩在他眼皮子底下的眉来眼去,他掀开锦被,偏身下床——

“娘,这可怎么办!没想到爹的身体竟到了这地步!趁着现在皇上还记得爹的功劳,你快劝劝爹,让他尽快向皇上递折子立我为世子!娘,你别出神,听到我的话了么!”计世澜的声音烦躁而急切,双手在身前紧张的搓了搓。

计夫人秀眉微蹙,眸光沉静而安定,有些责备的嗔他道:“你急什么!这世子之位迟早都是你的囊中之物,你这样急哄哄的落在外人眼里头,便是没什么也变成有什么!你爹如今还躺在床上养病,皇上已下了旨意让他好好休养,如今他怎么好这么急切的递折子上去?总要等他上朝了再提此事吧!”

“到那时怕就晚了!”计世澜有些赌气的打断计夫人的话,说道:“爹如今的身体状况娘你最清楚不过,连胡太医也那么说!谁知爹什么时候才上朝呢,到那时候,怕是黄花菜都凉了!”

“休得胡说!”计夫人拧眉不快,斥道:“皇上不是寡恩之人,你爹为皇上尽忠半辈子,如今又落得了这般的结果,皇上便是要堵天下人的嘴也不能不让你把爵位承下去!倒是你,”计夫人怀疑的望着他,挑眉道:“你这么急切,究竟是何故?是不是外头有人说了什么?”问到后一句,计夫人的声音蓦地转厉,隐隐的含着怒意。

计世澜沉默。

在母亲坚持的目光下,计世澜只得轻叹道:“也罢!横竖娘迟早也要知道的。娘您不知道,爹如今这样显然已经没有资格再统领西南军了,如果早早立我为世子,太子爷再帮我说几句话,爹手上的军权自然该传到我手里,可如果世子早早不立,朝中大臣便有了借口,到时候西南军的控制权就跟咱们家无关了!”

计夫人身子一颤,心下骤然一片冰凉,顿时整个人怔住了。

计家自计老太爷起,到计侯爷的父亲、兄长,都一直掌控着西南军控制权。这也是当年为何临危受命的计侯爷能够那么顺利指挥西南军平定叛乱的原因之一,否则,以他一个年纪轻轻、从未上过战场的青年小伙,军中那些骁勇善战、经验丰富的将士们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听凭他调遣?

如今,计侯爷的身体已经没有再上战场的可能,那么自然也不合适再掌着西南军的控制权。在计夫人看来,这控制权理所当然是要传给计世澜的,对这一点她从来没有怀疑过,也从来没有想过发生变数的可能,如今听计世澜这么说来,无疑一个晴天霹雳从头顶滚过,将她脑子里轰得一片空白!

第237章 父子争执

“你这话,是听谁说的?”计夫人的脸色白得吓人,眼珠子直愣愣的,僵硬的扭过头瞪着计世澜,空洞洞的声音带着生硬的晦涩和轻飘飘的虚浮。

计世澜被她的神情吓怔了,有些心虚的别过目光,好一会才结结巴巴的说道:“是,是——如今外头都这么传,娘难道还不相信我吗!咱们计家的军权,不知多少人看着眼红,娘总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吧!”

计夫人无力的抬手止住了他,浑身虚飘飘的。“你今儿过来看你爹,就是想说这件事?”

计世澜脸上一热,有些讪讪,点点头不自然道:“是,是有这个意思。”

“太子呢?太子是什么意思?是太子让你这么做的?”计夫人深深吸了口气,脸色已经恢复如常,沉静的盯着计世澜。

计世澜点点头,说道:“太子爷也正为了这事心烦,太子爷说了,这件事他一定力挺我们计家,断断不让那些心怀叵测的宵小之辈占了便宜去!西南军一直在我们计家手里,也只有在计家手里才不会乱。”

计世澜说着不禁有几分得意,眉宇间也舒展了几分。要知道,太子的外祖简氏一族这些年来处心积虑一直想打入军中,可是无论是西北军还是西南军,这些年他们都没有法子踏入一步。如今计侯爷这档子事出来,对简家来说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可是太子却没有支持外祖家,而是支持他。他怎么能不得意?

