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着跟着老先生悠悠荡荡,快把别墅区绕了一圈,刘瑕走得脚都酸了,老先生才在月湖边上找了一条长凳坐着歇脚,双手拄着拐杖凝视湖面,庄重得像一尊塑像。

刘瑕很少做老年咨询人,不过她对老先生的心理障碍已有一定见解,她在长凳另一角坐了下来,也望着波光潋滟的水面,用商量试探的语气说,“老先生,我是沈亲先生请来的心理咨询师。”

沈亲在沈家也许是个特殊人物,他父亲沈鸿对他反应都有点特别,这次刘瑕祭出他的名号,老先生双肩微微一震,果然也算是有了回应。刘瑕就继续往下说,“恕我冒昧猜测,您现在也许不是不能说话,只是不想说话。”

老先生静如处子。

刘瑕不管他,继续说,“虽然我很少做老年案例,但也不是不能为您辅导。不过,心理咨询有一个原则——自愿性。也就是说,如果您没有改变的意愿,那么我们咨询师也不能帮助您。”

她顿了顿,“但是我和您的情况有些特殊,您看是这样的,老先生,到现在我也没见过委托我来这的沈亲先生,他好像也不愿见我,所以我也不能直接和他沟通这一点,所以我想,如果您不愿意我继续来这的话,那能不能由您和他表示一下?老先生,我想不论您别的后辈如何,沈亲先生应该是很关心您的。为了给您找一个好的咨询师,他……嗯……”

老先生忽然站起身往回走,刘瑕赶忙追过去,她不说话了——沟通不顺畅,多说也没用。今天的咨询无疑比较失败。

为了不进一步干扰来访者的心情,她没有追在老先生身边,而是坠在后头远远跟着,刘瑕也没有办法,这是个很大的小区,不跟着老先生,她都找不回24号别墅。

等刘瑕远远看到自己的车屁股时,老先生又止住了脚步,站在别墅门口并不往里进。刘瑕感觉他好像在等自己,就慢慢走上去。“老先生,您——”

老先生转头看着她,一只手从拐杖上挪开了,伸到她面前——似乎是在邀请她。

刘瑕和他对视了几眼,慢慢地、试探地把手放到了他手上。

老先生就牵着她的手往里走,他们路过了一脸惊讶的沈家第二代,直接上楼。

老先生之前是从二楼上来的,这一回却没有在二楼停留,带着刘瑕直上三楼,走到一扇关着的门边上,拿拐杖敲了敲门,又看了看刘瑕。

刘瑕会意,这里看来应该就是沈亲的房间了。

她握住门把,开不动,门锁住了——不知为什么,因为和沈亲有关,这似乎很自然。

“沈先生,”她敲了敲门,发现门框上有一个黑色摄像头,便仰头对镜头说,“沈先生,我是刘瑕,能让我进去吗?”

摄像头转了个角度,对准她,红点一闪一闪,像是一只眨动的眼,门内一片寂静,刘瑕又敲了敲门,“沈先生?”

她的手机响了起来,刘瑕拿出来一看,果然是沈亲:*刘医生,请离开。*

她苦笑着把手机拿给老先生看,“老先生,恐怕真的只能请你转达我的话了。”

老先生双手拄杖,站在紧闭的房门口,不说话,不动弹,就这样定定地看着刘瑕下楼。

“怎么样?”沈鸿一群人还等在楼下,看到刘瑕下来就焦急地问,神态里到底还是带了一些期盼。

刘瑕摇头,“很抱歉,老先生还是不肯开口,我应该帮不上忙。”

“刘医生你坐,到里面坐。”沈鸿应该和周小姐沟通过,对她的态度热情了很多。兄妹几人把刘瑕让到客厅盘问了半天,刘瑕咬死了自己无能为力,也没法继续努力,热诚推荐沈家延请资深医师上门诊治,又坐了半小时才脱身出来。

她已经不怪周小姐了,现在沈家兄妹的表现堪称孝顺典范,一个个忧心如焚,周小姐一个特助而已,和沈家人接触不多,说沈家人感情很好应当是发自肺腑。

开车回市区路上已经是晚高峰了,行驶时间几乎翻倍,刘瑕计算了一下,这一趟连头带尾,四个小时是打不住的,1点出来,6点能到公司算顺利了。她摇了摇头:可惜,这多出来的四千块只能算是她亏了。

