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图图眨巴着大眼睛看着苏轻,拉拉程未止:“爷爷,讨厌鬼叔叔也要被关到小盒子里了么?”

  正好听见动静跟过来赵一菲被小朋友一句话给吓了一跳,她慌慌张张地看了看手足无措的程教授,深吸一口气,慢慢地俯下身,小心地在苏轻鼻子下探了探,这才轻轻地舒了口气,低声说:“太好了,他……他还活着。”

  程未止定定神,把屠图图交给赵一菲:“姑娘,你先给我抱着点这孩子。”

  然后他蹲下去,拉起苏轻的胳膊,环在自己的脖子上,这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老书生是使了吃奶的劲,才把一点知觉也没有的苏轻给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四下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很多灰印本身就疯疯傻傻,一出来更不知道东南西北了。基地里其他人虽然看起来还算井然有序,但是空气里隐隐地透出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几个蓝印除了刚回来的陈林外,没有一个人露面,不知是去哪了。

  程未止带着个小姑娘和一个孩子,还扶着一个怎么叫都醒不过来的,在这猴山一样叽喳乱叫的人群里挣扎,压力大得汗都下来了。

  这时,一个打扮得很毕加索的男人猛地蹿到赵一菲面前,跟屠图图大眼瞪小眼片刻,赵一菲吓得护着孩子退后一步,就见这位爷左三圈右三圈地扭了起来,嘴里还哼起了一首荒腔走板的国际歌。

  屠图图不知道什么叫吓人,看得挺高兴,还跟着直拍巴掌,赵一菲却皱起眉,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这个一脸狂热好像马上要冲出去解放全人类的男人,看起来并不像大家认为得那样疯癫。

  男人唱完了,安静下来,看了她一眼,然后拉起屠图图的小手。赵一菲抖了一下,想抬手把他挥开,可犹豫了一下,又没有下手。

  男人轻轻地攥了一把屠图图肉呼呼的小爪子,后退一步,一只手搭在肩膀上,风度翩翩地浅鞠一躬,做了个飞吻的动作,把手指印在了屠图图的额头上,潇洒地转身离开。

  就像个犀利哥打扮的克莱德曼。

  屠图图不明所以地蹭蹭额头,和赵一菲一起盯着他的背影。

  只见男人张开手臂,那一身破衣烂衫就行为艺术一样地挂在他身上,他仰天大笑,笑声像是传染病一样,飞快地在灰印群里蔓延,不少人情不自禁地跟着他走出去。

  一排枪械同时上了膛,对准了男人的胸口。

  他像是无所察觉,又像是个勇往直前的殉道者。

  第一枪响起了,男人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艰难地又往前走了两步,轰然倒下。

  大群的灰印开始惊慌失措四散奔逃,场面混乱极了,烟嚣飞扬,哭声和笑声一同充斥耳膜,无数的生命戛然而止在血泊里。

  程未止用力推了赵一菲一把,把傻站着的女孩拉到几个流着口水、却仍然站在原地的傻子身后,示意赵一菲捂住小朋友的眼睛。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环顾四周,使劲掐了自己一把,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大声对赵一菲说:“我们这样下去不行,必须想个办法!”

  赵一菲这才感觉到自己脸上布满了冰冷的眼泪,赶紧在袖子上蹭了一把,程未止总算从死机状态里回过神来,把一直往下滑的苏轻往身上拽了一把,吞了口口水:“姑娘,你听我说,我可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一般情况下,他们不会这么大规模地屠杀灰印,看起来很像基地突然遭到袭击,他们无暇他顾,才要处理我们。”

  赵一菲愣愣地重复了一遍关键词:“袭……击?”

  程未止点点头:“很可能是政府的人,他们听见这边响起枪声来,应该马上就会有所行动,这地方很快就会变成战场,太危险了。”

  “那……那我们怎么办?”

  程未止深深地吸了口气,仰头看了一眼灰败的天空,空气里有种让人骨头缝里发凉的湿意,好像憋着一场雪似的,老教授鼻头冻得通红,额角却冒了汗,扶着苏轻的手有些发颤,他的目光扫过整个基地,判断说:“听着孩子,这里有很多设备和资料,基地的人不可能让这些东西落到对方手里,一定会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处理掉它们,现在我们在哪里都不安全,除了……除了灰房子。”

  赵一菲瞪着大眼睛看着他:“我们……我们要跑回到灰房子里?”