计夫人微微的笑了,心也略定了定。太子的意思就是皇后的意思,皇后的意思,自然也是简氏的意思。简氏通过计世澜向计家传递这样一个信息。也有就简辽一事主动示好、冰释前嫌的意思。计侯爷虽然已不合适继续掌握西南军掌控权,但是在此战争中大败失利的简家显然也不可能有这个机会,与其便宜了别人。倒不如将这权力顺延给太子的伴读计世澜,仍旧是一个阵营的人。偏偏计世澜这么多年来迟迟未能得到册封,接手西南军权也不够名正言顺,所以,才会有此这么一说。

“这是大事,且是正事,在你爹面前你有什么不好说的?”计夫人不由得有些气不打一处来。板着脸低喝道:“你做出那副样子,叫你爹心里怎么想!”

计世澜一滞,嚅耶道:“我,我那不是怕爹会有想法吗!”

“哼!”计夫人没好气瞪他一眼,道:“走吧。你这就随我回去,同你爹把这事说了!”

“不必了!”计侯爷抬手挡在嘴边咳了咳,面沉如霜走了出来。

“侯爷!”、“父亲!”

计夫人和计世澜均是一怔,没想到计侯爷会躲在一旁偷听。母子两个都有些不自然。

计侯爷沉沉的目光扫过计夫人,落在计世澜身上,心里一阵失望一阵难过。这就是他的嫡长子,只有利字当头,才会想到来看他。

“老爷怎么起来了,有事唤一声便是!胡太医可是吩咐了老爷如今一切要以静养为主的!”计夫人柔柔的笑着。上前扶住了计侯爷,扶着他走到一旁的软榻坐下,挪了秋香色的金钱蟒绣大引枕放入他的背后让他靠着。

计世澜也忙跟了过来,垂手侍立一旁。

计侯爷的脸色始终冷沉着一言不发,许久,方抬头盯着计世澜道:“这件事眼下你想都不要想!一切等我康复。上朝了再说。”

计世澜心里发急,又不敢与父亲顶嘴,便求援的望向母亲。

计夫人脸色也微微变了变,勉强向计世澜笑道:“你爹自有主张,此事你就不要跟着瞎掺合了!你方才不是说还有事吗?回去吧!”

“等等!”计世澜即将告退之前,计侯爷又喝住了他,沉声道:“我刚才说的话,你最好不要如同往常一样不放在心上。西南军权这是多大的事,不是封不封你做世子便可轻易解决的!”

“是,父亲。”计世澜眼中一凛一黯,垂首躬身退了出去。他的心中不服且失望,他没有想到,对于自己封世子一事父亲会是这般态度!

“侯爷,”计夫人轻叹一声,说道:“世澜所言亦有道理,何况侯爷也知道,这也是太子和皇后的意思。”既然有太子和皇后在背后兜着,便是此刻提了此事,又有何妨?

计侯爷抬眼盯着她,一句话顶了回去:“那么圣上呢?你可想过圣上是何意思?”

计夫人脸色大变,瞳孔骤然紧缩,失声惊呼道:“难道,难道是圣上想要收回——侯爷,这怎么行!”

西南军在计家手里多年,是计家背后一张坚实的王牌,只要有西南军权控在手中,上京包括皇帝在内,没有任何人敢看低计家!可一旦这张王牌易了主,计侯爷又是如今这般状况,那岂不是——

“还不至于!”计侯爷沉沉瞟了计夫人一眼,凝神片刻,淡淡说道:“皇上就算有这个心思,这一时三刻也不会动手。”西南军权掌握在计家手里这么多年,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够动的了的!不过,若是自家先乱了阵脚,做出了什么不妥的举动,落了把柄在皇帝那里,那就另当别论了。

“既然如此,咱们更该早做打算!”计夫人放心的同时忍不住越发不安。

“哼!”计侯爷冷声道:“还是那句话,不要轻举妄动。此时来看,一动不如一静,世澜是个没成见的,你莫要随着他一起胡闹!”