正这样想,她的手机又响了起来,刘瑕头皮炸了一下,乘着红灯把手机拿起来看——果然又是沈亲的消息。

‘刘小姐,你估计错误,祖父愿意接受你的咨询,款项已汇,周五下午,老时间老地方,请勿失约。’

紧接着,银行短信发了过来——她的账户入账两万四千元,沈公子不动声色,已经把每个半天的有效小时数调成了五小时。

会到刘瑕工作室来的咨询人,不论人生际遇,金钱上总是不缺的,否则亦付不了诊费,不过沈公子亦是给钱最爽快的咨询人之一,刘瑕让自己往光明面去想——从今天下午的见闻来看,沈家环境错综复杂,家事亦是商务,犯错成本高昂,也许沈公子只是习惯行事谨慎,至于对她隐私的侵犯轻忽,这在富裕阶层亦属司空见惯。

信号灯转绿,她踩下油门,转弯进入小区,一个念头忽然闪入脑海——晚高峰的行车时间总是飘忽不定,去程一小时,回程一小时也不是不可能,沈公子为什么要加一个钟点给钱?

他怎么知道她现在还没到家?

行车入库,刘瑕在车里坐了五分钟,她几乎什么也没想,又或者在这五分钟内想了太多太多——最终她拿起手机,发出一条消息。

*为什么是我?*

沈公子——沈亲(琴?沁?钦?)的回答来得很快,也许是她神经过敏,但这真的就像是他从她的手机屏幕上直接看到了这条短信,跳过了接收、阅读和回复的过程,仅仅两秒过后,刘瑕就收到他的回复。

*祖父需要治疗,你是最好的心理咨询师。*

这也许能解释事前调查、她的简历,但——刘瑕摇了摇头。

*这不能解释你付了我五小时的钱。*

这一次沈公子回得很慢,起码以他的标准来说如此。

*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刘小姐,如果你不喜欢额外的小费,我可以收回。*

刘瑕瞪着屏幕,有几分哭笑不得,她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但这答案的确让她有些吃惊,她甚至可以想象到沈公子键入回答时的表情——一张模糊的脸上写着心虚,几经犹豫,最终决定耍无赖蒙混过关。

*你知道心理咨询没有小费一说。*她打上屏幕,但又删掉,把手机丢进包里,下车上楼:这对话不会有任何结果,看得出来,沈公子虽然在某些方面能力强得可怕,但另一方面显然过于幼稚,无法形成有效交流。

但沈公子没有放过她,刘瑕的手机嗡鸣起来。

*你生气了吗,刘小姐?*

刘瑕瞪着屏幕:*你说呢?*

沈公子发来一个笑脸符号,*那么,小费要退回吗?*

被人窥探隐私的感觉不可能好,但刘瑕已过了会被震惊与反感左右反应的年龄,她知道自己和沈公子在同时展开两场不同的对话,一场在表面,一场心照不宣。

*不要,这是钟点超时费。*她略作让步。

沈公子的笑脸在一秒后现身屏幕,刘瑕几乎能感受到他的得意——终究,她还是在四千元前低了头。

她让他的兴奋持续数秒,酝酿到最高点,随后又发一条,*如果你希望咨询能够继续的话,沈公子,这种事该到此为止了。*

这句话足够提醒沈公子,她并非全无筹码,亦能稍稍遏制他的气焰——在刘瑕的想象里,这是反手抽上脸颊的一巴掌。是,到目前为止,忌于滨海房产的势力,沈公子有备而来的作风,她接下了这单咨询,仅仅是为了避免回绝后可能惹出的更大麻烦,但话说回来,钱终究不能买到一切,刘瑕已经给足了面子,她希望沈公子也知道适可而止。

