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也不用过于忧心。皇上不会同意的,高拱也不会同意的,那谢二姑娘又怎么可能愿意?于少年人而言,兴许他会摔一跟头,可未必不能变得更好。”

最后的这一个“他”指的,就是陈望了。

陈景行的目光,落在陈皇后波澜不惊的脸孔上,想要说什么,嘴唇分合,分合,最终又闭上了。

他终究什么也没说。

当日,陈皇后便借口说时将夏至,宫中御花园之中的花们也都开到了尾巴上,天气也渐渐热起来,不如请王公贵女们进宫一叙,避避今年才出来的暑气,也显示皇上的恩德。

隆庆帝早已经疏懒政事有些时日,一听陈皇后说“王公贵女”,当即眼珠子转了几圈,苍白的脸上露出几分奇异的神色来,竟直接同意了陈皇后的提议。

陈皇后当时领命便要离去,准备请帖等事。

没想到,隆庆帝竟然手一招,叫住了她:“皇后留步。”

枯瘦的隆庆帝脸颊两边有些凹陷,越发显出那一双无神的眼睛。

明显,纵欲过度了。

他的手指伸出来,像是干柴一样,见皇后停下了脚步,就缩回来,似是无意地抠了抠手臂上某个位置。

“皇上还有何事?”

陈皇后只记得,夫妻二人之间的感情已经寡淡到了极致,她也算是色衰爱弛。

隆庆帝要说的当然不是那风花雪月之事,陈皇后在心里猜测着。

可等隆庆帝话出口的那一瞬间,却终究让她猝不及防。

“朕记得,高胡子那外孙女谢二姑娘,虽是她远嫁去绍兴的女儿所出,不是亲孙女,可高胡子疼她。你请人的时候,莫要忘了她。”

竟是谢二姑娘,谢馥!

天底下这么多的勋贵之女,隆庆帝怎会独独记得这一个?

陈皇后两手交扣在身前,手指一用力,指甲便陷入了掌心肉中,痛得她清醒了几分。

陈皇后佯作无事,恭敬地俯身一礼:“谢二姑娘的大名,京中之人都有耳闻,臣妾又怎敢忘了她?”

“恩,那就好,你去吧。”

仿佛是觉得这样交代好就好了,隆庆帝终于打了个呵欠,摆摆手。

陈皇后重新退下,一路出了乾清宫,可原本镇定的脚步,很快就乱了。

她止不住自己浑身的颤抖,甚至快要维持不住那六宫之主的平静。

宫女们都离得很远,没有人敢走在她身边。

陈皇后喃喃自语:“也好,也好……这般名正言顺,正好把人请进宫里来……正好,正好……”

晴空下,几只燕子飞了过去,留下几个小小的黑点。

高府,谢馥的院子廊下。

这一回换了霍小南去教那一只蠢鹦鹉说话,已经不知道叫了那蠢材多少声“小爷”,偏偏蠢鹦鹉说出来的都是“二姑娘好”。

霍小南气得,直接一把把手里的东西都扔了。

“这小畜生,就适合炖了吃!”

谢馥书房的窗开着,隐约可以看见一道清丽的身影站在书格边,纤纤素手从那一摞摞书上拂过。

一排,两排,三排……

最终,透明的指甲盖一点,手指停在了绣着双鱼纹的一个书格上。

这上面排着不少的书,不过都没有名字。

谢馥手指在最中间那一本书的书脊上一敲,便把那一本取了下来,拿在手里。

是个蓝皮小簿子,不管是书脊还是封皮上,都干干净净的,一个字也看不见。

只有簿子书页的边缘,有些轻微的起毛,显然是曾经被人翻阅过。

如果从侧面看,可以清晰地看见一本书被分成新旧两个部分。

谢馥走回了书桌前,轻而易举地翻开了这一本簿子。

娟秀的小楷稀疏地排在纸页上,每一页上仅有两三个字。

谢馥翻的速度太快,写了什么也只有她自己才能看到。

她提起了笔,嘴里咕哝了两句,默默在上面写下了一个名字:

陈望。

有仇记仇,有恩记恩。

满月虽从没擅自动过谢馥的“小本子”,可却知道这上面到底写的什么东西。

见她朝上面记了个名字,忍不住叹气:“您写上了,回头还不是要划掉的。”

“写上是规矩,划掉也是规矩。”