计夫人十分不满丈夫这话,说道:“这是关乎到计家生死存亡的大事,怎么是胡闹?世澜肯在这些事上上心,这是他长进了!依我看他的主意就不错,借着请封世子的机会,正好可以探一探圣上的意思,岂不是——”

“住口!”计侯爷勃然大怒厉声喝住了她,情绪一激荡,不由得捂着胸口大口大口的喘气,脸色也变了几分,苍白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侯爷!”计夫人吃了一惊,忙替他揉搓着胸膛顺气,面上焦急,心中却是一片苦涩烦闷:曾经驰骋疆场、雄姿英发的他,竟这么快就有了今日这般境地!

“枉揣圣意,这是死罪!”计侯爷瞪着妻子,喘着道:“你别以为我不知你心里想着什么!你和皇后是亲表姐妹,心里便没了成算,你别忘了,你是计家的人!有的嫌疑,能不沾上还是不要沾上的好!”

“侯爷不同意便算了,此事也不过早晚的分别!妾身谨遵侯爷的意思就是了,侯爷又何须动气!”计夫人心中不悦,语气也生硬了几分。在她看来,自己和皇后的嫡亲亲戚关系、计世澜与太子打小伴读的情分,早已注定计家与太子之间有了千丝万缕抹不去的关系。计家,必须站在太子这一边,必须保太子!因为在外人眼中,这本来就是事实!

计侯爷双眸半阖,靠在大引枕上喘着气不说话,半响,喘息声方渐渐低缓了下去,脸色也渐渐如常。

计夫人欲扶他起身回去休息,计侯爷抬手止住了她,低低轻叹一声,却是问道:“清——邵琬清呢?”

计夫人身子一僵,忍着心头的不快温言道:“在燕誉堂好好的,侯爷怎么忽然想起她来了?”外界关注邵琬清的人不少,计夫人暂时也不好怎么下重手收拾她,当然,平日里零零碎碎的苦头是免不了她的!

计侯爷沉默片刻,说道:“叫她来。”

“侯爷这是——”计夫人蹙了蹙眉,眸底划过一丝冷意,握着的手心一紧。

“叫她来!”计侯爷的声音高了高,带上了两分不容反对的凌厉。

“侯爷别动气,妾身这就叫人去传她!”计夫人心中暗恨,温柔的答应着,转身扬声便叫“紫苏!”。

邵琬清这些日子过得十分痛苦,无日不生活在水深火热、心惊胆战之中。计世澜从前便厌恶她,又是在那种情况下不得不纳了她在名下,心里岂能不憋屈?光有他折腾就不得了了,何况还有计子茜,还有当初她得罪过的一大票人,还有那一批拜高踩低的下人,如果不是她在外头混惯了的脸皮够厚,恐怕早就不堪受辱情愿自尽了!

邵琬清此时方知,原来从前贫穷的日子并不是最可怕的日子,如今身处锦绣堆中,但却没有一样属于她。她就像一只最卑微的虫子,任何一个人都能够对她踩上几脚,不高兴了拿她出气!

她后悔了,是真的后悔了!如果早知道有今日,她就不该行那冒名顶替之事,那一匣子璀璨耀眼的珠钗宝石,足够她很好的生活一辈子了……

回想起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首饰,邵琬清的心忍不住火辣辣的蠢蠢欲动起来!不甘、不忿的强烈情愫将她的心又灼灼的燃烧着。那些本来,就是她应得的……

听见计侯爷传见自己,邵琬清的心中立刻一亮,觉得自己的机会又来了!略一沉吟,便陪笑着请紫苏稍后,容自己换一身衣裳。

“邵姨娘快些儿,夫人传你过去,可不是为了看你打扮的!”紫苏的话不冷不热,脸上挂着淡淡的讥诮。作为计夫人的心腹,紫苏对她当然不会有好脸色,何况当初她也没给过她好脸色。

第238章 该不该恨

“邵姨娘快些儿,夫人传你过去,可不是为了看你打扮的!”紫苏的话不冷不热,脸上挂着淡淡的讥诮。作为计夫人的心腹,紫苏对她当然不会有好脸色,何况当初她也没给过她好脸色。

