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个因为饥饿而极度虚弱的男孩,不管怎么挨揍,都只是用手死死护着脸面和怀里的包子,一声不吭。
这什么老天还要让她体会这种绝望?明明想过去的腿却怎么也迈不动步子,只有最没用的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不停的往下掉。
在这些施暴的人群中,有不少是木乔非常熟悉的面孔。可那些个名字却是此刻的她无法喊出来的,一个一个排着队哽在嗓子眼里,直堵到心!
“大叔,他抢了你几个包子?我给钱!别打了,再打下去就要出人命了!”少年的话不长,但却是最有说服力的。
一把铜钱掏出来,让愤怒的人群终于恢复了一丝理智。
“年纪小小不学好,活该挨揍!这次算你运气好,下回可没这么便宜的事了,非抓去报官不可!”
人群渐散,被揍得趴在地上的男孩挣扎着爬起来,低低的说了声,“谢谢!”连正眼也不看他们,便一瘸一拐的往旁边而去。
“别走!”木乔泪流满面,踉踉跄跄的扑上前去,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终于喊出那个在舌尖翻涌已久的名字,“云飞…”
展云飞难以置信的转过头来,待看清女孩的容貌,欣喜的目光简直能照亮整条小巷!
“阿乔?”
可这两个字却让木乔浑身一个激灵,心头顿时涌起难以言喻的悲哀。还有,一点点,不敢抱太大指望的希翼。
“珠儿呢?”
“小姐呢?”
两人异口同声的问起自己最关心的那个人,然后又在彼此眼中忐忑的静默下来。都极想知道,又怕听到最坏的那个消息。
霍梓文左右瞧瞧,皱起眉头,“你们认识?”
他这一出声,把两人的理智都找了回来。
展云飞忽地醒过神来,也不管他是谁了,急急追问,“你们有钱吗?有落脚的地方吗?方不方便请个大夫,珠儿已经快不行了!”
犹如晴天响了一个霹雳,让木乔彻底忘了她自己。
“珠儿还活着?她在哪?你快带我去见她!快带我去!”颤抖的声音里都已经带上了几分凄厉。
就在霍梓文他们方才买炭的那片山林里,一处废弃的破窑。四岁的岑掌珠缩成一团,象被人遗弃的小狗,脏兮兮,瘦巴巴,病怏怏的。
霍梓文就见木乔浑身剧烈颤抖着,把那团小小的身影温柔的抱在了怀里,象是怀抱着失而复得的明珠,是那么开心,那么温情。
“好珠儿,别怕,别怕…是娘来了,没事了。有娘在,珠儿就没事了。”
孩子明显是病得不轻了,脏得看不出脸色的额上滚烫,而身子却是冰凉冰凉的。就是给她这么温柔的略动了一下,便又剧烈的咳嗽起来。
殷红的血从小小的嘴巴里一口一口的咯出来,溅在木乔雪白的双手上,象鲜艳而残忍的花。
“她这是怎么了?你们快去请大夫,快去请大夫啊!”木乔声嘶力竭的冲身边的两个男孩吼着,全然失态。
霍梓文一头雾水,却在她掩不住的忧伤里什么都没问,只是探询的看了大男孩一眼。
展云飞被他看得低下头去,“麻烦你了,去请个远些地方的大夫吧,不要找镇上的,他们都认得。”
霍梓文转头便跑。
岑掌珠醒了过来,睁开迷蒙的双眼,“小飞叔叔,小飞叔叔是你回来了吗?”
“是我!”展云飞从怀里掏出还热乎的包子,含泪递上,“珠儿你看,这是包子,你想吃的肉包子,小飞叔叔给你买回来了。”
“珠儿,珠儿你看看娘,看看娘啊!”
木乔失控的呼唤着,就见女儿黑白分明的大眼珠子早已失去了往日的活泼,极慢极慢的挪到自己脸上,稚嫩的声音怯怯的问,“你是谁呀?”
“我是娘!是娘啊!”木乔一把摘下帽子,大滴大滴的眼泪不断的落到女儿的脸上,重逢的喜悦却是在转瞬间就化为了无尽的悲痛。
“你…你不是我娘。”小姑娘艰难的眨了几下眼,“你是木乔姐姐,你怎么说是我娘呢?”