有仇报仇,有恩记恩。

谢馥从来不含糊。

旁人若得罪了她,仇不隔夜,不能放太久,放太久她人懒,记性也实在不很好,说不准就会忘记。

有小小仇小怨,先报了再说。

谢馥想想,自己还是个非常耿直的人呢。

她眯起眼睛来笑了:“陈望这人不算很坏,也算不得什么大仇。”

若有什么大仇,约莫也是跟他爹。

仔仔细细盯着笔尖半晌,谢馥的思绪渐渐飘远了。

她现在还不知道,宫中已经传出了要办宫宴的消息,现下请帖已经很快送到了各淑女名媛的府上。从张离珠到葛秀,无人不有。

很快,也会到她这里。

☆、第024章等你下锅

近暮时分,沉沉的落日洒下浅浅金辉,照在胡同口上,一行太监脚步匆匆,很快毕恭毕敬地停在了高大学士府门口。

外头守门的一眼就看出这是宫里来人,一个连忙上来迎,一个连忙赶去通传。

陈皇后的速度无疑很快,只怕迟则生变,不如趁李贵妃还什么都不知道,直接把事情给办下来。

说句大不敬的话,隆庆帝是个好色的皇帝,宫里新进来一个奴儿花花还不够,偏生还想看些新鲜的。若他没这个心思,只怕不会同意。

陈皇后也说不清自己心里到底是生气还是恼怒,或者庆幸,失望。

总之,事情向着她打算的那样发展着。

高拱没在府里,宫里的来人惊动了谢馥的外祖父,也没让谢馥出面,高老夫人将这一封请帖给接了下来,便叫人传给了谢馥。

早上才有人来提亲,下午就有宫宴的请帖下来。

这时机,未免颇为微妙了。

谢馥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请帖,沉默了半晌没说话。

十日之后,宫中宴饮。

来的诡异。

外头响起了稀疏的脚步声,同时有哼歌儿的声音出来,渐渐接近了。

谢馥恍惚之间抬起头来,就瞧见一身利落打扮的霍小南,手里甩着马鞭子,似乎才回来不久,脸上洋溢着大大的微笑,站在庭院之中一棵老树下,嘴角勾起来。

“姑娘,事儿办好了!那刘一刀,果真有些本事。”

桌上的请帖躺着,谢馥起身走到门口,看他:“如何?”

“自打您让我把那老伯护送去衙门之后,老伯把事情来龙去脉给刘一刀说了一遍。那刘一刀一开始还不相信,后来一查,真不是这老伯。钱通当铺的掌柜主动去衙门报案,说看见了一个家伙拿东西来当,无巧不巧,就是刘一刀丢的东西。”

说到这里,霍小南嘿嘿笑了两声,竟透出几分奸诈狡猾来。

谢馥哪里能不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

当初这小子在市井里晃悠的时候,最怕的就是刘一刀他们这些在衙门里吃饭的,现在刘一刀知道自己断错了案,只怕当堂窘迫不已。

霍小南一个原本害怕刘一刀的,现在能抄着手看他笑话,心里能不高兴吗?

“你呀,也别太得意忘形。最后老伯放了吗?”

“早就放了回去了,刘一刀还算仗义,怕那贼闹事,派了人看着,生怕出事。不过真正的贼还没抓到。”

霍小南挠了挠头,今天打探到的消息就是这样了。

谢馥闻言点头:“那剩下的也就是衙门里的公案了。”

这样算算,今月的一桩善事也算是行完了。

只是不知,高氏的在天之灵,是不是把这一切看在眼中?

又是不是会拽着她,大声地叱骂她:人死不能复生,行善作恶,又有什么大不了?

谢馥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阴影,轻轻动了动,最后勾起一抹笑来。

“可还打听到外面有什么别的消息没?”

“别的消息没有,倒是旧消息有不少。”霍小南想起这件事,嘴角一瘪,“这几日,京城里又在谈您呢。”

今日才有固安伯府的人来提亲,没想到竟然连高拱的面儿都没见着一次,现在传得沸沸扬扬也是应该。

谢馥只以为事情是这样,也没在意。

“等改日有了新的事情出来,也就不聊了。”

“不是……”霍小南犹豫了一下,一抬头,看见谢馥已经望了过来,终于还是老老实实说了,“他们说的不止这个。”

“还有什么?”谢馥微微讶异。

霍小南脖子一梗,硬生生道:“白芦馆。”

白芦馆……

这词儿听上去有些耳熟。

谢馥脑海之中霎时间划过一个画面:“啪”一声,自己把一封请帖扔在了桌上,面前是两个婆子险险压不住的表情。

“张离珠?”