  程未止说:“对,在室外太容易吃枪子,咱们谁都不会躲,必须找一个没人注意到的地方躲一躲。灰房子平时就是关押小灰的地方,除了生活日用品之外没有其他的东西,基地的人不会有精力注意那里,趁他们都往前跑,咱们退回去。”

  赵一菲早没了主意,程未止说东她不往西跑,一点异议也没有。

  程未止大喝一声:“跑!”她就抱着屠图图,拼命地逆着人群,往身后的灰房子里跑去。

  被程未止猜中了,就在乌托邦第一声枪声响起的时候,归零队的先遣人员和技术人员就已经撕开了蓝印基地的机动屏蔽网,双方以最快的速度短兵相接,迅速开始交上火,更混乱了。

  胡不归知道陈林把苏轻交给几个灰印了,可通讯器在陈林那里,他也不知道苏轻那倒霉孩子现在究竟是个什么爷爷奶奶样。

  “第二小队跟我深入进去,老廖,你上直升机,高空配合掩护,方修你负责正面指挥作战,秦落和陈林保持联络,随时了解对方动向。”

  而此时,蓝印也被集中在一起,作为核心科研人员之后第二批被转移的对象。

  桂颂战战兢兢地扒在窗口,炮火声稍微一大,他就要打个哆嗦,声控的似的;蒋岚站在墙角,一言不发,怀里抱着一把机枪;罗晓峰狠狠地抽着烟,史回章则困兽一样在屋里走来走去。

  只有陈林抱着双臂放松地坐在沙发上,不知在想什么。

  好半晌,罗晓峰才问起门口站着的一个“乌托邦”:“我们会被送到哪去?”

  穿着制服的乌托邦工作人员回答说:“其他的基地。”

  罗晓峰眉头一皱,抬起头和史回章对视一眼,顿了顿,又问:“是新建的基地……还是已经有其他人的基地?还会有其他的蓝印么?”

  “是的。”

  史回章从没想到,世界上还真有其他蓝印的存在,冲罗晓峰使了个眼色,目光就落到了陈林身上——史回章一直是蓝印里默认的隐形首领,蒋岚虽然跟谁都不对付,不过别人不招惹她,她也不大会去挑战别人的权威,可就是这个陈林,好像无时无刻不在嘲讽着他什么似的。

  史回章想干掉陈林很久了,在基地里一直没有机会,盛宴的时候几次三番想找他的麻烦,又不知怎么的,都被他运气好地给躲了过去。

  新的基地有其他的蓝印——史回章心里就泛起嘀咕,心说我得想个什么法子,趁着混乱,在看见新的同类之前把姓陈的给干掉,不然他将来会带来更多麻烦。

  他打定了这个主意,拉过门口站着的乌托邦工作人员,把他拽出去:“外面太乱,我跟你商量一下怎么转移的事。”

  陈林坐在那,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把头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全心全意地感应着他那成功潜入乌托邦大本营的眼镜。

  程未止和赵一菲的运气还算不错,在这么混乱的情况下没被乱枪打死,不过在灰房子门口,赵一菲腿上不知怎么的挨了一枪,连着屠图图一起摔在了地上,屠图图好像也明白点了什么,尽管小手都被磕破了,却只是撇了撇嘴,忍住了没哭闹。

  程未止忙把苏轻放在了地上,尽量把自己的身体弯下去,穿越火线似的,从灰房子里又跑出来,一手抱起屠图图,一手拖住赵一菲,连滚带爬地把两个人也给弄了进去。

  赵一菲疼得浑身直哆嗦,嘴唇都白了,程未止才要开口说话,头顶上的一块玻璃就被子弹给打破了。老教授也不敢动了,只得从自己身上撕下一块布条,用力绑住赵一菲流血的腿,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给她止了血,这才脱力了似的一屁股坐在地上,重重地靠在墙上。

  屠图图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发现大家都没工夫理他,就蹭到苏轻跟前,蹲下来,伸出胖嘟嘟的手指头,戳戳他的脸,嘀嘀咕咕地说:“讨厌鬼叔叔,你快醒醒呀,别睡了,再睡他们就要把你关进小盒子啦。”

  程未止眼圈一酸,可是听着一边的赵一菲已经抽抽搭搭地哭出了声,他又给拼命把眼泪给憋回去了,叹了口气:“姑娘,别哭了,天无绝人之路,咱们再坚持一会,说不定……”

  他转头看了一眼苏轻,又把这句话给咽回去了,再次叹了口气。

  胡不归他们遇到了没有预料到的强烈抵抗,耳麦里传来秦落的声音:“胡队,陈林那边的消息,对方打算把所有灰印集中销毁,不让一个活物落到我们手上。”

  胡不归冷笑:“告诉地面人员,把整个基地看住了,天上飞的给我打下来,地上跑的给我截下来,一个都别想跑。有种他们就炸基地,让他们的人和蓝印一块死在这。”

  这场激烈的交火足足进行了两个多小时,藏在灰房子里的赵一菲已经又困又累的睡着了,屠图图坐在苏轻旁边,锲而不舍地拉扯着他的头发,试图把他给弄醒,程未止则精神紧绷地守着这群伤残幼小,一点风吹草动都要能让他紧张半天。

  就在这时,程未止感觉到脚下大地震颤了一下,他吓了一激灵,慌忙转过头,对屠图图说:“图图,快、快到爷爷这……”

  这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巨大的爆炸声就响了起来,被惊醒的赵一菲尖叫一声,程未止抱住脑袋,才要站起来,就被翘起的地面绊了个跟头,一下险些摔断了老人家的腰,他心里升起一种可怕的想法——他们难道真的要炸了这里么?