虽然他似乎并不爱出面交际,但沈公子的人际交往能力并不匮乏,他足足停顿了30秒,也许是在捂着脸颊痛定思痛。

*……好。*最终他说,在短信背后居然还加了个哭泣的表情符号。*相信我,刘小姐,我会知道分寸。*

他会吗?刘瑕看着那不断抽泣的动画小脸,不禁颇感怀疑。

第3章连景云

连景云周四一早就来了工作室,随身还带了一个鼓囊囊的包,他和变魔术一样往外掏设备,先拿了黑色的方盒子,在办公室内外绕了一圈测信号,用红外线笔四处乱晃,找窃听器、摄像头,最后又拿出一个特制的路由器,做Wifi加密,“保险起见,以后你们工作人员自己用这个不广播的Wifi,待客再用一个。”

最后坐到刘瑕电脑跟前,安装了一个软件开始扫描入侵痕迹,刘瑕的键盘他用着不舒服,最后索性就把迷你主机拆下来,“我先带走,和老路由器一起拿回公司里研究研究,下班给你送回来。”

刘瑕托腮看他忙活,“你们部门连拆机工具都有?到底还有什么没有的。”

连景云白牙一闪一闪的,“反正该有的都有,不该有的——你需要的时候也有。”

“你们是调查部门还是犯罪部门啊?”刘瑕漾出一点笑意。

连景云的眼睛就弯了起来,他扫扫西装上的一点皱褶,往椅子上一靠,拿起咖啡杯翘兰花指,扭着嗓子说,“为公司挽回损失,为社会弘扬正气,禄安保险调查部门竭诚为您服务,希望您能配合工作,早日定损——”

刘瑕白他一眼,“人模狗样。”

连景云咋咋呼呼地说,“我哪人模狗样了我,你平时说我人模狗样我不反驳你,今天我这身西装多少钱你知道不?起码也得是个衣冠禽兽——”

“沐猴而冠。”刘瑕说,她和连景云对视一眼,忍不住咯咯地笑起来,“说真的,你今天怎么穿上西装了,看料子,不便宜呀。”

“公司要求。”连景云说,“我上周换岗了,以后主做累计标的五百万以上的单子,公司配发了几套西装,其实没鸟用,不过你懂,反正是岗位福利的一部分,不穿白不穿。”

“五百万?”刘瑕挑挑眉,“先说恭喜,你又要发财了。”

连景云拱手,“哪里哪里,不敢当不敢当,小店的生意都是您这样的达人照顾着。”

玩笑开过了,放下手他也有些感慨,“当时老爷子拼死让我别进警局,你知道,我心里还挺别扭的,现在看……不管怎么说,这一行确实安全,来钱也的确不少,这一个月就比得上老两口一年了。”

连景云大学读的是警校,品学兼优,荣誉毕业,还在警校就被S市市局给盯上了——但终究,就业时没顶住家里压力,还是放弃分配进刑警系统,在当时,还闹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

反对他进警局,是连爸爸连妈妈共同的意思,连景云是个孝子,在父母一致的反对下只能屈服,但他到底也没按家里的意思,回老家出入境管理处工作,还是走了调查员的路子——博弈的结果,他进保险公司做了一名调查员。

连景云和刘瑕的老家是西北内陆一座小县城,出入境管理处一天能工作两小时就算是忙的,在当地收入又算上层体面,连叔叔是老警察,或多或少有些级别,在当地人面也广,连景云放弃公职去做聘用制的调查员,还在声名狼藉的保险公司工作,在家庭内部必定有一场小革命,但几年后,选择优劣不言自明——禄安保险的调查员拿的是绩效工资,除了固定工资以外,追查出骗保,为公司挽回的保险金损失是有抽成的,连景云这几年工作成绩极为突出,级别蹿得也快,公司给解决了户口,靠绩效奖金在S市这样房价高企的城市也有了自己的小家。现在职位一提,年入百万也不是空话,在他那些警校同学里是远远跑到了前面。

话虽如此,但刘瑕看得出来,连景云的感慨背后多少还有些惆怅——哪个读警校的学生,心里没有个警察梦呢?

“你没进刑警,最高兴的是阿姨。”她说,“我在你们家那三年,连叔叔每次出外勤,阿姨晚上就睡不好,现在你这样也挺好的,阿姨还能少操心几年。”

提到母亲,连景云的表情真正柔和下来,他摆摆手,“别扯这些了,我一会还有个会,咱说正事,你在电话里说得不清不楚,现在环境清洁了,可以说了吧?这事怎么和滨海房产扯上关系了?”

