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惊蛰倒是挺满意。

  这会儿,他踱着步子走入厨房,陈嘉郡正一脸为难地看着他:“柳叔叔,我西餐做得不太好,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中餐的家常菜?”

  柳惊蛰倒是有兴趣了,懒懒散散地倚靠在厨房门边,反问:“你怎么知道我平时吃西餐?”

  “我也是猜的,”陈嘉郡搓了搓手,看了眼厨房里的用具,“这边有动用痕迹的厨房用具都是做西餐用的,而做中餐的那些却没有经常用的样子。所以我猜,你很少在家做中餐。”

  这就不叫猜了,这分明是观察力。

  柳惊蛰眼神蒙眬,涌起些兴趣了。

  东方文明中最生动的小女子就是能于细节处见聪明的。被吸引,心思一动,又忍得住冲动,暗自权衡。这种动心忍性,这种柔弱中见刚,成年人往往归结为“社会造”,柳惊蛰始终认为不是,这是本性中就有的聪明与坚忍,而且越小拥有,就越纯,灵性也越高。所以《道德经》里,老子这个人真是通透大世的妙人,只有他讲得出,草木之生也柔脆。

  “我来吧。”

  许是方才她那一个小细节,令他内心微动,他走过去,对她道:“冰箱里只剩下西餐食材,所以你今晚恐怕得迁就我一下。我负责做,你负责吃,可以吗?”

  陈嘉郡用力点头:“可以。”

  柳惊蛰单身狗做久了,练出了一身做饭的本事。陈嘉郡给他打下手,洗洗菜,端端盘子,像个跑堂的小二,忠心耿耿。

  柳惊蛰说话不多,陈嘉郡只能没话找话。其实柳惊蛰寡言少语倒不是他性格的问题,而是平时在暴雪他说得实在太多了,人人有事都指明找柳总管,大到并购重组,小到人事调动,连唐硕人的感情问题都时不时跑去烦他,一天下来他口干嗓哑毫无讲话的兴致,行为与意志都处在“只想静静”的状态。

  陈嘉郡像只小狗似的绕在他身边转来转去。

  “柳叔叔,我都不知道,你的日文说得这么好。”

  “就那样吧。”

  “是在中国学的吗?”

  “在日本。”

  “什么时候学的?”

  “很久以前。”

  “柳叔叔你学会的第一句日文是什么?”

  “天气不错,去散步吧。”

  尽管两个人把对话说成了个听力考试的模板,但陈嘉郡还是兴冲冲的,只要跟他在一起,她总是兴冲冲的,这会儿她仰头看他:“好厉害,柳叔叔竟然是在日本学的语言。你去日本做什么呀?”

  柳惊蛰扶着冰箱门找食材,一脸思索“吃什么”的表情,把人家小姑娘的热情晾在一旁。

  ——其实他是不太好回答她最后那个问题。

  他总不能跟她说,他是去日本跟人追债,为了能更好地威胁人而学会的日语吧?虽然事实就是那个样子的。

  那时的柳惊蛰刚在唐家做事不久,年轻人都是从基层干起,什么活苦干什么,于是柳惊蛰刚做事就被派去干了一件很苦闷的事——追债。这还不是普通的债务,是跨国公司企业债,债务人是日本一家财团的老板。这老板从成功到倒闭的过程走的也是大众路线,白手起家成功了,染上赌博的嗜好借债了,资金链断裂东窗事发债权人上门了。柳惊蛰到了日本才发觉事情不妙,他的任务里只有财团老板这一个债务人,可是这个财团老板却不止他一个债权人。柳惊蛰看了一圈债权人列表和可清算资产间的严重失衡顿时就惆怅了,这是来讨债呢还是来讨饭呢,那么少的资产要那么多的债权人来分,轮到他连根鸡毛都分不到。

  柳惊蛰顿时明白这不行,走正道他这笔债基本就算是捐了,正道不行那就只能走旁门左道了。柳惊蛰等的就是这个,旁门左道才是他的强项。

  然而等柳惊蛰走了旁门左道后才发现,一个根本性的问题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语言问题。双方谈判时用的是翻译,说一句话鞠一个躬,客气得不得了。柳惊蛰坐着听,眉头皱成一团,最后终于受不了了,问翻译到底把话翻译明白了没有,翻译说这边讲话就是这样的,讲究礼貌,您不懂,不能失了规矩。柳惊蛰大怒,这是来追债的还是来相亲的?柳惊蛰一怒之下掀桌离席,找了间寺庙找了个日本和尚闭关学了一个月语言,出关后亲自上阵,一口流利的日文方言把债权人“不还钱?行啊,你有种试试看!”的意思讲得明明白白。

  第二天钱就还来了,柳惊蛰登机回国,唐律亲自去接机得知眼前的男人不仅收回了坏账还顺便考了张日语证书回来,唐律一句“不错嘛”从此坐实了柳惊蛰在唐家“职业救火队”的地位。

