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姨娘看清面前的字据脸色惨白,放声大哭恳求甄老爷原谅,甄老爷听她一味恳求自己原谅,却半点不提自己的错处,完全没有认识到自己错误的羞愧之心,怒火更甚,沉着脸怒叱不已。

甄夫人见了便向刘姨娘悄悄使了个眼色。

刘姨娘是三个姨娘中最出挑美丽的,而且性子温顺,当年刚进府时颇得甄老爷看重。可是自从沈姨娘进门后,她没有强大的娘家做背景,地位低微,哪敢跟有沈氏做后台的沈姨娘争什么斗什么?沈姨娘背地里三番几次威胁警告之后,刘姨娘吓得几乎破了胆,老老实实龟缩在自己的院子里过活,连光鲜的衣裳首饰都不敢穿戴,更不敢在甄老爷面前主动露脸显好。

如今,沈姨娘显然已经彻底翻不了身了,又有甄夫人的意思,她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她性子好温顺不错,那也不表示她可以任人欺辱没感觉!

“沈姐姐,你快别哭了,当着老爷和夫人的面——你这样子叫老爷怎么好做呢?沈姐姐,你快给老爷认错吧!”刘姨娘好心好意的柔声劝道。

“你闭嘴!”沈姨娘没想到平日里老实巴交的刘姨娘居然也敢落井下石对自己说三道四,心头的怒火“轰”的一下直冲脑门,她扭头恶狠狠的瞪着刘姨娘吼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来这样说我!”

甄老爷不可思议的睁大了眼仿佛不认识一般的瞪着她:他从来不知道、从来没想过,那个明快爽朗、简单善良的沈芸霜沈妹妹,竟有这样一副脸孔!

“住口!”甄夫人面沉如霜,霍然起身上前扬手就给了沈姨娘一个耳光,气得道:“刘姨娘一片好心劝你,当着老爷和我的面,你就敢这么对刘姨娘,背地里还不知嚣张跋扈成什么样!沈大娘从前就是这么教你的吗!”

“老爷,老爷,你看看夫人,夫人她——”沈姨娘心中怒极,捂着火辣辣的脸颊,满是泪痕凄楚无比望着甄老爷。

甄老爷心中厌恶之极皱起了眉头哼道:“夫人这么教训你还是轻了的。你还好意思说!看来这个家,我真是太不了解了!”

当着他的面,她居然就敢喝斥刘姨娘,就敢告夫人的状。如果不是自己亲眼所见,如果她顶着这一张红肿的脸和红肿的眼眶去找自己,自己会怎么想甄夫人?想起从前无数次沈姨娘以退为进或者旁敲侧击明里暗里的告状。那里头,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甄老爷心中划过深深的失望和愧疚,沈氏,难道也不知她的本性吗?难道连沈氏,都在骗自己?

“老爷,老爷,婢妾好歹为老爷管了这么多年家。好歹替老爷生了两个女儿,老爷,您可不能不管婢妾呀!”沈姨娘见甄老爷不为自己做主,换了个话题又哭道。

甄老爷绷着脸冷冰冰喝斥道:“不要再提管家两个字!我最后悔的就是当年把家交给你来管!如果不是,恐怕还不会有今天的事情发生!芸霜。你怎么能,怎么能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这种昧着良心的钱,你怎么能要呐!”甄老爷痛心疾首长叹。

沈姨娘心里一阵一阵发凉,她万万没想到甄老爷竟会将她扁的如此一文不值,自己那么多的功劳,母亲对他的救命救济之恩,他统统都忘记了,都忘记了!

沈姨娘抬起头,目光怨愤而不甘。当初,如果没有她母亲沈氏,他说不定早已葬在哪个乱坟岗子里了,哪还能享受高官厚禄、还能在这儿端起老爷架子来骂她!

他当她沈芸霜好欺负是么?忘恩负义之徒!

“放印子钱怎么了?别人能放为什么我就不能放!”沈姨娘嚯的站了起来,冷笑道:“你以为我管家那么容易吗?里里外外都要打点,府里这些管事妈妈们。哪一个嘴里没有三言两语的?我不时常给她们点甜头,她们能好好做事吗?还有外头的应酬,我是个没银钱的穷妾,跟那些夫人太太们在一起时,我能穿戴得太寒酸吗?去别人府上做客,给仆婢的赏钱能少吗?不然别说我没脸,便是甄府又何来脸面!可是这些哪一样不要钱?这些都不能从公帐上走,就那几个月例银子,还不够给广恩寺香火、不够买一根钗呢,我不想法子弄钱,能怎么办!”