对连景云没什么好隐瞒的,刘瑕一边收拾桌面一边和连景云说起来龙去脉,“……感觉车上可能也被放了跟踪器,要不然就是手机被入侵了,不然他怎么给我加的钟点?”

滨海房产是S市房地产龙头,在全国范围内都算是一流房企,这几年搞业务多元化,是标准的房产巨鳄,连景云搞调查的不可能没听说过,他越听眉头越是紧锁,沉吟了半天才说,“可能答案比你想得更简单,你是从月湖山庄开出去的,他只要找辆车跟着你就行了——”

说到这里,他猛地一顿,看了看刘瑕的脸色才自失地一笑,“又忘了,你胆子大,这种事吓不倒你……在这件事上,我和你理解一致,沈家家大业大,听说他们家背后的关系是通到P市的,这样的人家要请人给老先生做心理咨询,做点事前调查很正常。沈公子可能也就是给你个下马威,让你以后不要四处乱说话。”

为咨询者保守秘密是咨询师的职业道德,刘瑕也并不是那么介意被疑心病过重的咨询者家属骚扰,但这件事,她不觉得仅仅只是单纯的下马威。

“沈公子的资料,你知道多少?”她问连景云,“我只知道他的名字里有一个字读‘qin’,其余资料网上一概没有,沈家人好像很注重隐私保护。”

“他应该叫做沈钦——沈家第三代都用的是金字旁。”连景云确实先做过一些背景调查。“沈家发家是从你的咨询人沈均廷先生开始的,不过他几年前就退居二线,第二代六男二女里,董事长沈鸿一家最低调,我听说他的几个孩子都常年在国外生活……倒是沈家六房一家都在国内,你知道的,上海滩名媛一家,经常上《罗博报告》那种杂志的本地生活栏目,他们家几个孩子都是金字旁。”

刘瑕对他挑起眉,连景云摊摊手,“别看我,同事说的,这是保险公司基本功,不然你当我们靠什么盈利,普通人寿保险吗?”

“越是了解你们公司,越对保险业心存敬畏。”刘瑕半开玩笑,她没有继续追问沈钦的消息,“最近在忙什么案子?升职后第一单,总要做开门红才好。”

‘有需要你就开口’这句话,她含着还没说出口,连景云就打断她,执拗地继续刚才的话题。

“继续说沈公子的事——沈家人做事一直是很规矩的,”他说,“你不需要太担心什么,关于滨海这件事,我还有一个信息也许你会感兴趣——每年六月份,滨海都会召开股东大会,我听说每年沈老先生都会上台发言,虽然现在董事长已经换成了沈鸿,但沈老先生依然是集团持股最多的大股东,他的几个子女只有象征性持股,除了沈鸿手里股份较多以外,集团的大权,实际上依然集中在沈老先生之手。”

这解释了刘瑕的不少疑惑,起码昨天月湖山庄那一幕现在看来已经是昭然若揭,刘瑕隐约已预见到了未来一段时日的麻烦,她皱皱眉,“我明白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好端端被扯进一出豪门争产风云,心理上难以调适也是自然,刘瑕虽然不动声色,但连景云依然不失同情——只是一切都包裹在他的坏笑里,“这个案子能辞就辞……辞不了就只能小心点,有事随时找我,反正不管是沈钦还是别人,对咨询肯定都很关注——我说,要不然你干脆就别干了,这个破心理工作室有什么好,还不如进公司和我搭档,头儿早就和我说了,让我把你挖进来,给我招聘奖金,我们俩黑白双煞,杀遍江湖无敌手,夫妻双双把家还……”

“去你的。”刘瑕拿起鼠标作势要丢他,连景云一缩脖子,做讨饶状,又献上一个笔记本做供品,“这几天你就先用这台本子吧,这台电脑经我悉心调教,你小心点,别上太多奇奇怪怪的网站,乱开什么病毒邮件,应该是不会中招。”

说着又给刘瑕换了个手机,递过来一台崭新的iPhone6S,“也是一样,小心点,隐私还是能保证的。”

刘瑕拿着全新的手机,还没撕屏幕保护膜的笔记本,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固然保险公司爱做有钱人生意,但连景云自己又不卖保险,他一个管骗保的高级调查员,和富豪圈子有什么关系?一声轻飘飘‘我听说’,一台电脑,一部手机,背后藏着他多少奔波操劳,刘瑕不是想不出来,不是没有谢意,只是把这谢字说出口,似乎又嫌太矫情。