“我真的是娘!珠儿,珠儿你还记得么?娘…娘唱歌给你听。”
不成调的儿歌在小小的炭窑里响起,“杨…杨柳儿活,抽陀螺;杨柳儿青,放空钟;杨柳儿死,踢毽子;杨柳发芽,打拔儿。”
小姑娘的声音轻轻的加了进来,“打出一个金元宝,就给珠儿买果果…”
木乔泣不成声,快说不下去了,“要是…珠儿不听话…娘就打她的小屁股…”
岑掌珠纯真的眼眸里开始有了笑容,“你,你真的是娘?可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木乔拼命点头,“是…老天变了个法术,把娘变成木乔姐姐的模样了。我的珠儿!”
泪水再一次忍不住汹涌而下,顷刻决堤!
悲伤的气氛象海一样侵入,岑掌珠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娘,爹为什么要把珠儿扔进河里?是珠儿做错事了么?爹为什么还要拿箭射我们?为什么奶奶要那么凶的骂珠儿?娘,我好怕,好害怕!”
“是娘的错!全是娘的错!”
恍惚间,又回到那个让人痛不欲生的夜。在最圆润华美的月色下,却上演着最惨绝人寰的杀戮!
“要怪,只能怪你自己挡了我儿子的道!我好好的儿子为什么要给你们一个下九流的商人家当赘婿?挣的功名还是你们岑家的,想得美!”
“不错!是你爹救了我们一家,也是你供我读书科举,但那不也是因为你看上了我有本事,能替你挣回更多的风光荣耀么?可是现在有位贵人看上我了,她除了长得比你漂亮,还能带给我更多的荣华富贵,甚至加官进爵,封侯拜相!这些,你都做得到吗?你若是做不到,就别死赖着我不放!”
“哼,成亲五年连个儿子也生不出,一个赔钱货还好意思叫什么掌上明珠,扔下去!”
…
一字字,一句句,每当回想起来一次就更加痛入骨髓一分。
错了。真的是她错了。大错特错!
爹当年为什么要那么好心,救下这一窝子的中山狼?自己为什么会有眼无珠,错付终生?
一夜之间,不仅是爹娘,就连萍水相逢的木乔都为此赔上了性命!
还有女儿,难道连她也保不住了么?老天,你不能这么残忍!
第4章伤逝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空中下起了雨。淅沥沥落于天地之间,一点点的蚕食着初冬本就不多的暖意。
跟附近卖炭的山民打听了好一阵子,霍梓文以最快的速度请来了山里的土郎中,一位两鬓斑白主,衣着朴素的老道长。
可等他拉着人气喘吁吁的跑到这儿,见多识广的老道长一看岑掌珠的模样,便恼怒着大骂,“你们这是怎么回事?这孩子都快死了,你们才叫我来?”
连脉都不用把,只需察颜观色,老道长便非常肯定的道,“这一定是先受了风寒,又郁结在心,耽误了医治,生生的小病拖成了大病。瞧她血吐成这样,现在整个五脏六腑定已给掏空了。别说现在没有,就是有千年人参也救不回这娃娃的命了!”
“道长说得没错,只这现在该怎么办?”
展云飞的话惊醒了已经快要崩溃的木乔,她扑通跪在道长面前,“道长,我求求您,您救救她,救救她呀!”
老道长悲悯的摇头,“非是我不肯尽力,实在是回天乏术。我不怕老实跟你们说,这孩子现在多活一天,也就是多受一天的罪。你们若是同意,我便用金针封住她的几处大穴,让她去的没那么痛苦。”
“不!”木乔彻底被激怒了,如护崽的母鸡般跳了起来,“枉你还是出家人,没本事治病救人,还要说这样咒人的话!我不听,不听!你快走,走!”
老道长诧异的看着这个八岁的小女孩,不明白她怎么来得这么大的滔天怒火。不过想想可能是姐妹情深,一时接受不了,旁边几个又都是半大孩子,连个大人都没有,心下有火也不好发了,“算了算了,老道我这么一把年纪也不跟你们几个孩子计较。”
他收拾了药箱,转身就往外走。霍梓文见这老道士心地倒还不错,把整个钱袋都拿出来相送,“道长,谢谢你了,我妹妹心情不好,她说的什么您别介意。我这儿只剩下这么多钱了,请您不要嫌弃。”
老道长偏过头来看他一眼,想了想从药箱里取了只小瓷瓶出来,“小家伙,我看你人倒不错,这药就送你吧。”
他转头朝里看了一眼,叹了口气,“若是那女娃娃再犯病,你就把这个药喂她喝下,多少也能让她走得安详点,左右也不过这一时三刻的事了。”
象征性的从霍梓文的钱袋里取了三枚铜板,老道长摇头叹息着走了。
雨渐渐的大了,汇成了细细的水流,四面八方涌进破窑里。脚下早已经湿得站不住,可木乔还是那样呆呆的抱着岑掌珠,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用自己娇弱的小身躯,替她撑起一片干爽的天。
“木乔…”展云飞踌躇着上前,不知该用怎样的语气,跟这个有着木乔外表,却又有着小姐口吻的女孩对话。
霍梓文在送走老道长之后也不知跑去了哪里,现在还没回来。雨下得这么大,他们得换个地方避避才是。
咳咳,岑掌珠再一次在昏睡中剧烈的咳醒了,稚嫩的声音软软的道着委屈,“娘,我疼,疼!”