沈姨娘几乎是吼了起来,手指一指甄夫人,厉声道:“可是,我省吃俭用辛辛苦苦攒下点银子开了两间绸缎庄,这个女人都要从我手里明着抢走!又有谁为我说过半句公道话?老爷你变了,你糊涂了,被她牵着鼻子走,你什么都听她的,什么都是我的错!”想起最近的倒霉事,沈姨娘又呜呜大哭起来。

“别把你自个说得那么无辜,这些年我不管事,这么大的府邸你当着家,你敢说你一个钱都没捞上?就穷成这样了?你自己要跟人攀比、要出风头、要满足自个的虚荣心怨不了旁人!至于你那两间绸缎庄,这件事我本来不想惊动老爷,沈芸霜,既然你自己说了出来,少不得咱们就当面说开。”甄夫人望了甄老爷一眼,盯着沈姨娘,目光沉静,缓缓说道。

如果不是为了让甄老爷安心,为了不让他觉得自己愧对沈氏母女、忘恩负义,她才懒得跟沈姨娘这种人多言,她也配!

沈姨娘已经后悔,只是话已经说出口,哪还有她后悔的余地?沈姨娘又悔又气,眼巴巴的看着甄夫人将纤云坊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出来,还让王妈妈去取物证。

“不必了!”甄老爷心里一阵一阵的发凉,喃喃道:“不必取什么物证!沈芸霜,这都是真的对不对?我真没想到——,你这么做,怎么对得起我,对得起夫人!”

这就是他从小在一起的邻家女孩,那个善良、爽快的女子。甄老爷从来没想今天这样震撼过,他打心眼里信任的、尊敬的,他认为美好的,统统颠覆了。

“你做这些事,婶娘她知不知道?”甄老爷捏紧了拳头,用尽了力气一字一字问出了这句话。如果,如果沈氏知道,如果甚至,甚至暗中支持,他该怎么办?

“哼!”沈姨娘冷笑:“知道又怎样?不知道又怎样?甄大哥,你变了,你不再是从前那个甄大哥了!如果没有我娘,你能享受到今日的一切吗?你的妻子本来应该是我,是我!我委屈做妾,为了一点银子你们夫妻就这么联合起来对我,甄格非,你对得起你自己的良心吗!”

甄老爷脸色灰白,绷着的脸上毫无血色,身侧的手紧紧的握着,骨节泛白跳动着青筋,他的身体忍不住轻轻的颤抖起来。

这个世上最难办的就是欠别人的人情,最最难办的就是欠别人的这份人情你根本怎么还都还不起!

别的且不说,只说那年他高烧不退,沈氏冒着雨连夜走了二十多里的山路,将陪嫁仅剩的唯一一对银镯子做医药费,苦求了小镇上的大夫赶来替他治病,大夫说,如果再拖上两个时辰,他就算不死,也会烧坏脑子。沈氏听到这话欢喜得双手合十连连说菩萨保佑,菩萨保佑!他当时就发誓,如果将来有出人头地的一天,他一定会当她是亲生母亲那样孝顺、照顾!

第94章 算账

母亲做错了事,做儿子的能将母亲逼入绝路吗?至少,他做不到!

至于沈芸霜,沈氏当年的确有意让他二人结为连理,只是这话并未说透,后来两下失散就更不必提了。当年的三个人谁都没有想到,沈芸霜终究是嫁给了他,还是做妾。

“你说这话简直侮辱了沈大娘!”甄夫人见丈夫这样不禁又心疼又气怒,盯着沈姨娘冷冷道:“沈大娘当年救老爷未必想得到今日,她老人家原本是出于一片纯善之心,照你这么说来,倒显得心机深沉了!你身为女儿,这么说是要致沈大娘于何地?老爷是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大家心中自有公道,沈芸霜,这些年老爷可曾有半点儿亏欠了你们母女?你自己做错了事,却用沈大娘昔日之恩来逼迫老爷,你明明知道老爷软肋就是此事你还步步紧逼,沈芸霜,你好狠的心肠!况且,便是亲生父母犯了国法也还有‘大义灭亲’这一说,你做错了事,难道就不该受罚?你侵吞主母财产、身为官眷私放印子钱,你当这是小事?沈芸霜,如果老爷不念昔日之情,如今你早已下在大牢中了!”

沈姨娘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她尖叫道:“不、不,你胡说!你胡说!”

“也许,我当年就不该纳你进门!”甄老爷叹了口气,轻轻道:“芸霜,是走是留你现在可以自己选。你留。就守着自己本分,你走,我也不会让你空手而走。你自己选吧!”

