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峰松充耳不闻,死命地挤了进去,果然,卖单这边的通道人少得出奇。

他匆匆递进去申卖单,急促地道:“现价,全部卖出!”

终于看着交易员将他的单子输入完毕,张峰松这才松了口气。

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他新买的塑料凉鞋已经被踩了好几下,脚趾头都被踩得生疼。

就在他刚刚立定时,忽然,身边爆发出了一阵骚动。

“怎么回事?屏幕是坏了吗?”

“怎么刚刚还1400点,现在已经1370了??”

张峰松猛然扭头,看着刷新一下就猛跌几十点的指数,忽然背后一股冷意。

那位老大爷大声地叫起来:“别怕,不是机器坏了,只是正常的技术性调整!”

“哦哦,是吗?”骚动的人群安定了些,有人开始围着老头,“今天还能上去吧?”

老头肯定地道:“那是肯定的!这叫作获利回吐!”

他看见张峰松,忽然眼睛一亮,直直指着他:“你们看,就像他这样嘛,赚得多了,就怕跌,就都卖出了!”

众人露出如梦初醒的表情,纷纷点头。

“所以就把股指卖下去了,对吧?”一个梳着大分头的小青年虚心地问。

“对!”老头很笃定,“可等他们后悔了,再返回来买,股指就又上去了!”

一堆人都猛点头,张峰松忍不住张口劝道:“可是假如我这样的人越来越多呢?现在大家都很不安了,假如恐惧情绪传播开来呢?”

老头不高兴了,他身边的普通股民们也都满脸鄙视地瞧着他。那个小青年冷笑一声:“你以为都像你一样胆小如鼠吗?”

忽然,有人大叫了一声:“哎呀,跌破1350了!”

众人再也顾不上挤对张峰松,都紧张地围在屏幕下。

“上去了,上去了!”一群人激动地大叫起来,果然,股指又掉头向上,涨了四五个点!

可是,还没等大家的笑容绽开,随着再次飞流直下的股指,那笑意全都冰冻在了脸上。

1320!

……1310!

触摸到1300点时,在整数关口徘徊了十几分钟,纠缠厮杀着。

忽然,毫无征兆地,股指就像泄了闸的洪水,骤然之下,开始了惊心动魄地暴跌!

“怎么回事?!啊?我们买的股票,怎么一下跌了这么多啊?”

“我昨天买的浙江凤凰,今天……已经跌了十几块了!”有人声音嘶哑。

惊恐的气氛在蔓延,那个梳着分头的小青年伸手摸了摸头上的汗,喃喃道:“我怎么觉得,有点冷呢?不行,我得卖了,万一再跌呢?”

不知不觉间,卖出的队伍前,挤了越来越多的人。

终于,相似的一幕开始上演,只是拥挤着买入的人,却变成了卖出。

炎热不安的气氛里,人群的恐惧在放大、在传染!

张峰松默默看着这一团慌乱,心里的后怕就像是滔天的洪水。

刚刚邱明泉那冷静的提醒再次浮上脑海,是啊,从来没有过的暴跌,假如真的来了呢?……

申金万家的自营操作间里,关晋升亲自下场,紧张无比地指挥着自家的交易员:“抓紧下单!卖出!用即时成交,不设限定价!”

不计成本,统统卖出!

屏幕上的更新数据缓慢,虽然不能即时反映每一只股票的成交价,可是敏锐的不好预感已经死死抓住了关晋升。

和所有人一样,他也是第一次经历证券市场的这种暴跌,没有任何经验供他参考,可是他依旧嗅出了一丝极其危险的意味。

低头看了看手边的一份成交报告,他的眼睛眯了起来。

“邱建设:8月2日,卖出真空电子2万股。8月3日卖出轻工机械1万股,卖出浙江凤凰1万股……”

他的贴身秘书李锐凑了过来,小声问:“关总,自从您关照我们注意这个人后,我们一直在盯着他名下的持仓动向。”

“从没有过操作是吗,一直到这几天?”关晋升脸色凝重。

李秘书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震惊:“是的!这个人在我们营业部所有的持仓一直没有动静,直到两天前,忽然集中全部卖出了。”

关晋升眯起了眼睛。某种后怕到极点的情绪占据了他整个身心,以至于在这紧张的气氛中,他有点出神。

就是看到了这份资料,他才莫名其妙地如临大敌,今天一早,就亲自下场密切关注着股市。

果然,下跌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就像个吓破胆的小孩子一样,在看到下跌的第一时间,就急促地督促着自己的交易员尽快下单,抢得了最宝贵的先机——就在他们申金万家卖出后的不到半小时,股指已经跌得惨不忍睹、飞流直下了!