木乔似是瞬间活了过来,不住的亲吻着她的面颊,“珠儿不疼,有娘在呢,不疼!”
可是小丫头还是一个劲的叫疼,很快,又咳出了鲜血,一口一口,落在衣襟上,触目惊心。
“珠儿!”眼泪滚滚而落,似是有千万把刀在活活绞着她的心!如果可以,木乔真的愿意替她生受这一份痛苦。
“用这个试试吧。”霍梓文下山去找了乡亲给家里人带了话,又匆匆赶了回来。
拿出老道长留下的药,一点一点喂进小女孩的嘴里。干涩的药粉苦涩难咽,展云飞用树叶接了点雨水,好歹让岑掌珠喝下几口。
剧烈的咳嗽渐渐平息了,小姑娘的目光却开始渐渐涣散,但口齿却奇异的清晰起来,显是进入了弥留之际。
“娘,我好冷,我想回家。”
“珠儿冷了么?那娘把珠儿抱紧一点,你就不冷了。等你好一点,娘就带珠儿回家。现在下着雨呢,珠儿生着病,不能再淋雨了。”
“娘,那回家之后爹爹还在么?珠儿害怕…”
“不怕不怕,家里只有最疼珠儿的外公外婆和娘,再没有其他人了。”
“还有小飞叔叔。”
“是,小飞叔叔也在的。”
“娘,天冷了,是不是就要下雪了?”
“是,等到下雪了,梅花就要开了…娘会带你去后山看梅花,还要跟珠儿堆两个大雪人。一个是娘,一个是珠儿…娘,娘会牵着珠儿,永远不分开。”
“娘,那您能变回原来的样子么?珠儿想看到原来的娘。”
“珠儿,你这么说,木乔…木乔姐姐听到会伤心的。她好不容易才把娘变成这样,就是…就是想让娘能多陪珠儿几年…”
“那娘您就不变了吧。可是,木乔姐姐又到哪儿去了?外公外婆呢?”
“他们都…都在天上,看着你…不过要等到天黑了,星星出来才看得见…”
静默了一时,怯怯的问,“娘,他们,是不是都死了?”
“没有!他们没死,他们只是去了很远很远的天上…不过他们还是看得见珠儿的,只要珠儿乖…”
“珠儿会乖的。”女孩的眼睛渐渐闭上了,声音也变得模糊不清,“娘,我好困,我想睡觉了,你唱歌给我听…”
下意识的刚想说“好”,木乔猛地惊醒过来,“珠儿!珠儿你不要睡,不要睡!”
可是岑掌珠还是在她的怀中渐渐合上了纯真的双眼。
“珠儿!”木乔跟发了疯似的摇她,“珠儿你快醒醒!”
“木乔,你别这样…”展云飞满怀愧疚,哽咽难言,“是我辜负了小姐的托付,是我没照顾好珠儿,你让珠儿安心的去吧。”
“珠儿不会去的,她不会走,不会走!”木乔抱着渐渐失去生机的小女孩,猛地冲进了茫茫雨幕里。
山脚下,供着土地公公,慈祥的笑着,注视着面前的每一个世人。
“土地公公,求求你保佑珠儿,保佑她平安无事吧。她还只是个孩子,她不该遭受这样的报应!”
“我答应你,只要她能活过来,我一定什么都不管了。父母之仇我也不报了,家业钱财也全都不要了。我只要珠儿,只要我的珠儿活过来…求求你,求求你让她活过来呀!”
头重重的磕在那小小的一方青砖地上,混合着泥沙,很快就见了红。可木乔好似一点都不知道痛,仍旧一个接一个的重重磕下去。
霍梓文不知想到什么,嘴唇抿得极紧,强硬的扭过头去。
“木乔…”展云飞不知道该怎么劝解了,只能一同跪下,伸手抱住她,“珠儿已经去了,你不要再这样了!”