听了甄夫人一席话,甄老爷心里好受了许多,可是,仍然沉甸甸的十分难受。事已至今,话已经说破到这个地步。他不想再看见沈姨娘,看一眼都不想。也许不见面,还能保持那么一点当初的情分!

“你要赶我走?呵呵,你要赶我们母女走吗?”沈姨娘尖叫道:“我不走!我不会让你们得逞!甄格非,你便是赶我出去,我也在你甄府门前搭个棚,有本事你杀了我!”

甄老爷看着眼前妇人那狰狞恶狠狠的脸,心中失望的凉意一层又一层的涌了上来,他果然,太不了解她了!十年的枕边人。一下子突然变得陌生。

“你住口!”沈氏不知何时走了进来,她步履沉稳。沉着脸冷冷的瞪着沈姨娘,瘦小的身体散发出压倒性的气场,她一步一步朝沈姨娘走过去,盯了沈姨娘几秒。抬起手稳稳的扇了沈姨娘一个耳光:“我看你是脑子坏掉了!”

沈姨娘挨了打,直愣愣的呆了片刻,“哇”的大哭了起来,沈氏厉喝:“闭嘴!”沈姨娘一怔,垂下头嘤嘤哭泣。却不敢再大吵大嚷。

“婶娘……”甄老爷想站起来,可是双脚无力,他望着沈氏。目光说不出的复杂。他并不傻,沈氏就沈姨娘这么一个女儿,母女两人这么多年相依为命,生死患难,感情比一般的母女更为深厚。沈姨娘所作所为,沈氏不可能一点也不知道……

甄老爷不愿意去深思,但并不表示他意识不到此事存在的极大可能性。甄夫人刚才一席话解了许多他这些年精神上背负的沉重枷锁,可是这份恩惠在沈氏长久以来不动声色的加深提点下,他要从中走出,哪有那么容易?

“是我不好,是我没有把芸霜管教好,都是我的错!”沈氏叹着气,一脸的凄然悲痛和理解大义,她望着甄老爷叹气道:“格非,这件事无论你怎么处理,我都赞成,觉不会说半个不字。”

甄老爷嘴动了动,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在公事上,他以胆大心细、果敢决断出名,但是一牵扯到沈氏,他是真的非常非常的无力。哪怕,他明明知道沈氏这是以退为进。

甄夫人忍不住暗暗恼怒,她的丈夫是多好的人,可是偏偏就在此事上受制于沈氏,为什么当年救了他、帮了他的是沈氏!

甄夫人便笑道:“沈大娘快别这么说,此事于您何干?没准沈姨娘也是受人挑唆一时迷糊罢了,这是家事,也没必要闹到外头去!好在如今外头也不知此事!沈姨娘操劳了这么些年,也许是心力使用太过才会一时糊涂,也需要好好的休息休息了!我看,东郊那处庄子景致就不错,不如沈姨娘到那儿休养一阵子?”

“你想赶我走!”沈姨娘狠狠瞪向甄夫人,目光几欲喷出火来。

甄老爷见她这副脸孔,心里又是一阵反感。

“你住口!”沈氏厉声喝止了她,转而向甄老爷、甄夫人温和笑了笑,想也没想很痛快的点头道:“好,一切都听夫人的安排!芸霜从小没离开过我身边,我同她一块儿搬过去吧!三姑娘和五姑娘,以后就劳烦夫人照看了!”

“娘!”沈姨娘惊叫起来。

甄老爷眼睛闪了闪,却是缓缓点了点头:“芸霜有婶娘陪伴最好不过,无论如何,我不会让婶娘受委屈。”

“我知道你不是那样人!”沈氏很放心的微笑着,心里却忍不住浮起淡淡的失望,她以为甄老爷起码也要挽留一二,不料他竟然一口答应了。

沈姨娘急得心里的火一股一股的拱上来,但是这件事已成定局,她没有发表意见的权力,沈姨娘想想不甘心,忍不住又大嚷道:“走就走!不过我要带三姑娘、五姑娘一块儿走!”她知道甄老爷心疼女儿,故意要给他搅合搅合添上一把堵。

“你闭嘴!三姑娘、五姑娘在府上自有老爷夫人和下人丫头们照顾,你操什么心!”沈氏真是恨铁不成钢,甄敏、甄馨还留在府上,今后还可以看准机会在甄老爷面前进言几句,没准到时候她们就可以回来了。可是甄敏、甄馨跟了她们一起走的的话,以后还有谁会帮她们说话?那样下去,没准甄敏、甄馨的婚事都要成大难题!