“专门新买的?”她只能说,伸手去拿手机,又半路止住,“支付宝现在不能用了,回家转钱给你。”

“滚蛋吧你。”连景云嗤之以鼻,“和我你别提钱——都和你说了我刚升职,你那点小钱,自己存着吧,我还用不着问女人拿钱。”

“你这是沙文主义。”刘瑕说,连景云仰起头,畅畅快快地笑起来,他的声音一直是很大的——一直都是这么爽朗,有时带点油滑,但并不惹人反感。

“沙文主义就沙文主义,反正不问女人拿钱。”他说,脸上那有点漫不经心的笑意渐渐淡去,“说真的,虾米,沈家这事,不是那么好沾手,你自己掂量掂量,实在不行就别干了,休息一段时间,钱方面,你用不着担一点心……”

连景云一直是个很爽快的人,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有些犹豫,但刘瑕知道他不是因为钱——

她的笑意慢慢凝固,屋子里那亲切的、打趣的气氛渐渐凉了下来,刘瑕扇扇睫毛,专注地研究着土豪金的Home键,她没看,但能感觉到连景云的犹豫变成心虚,心虚变成不自信,最后,取代了那句酝酿中的,更亲近,在《喜剧之王》后,也因为流行文化也更有代表意义,指代更明白的‘我养你’,他退了一步,又用笑声掩盖退缩。

“反正你知道,有什么难处,你都能找我。”

他的笑声和平时比,有些虚张声势,但真诚无法抹煞,而这样的话是很难得的,也许比爱语更加难得,在这个浮华城市里,爱是被滥用太多的词,钱反而更能表达心意的宝贵,在连景云这样,大城市刚刚落稳脚跟的年轻人,这句话比多少甜言蜜语更熨帖,像是一把拿自己当燃料的火,烧向你时,想不暖都难。

刘瑕呢?她当然听到这句话了。‘有什么难处,你都能找我’,这句话是这样的温暖,又是这样的坚实,这样的话在什么人面前会受到挫折?什么时候不是无往而不利,它能勾起多少心酸的回忆,又这么扎实地把它治愈,让所有孤独的、伤痕累累的心都相信,以后这条路,她可以不必一个人走——

“我知道。”她说,命令自己露出一个会心的笑容,“不是早就说过了吗,咱俩在S市就是相依为命,得互相照应着。”

连景云的肩膀松了下来,英气的眉毛一撇,唇张开,似乎是要叹气,最终还是一笑了之,仿佛一切尽在意料之中。刘瑕没有细看他的表情,她把话题拉开了,“别光顾着说我了,你最近手里在忙什么Case,还是汽车骗保?”

“都有,现在也给一些小案子做督导,”连景云说,“主要还是忙汽修厂那块,这个案子我挂在心上大半年了,最近才有点眉目。”

“有需要你就找我。”刘瑕抢在景云回话之前说,“也让我换换心情,说不定我真觉得这有意思,就改行和你混了呢?”

连景云这才被说服,他咧嘴一笑,“行吧,随你,目前还不需要你出马,等我多拽点线头再说——我得走了,一会还得去局子里一趟……”

事实上刘瑕半小时后也有一个预约,她把连景云送到电梯口,无视张暖飞来的媚眼和窃笑(‘暖暖,今天的咨询人确认提醒做一下’),回到办公室稍微熟悉新电脑和手机,潜心工作了一个小时——除了王阿姨和沈公子这样的土豪奇葩咨询人,一般来说,心理咨询一次都控制在一小时左右,再长收效也不会更好,反而有可能被削弱。

一小时后,她送走咨询人,重新打开电脑和手机,然后——

刘瑕的喜怒一向很少形于颜色,但现在她忍不住按住额角大声说道,甚至还不雅地骂了一句脏话。

而沈公子——沈钦的对话框得意洋洋地闪烁在任务栏里,他说,“你好,刘小姐。”

而刘瑕刚刚甚至还没来得及安装QQ。

“啊,很好。”她喃喃地说,发觉桌面背景和程序文档都相当熟悉,沈公子还贴心到为她把快捷任务栏都设置好了。“很好。”