股市这个神奇的场所,真是不缺乏天助之人啊,他在心里感慨。外人都道他关晋升处处料人先机,内行人却只羡慕他消息灵通,颇有门路,而面前的这个孩子,却真的是股市神童!

算了,也不用太惊讶,就算是国外的证券史上,也是有极少数少年天才、股市高手的。万千人中,总有那么一两个符合幸存者偏差原理。

“关总,外面的认购证的价格也在下跌了,紧跟着股市的涨跌。”李秘书在一边汇报着。

关晋升心不在焉地摆摆手。

他们这种手里认购证多的机构,本来也没想着出货,直接认购新股,对于他们这些股市中的新兴力量来说,才具有将来手握筹码的说话权。

当然,像北经开这样握着认购证却在上次认购中颗粒无收的,也是业界最新的笑话就是了。

……

此时此刻的邱明泉,却正坐在封家的客厅里,伸手接过刘淑雁递过来的冰西瓜片,微笑着道了一声“谢谢”。

“外面热不热?”旁边,封睿手里也捧着一片冰凉的西瓜,啃了一口。

封家的花园里专门找工人打了一口井,虽然房间里有自来水,可是刘淑雁就是爱用甘甜清冽的井水烹茶做饭。

现在大热天的,用深井里冰出来的瓜果们,都冰凉得沁人心脾,一口咬下去,格外舒爽。

邱明泉摇了摇头:“我骑车来的,迎着风不热。”

按照封睿的推荐,他果然买了一辆帕杰罗V31,白色的,和封睿那款黑色的配置完全一样。可是年龄没到没有办法拿驾照,只有停在家里,有时候叫张峰松开一开,帮着磨合一下新车。

前世他从来没有摸过车,那对于他来说,似乎是遥不可及的奢侈品,而这个暑假,他终于头一次拥有了自己的座驾。

“我刚刚路过文化广场附近的券商营业部,股指跌了很多。”封睿随意地道,“既然股价跌了,那接下来,认购证的价格也应该会下跌吧?”

邱明泉点点头:“随便怎么涨跌,我们拿着直接抽签就行了。”

封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剑眉挑起:“可是北经开的高层,怕是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了吧?”

他们封家放出了五万张认购证,胡靖康私人狮子大张口,吞下了一万张,北经开可是拿了剩下的四万张呢!

高价购入的他们,在第二次抽签中颗粒无收不说,现在又面临认购证大跌的话,只怕会恨不得冲到医院,把病床上半身不遂的胡靖康抽死吧?

邱明泉笑了笑:“北经开的那些人,多亏点也是好事。他们这种在股市里兴风作浪的大鳄,其实越少越好。”

封大总裁早就私下告诉过他,日后在中国股市中的各个庄家和大鳄中,北经开几乎是浦江滩上最恐怖的一股势力,随着证券市场的壮大,多年后,这家在市场上的所作所为,甚至可以称得上劣迹滔天。

所以,现在叫他们多亏点,又有什么不好呢?……

少年封睿现在自然不知道这些,却也点点头,深以为然。

没错,现在的庄家已经初具雏形了,这些大券商自己也做股票,一个个都盯着普通股民口袋里的血汗钱呢。

“对了,计算机小组的周老师说下学期要减少我们的活动,怕影响我们高三冲刺。他希望我们暑假研究一下,争取大家群策群力,做一个好玩的程序出来,你怎么想?”封睿问。

抬头看见邱明泉鼻尖依旧有点汗,他随手拿起茶几上的纸巾,伸近了邱明泉的脸,轻柔地帮他擦拭了一下。

快高三的英俊少年身形已经完全长开了,星目剑眉、鼻梁高挑,靠近了人的时候,眼神黑得像是最深的海。

邱明泉冷不防被他这样来了一下,只觉得那纸巾隔着封睿的指肚轻触鼻尖,就是奇怪的一点酥麻。

他的脸不由自主就红了。从小到大,爷爷奶奶也不善于肢体触碰,他更没有任何寻常孩子习惯的那种来自父母的肌肤相亲,这种感觉乍一袭来,就让人格外不适应。

他飞快地往后缩了缩,不自然地低下头:“哦,韩立和我说过,我们俩研究了一下,觉得可以试试看做个股票分析软件,特简单的那种。”

封睿眼睛一亮:“这个有点意思!”

邱明泉展颜一笑,眼睛中含着笑意,掏出了一张纸:“来,去你房间,开电脑。”

……

坐在封睿自己的单独书房里,两个少年的脑袋凑在了一起,专心致志地看着电脑上的DOS指令,不时地修改着。

“对了,你知道吗?胡波快出来了。”封睿忽然道。

邱明泉握着鼠标的手,停了一下。

他转过头,看着封睿,皱眉:“他不是还有半年刑期吗?”

