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下眼:“不会。”
终于有泪水顺着他这句话滑下她的泪痣。
“那为什么,要对我这么过分呢?”她不懂他,无声地流泪,“把我推开,又和别人订婚,再来招惹我不准我喜欢别人。知道我喜欢你,所以拿我对你十一年的感情挥霍。柳叔叔,你太过分了。”
她太善良,连在他面前痛快哭一场都不会。
他有千般不忍,却不成言,只能低头一点点吻净她无声的眼泪,薄唇贴近泪痣时,好似看见她十一年的痛彻心扉。
他猛地将她按进胸膛,在她耳边郑重低语:“再给我一点时间。”
她怔住,眼角清泪未断。
他将惊天秘密撕开一角,只为留住美人心:“陈嘉郡,不要信你这两年看见的。在你身边的柳惊蛰,才是真心的那一个。”
陈嘉郡走的时候,泪痕未干。连道别都没有,一声轻轻的关门声传来,柳惊蛰就在这声关门声中静静站了很久。
他将自己沉入黑暗,满室的灯光也化不开他眼中的阴郁。男人神色凛冽,像是有恨,终于拿起一旁的手机,拨下一个号码:“陈嘉郡身边,为什么会出现刘经迟?”
电话接通,一个华丽的声音带着性感,悠悠传来:“女孩子长大一点,认识几个除你之外的男人,很正常。”
柳惊蛰几乎要起杀心:“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任何事,我都可以忍,都可以听你的,只有这件事不行。”
悠悠人间,他有他的一世长安要保护。
“我承诺过的事,万难千险,我都会做下去。我希望你同样遵守我对你讲过的条件。我跟你之间的事,发生任何意外我都可以忍,只有陈嘉郡不行。我见不得,陈嘉郡被什么人拖入我们这么脏的世界 。”
陈嘉郡很快就明白了柳惊蛰近月来会出现在半岛港的原因。
公司流言四起,风言风语中提及的只有一件事:半岛港即将不保。
陈嘉郡是明白的,公司近些年的利润率越来越低,几乎到了入不敷出的地步。一个财务状况陷入危及的公司,流言总是起得特别快,也特别多。外界疯传造成这一局面的始俑作者是董事长,是他的决策失职,但身在公司,知晓前因后果的陈嘉郡从心底站在公司董事长这一边。他不是决策失职,他只是舍不得。在如今这一个货运港、商业港赤炙手可热的社会,半岛港是为数不多不以盈利为目的的风景旅游港,谁都可以来看一看,谁都可以来走一走,这样的情怀在这个物质的世间是值得被敬重的。可惜,资本运作最不需要谈的,就是情怀。
四方瞩目下,董事会召开股东大会,一人一票,公平决议。新闻发布会上一纸决议被推上公众系:为了公司的可持续发展,决定引入战略投资者。战略合作书上,双方签字一栏里,一个苍劲有力的签名昭然于众:柳惊蛰。
陈嘉郡是在新闻直播中看到的这个签名,现场媒体显然是直播的老手,懂得如何引起观众最大的兴趣,将镜头对准了签名一栏,停留整整数十秒。陈嘉郡此时正在“半岛号”上,和一群同事一起围坐在餐厅吹饭,顺便一同观看董事会决议直播。那个签名栏的镜头刚跳出来,陈嘉郡就蒙了。好多年前,她见过这个签名无数次,她从小学到大学的成绩单上,家长签名一栏,上面都是这个名字。那时的陈嘉郡不止一次夸过,“柳叔叔你的字好漂亮哦”,可她不曾想过有今日,那么漂亮的字也会站在她的对立面。
资本运作的速度永远超过普通人的想象,这些年包括柳惊蛰在内,资本这一群体在经济社会掀起的巨浪,外国媒体给了它一个专属称谓,“门口的野蛮人”,国内媒体给它的称谓则彰显了力量与蛮横,“资本帝国”。这个圈子很有意思,这一代金融人的学习能力非常强,星火燎原之时已经身赴前线,摔过跤后终于谦虚了起来,纷纷谢绝镜头暗自关门苦练内功。在这样的局面之下,柳惊蛰的个人风格就被突兀地前置了。他是一个例外,十几年在唐家隐于幕后,苦练内功,一朝走于人前,活脱脱一个完成品,刀枪不入。
陈嘉郡少年时期就曾目睹过柳惊蛰如何挟持资本以令董事会,那时她觉得他好厉害,然而如今她只觉他恐怖。董事会决议发布后,战略会议随即召开,柳惊蛰吩咐下属呈交一纸题案,清清楚楚将野心言明于众:撤销董事长,改建半岛港。
陈嘉郡豁然而起。