一阵冲动涌上,刘瑕飞快键入字句。

*沈先生,你这是病你知道吗?*

按下发送键后,理智回涌,她有轻微后悔——当然沈钦有病!这太明显了,他的心理障碍在沈家上下恐怕无人不知,但正因为如此,作为心理咨询师,她更应该避免如此直接的刺激……

*我知道。*沈钦回得依然很快,附上一个灿烂的笑脸表情。

刘瑕瞪着这表情,她有种被噎到的感觉。*——你应该接受治疗,沈先生。*

沈公子回话的速度慢了,QQ上出现‘对方正在输入中’的状态标示,但迟迟没有话语上屏,就像是有一个人的双手放在键盘上,但却踌躇着不知该如何表态——承认自己有心理障碍,对很多人来说也许并不难,但承认自己需要帮助,这对于很多病患来说都并不简单。

刘瑕的火气在这断断续续的‘输入中’里缓慢消解,属于咨询师的职业习惯接管了思维,她情不自禁想要放柔语调,即使这在文字聊天中并不容易——

*那,你愿意治疗我吗,刘医生?*

过了十几秒,沈公子的回答终于浮现。刘瑕眼神微敛,手指在空中顿住,她犹豫再三,还是缓缓打出回复。

*我……愿意试一试。*

*ευ(●\'\'●)*

几乎是瞬间,沈公子发来了三个笑脸符号,而刘瑕也意识到自己又一次落入对方的陷阱,她的视野中浮现红影,几乎是咬牙切齿——除了轻而易举地跨越正常人的底线以外,沈公子真、正有踩到她烦点的天赋。

*谢谢你的好心υ*,一行行回答伴随笑脸,飞快地出现在屏幕上,沈公子那眉飞色舞的表情几乎就只差一张脸便可生动起来。*刘小姐,但我不会接受你的治疗(>﹏<。)*

这是个蹩脚的玩笑,还有些恶劣,就像是他对她做的事一样,而他几乎冲出屏幕的开心充分说明沈公子无聊的幽默感,简而言之——幼稚。刘瑕闭上眼,深深吸一口气。

*为什么?*她键入回复。

沈公子的回答一下又停了下来,刘瑕想着他的表情,猜测着他的回复——也许他会轻忽、玩笑地回答‘我已经放弃治疗’,也许他会给出一个让人意外的回复,也许他会说自己不愿让祖父的咨询师为自己咨询,这是常见理由,不论他怎么回答,都能带给她一些信息,让她进行分析,对他多一些了解——

但最终,在几乎三十秒的沉默后,沈公子只是发来了一个笑脸:*:)*

*刘小姐,明天见。*

刘瑕对屏幕皱起眉,试着在心里勾勒出一个性格轮廓,寻找沈钦的诉求和目标,然而她掌握的信息实在太过稀少,让她感到自己正在进行一场优劣极为悬殊的对决。

沈家这事,不是那么好沾手。

实在不行就别干了……反正你知道,有什么难处,你都能找我。

连景云的话在心头一掠而过,就像是风里翻飞的纸张,一晃就不知飘去了哪里,刘瑕晃晃头,双眼渐渐凝神。

*好的。*她慎重地打入回答。

*很期待我们的第二次咨询,明天见,沈先生。*

第4章一大堆人

这次过月湖山庄,刘瑕留意到更多细节,她认为沈家的监控摄像头要比一般人家更多。

当然,这背后可有很多理由,譬如月湖山庄就是沈家开发的楼盘,借人和之便,往自家别墅多倾斜些安全资源也属常事,把这和沈公子联系起来,也许该算是刘瑕神经过敏,不过她确实情不自禁地注意到这一点:从山庄门口一路开进来,迎面而来的安保摄像头都在跟着她转角度,她在沈家门口下车之后,围墙上的摄像头也一样敏锐,一闪一闪的红点,就像是沈公子的邪恶双眼,在一眨一眨地凝视着她。

每次咨询以前,她的心态都挺认真严肃,但不知为什么,此时刘瑕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卡通般画面:一排长得一模一样的熊孩子在墙头并肩坐着,得意地低头俯视她,好像幼稚园小朋友反过来审视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