“他爸躺在床上,他妈花钱找人走了关系,减刑了半年。”封睿淡淡道,“我爸爸一直叫人盯着他在监狱的动向呢。”

看着邱明泉凝重如小大人般的凝重神色,他温和地笑了一下,伸手轻轻揉了一下邱明泉的头:“放心吧,就是一个潦倒的公子哥,啥都不会。老爸倒了,家里无权无势,他就是一摊烂泥。何况,还有我……和我爸呢。”

邱明泉点点头,终于觉得似乎没有什么值得担心的。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里还是隐约有点不安。抬头望望窗外,刚刚还半阴半晴的天气,忽然乌云密布,变了天色。

而他心里的不安犹如这天上的乌云,也越来越浓重,翻卷无常。

第74章 魑魅魍魉

天空一个炸雷, 豆大的雨点疯狂地落了下来, 在郊区的土路上砸出了点点土腥气。

一个简陋的小旅馆里, 一个约莫二三十岁、脸上有疤的年轻男人背着简陋的帆布包,敲开了一间门。

开门的, 是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一张刀削般的马脸没有什么表情,眼神却阴郁而凌厉。

偏过身, 老男人警惕地看了看他的身后,才放了他进去,门“砰”的一声紧紧关上了。

年轻点的刀疤脸男人甩了甩头上的雨水, 垂在身边的右手,赫然少了两根手指!

“郑老大, 这里住得惯不惯?”他殷勤地用残缺的右手从包里拿出一包食物, 有雪白的包子, 还有一份塑料袋里装着的炒面,“来来, 吃点。”

那个被叫作郑老大的男人接过饭菜, 慢悠悠地开始吃着:“有什么惯不惯的,再不习惯, 还能大过监狱里去?”

他嘴里咀嚼着包子, 露出了一点惬意之色:“还是外面好啊, 在里面待了十八年,人都快活生生锈死了。”

刀疤脸男人道:“这不是出来了么?外面的世界大着呢。郑老大,以后我找些过去的朋友, 都跟着你干!”

郑老大慢悠悠地扒拉着有点发凉的炒面:“我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哪里能担得起你们看重?”

刀疤脸男人急了:“郑老大你的名声,在哪里不是响当当的!里面那帮人,也得看你的脸色不是?”

郑老大淡淡道:“监狱里面,我是能镇得住。现在出来,外面都陌生啦,有谁知道我们这种十八年前的老头子呢?”

刀疤脸男人脸上戾气一现:“那就重新杀出来一片名声!”

郑老大抬头看看他,阴鸷的眼睛像是一条苍老的饿狼:“杀来杀去的街头混混,有什么意思?我们这种人,小事情是不做的。”

刀疤脸男人咽了口唾液,敬佩地望着他:“那是,郑老大你以前干的可是刀尖舔血的生意。”

凑近了郑老大:“听说贩那玩意可赚钱了,现在南边不少地方,都有越来越多的人搞这个呢!”

郑老大叹了口气,咬了一大口包子:“是啊,要不怎么这么多人飞蛾扑火呢?赚钱多,可是命也不值钱——我当年一起干的兄弟,可是全都死了个精光。就连我亲哥哥和我爹一个被乱枪打死,一个被枪毙了,我啊那时候算是个从犯,所以才没被判死刑,不然今天也熬出不来呀。”

雪白的肉包子太鲜美,以至于他吞咽得有点快,差点噎着。

他伸手抹了抹嘴边的油花,满足地叹息一声:“还是外面好啊!”

刀疤脸男人覥着脸凑上去:“那老大接下来怎么打算?我反正是跟着你干了,你可得带着我。”

郑老大看了看他,淡淡道:“干一票大的,我们再北上,或者南下。流窜办事,他们不好追,也不好查。”

想当年,他们一伙人都已经跑到了江苏地界,假如不是有那个死死咬着他们不放的警察一路孤身追着,他们也不会功亏一篑,死伤殆尽了。

刀疤脸兴奋不已:“好好!老大你有经验,你说怎么干,干什么才算大?去抢银行,还是绑票?”

郑老大斜眼看看他,眼神中有点不屑:“你干过什么?”