这种话和这点子脸色如今对邵琬清来说压根连毛毛雨都算不上,她满脸是笑的答应着,忙忙回屋换衣裳。

邵琬清略想了想,便换了一套淡紫五彩印花绸缎对襟褙子,下边系着鸭卵青长裙,淡雅而素净;又忙忙将头发解散,重新挽了个不甚标准的螺鬓,用银绞丝长钗固定,再在鬓角簪上两朵铜钱大小的海棠绢花,对着铜镜照了照,忙忙出去。

紫苏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几眼,低哼一声,道了声:“走罢!”便转过身去,邵琬清笑吟吟的在后跟上。

来到正院,对上计夫人那冰冷似刃的目光,饶是邵琬清有心里准备,仍是禁不住寒噤噤的抖了抖,缩了缩肩膀。

“侯爷要见你。如今侯爷带病在身,禁不得人叨扰,你待一会儿便出来,别影响了侯爷休息,知道么?”计夫人眼皮子垂了垂,淡淡吩咐。

“是,夫人,婢妾明白!”邵琬清双手松松交叠在身前,垂着头轻声答应。

计夫人摆了摆手,紫苏屈膝垂首无声领命,引着邵琬清往次间二房中去。

计侯爷正靠坐在当中的罗汉榻上,听见裙裾簌簌及脚步声不由抬起头来,在看到邵琬清的一刹那,他脑子里“嗡”的一下。整个人有些怔住了。

眼前的女子,身子窈窕,气质温婉,这样的衣裙发饰。活脱脱便是当年那人的影子。

“婢妾见过侯爷!”邵琬清怯怯的上前,垂首向计侯爷福下身去。

计侯爷猛然回神,轻叹一声。心里不由得起了几分温柔和怜悯,摆摆手道:“起来,坐下吧!”

“是……谢侯爷!”邵琬清心中暗喜,嘴里恭声答应着,站起了身,却不敢坐下,仍旧垂手站在一侧。

计侯爷神思有些恍惚。也没再坚持让她坐下,望着前方,悠悠说道:“我年纪老了,那些恩恩怨怨的事也倦了,如今亦无他事分心。心萍和宝儿的事,你给我说说吧……”

“是——”邵琬清抬起了头,眸中飞快的划过一丝亮光,轻轻的张嘴,将那些为数不多的往事一件一件添油加醋的说来,这是她翻身的唯一机会,她,绝不能错过!

很快便进入了三月份,即将是萱娘出嫁的日子。甄钰作为她的密友,自然该上府为她添妆。萱娘特意带信,想请她在辛府陪自己住几日,甄夫人见甄钰这些天来精神似乎都不太好,也主张让她出去散散心,便做主答应了。收拾了衣包,带着挑好预备送给萱娘添妆的几件摆设与珠钗首饰,命唐妈妈和秋心两个陪着甄钰一起过去。

翠竹轩如今只有萱娘一个人住,荔娘在夏见源登门做客之后便狼狈的败下阵来搬了出去。

夏见源是在初五这日上辛府做客。大夏习俗,已经订婚的未婚夫妻,彼此之间只要不走了大褶儿,婚前见面相处培养感情是被允许的,甚至也是双方父母都乐见其成的。因此夏见源上辛府做客,萱娘和荔娘都在场作陪,便是茵娘也出来露了脸招呼了一声。

夏见源平日深居简出,内宅夫人闺秀们几乎没有见过他的面的,辛夫人也只在他与萱娘订亲后见过一面而已。夏见源长相本就英俊非常,那种淡到骨子里再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高贵优雅,配合着他恬淡闲适的气质,令辛府的丫环妈妈媳妇们一个个看得挪不开眼,小丫头们更是心如鹿撞、面色发红,生生的都被他给迷倒了。

荔娘见了顿时就痴了,一颗芳心腾云驾雾,晕得不知东南西北!别说他只是腿脚有问题走路不方便,他便是瘫痪截肢,她都情愿跟了他!