她在他身边十一年,比任何人都明白那个男人说一不二的性子。寻常人或许会把他当成一个比较厉害的金融人,只有陈嘉郡不会。她见过他一路走来的历史,明白这是一个绝不仅仅只懂金融人。柳惊蛰曾经以一手建起的食品厂利润在唐家港口业务失策之时一力承担了弥补缺口的重任,后又空降暴雪救火,坐镇总部营。换言之,他不仅是懂资本的金融人,更是一个对实体运作炉火纯青的企业家。这样一个人,下了决断要来插手半岛港,你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的。
陈嘉郡终于薄怒上心。
十一月的江南的雨已经带了浓浓的凉意。似乎步入深秋,终究不好意思暴雨倾盆地下,但也不愿收着,下起来总不见停,一阵阵、一片片地下。就像一个小女子,不好意思麻烦旁人,又不愿委屈了自己,预售总要想个办法在这儿那儿晃一晃,时时刻刻都让你见着她、记着她。
这样的天气总令柳惊蛰不快。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柳惊蛰极度厌恶下雨天。在这样的天气里,他做事总是带着一股阴郁的脾气,熟悉他性子的特助也会在下雨天特别的谨慎,后来渐渐发现,柳惊蛰在雨天的阴郁,并不仅仅对旁人,更多的是对他自己。
其实他是明白的,站在高层办公室,夜晚暴雨一下,冲撞在玻璃墙上,总能让他想起两年前的那一天,也是在这样一个下雨的天气里,陈嘉郡来找他,从此与他形同陌路。有时他想得远了,收不住自己的心,又会隐隐想起第一次对唐律起疑的日子,也是这样的雨天,他不准他再跟樱庭财团的合作案,惹得他疑心一起,再也没有后来。
想起旧事,又是雨天,男人双重不快。
眼前一个斗志昂扬的年轻人正站在他的办公桌前,激情饱满地向他汇报着对待半岛港的改造计划。其中一条涉及人员调动,来自哈佛的管理系高才生讲得滔滔不绝,豪言壮语夹杂着阴冷野心,提议让半岛集团内所有不合柳氏管理理念的员工,全体开除。柳惊蛰觉得腻味哦,抬手拿起水杯喝了口水。放下水杯,男人顺着年轻人的建议,先将不合他理念的这位高才生开除了。
柳惊蛰傍晚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可以感觉到公司上下对他投来目光又比以往更多三分畏怯。他有些怀念昔日在唐家不用行走于人前的日子,这样的恶事,用不着他来做,可惜今非昔比,如今他没得选择。他手下的人,个个都是办事的好手,没让他等多久,就让他看见了方才那个年轻人拿着东西走人的样子。他看了会儿,忽然想起他带过的那个小女孩,算算时间,也是刚毕业一年的年龄,可是她就不会有那么狠的心,心里很容易生病。没有了他保护她,也不晓得这些年她病过多少场。
特助在公司门口接应他,手里一把骨节分明的黑伞替他撑着。特助跟了他好几年,明白这个男人的习惯,尤其是雨天,他不喜欢身上沾水,有时雨势大,不可避免地沾湿了衣角,即便手头要事再多,他也会有好耐心先把衣服擦干。
一辆轿车在台阶下等着他,特助向他恭敬汇报:“晚上八点,樱庭财团方面派来的人会在罗森卡尔酒店等您,和您商讨共同改建半岛港的事。”
他忽然停住脚步。
不待助理反应过来,他忽然说:“把伞给我。”
“好的。”
他接过黑伞,对助理吩咐了一句:“晚上的事给我取消,樱庭方面有人问起,就说我今晚有事,让他们改约。”
特助蒙蒙地说了声“好”,就只看见他的老板不紧不慢等着红灯,等来了下一个绿灯,从容地穿过马路走向了对面,停在了对面购物广场外的失物招领处,将手中的伞分出去了一大半,罩在了一个年轻女孩子的上方。
陈嘉郡没有奢望今晚能见到柳惊蛰。
她抬眼望了一眼,恢宏的柳氏总部森冷阴郁,藏龙卧虎,也藏污纳垢。陈嘉郡最终也没有进去,引来了好几次巡逻的保安问她是不是迷路了。她不语,只有她自己知道,当年她就是这样,每次去找他时都怯生生不敢进他公司,每每在马路对面一站,就等他来领。陈嘉郡改不掉很多习惯,包括这一个。
所以当柳惊蛰穿过马路不紧不慢地来到她眼前,问她“在这里多久了”,时光好似一秒倒退十一年,令陈嘉郡有种错觉,她什么都可以原谅他。
她开门见山:“对半岛港,你是要定了?”