刀疤脸男人的脸涨红了:“我以前……也就是在街上偷抢扒拿。”

郑老大“哈”了一声,掩饰不住满心的瞧不上:“偷抢点东西,也能把自己弄进去坐几年牢,你也是个人才。”

刀疤脸梗着脖子:“我偷钱都带着刀呢,一亮出刀,一般人都不敢真抓我。我是运气不好,那次遇到个不要命的小片警,还遇到个神经病的小赤佬!。”

说到这,他脸上刀疤扭曲,狠狠地看着自己缺了两根手指的右手,明明隔了几年早好了,可是一想起那个小孩的凶狠眼光,就又觉得好像隐约作痛起来。

那个小孩真他妈的邪门,小小年纪,就像是不怕血、不怕死似的。

他敢保证,那个小孩掉下来的菜刀,绝对不是被吓掉的,而是故意的!

郑老大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知足吧,要是在83年严打那阵子,你这持刀伤人的枪毙了都够格。要不是这些年其实判刑放松了些,你哪能三四年就出来?”

他忽然话题一转:“对了,你们一起出来的那个富家哥,姓胡的那个,你机灵点,盯着些他。”

刀疤脸忽然来了精神:“你说胡波那蠢货啊?我早就想到他了,他和我前后脚出来的呢!”

他遗憾地摇摇头:“我刚刚去见了他,不过没啥搞头,本以为他是头肥羊,结果没想到,他家破落了!”

郑老大终于肯正色看他了:“可以啊,在里面称兄道弟的,出来就想着绑他的票了?”

刀疤脸嘿嘿冷笑:“看到这种人我就恶心,凭什么他们生下来就吃香的喝辣的,我们就得偷着摸着才能活!我小时候一直长到十几岁,都没吃过一口精白面馍馍,他们呢?他们家的狗,吃得比我都好!”

郑老大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多跟他聊聊,别断了这条线。”

他语重心长地道:“就算他家没钱了,以前结识的人,也都是有钱人嘛。”

……

八月,东申市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灼和热切的气息。

股市的动荡,冲击着每一个人。经历了暴涨之后,最近的暴跌,也冲击着人们的心灵。

原来,这看似能给人带来巨额财富的地方,一旦翻脸,也同样能叫人的钱,瞬间化为乌有啊!

坐在申交所的办公楼里,魏清远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

市场上放开股价时,给他们带来的成功惊喜,现在已经变成了焦虑和担心。

投机狂潮下,市场上充满了各种连股票是什么都不懂,就带着全部身家一头冲进股市的人。

其中,更是不乏一些老人、生活不富裕的工薪阶层,他们是根本都不懂,只知道一味地追涨杀跌,前一阵暴涨就罢了,大家都在赚钱,可是现在呢?

现在,一旦出现系统性的下跌,他们又反应不及时,往往到了暴跌后才恐慌卖出。

一旦看见再上涨,往往又会不甘心亏掉的钱,说不定又会重新高价杀入……

就在刚刚过去的两个月前,第一次股市的下跌,已经造成了一位东申市股民的自杀,那位可怜的市民一天之内亏掉了6500元,实在经受不起压力和痛苦,选择了上吊自缢。

事情一出,舆论哗然,万人瞩目。

报纸上,纷纷用“血祭股市第一人”这样的血腥字眼来渲染这件事,甚至惊动了市委和更上层的主管部门,魏清远那几天,夜不能寐,体重都减轻了好几斤。

这个市场,真的像有些舆论激烈抨击的那样,是错误的,是吃人的吗?

……

幸好,他的恩师巩行长力顶压力,亲自去了一趟燕京汇报工作,诚恳地和有关方面彻夜长谈,终于还是打消了领导的疑虑。

“你放心做吧。中国证券市场的发展,过程不会一帆风顺,我们但求问心无愧,更不能因噎废食。”

回想着巩行长那时的话,魏清远深深吸了口气。

拿起桌上的钢笔,他开始在笔记本上起草新闻通稿。

“股市的一举一动,牵动着每个人的心。而我们申交所所有的工作人员,牵挂的,却是所有平凡普通的股民。

“我们一直在提示风险,而现在,‘狼来了’不再是一句空话,很多人已经深切体会到了损失的恐惧。

“股市不是‘提款机’,但是,也更不是‘绞肉机’。希望每一个参与的人们都能理智对待,不畏惧、不恐慌。我相信,能够克服这些人性的弱点,才能在这个新兴的市场里存活,和我们一起看到中国改革开放的前行,一起经历证券市场的繁荣和腾飞。”

放下笔,他再三检查审视,修改措辞,才叫来了秘书:“立刻送到《申城证券报》去,请他们即刻发表,刻不容缓。”

合上手里的钢笔帽,他目光一怔。

那是一支英雄金笔,笔尖已经有点磨损了,正是早前从邱明泉手里买下给女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