荔娘见了夏见源这般人品,芳心即许之后心头又升腾起浓浓的妒意和恨意,加上这件事是嫡母过了明路做主的,她越发想要在夏见源面前好好的表现一把,将萱娘狠狠的比下去,因此对夏见源可着劲的赶上前去巴结讨好。

夏见源早得了萱娘的递出去的消息,见此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暗暗冷笑。荔娘表现得太急切,夏见源几乎不费什么事,就找了由头将荔娘不轻不重斥了几句。夏见源是何等身份?心头再不快也不会行那破口大骂之事,荔娘偏是个没眼力见的,非但没有领会夏见源的意思,反而还再接再厉欲行补救,而她也是急坏了,竟然浑然不觉辛夫人递过来的眼色,结果只能是越来越糟,终于惹得夏见源动怒翻脸。

至此,什么陪嫁之类的话自然也不必再提。夏见源又在众人面前表现,让辛府的人都看到他有多重视萱娘,随后旁敲侧击的放下一些话,把辛夫人气得暗恨。既恨夏见源摆谱,更恨荔娘不争气。但无论如何,此事却是没戏了!且自此之后,辛府中也再无人敢暗地里给萱娘脸色看,萱娘也得以平平静静的过完这待嫁的最后几个月。

甄钰来到翠竹轩,萱娘早带着名儿、银波、宝珠等迎了出来,两人见了面,亲亲热热的笑着招呼,便一起往里边走去。

如今已入三月,翠竹轩中稚笋吐芽,嫩叶鲜绿,一派清幽明朗,甄钰亦不觉心中大畅,笑着赞道:“姐姐真是个雅人!”

萱娘“扑哧”一笑,摇着手道:“我呀,是个最俗不过的俗人,可当不起这一说!”

时时刻刻活在算计之中,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哪里有机会能够让她雅得起来?

二人相视,甄钰在她眼中读到一抹淡淡的怅然,回以安慰一笑,萱娘亦笑着向她微微点了点头,这一笑,眉头却是舒展了开来,唇畔漾着属于新嫁娘的娇羞和对未来幸福生活的憧憬与向往。

以前的日子即将过去,未来的生活将是全新。

萱娘拉着甄钰在月洞窗前坐下,亲手接过名儿捧来的茶笑着递给她。

甄钰笑着接过,顿时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萦入鼻端,直达肺腑,低头望去,茶汤澄澈通透,呈漂亮的淡黄绿琥珀色,银针似的白毫茶叶在茶汤中浮浮沉沉,如花般渐渐舒展。再看手中的越窑影青盖碗茶杯,触手细腻光洁,泛着柔和莹润的光泽,上边印着的兰花苍翠欲滴,仿若活物。眼角再轻轻扫过室内,比之先前,果然大变样了。

萱娘见甄钰只管盯着那盖碗茶杯看,便笑道:“这是前些日子娘叫人送过来的,倒是雅致。不过,我还是觉得从前的用着更顺手些。”

甄钰便笑道:“像这样的越窑影青瓷的茶碗茶盏,存世可不多了!我们府上也就我娘屋子里有一套,平日里都怕磕着碰着呢!”

萱娘微微一笑,眸中划过一抹似讥非讥的神色,将茶碗信手搁下,握着甄钰的手转而笑道:“你今日来了,可要陪我多住几天。”

“只要姐姐不嫌我打扰!”甄钰嫣然一笑。

萱娘忙笑道:“怎么会?我巴不得呢!”说着有些感慨道:“我就只有你一个能说得上几句话的朋友,钰儿。”

甄钰笑道:“凭姐姐的行事做派品性,将来一定会有很多朋友的!”

萱娘闻言亦笑了笑,正欲说话,在外屋做针线的银波挑起帘子进来笑道:“三姑娘,老爷来了!”

“爹来了!”萱娘面上微笑着,不见喜悦亦不见不快,从容起身,拂了拂身上衣裳,甄钰也站了起来,与她一同迎了出去。

辛老爷过来翠竹轩,也不过是有事经过外边心血来潮便进来看看,没想到女儿这里竟有客人。

辛老爷本想打个招呼就走的,可是当着甄钰这个客人的面,说不得总要表现一点父慈女孝、其乐融融出来,便笑着进屋坐了下来,萱娘亦笑着亲自捧上茶,热热闹闹的说了好一阵子话,又客套的与甄钰说了几句,辛老爷这才起身离去。