沈氏能想到这些,甄夫人自然也想到了,甄敏和甄馨一起去,她倒是正中下怀呢,可惜。沈氏给拒绝了。

“沈大娘说的是,一般的都是老爷的骨血,我会好好照顾她们的!”甄夫人笑吟吟的,却不往挑衅的向沈姨娘悄悄挑了挑眉。

沈姨娘狠狠瞪着她,还没开口已经被沈氏凌厉的眼神止住了,沈氏缓缓道:“既如此,三日后我们就走,格非、夫人,保重。”

“大娘您也保重!”甄夫人忙笑着接口,甄老爷便没再出声。只是向沈氏点了点头。

沈氏心中不是没有不快,面上仍然一派云淡风轻。得体的笑了笑,拉着沈姨娘走了。

刘姨娘领了甄夫人的命,下去处理阮妈妈。阮妈妈作为沈姨娘的同谋,自然也讨不了好。甄夫人命人狠狠打了她三十大板,灌下哑药,发配到北郊卢湾庄去做苦力,至于她挨了那三十大板能不能够挺过来,那就是她自己的事了。

“老爷。我扶你到里间歇歇吧!”甄夫人见甄老爷脸色十分不好,一脸的疲倦,神情间充满失望和颓丧忍不住十分心疼。

甄老爷叹了口气轻轻点了点头。

甄夫人便扶了他进了西次间碧纱橱内的榻上。扶他半靠半躺坐在榻上,细心的拉过薄薄的羊绒毯子替他齐腰盖着。

“别走,”甄老爷紧紧握住甄夫人的手,眷恋的望着她:“陪我坐一会儿吧!”

甄夫人怔了怔,笑道:“我先去给你倒杯茶。”

甄老爷摇摇头:“我现在不想喝茶。”

甄夫人心里一暖,默默的挨着他坐下,然后,又轻轻的靠在他身上,这是她的丈夫,她始终放在心里爱着眷恋着的丈夫,兜兜转转这么多年,她和他终于又可以回到从前了。

沈姨娘这一走,她休想再回来!

“老爷,别难过了!”甄夫人轻轻说道。

“我不是难过,”甄老爷握着她的手紧了紧,他轻轻叹道:“我只是觉得自己很失败,小时候在一起生活了三年,如今又在一个家中生活了十年,可我居然连她是个什么人都看不透!”不是她,是她们,只是,他不愿意在背后说沈氏的不是。

“人心难测,她们跟老爷的关系那么特殊,老爷怎么会把她们往不好去想呢!再说了,老爷的心和眼睛在朝廷、在百姓,哪里有精力放在这内宅上呢!老爷,无论如何已经过去了!”甄夫人柔声笑道。

甄老爷不由好笑,轻轻捏了捏她的手笑道:“你倒会安慰人!听你这么说,我心里倒真觉好受了些。”

甄夫人抬眼瞧了瞧他,唇角漾出浅浅的温柔的笑。

“这些年,苦了你了吧!”甄老爷轻轻叹气,不由得抬起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脸颊。

甄夫人心窝一热,摇摇头微笑道:“老爷,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甄老爷目光一沉,心中除了惆怅,更有脉脉温情。

纤云坊的两名掌柜,甄钰不再续用。而这件事不是光彩的事,留着他们在上京万一哪天说漏了嘴可怎么办?甄钰手里握着供词,逼迫孙掌柜一家子回了老家,吴掌柜一家也被迫离开了上京,并且发誓此生不再踏入上京一步。

此后,便是收拾玉霞记四名掌柜了。

四名掌柜一起在锦湖街玉霞记的后院书房中齐聚一堂,四人一声不吭,都等着甄钰和甄克善发落。

此事败露四人惊慌了两天,不想这日前来发落的是甄府两位小少爷而不是甄夫人或者府上管家,四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在这一刻均安下了心来。两个半大的孩子能懂得什么?可见甄夫人对此事并不怎么重视!或者说,甄夫人还很顾忌他们,不敢彻底跟他们翻脸,不然,她一下子上哪儿找四名掌柜去?

甄钰见四人前后之神情转变心中冷笑,哪有不知道他们心中在想什么?

如果不是此事特殊,她一定毫不犹豫开除了他们!不,是一定毫不犹豫送他们去见官!

但是。此事背后主谋是沈姨娘,传了出去,甄夫人脸上无光,甄府的面子都会很难看,要保住这个秘密,就要把这四个人牢牢的掌握在手中。他们不是借着玉霞记赚取昧心钱坑她们吗?现在让他们帮着把钱赚回来也很说得过去!