刺目的闪电蓦地照进了树林,随即一声闷雷轰隆着滚过,雨更大了。
霍梓文转过头来,见到永生难忘的一幕。
白色电光里,悲痛欲绝的女孩抱着冰冷的小小尸体,仰望着苍天,无声的翕动着唇,似是想质问什么,却象是给抛上岸的鱼,连半点声音都发不出。可那一种无言的悲痛弥漫开来,更加的让人心碎俱碎。
凄风冷雨中,她那一抹单薄的身影越发显得瘦弱得可怜。只有那一双琉璃色的眼睛,倒映着雪白的电光,可怕的耀眼。
尔后,那抹身影就这么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雨,一直下,还夹着些冰碴落下。
天,更冷了。
第5章复仇之计
夜阑人静,雨滴檐下。
再次醒来的时候,又一次回到了霍家。顾不上去看霍夫人阮玉竹的脸色,木乔不顾晕厥后的难受劲儿,爬起来就往外冲,“珠儿呢?珠儿在哪里?”
阮玉竹没有多说什么,扶着她到了后院的空屋。
屋子不大,收拾得很干净,当中摆放着一具小小的棺材,映着那一灯如豆,分外凄清。
棺材没有钉上,就是留着给她看最后一眼。见她进来,展云飞将棺盖推开。他的动作很轻,似是生怕惊扰了里面的女孩。
小姑娘已经擦洗干净,穿着一身雪白的新衣,还抹了些淡淡的脂粉,宛如甜梦正酣,宁馨而静谧。
不死心的伸手过去,只有当接触到那脸颊的冰凉冷硬时,木乔才算是彻底接受了这个事实。
掌珠死了,那颗曾经给她捧在手心里的掌上明珠,死了。
视线瞬间模糊,心头却似有无穷烈火在燃烧!
木乔觉得自己心里似是给人挖开了一个口子,把那热乎乎的东西一滴滴的全都流尽了。然后,连眼泪也流不出来了。
把棺木合拢,跪在地下给阮玉竹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木乔沙哑着嗓子,诚心诚意的致谢,“夫人,两次相助之恩,木乔没齿难忘。便是今生无望,来世结草衔环,也定会报答霍家这番大恩大德!”
“你快起来,我们帮你,可不是为了要你的报答。”阮玉竹看着她,温润的面庞上却透着一股肃然正色,“木乔,我和老爷没问过你从前之事,是因为我们相信,一个八岁的小女孩是不可能做出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但是现在,我们却不得不问上一句,你是否已经决意要离开霍家了呢?”
给看出心事的木乔一哽,随即眼神里便似灼灼似火在烧,“夫人,若是有人丧尽天良,恩将仇报,杀妻灭女,残害无辜,对于这样的人是否应该要他血债血偿?”
“你可以报官。老爷虽然失势,但在朝中还是有几个交好的朋友。以暴制暴,可从来不是解决问题的好方法。”
“可若是无法报官呢?没有物证,甚至连可以去状告的亲人都没有一个!”
木乔目光里的悲恸,让阮玉竹有些哑然了。
“若是世上真有这样狼心狗肺之人,一定要绳之以法,以正乾坤!你们到底有何冤屈,且说来听听,老夫一定为你们作主!”在门旁站了一时的霍家老爷霍公亮一身青衫,义愤填膺的走了进来。他的身边,跟着的是忙活了一天的霍梓文。
木乔微微摇头,“霍老爷,您已经帮过我很多了,我不能再连累你们。我…我受了珠儿她娘的救命之恩,不能不管!这是我自己的事情,让我自己去解决。”
“算我一个!”
展云飞话音未落,却听霍梓文忽地插进话来,斜睨着木乔,“你以为现在还是你自己一个人的事情了吗?你已经落籍在了我们家,若是你出了什么事,我们家一家要受到牵连。”
他清冷的声音象是记警钟敲在木乔心上,“你以为你们能做些什么?去下毒还是暗杀?别犯傻了!你才多大,他才多大?恐怕还没等你们靠近,就要死在人家手里了。纵是侥幸给你们成功了,平白又多赔上两条性命不说,杀了他也不过是头点地,他又能有多痛苦?倒不如…”
“阿三!”霍公亮皱眉低喝,打断了儿子的奇谈怪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