望着辛老爷离去的背影,甄钰有点儿若有所思。

萱娘握着她的手捏了捏,甄钰方回过神来,笑了笑,随着她一起进屋。

在信任而熟悉的人面前,甄钰的情绪掩饰得并不怎么高明,像萱娘这般从小便浸淫在察言观色中的人来说,更是如此。

“钰儿,你好像——有心事?”晚间就寝前,房中无人,萱娘轻轻问甄钰,她穿着天蓝印碎花的交领细棉寝衣,玄色缎子似的长发乌油油的如瀑倾泻而下,归拢在右边,垂在胸前,温婉的五官在暖暖的灯光下打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眸中亦是一派温婉如水。

不知怎地,甄钰见到这样的萱娘,心里突的一软一热,轻轻道:“萱娘姐姐,你——你恨你爹吗?”

“恨?”萱娘有些怔住了,讶然睁大着眼,有些迷茫的望着甄钰。恨吗?

萱娘轻轻叹了口气,想了想,摇摇头道:“我不知道,有时候怨过,可是,唉,他终究是我爹啊!内宅女人的心机,不是男人能够想象得到亦不是男人能够招架得住、辨识得清的,也许很多事,他根本就不知道吧!我又何必恨他呢!”

第239章 他来了?

甄钰的身子忍不住轻轻抖了抖,半响喃喃道:“他……不知道?”

萱娘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笑意,轻叹道:“是啊,男人自诩聪明,觉得女人不过是仰仗他们鼻息而活,其实他们又怎么知晓,女人之间无声的厮杀,不会比他们朝堂上的斗争来得逊色!女人杀人不见血的手段,往往要比他们高明得多!”

脑海中划过嫡母那端庄大方,总是含着温和慈爱笑容的脸,萱娘心里突然觉得自己的父亲也很可怜,再位高权重又怎么样?在外头再精明奋斗创下大家大业又怎么样?这么多年膝下却只得辛夫人所出的唯一一个儿子,这个儿子,还是个先天体弱泡在药罐子里的!

甄钰一时有些出神,果然是她太急切了吗?

“瞧我,好好的怎么跟你说起这些来了!”萱娘有些失笑,柔声说道:“甄老爷和甄夫人那样的好人,钰儿你哪里感触得到这些呢!罢了,这些话说也无益,从前我没有资格在乎,如今,已是没有必要在乎!钰儿,你也不用替我想这些。”

甄钰笑了笑,并没有反驳她的话,轻轻说道:“萱娘姐姐,能想得开,看的切,真是一种福气。”

萱娘不由得“咯咯”笑了起来,眼睛一亮,轻快的扬了扬细长的柳眉,笑道:“我也是这么想!人总是要向前看,何必纠结于不堪回首的往事陷入泥泞之潭而不能自拔?我以前常常想,我要活着,我要好好的活着。为自己活一回,方不辜负这一场生命,如今总算,似乎做到了!”

也许会有人认为她冷血。天性凉薄,对自己亲生母亲的惨死无动于衷,可是。当年之事已久,且她并不清楚其中缘由,她也没有任何的证据,她能做什么?她只是一个卑微的庶女,没有任何依靠,她所能凭借的只是自己的谨慎小心,稍不留神便是万劫不复。

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自己从来不曾出现在这个世上,可是,她没得选!没有人问过她愿不愿意降生在这个世上!

出生了,便是事实。出生了,只有好好活下去。而她为她那同样卑微的母亲所能够做到的。只是每年一次的去寺庙诵经祈祷,求佛祖保佑她早日超生,来生幸福。

“姐姐是个好人,老天一定会眷顾姐姐的。”甄钰轻轻的说道。她与她不同,有的事,她注定无法忽视,更无法忘记!如骨鲠在喉的疑虑,她必定要探个水落石出,无论因之付出何等的代价。

萱娘温和的笑了。朦胧的灯光下,望着眼前的小姑娘,萱娘顿时又想起第一次见她的情形。这样的眉宇间流露出来的神情,这样的似乎有淡淡哀伤流淌的眼眸,是与她的年纪所不符的。

萱娘就有一刹那的怔忪。只是一晃神的时间,那种神情似乎又消失不见了。甄钰抬起头,眼巴巴的望着她,老老实实道:“萱娘姐姐,我有些困了。”