“纤云坊如今已经归了玉霞记,十天后。将改名玉霞记,作为第五、第六处分号铺子。那两家铺子原来的掌柜,已经离开上京,并且此生都不会再回来!”甄钰先是轻轻的说了这么几句。

四人脸色均是一变,纤云坊的两名掌柜离开上京不能再回来,他们会不会也一样?这四人之中石掌柜和田掌柜都是上京人氏,听了这话尤其坐立不安。而牛掌柜和苗掌柜也十分不舍上京的花花世界。

四人皮笑肉不笑的忿忿说着“恭喜”、“可喜可贺”等话,悄悄打量着甄钰的脸色。

“你们四位呢?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打算?”甄钰又笑着问道。

四人眼神交流,都有些拿不住甄钰的心思,她问他们有什么打算?这件事由得他们自己打算吗?

她是在试探他们。他们知道这个,但却不知道她想要的答案是什么。轻易不敢开口。

他们不开口,甄钰也不急,扭头跟甄克善笑着轻轻讨论起茶水的好坏来了。

四人终于坐不住了,牛掌柜作为四人之中的领头人。他轻轻咳了一声,拂了拂衣裳站了起来,微微躬身,向甄钰拱手陪笑道:“先前的事是小人等的错,可是。夫人和两位爷都是明白人,小人等也有自己的难处,那不是小人几个能说了算的!”

牛掌柜一脸的委屈和为难。跟孙、吴两人一样,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卸到了沈姨娘身上。其余三人也纷纷附和,撇清自己。

甄克善深受父亲熏陶,最看不上这种推卸责任的人,忍不住心里一阵厌恶,眉间一冷。

甄钰眼睛轻轻一眨,睨着牛掌柜似笑非笑道:“牛掌柜只是要跟我说这个吗?你们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有没有这么无辜,大家心知肚明。”

四人被甄钰堵得说不出话来,心头不由一阵尴尬。

牛掌柜老脸一热,恼羞变成怒,索性淡淡道:“是,此事是我等对不住甄夫人,既如此,我等自动离开铺子,请夫人另请高明吧!”

牛掌柜说完向那三人使了个眼色,那三人也都纷纷附和,结成统一战线。

甄钰怒极反笑,沉着脸道:“想就这么一走了之?你们想得也太轻松了吧?”

“公子爷,”牛掌柜沉住气,冷静说道:“这几年铺子虽然亏损,但我们也努力了不是?客人不光顾,我们也没有办法!最后将存货全部处理给纤云坊,也是为了减少铺子的损失!账上之所以写成那样,是买家纤云坊要求的,至于为什么,公子爷可以回去问贵府的沈姨娘!我等一心为了铺子着想,不想公子爷如此不念情面,如果今日是夫人在此,夫人断断不会如此!”

“牛掌柜说的不错,夫人是个心地好的,一定不会如此!”

“既然公子爷不信任我们,我们都情愿走了,公子爷还有什么好说的?”

“客人不肯光顾,铺子赚不了钱,我们也没办法不是!又不能强买强卖!”

“你们要不要脸,这种话也说得出口!”甄克善惊呆了。他是真的惊呆了,在他的世界里,从来没遇见过脸皮可以这么厚、黑白颠倒可以说得这么义正严词的人。

甄钰嗤笑,这种货色,前世见得太多已经不新鲜了。她缓缓道:“你们要走是吗?出了玉霞记的门,你们以为还有哪家铺子敢聘用你们?”

“什么意思?你,你要败坏我们的名声?”石掌柜脸色一变。

“你们还有名声吗?用不着败坏,只需实话实说,试问还有谁会聘用你们?也许你们这些年手里头捞了不少想要自立门户,哼,也得看我许不许!”甄钰冷冷望过去。

“行啊,公子爷既然要实话实说那就实话实说,贵府的沈姨娘才是背后的主谋,公子爷你可别忘了!”田掌柜脑子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了这个把柄。

“不错,”牛掌柜暗赞,有些得意道:“公子爷,这件事传了出去,恐怕贵府的名声也不太好听吧?”

甄克善气得脑门要冒烟了,甄钰向他柔柔一笑,目光一扫,向牛掌柜说道:“何止不太好听!这事传了出去,甄府的脸面可真是丢尽了!不过,”甄钰俏脸一寒,冷冷道:“谁让甄府没脸,我让他没命!”