她这话一问出来,柳惊蛰就知道了她的来意。随即他也知道了,这个长篇大论他对她这样一个小姑娘是讲不清楚的,即便要讲清楚,也很需要一点时间。
“你跟我来。”他拿了伞,示意她跟上,“先吃晚饭。”
陈嘉郡抿了抿唇,没有跟上去:“我不是来跟你吃饭的。”
“我知道,”男人幽幽道:“是我要吃饭,你不吃的话,就在旁边看着好了。”
“……”
陈嘉郡脸色涨红,被气的。
柳惊蛰支走了司机,自己亲自开车,当看见副驾驶座的小女孩那张分明被气着了但又刻意忍住的表情,他就心情愉悦了起来。即便车外雨势渐大,他也觉得是可以忍受的。
柳惊蛰十年如一日地要了一份五分熟的牛排,他记得她以前被他带着,十分爱吃牛排,随即对侍者说了一句“她胃口小,给她来一份儿童牛排套餐”,陈嘉郡却摇头说“不用”。陈嘉郡最后要了一份意大利面,奶油味,加了鱼子酱。又要了一杯清水,一顿饭吃得简简单单。
柳惊蛰扫了她一眼:“把牛排戒了?”
“一定程度上,戒了。”
她不会告诉他,她已经太习惯他做的牛排,那个味道成了她对他回忆的一部分,以至于如果她再选择其他人做的牛排,她都会涌起一阵对过去的不忠诚与太随意的感觉。
一顿饭,两个人的胃口都很好。陈嘉郡是因为饿了,柳惊蛰是因为良心麻木。她记得一句话,说为了使内心宁静,一个人一天最好做一件不愉快的事。陈嘉郡想,接下来她想对他谈的这件事,应该就属于这不愉快的范畴了。
“唐家最引以为傲的,就是港口事业。这些年,却受到了不小的压力。这压力,所有人都明白,来自于你。”她说的是实话,所以才压不下内心的疑惑,要来讨一个说法,“所以这一次,对半岛港,你执意要插手改建,是不是也是为了手里能多一个筹码,和唐家抗衡?”
柳惊蛰听着她讲,拿起水杯喝了口水 将她的话轻描淡写堵了回去:“你表舅舅说过一句话,‘你可以这么想,我也可以否认’,现在这句话,同样适用于我对你。”
陈嘉郡落寞:“你恨他到这个地步?”
“可能吧,可能也不是。”他凭良心说话,“即便跟唐家没有关系,对半岛港,我也是要的。这么好的标,我不要,别人也会要。你所尊重的贵公司董事长,没有盈利模式的情怀,是会死得很快的。”
陈嘉郡想起坊间流传的关于柳惊蛰的一件事。两年前他和唐家决裂之后不久,和樱庭财团合作的第一件事,就是解决一桩海外合作的烂尾工程。坊间传闻,那时柳惊蛰手上可用的自己人只有六个,敢为工程提供担保的第三方只有三家,答应能立刻提供资金的银行更是没有,然而就是这么“三把蔬菜六块肉”,柳惊蛰硬是把它炒成了一桌菜。烂尾工程重新开工的时候,柳惊蛰戴上安全帽亲自当起了工头监工,和施工队同吃同住,在他的现场管控之下,拖了三年没进展的烂尾项目在三个月的时间内顺利竣工。施工方三年没有抬起脸做人了,竣工的那一天,握着柳惊蛰的手激动得表示以后唯柳惊蛰总管马首是瞻。
这样一个人,唐家尚且忌惮三分,何况是受恩于他的陈嘉郡。她心里泛起一丝苦味:“我知道我说服不了你,我也不是来说服你的。我是来告诉你,我和半岛号上的同事、朋友,不会对你退让的。”
“这样,蛮好的。”他并不介意,还耐心对她讲一个故事,“听过‘鲶鱼效应’吗?”