萱娘轻轻摇了摇头,笑道:“既是困了,早点儿睡吧。”萱娘看着她睡下,替她掖了掖被角,这才拉开自己的被子,轻轻的躺了下去。

甄钰在辛府一直住到三月十二,这才回了甄府。

因四月上旬有春闱会试,上京城中此时已是十分热闹,汇集了全天下的文人才子,街道上来来去去最多的便是身着长衫,头戴纶巾的读书人。马车驶过闹市街头,甄钰忍不住挑起一角帘子向外瞧了瞧,复又放下,向唐妈妈、秋心笑道:“也不知大哥哥功课温习得怎样了!这么多的人参加考试,想想都怪吓人的!”

唐妈妈和秋心相视笑了笑,秋心便笑道:“大公子的学问必是不错的,又有老爷指点,这可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这一科考试啊,大公子必定能中!”

唐妈妈也笑着说道:“可不是!只可惜了,咱们府上两位公子今年不上场,不然,也必是不差的。”

甄钰听着“扑哧”一下笑了,说道:“若真有你们说的这么容易,那就好了!”

回到甄府,甄钰主仆先往正院见了甄夫人,说了一会儿话,方回了玉兰苑。

一时无事,甄钰便出了玉兰苑,缓缓往南熏馆去找几位哥哥。推门进去,但见天井院子里几棵石榴都发了芽,沿着粉墙的一溜盆景也点染上了深深浅浅的绿意,一派生机盎然。院子里静悄悄的,千山、千雨等也不知去了哪。

进了屋子,绕至书房,方见甄克善、甄克守两人不知凑在一处不知在看着什么,甄克礼却不在屋内。

只见甄克守在说着什么,甄克善在一旁听着,不时缓缓点头,看他的神色,却是眉头轻皱,一脸的强耐痛苦。

甄钰“咯”的一下轻笑出声,书房里的两人抬起头望过来。

“钰儿来了!”甄克善眉开眼笑,大有松一口气的神情。

“二妹妹!”甄克守也笑着招呼,将手中的纸张放下。

“看什么这么认真?大哥哥呢?”甄钰笑着入内。

“大哥哥今儿出去会友去了,我和二哥正看大哥哥一位朋友做的策论文章呢!”甄克守笑了笑,又赞道:“大哥哥这位朋友真不简单,这文章若是送到爹面前,爹也是要夸赞的!”

甄钰心道,难怪二哥一脸的苦相!

她纳闷的是,二哥怎么看起来好像有点儿忌讳三哥似的!三哥让他看,他便老老实实在一旁看着,比爹的话倒更管用两分!

“真有这么好么?那就拿给爹看看好了!”甄钰不以为意笑了笑。每次春闱之前,聚集上京的各路士子们为了在这场龙争虎斗的厮杀中多一分取胜的机会,以文章策论或者诗词歌赋为敲门砖,奔走于前辈权贵门下府邸,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因此甄钰有此一说。

不料甄克守却摇了摇头,颇有些仰慕佩服的笑道:“这位丁公子可是再三嘱咐了,不让拿他的文章请爹过目的!”

甄钰甚为不屑的微微撇了撇嘴。

甄克守看懂了甄钰的心思,便笑道:“这可不是他以退为进,丁公子说这话时语气极为恳切的。”

甄克善也插嘴道:“是啊!他还说了呢,他的文章让我们私下里看看也就罢了,不要在外人面前提及,真的是个很低调的人!”

甄钰不由得也注意了起来,要知道,甄克善可是不轻易夸奖读书人的。于是笑道:“这么说此人是安了心要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了!那策论文章真写的有这么好么?我也瞧瞧!”