“你,你敢!”四人忍不住心头一跳。

甄钰冷笑道:“到那时撕破脸,我还有什么好顾忌?我根本用不着动什么手脚,凭你们这些年所作所为,足够下到大狱了吧?几位平日里养尊处优的,到了狱中水土不服,病了、死了,岂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然后家中再遭了贼——”

甄钰见他们无言,哼了一声又道:“我懒得跟你们废话,这件事,你们最好烂在肚子里,外头若有半个不利于甄府的传言,可别怪我算在你们头上!你们想走,可以,过几天我会叫人把这五年的账目都清出来,按照你们各家铺子的大小核算,你们每人该赔偿多少便是多少,一个子都不能少了!”

第95章 立威

四人变色,牛掌柜顿时急道:“公子爷,我们哪里拿得出那么多银子!”这几年赚的不少但是花费也不少,一进一出已经所剩无几了。这几年的账算下来他起码要赔偿近万两银子,这么大一笔巨款上哪儿要去?

其他三人也都慌起来,七嘴八舌的讨饶。

甄钰淡淡道:“赔不上不要紧,赔不上就留下来做工抵债!当然了,我每个月会给你们留下基本的生活费。”

“那,那要到猴年马月才能还得清!”石掌柜心头一阵冰凉。靠当掌柜的工钱来还这笔巨款,这辈子都别想还得清。

“这可不是我的事!”甄钰笑道:“你们家里不是还有旁人吗?当初你们赚的昧心钱既然一家子都花了,那么该还钱的时候当然也该一家子来还了!你们这辈子还不完,儿子孙子接着还,总有一天能还得清的!”

“公子爷,求公子爷指条明路!先前是小人糊涂,小人对不起夫人,对不起两位爷,求求公子爷指条路,公子爷怎么说小人怎么做,再不敢存半点私心!”石掌柜再也坐不住向甄钰跪了下去。他家里上下老小仆从十来口子,都指望着他一个人过活,甄钰这么说他怎能不慌!

除了牛掌柜呆了一呆,其余两人见有人领头也坐不住了,不约而同跪在石掌柜身后,张嘴求饶做低。

甄钰且不理会他们,目光静静向牛掌柜望了过去。

那跪着的三人觉察了,一齐向牛掌柜望过去。牛掌柜不得已。也往前跪了下来,说道:“求公子爷给小人们一个将功折过的机会吧!”

“早是这个主意不就什么事都没了?”甄钰含笑道:“你们这话是真心呢还是做做样子?”

“自然是真心,公子爷,小人们不敢欺瞒公子爷!”石掌柜等忙道。

“那好。那就什么都听我安排。”甄钰目光炯炯一扫,淡淡道:“有意见吗?”

四人都有些踌躇起来,在听到甄克善不屑的一声冷哼后。终于忙道:“愿听公子爷安排!”

甄钰点点头,开门见山道:“我跟夫人不同,而且往后这玉霞记都由我来打理,可我信不过你们,空口无凭的保证我也不要,我要看得见的保证。”

牛掌柜不禁蹙眉,不满道:“公子爷既然决定留用我们。我们也都有把柄在公子爷手中,公子爷还需要什么保证?”

甄钰冷冷道:“既然是听我安排,我说要就要!”他还以为自己这是在跟他商量吗?还有脸讨价还价了!

牛掌柜顿时语塞,心中憋屈不已。

石掌柜却不管他,忙道:“敢问公子爷。您想我们怎么做?”

还是有识趣的!甄钰满意的瞥了他一眼,慢慢说道:“卖身契。”

四人不约而同倒抽了口凉气,睁大着眼讶然的望着甄钰:卖身契?签了卖身契,等于良民变贱民,不但自己从此失去对自己命运的主宰,子女后代都会受到影响。只要不到生死关头的迫不得已,没有人会答应。

“咱们签合约,什么时候还清了债,什么时候还你们自由。”他们的意外和惊讶的表情在甄钰意料之内。

“公子爷。小人愿意将住宅房契地契抵押——”田掌柜喃喃。

“这还用你说!”甄钰打断他,冷笑道:“住宅房契地契本来就该抵押给我,这跟卖身契没有什么相关!”

“公子爷您这是在逼我们走投无路!”牛掌柜站了起来,冷冷盯着甄钰。

甄钰目光直直与他对视,蓦地轻轻一笑:“我逼你们走投无路?当初在你们决定做这件事之时就该想到有可能有这么一天!我逼你们?笑话!如果这辈子你们都还不了债,签不签卖身契又有何分别?还不都是我甄家的奴才?不签。那就还现钱!最好自己想清楚了!”