“没有。”
“渔民捕捞沙丁鱼,出海远洋归来,往往会死掉一大半。后来他们发现,在捞上来的沙丁鱼里放一条鲶鱼,为了生存,沙丁鱼就会不停的游动以躲避鲶鱼,结果生存率反而大大提高。”
陈嘉郡脸色微红,有种受屈辱的感觉:“你是要来做‘半岛号’的鲶鱼?”
他并不否认昔日那种手把手教她去看这个社会的感觉又回来了:“陈嘉郡,你们的半岛港,落伍了。”
陈嘉郡霍然起身,音调高了三分:“不许你这样说!”
她忽然而来的情绪激动让餐厅四周的人都看过来,引起一阵窃窃私语,连餐厅经理都慌忙赶了过来,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是否需要帮忙。陈嘉郡站着,盯着柳惊蛰的样子千般委屈,把年少时十一年积攒的宠爱都在这一刻一次性挥霍光了。
柳惊蛰告诉餐厅经理,为她要了一份限量特供的招牌甜品。他也没哄她坐下,静静地等餐厅经理用推车推来甜品后,他拿过经理手里的热巧克力酱,亲自为她演示:“这道甜品叫‘生如夏花’,白色的巧克力罩下是慕斯蛋糕,就像这样,用黑色热巧克力浇上去,白色的巧克力罩就会接着已经划定的线路融化打开,犹如一朵花开。”
话音落,正好用了一朵花开的时间。
“女孩子只顾着生气,连甜品的心意都顾不得了,做它的人知道了,会很伤心的。这里的主厨手艺非常棒,甚至比半岛号的主厨许世塘老先生的手艺更要精进。”
陈嘉郡惊讶:“你知道许师傅?”
柳惊蛰将甜品推至她面前,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不会告诉她,作为半岛号的元老,许世塘是忠臣,手里也有员工持股,可就是这两点,却给他造成了一点麻烦。煸动、违抗,一度成为他接手半岛港的最大障碍。柳惊蛰曾动过除掉许世塘的念头,又听来一点消息,说他的甜品非常得陈嘉郡的喜爱,而许世塘这两年对陈嘉郡也照顾有加,每晚都会留一道甜品给她。柳惊蛰忽然心里一软,就此将除掉许世塘这件事搁置了下来,不再追究。
柳惊蛰又叫了餐厅经理过来,吩咐再上一道“生如夏花”,把餐厅经理和陈嘉郡都愣了下。餐厅经理愣过之后自然是乐意的,财神上门他欢迎光临,立刻又推来一道。柳惊蛰把热巧克力酱递给陈嘉郡,语气中不自觉就带上了哄她的意思:“你试试看。”
陈嘉都方才还气势汹汹,现在却吃人嘴软,不吱声了。柳惊蛰拿捏她的七寸拿捏得毫厘不差,知道小女孩心性,尚未克制得了甜品的诱感。这孩子还很单纯,在经历过那么多伤心事之后,还可以这么单纯,是她有这天分,所以才得了他这么多年疼爱。
陈嘉郡最后把两份甜品都吃完了。柳惊蛰看她吃饭规规矩矩,不肯浪费,就不禁对唐家心头火起,不晓得这两年她在唐家被怎样虐待了,连吃个甜品都吃得那么珍惜。唐律是个经历很可疑的家长,不管从哪方面来说,柳惊蛰都有理由怀疑陈嘉郡这两年没被照顾好。
“两周后,会有一场针对半岛港改建的大规模路演。”他忽然告诉她,“半岛港的改建,一旦被我拿下,会牵涉进很多人,包括周围的住户,换言之,还牵涉拆迁的问题。所以,如果你想留住半岛港,这次路演,是你最好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