  他拼命向屠图图伸出手去,可屠图图都吓傻了,坐在地上,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看着他,程未止眼睁睁地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掉下来,砸向小家伙的头。

  就在这时,一只手突然伸出来,一把把屠图图搂进怀里,两个人一起往后滚去,“轰隆”一声,整个走廊都坍塌下来,程未止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27

27、第二十七章 鸟 ...

  苏轻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他好像成了只鸟,背后背着一对翅膀,抖一抖还掉毛,家住在一个悬崖上的鸟窝里。

  他从这个危房里探出头,感觉这里比“楼歪歪”“楼脆脆”什么的都惊心动魄——底下是不知道多深的悬崖,猎猎的风划过他的脸,好像可以随时把他给卷下去一样,再往远处望去,浩渺的蓝天和风仿佛连成了一体,宽广得永远也望不到边际。

  阳光被峭壁挡住,苏轻鸟小心翼翼地挪动了一下,发现自己怎么也够不着。

  他明白了,他住的这个地方可以叫“楼飞飞”。

  苏轻看了一眼,就心惊胆战地缩回了鸟窝——不过这鸟窝的建筑地点虽然很猎奇,里面却很舒服,柔软又暖和,风一点也吹不进来。

  他一开始以为自己被困在这里会活活饿死,可是过了没多久,他就看见有一只大鸟背着光降落下来,把食物放在了他的嘴边。苏轻眯起眼,努力地抬起头,仍然看不清大鸟是个什么样子,只是觉得它射到自己身上的目光很温柔。

  大鸟在他身上蹭了蹭,展翅飞走了。

  苏轻就开始了日复一日吊在悬崖上的生活,不知过了多久。大鸟每天送来食物,或者叼一些木棍干草铺在窝里,然后就会不知去向,苏轻很想和它交流,可惜他的鸟语从大学开始就一直不过关,语言不通。

  他完全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变成一只鸟,又为什么会跑到这个地方,也并没有这个求知欲,只是隐隐地感觉到心里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又安详又焦虑。每次看见其他的鸟类从空中盘旋而过,他都有种想要一同飞上去的欲望,可是每次走到鸟窝边缘,低头望见千刃悬崖,又会脚软地止住脚步。

  苏轻觉得自己是被囚禁在那温暖的窝里了。

  终于有一天,大鸟又来了,苏轻再次鼓足勇气从窝里爬了出来,一咬牙一跺脚,扇起翅膀。大鸟安静地站在鸟窝边缘的地方,歪着头看着他紧张兮兮地把一双翅膀扑腾得活像飞机螺旋桨,跌跌撞撞地飞了出去。

  苏轻身体腾空,忍不住低头往下看了一眼——他觉着自己可能还是个人,人才恐高——这么往下一看不要紧,苏轻觉得自己的血压当时就上去了,脑子里被呼啸而过的草泥马的咆哮声震得想不起别的事,于是第一次起航就遇到了飞行事故——他径直撞上了另一边的山壁,七荤八素地往下跌去。

  苏轻心想,完了,这回真要摔死了。

  忽然,他的脊背被一双有力的爪子拎起来,苏轻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眼冒金星地回到了窝里。大鸟轻轻地在他的头上啄了一下,好像责备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一样,然后再次展翅飞走了。

  风霜雨雪,年来年去,苏轻觉得自己对飞行失去了信心。大鸟总是来去匆匆,每天大段的时间,他都用来看着时常变换颜色和天气的天空发呆,他越来越渴望阳光,可是只能看见,却永远也触碰不到。

  慢慢的,他开始恨这个窝,为什么它偏偏要建造在悬崖上呢?为什么它偏偏要这么温暖舒适,又这么小呢?然后他的恨意转移到了天空上,风上,石头上,阳光上,甚至大鸟上。大鸟来的时候亲昵的触碰被他躲开了,他不再对食物感兴趣。

  苏轻觉得这一辈子,他都会是一只缩在窝里混吃等死的笨鸟,永远也飞不起来。

  又过了一段时间,他连恨意都凝聚不起来了,只是觉得深深的悲哀。如果一只鸟不会飞,又为什么要存在呢?他想不通,于是开始绝食,打算饿死自己。

  大鸟几次三番地发现他不肯动它带来的食物,有些着急,围着苏轻转圈子,有一天它甚至飞出去,带回来一些五颜六色花。

  可惜苏轻坚定一心地在找死的路途上狂奔,丝毫不为美色所获,只是偏头看了一眼,又恹恹地趴了回去。

  “为什么要对我好呢?一定是这大傻鸟肚子太大脑子太小,弄错了。一只连飞都不会的鸟,有什么好黏糊的?”苏轻心里闷闷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