牛掌柜张口结舌,三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时无语。

“公子爷,小人签。”石掌柜轻轻张嘴,打破了屋中死寂的空气。

“小人也签。”田掌柜、苗掌柜也轻轻随同。

“你呢?牛大掌柜?”甄钰嘴角翘了翘,无不讥诮。

牛掌柜心中怒极,他多想指着甄钰的鼻子破口大骂一通出尽心中一口恶气然后扬长而去,可惜,他不能,因为他没有那么多钱还她,所以他只能咬着牙站在她面前任她嘲讽自己,脸上气得青一阵红一阵也不敢吭声。

“既然三位掌柜都同意,小人,也没有意见。”牛掌柜咬着牙别开脸淡淡说道。

“好!文房四宝这里都是现成的,等会咱们就签。明儿别忘了,把你们的房契地契都带过来!”甄钰温和舒畅的笑了笑,接着道:“几位掌柜都起来坐下吧,咱们玉霞记今后的生意该怎么做,还得跟各位好好商量商量。”

几个人谢了公子爷,抬着发麻的腿脚摇摇晃晃起身归坐,甄钰目光一扫,缓缓说道:“你们各家店的地段我都叫人看过,从下个月起,锦湖街铺子每个月最少净赚一千百两,其他各家铺子每月最少赚六百两——”

“公子爷,这是不是太多了点?”甄钰话还没说完,牛掌柜又忍不住叫道。原来的铺子只是做个样子,这么多年来他们都懒散惯了,没有认认真真做过一笔生意,如今这么大的任务下达下来,岂有不心头突突直跳的。牛掌柜叫嚷了出来,其他三人虽然没嚷出来,心里也是同样的想法。

“太多了点?这正合适!”甄钰说着将身边的四份纸张命他们一人拿了一份,说道:“知道你们手里拿的是什么吗?自上个月至今,我亲自带人观察了四家铺子周边好几家铺子的情况,其中锦湖街玉霞记不远处的荣华堂。店面跟玉霞记相当,我可是亲自在人家铺子门口盯着数着,人家一个时辰里最多卖出了云纹锦六匹、暗花纱八匹、宁绸八匹、葡萄花鸟纹锦两匹,最少也卖出了细绸三四匹。你们手里拿着的纸上都有记录,你们自己算算,我一个月要求你们赚几百两多是不多?”

四个人不由细看手上纸张所记。哪家店铺、哪一天、什么时辰段里卖出了什么料子无不记得清清楚楚,而且,每一家用作参照的店铺所记录的销售信息都是五天,时间段也不尽相同,依次推断一个月的销售情况,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四个人暗暗吃惊,悄悄交换着眼色。从对方的眼神中都看到了诚服的神色。要抢占市场先机,除了要有上等的、充足的货物,更要了解对手的情况,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甄钰这种方法最笨、最吃力,但同时也是最可靠、最踏实。从中可以得知各家店铺的客流量、销售量以及销售货物的档次层次。在竞争中,这都是极为有用的信息。

这种方法人人都可以做得到,但是却没有人想到要去做,因为它太简单了,简单得根本算不上一个办法!只有脚踏实地、踏踏实实的人,才会想到这么去做。

瞟了一眼甄钰尚未长成的身量,四人心里不由得多多少少生出了几许愧意,同时也多了几分踏实:会用这种方法的人,多半是实干型的人而不是奸商。不是奸商,也不太可能会极尽手段的压榨自己。

“还有什么异议吗?”甄钰笑问。

四人摇了摇头,还能有什么意见。按照甄钰提供的这份数据他们在心里小小估量了一下,每个月赚取的银两不会少于六百两,应该达到八百百至一千一二百之间。甄钰将标准降低至六百两,显然已经考虑到了玉霞记的名声如今大不如人的因素。如果再提意见,那就是自取其辱了。

甄钰便接着道:“如果每个月你们为铺子赚取的银子超过我所规定数量每一百两,我将从中提取十二两作为铺子里掌柜伙计的红利;如果超过五百两,超出五百两部分的每一百两提取十八两;这些红利怎么分配我会拟出一个合适的方法来!而且年底还另有一笔分红。总之,只要努力干活,我也不会亏待了你们!”

四个人眼睛不由都亮了一亮,掌柜的工钱每个月是十两,如果努力一点,每个月再多赚些,弄个二三十两的红利,身为掌柜起码能够拿到一半,那就等于一个月拿两个月的工钱,加上年底的一份分红,一年下来收入不在小数,起码也有三四百两左右,一家人省吃俭用些,满打满算除了目前能够拿得出手的先还一部分,还应该还东家银子最多四五千两,十多年也能还请了,如果生意再好一点,再加上家里的积蓄,不用十年也能还清了!