谢馥一副早已经忘记这件事的表情,忽然想起来,有些恍然的惊讶。

霍小南陡然开始在内心怜悯那一位贵小姐,挑衅谁不好,偏偏来挑衅谢馥。

谢馥出了名的眼底没人不记事,有事都记在小本本上……

好吧,作为谢二姑娘最忠心的狗腿子,霍小南不该这样想。

他小心翼翼地提醒谢馥:“当初她要约您白芦馆斗画……”

结果被您给摆了一道。

哦。

谢馥想说,我早就记起来了。

不过想想说了也没什么意思,索性没反驳什么,只道:“在她生日宴上斗一场已经是丢脸,还要白芦馆再斗。她争强好胜,我却懒得再奉陪了。”

“张小姐从来是万事都要分个高低,生日宴都要好生做一场名堂出来,只怕您不去的话……”

霍小南纠结半晌,嗫嚅半天,真不知应当说什么了。

谢馥的目光,在霍小南身上停留了片刻,便渐渐转向院墙去,青青绿树,蓝蓝的天,洁白的云,原本是个好天气。

可在她目光落到月洞门前的时候,细细的眉一挑,眼底原有的几分闲适,忽然消失无踪。

霍小南诧异,随着她目光一转头,便看见了站在跃东门口的谢蓉。

方才外面有宫里的人来,府里上下虽然没敢出去看热闹,可消息已经传到了大家的耳朵里,自然也传到了谢蓉的耳朵里。

怎么算,谢馥也不过是高拱的外孙女,凭什么有进宫的资格?

瞧那阵势,还多尊贵一样。

谢蓉正在后院里闲逛,一面想着,一面思索着,就正好走到了谢馥的院子前面,却没想到正好撞到谢馥站在走廊下面,顿时也是一怔。

原本谢蓉打扮起来,有几分江南水乡的旖旎味道,弯弯的眉眼,甜甜的长相,倒很难让人生出恶感来。

可到了京城这两天,她瞧着京中名媛们的打扮都不一样,毕竟是北京城,带着一种冷肃的大气,北方的姑娘们骨架似乎都要大一些,比之江南女子少一分玲珑,多几分天子脚下的贵气和硬朗。

近日京中流行的都是梨花妆,配上绣金银云纹的褙子,多用金银做头面。

谢蓉于是卸去了原来玲珑温润的玉饰,换上艳丽一些的盘云金簪,强按在头上。

谢馥左右看这打扮,都跟初来京城的谢蓉一样,透着一股子“水土不服”的味道。

不过打扮总归是旁人的事情,谢馥没说什么。

见了人,面子上好歹得过得去。

她微微一笑,下了台阶,就站住了,并没有再往前走:“大姐,真巧。”

“我不过逛园子逛到这里,不想扰了你们说话。”谢蓉见谢馥还算和颜悦色,心里有些讶异。

当日那般不给面子的话是她说的,现在这般云淡风轻的也是她。

越发叫人捉摸不透的一个人。

谢蓉的眉尖微微蹙起。

谢馥打量她脸上神情,始终保持着礼貌而疏离的微笑。

“也没说什么要紧的话,既然是大姐在逛园子,馥儿便不请你进来喝茶叙话了。大姐自便。”

谢蓉一窒,有一瞬间没说出话来,想冲上去撕了她这张假面,可立刻就忍住了。

看来,京城真是个磨炼人的地方。

连当年动不动就捉弄人的丫头片子,都变得如此不动声色。

谢蓉莫名地笑了一声,转身就走。

从绍兴跟来京城的丫鬟秋月还跟在谢蓉的身边,当年是看见过那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的。

初到京城,乍见谢馥,那感觉真跟自己见的不是同一个人一样。

谢蓉虽已经离开,秋月也跟上去了,可偏偏还忍不住,想要回头看一眼。

这一看,险些没把秋月的魂儿给吓出来。

谢馥站在原地,低着头,不知何时,素白的掌心里已经躺着一只脏兮兮的泥娃娃。

泥娃娃的脸蛋红黑的一片,像是被人糊过一遍一样,整个看上去已经很是陈旧。

这东西!

这东西!

不就是当初被谢蓉一脚踹到泥里的那个泥娃娃吗?

秋月心头震颤之下,脚下也发颤,险些摔了一跤。

另一名丫鬟连忙扶了一把:“秋月姐姐,当心脚下,这里有台阶呢。”

“哦,是,是……”

秋月站定,惊魂甫定。

回过头去一看,谢馥还站在原地,手里放在泥娃娃,一张脸却已经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