甄钰说着凑了过去,甄克善兄弟俩便笑着往旁边让了一让。甄钰含笑接过甄克守递来的一纸文章,白字黑字,如行云流水,赫然展入眼帘。

“这是——”甄钰脑子里“嗡”的一下顿时一片空白,不敢相信的眨了眨眼,愣愣的望着手中的文章出神。

“二妹妹觉得怎么样?字也写得不错吧?”甄克守笑问,兄弟俩浑然不觉甄钰的异样。

“果真……是好,字也写得不错!”甄钰哪儿还有心思看下去?听见甄克守问便勉强挣出一个笑脸,敷衍着说道。

偏甄克善又接着笑问道:“钰儿倒是说说,好在哪里?”往常甄钰不时也与他们兄弟俩一块儿看这些东西,每次她总能滔滔不绝的说出许多个一二三来,而经过她讲解一番,甄克善倒觉得能多懂两分,这一次她竟没多余的言语,甄克善倒觉奇怪。

“好在——”甄钰心头一梗,终是说不出来,转而问道:“这位丁公子是何方人士?跟大哥哥很要好吗?”

“是谁在说我呢!哟,钰儿来了!”正说着,甄克礼笑着从外头进来,一袭藏青长袍衬得身形十分俊朗。

“大哥哥回来了!”兄妹三人笑着上前。三个多月的时间相处下来,彼此之间已经很熟悉了,甄克礼本就是个爽朗性子,见甄夫人和甄钰都与从前大不一样,也很快就忘记了从前的种种不快,很好的相处起来。

甄克礼回来这一打断,甄钰倒不好再接着问刚才的话了。一个闺阁女子,见了男人的一手好字、好文章就念念不忘起来,不等甄夫人知道,甄克善和甄克守都要先会警觉。

“大哥哥好悠闲,这等时候还有闲心定性出去会友,真叫人佩服!”甄钰笑着不动声色引着话题。

“就是,我也是这么说!”甄克善十分郁闷,兼有角色错位的感觉:怎么甄克礼那么悠闲,反倒是他,天天在捧着书本!

“呵呵!”甄克礼笑了笑,逍遥的舒展舒展胳膊,口内说道:“越是越是这等时候越要放松,养好精神,若是紧张太过了,反为不美!有道是物极必反,说的正是这个理!”

“物极必反还有这么一说,倒是新鲜!”甄克善和甄克守都笑了起来。甄克守想了想又加上一句:“不过,听大哥哥这么说,也有些道理。”

“可是,大哥哥这么想保不准别人也是这么想,大哥哥这时候出去访友,焉知旁人不会嫌大哥哥打扰了?”甄钰又笑着说道,手心一紧,心也随之提了起来。

第240章 诗会

“可是,大哥哥这么想保不准别人也是这么想,大哥哥这时候出去访友,焉知旁人不会嫌大哥哥打扰了?”甄钰又笑着说道,手心一紧,心也随之提了起来。

“那就更不会了!”甄克礼说在兴头上,也没想别的,顺口就笑道:“丁兄的才学在我十倍之上,且也不是那等钻进书堆便出不来的书呆子!如今到了这个时候,大家伙看书的倒少了,聚在一起,交流交流,倒更有进益些!对了,”

甄克礼说着顺手从袖中抽出一封帖子来,笑道:“如今物候正好,天朗气清,大家相约了后儿在南郊的枫落湖畔游湖切磋呢!二弟和三弟要不要一起去凑凑热闹?”

甄克善听罢下意识便皱了皱眉,他实在是不习惯文人气息太过浓郁的场合,又不是人人都像甄克礼、丁公子这样爽朗明快,多的是文绉绉的,客套话一句句说起来没完,他听着都觉得累,偏顶着爹的嫡长子的名头,他还不能在人前失了礼数!且那些诗词啊文章啊什么的,他也不甚懂。

“我看还是——”甄克善望了望甄克守,笑着开口。

“去吧!二哥哥、三哥哥!”甄钰想也不想截断了他的话,眼巴巴的恳求道:“我也想去看看热闹呢!便是去枫落湖看看风景也是好的!”

甄克守听见便也笑道:“二哥哥,既然二妹妹也想去,咱们便一块儿去凑凑热闹吧!”听了甄钰这话甄克守正中下怀,他想去。却不好意思驳了二哥的意。

甄克礼见甄克善不说话,便点头笑道:“那就这么说定了,后儿咱们一起去!”甄钰时常跟着两位哥哥出入,他已是见惯不怪了。

“那——好吧!”甄克善瞧了妹妹一眼。终于笑着点了点头。

甄钰亦放了心,点点头笑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先回去。不打扰哥哥们了!”说着站了起来,甄克善等送她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