十年的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用十年换取一家平安、换取一场牢狱之灾,也值了。

“公子爷此言——当真?”石掌柜眼睛闪闪发亮,有些紧张的屏着呼吸,一脸的期盼。他家里就他一个干活的,人口多,负担重,他又是个怕娘怕老婆的,娘和老婆还相互看不对眼、相互攀比着买东西,殊不知却苦了他。所以甄钰这番话,对他简直具有致命的诱惑力!

甄钰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道:“我说的话,每一个字都是真的。白字黑字,可以写的清清楚楚。”

“公子爷的话,我们自是信得过!公子爷这个主意,小人们都很赞同!”田掌柜也笑得眉开眼花,他有个表哥在九城兵马司当了个小头领,另一个表哥是顺天府的书吏,让表哥给同僚们介绍介绍、拉拉客人,最上乘的料子就算了,五两十两的生意还是能介绍许多的,搁不住积少成多啊!这可是户部尚书夫人的陪嫁铺子,谁还敢赖账不成!

“那么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了,”甄钰又说道:“对了,以后我可能没有那么多时间来管铺子里的事,因此,我聘请了一位大掌柜。以后由他负责整个玉霞记的管理,你们有什么难题尽管去找他!”甄钰说着便向外边叫了一声:“白大掌柜!请进来!”

门外久候多时的白延曲在心里早已暗赞了甄钰许久,听见甄钰招呼便应声推门而入,牛掌柜四人见眼前此人正是前几天带人拿自己几个的白延曲。愣了一愣,忙站了起来。

“各位掌柜,以后大家是同僚了。还请多多关照!”白延曲双手抱拳环顾四人招呼道。其实他本来不肯,试问他一个闯过无数风浪的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肯在一个小丫头手底下任凭差遣?架不住甄钰软磨硬磨,又有锦心感恩报恩的话在里头,白延曲见甄钰这么有诚意,推辞不过只得勉强答应,并且事先撂下了话:等甄钰找到合适的人接手他就要走。

不过从目前看来。他没有要走的必要了。

四位掌柜都很客气的跟白延曲打着招呼。

甄钰便起身笑道:“我的意思白大掌柜都很清楚,下边的事就让他跟你们详谈吧!别忘了刚才咱们谈好的条件!对了,白大掌柜的工钱和红利另算,不会占你们四家铺子里的销售盈利。”

四人陪笑答应,与白延曲一起将甄钰、甄克善送了出去。

甄钰兄妹刚刚出了玉霞记。便有位看似跑堂的小伙计窜过来陪笑着道:“两位可是甄府的少爷?”

兄妹两个相视一眼,甄克善下意识将妹妹挡在身后,警惕道:“你是何人?找甄府的少爷做什么?”

那人指了指斜对面十多米外的一处酒楼道:“小人是望江南酒楼的活计,有位姓梁的客人请甄府两位少爷一叙。”说着双手奉上一封没封口的信笺。

甄克善接过来打开一看,不由笑道:“难道是小公爷?钰儿,咱们过去吧!”

“好啊!”刚刚摆平了玉霞记的事,甄钰心里也很高兴,听见梁玉中相邀痛快的答应了。

兄妹俩随着伙计进了望江南楼上的雅间,还没来得及跟梁玉中打招呼。一个女孩子咯咯的娇笑声响起,甄钰眼前一花,便被她抱住了胳膊笑道:“甄姐姐,你好久都没进宫陪我了!”

甄钰眨了眨眼,惊讶笑道:“公主,你怎么来了!”

福清公主竖起一根笋尖似的纤细手指在唇畔轻轻“嘘”了一声。眨了眨漂亮的眼睛笑道:“姐姐叫我小福就好了,哦,我也不该叫甄姐姐,该叫甄哥哥!”

甄钰看了看她一身浅蓝团花暗纹的交领小长袍,发束头顶的装扮,又低头瞧了瞧自己,两人不约而同都笑了起来。

“你刚才说什么?甄姐姐?”梁玉中惊讶了,指着甄钰向甄克善道:“这,这不是你的远房堂弟克真吗?怎么又成什么甄姐姐了?”

福清公主抢着说道:“表哥真是笨死了,男女都分不清!什么远房堂弟啊,甄姐姐是克善哥哥的妹妹甄钰,在清虚观咱们就见过,在金玉湖也见过,亏的表哥还能认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