  柳惊蛰扶着冰箱门拿出两个番茄时顺便感叹了下时光匆匆。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啊,那时他才十九岁吧,和眼前这小姑娘差不多的年纪。

  这么一想,他对陈嘉郡的态度也缓和了下。柳惊蛰把番茄递给她,语气难得地放柔了几分:“去把它洗一洗。”

  “哦,好的。”

  陈嘉郡一双巧手,搓搓搓,洗干净后递给他:“柳叔叔,给你。”

  不一会儿,柳惊蛰就将番茄制成了新鲜的番茄酱,出锅准备淋在牛排上时陈嘉郡随手递上了糖。

  柳惊蛰的洞察力当即就到位了:“你怎么知道我吃甜?”他嗜甜严重,连番茄酱中都要放糖,但在人前他很控制。没有别的意思,他单纯地不习惯将嗜好流露在外人面前而已。

  陈嘉郡就像个课堂上被老师点到名提问的学生,答得有板有眼:“因为,看见你口袋里一直放着糖。”

  柳惊蛰恍然大悟:“哦,那个……”

  “是金平糖吧。”她总算找到了点和他的共同点,一时兴起就收不住情绪了,“之前同学去京都旅游回来也给我带了一瓶,我也跟柳叔叔一样,非常喜欢。”

  柳惊蛰正在往牛排上淋番茄酱的手一顿,心想她这是什么意思。

  总不见得要他马上把糖拿出来说“喜欢你就全拿走”吧?

  如果她再大一点,成为一个女人的样子,那么柳惊蛰就不会对这种话里明显流露的爱慕之意视而不见了;但她太小了,还是个小女孩的样子,柳惊蛰再生冷不忌也不会跟这样的小朋友玩男女感情游戏,何况她还是唐律交到他手上的人。柳惊蛰一向不对熟人下手,这点禁忌他是有的。

  他没有理会她抛给他的枝,把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拉开:“去洗手,坐下吃饭。”

  自从给陈嘉郡喝了点烈酒连教带训地折腾了她一顿之后,柳惊蛰表面不在意,心里多少还是记得这事的。倒不是因为他责任感强,他是纯粹给唐律面子,毕竟当年唐律对他交代过“陈嘉郡资质不错,你费点心”,柳惊蛰再怎么不想费心也不行了。唐律不会轻易开口要他做什么,但一旦他开口要了,也就不会让你拒绝了。

  这两天柳惊蛰没有去公司,公事全在家里做,陪着陈嘉郡过了两天,暗中观察她的恢复情况,顺便借这个机会问了下她的功课。

  陈嘉郡一年中最期待的就是这件事。

  因为她成绩好啊。

  柳惊蛰一年中最纠结的也是这件事。

  因为他看不上啊。

  所以过去很多年里,一到年底验收成绩之时,这两人之间就会出现对牛弹琴谁也理解不了谁的局面。往往陈嘉郡兴冲冲地抱着成绩单给他看时,柳惊蛰都会很不能理解地反问“这样你就满足了?”,陈嘉郡也不能理解了,她都年级第一了他这还不满足?柳惊蛰更不能理解了,现在的小孩子考个试就满足了?他十九岁就被唐律派去日本解决公司坏账问题了,她就算年年考第一他也看不上啊。

  经过几次冲突之后,两人都冷静反思了下。

  当然了,柳惊蛰这种人就不要指望他能反思出个什么结果来了,一来他确实很忙,哪来那么多时间管一个小女孩的事,二来他的性格和行为早已定型,完完全全已是一个有自我世界观与评判价值观的成年人。这样一个男人,权势在握,他是绝对不可能为了一个小女孩而否定自我观念的。所以柳惊蛰想了一晚就不想了,顺理成章给自己找出了个理由:青春期啦,陈嘉郡小朋友的叛逆期到啦……

  倒是陈嘉郡,她是真的去反思了这个问题。当然她不敢去想柳惊蛰有什么问题,她擅长自我批评与自我总结的优点在这一个问题上发挥到了极致,她想了很久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柳惊蛰和她的世界,天差地别。

  陈嘉郡非常伤心。

  但她没有伤心太久,从那一年起,她就明白了,她的监护人从一开始就已走得太高太远,是绝对不可能停下等她的,她只有跑得比别人都快,才能跟上他的脚步,不被他抛弃。

  很多年以后的柳惊蛰常常会想,陈嘉郡这个人身上究竟有哪一点令他放不下,放不下到那种,骨血融合的程度。后来他终于明白了,原来东方小女子的韧性与坚忍,是在她身上齐全了。西方人讲未来,往往将之看得极为黯淡,他们谈“末世”,谈“世界末日”;而东方民族却不是,尤其是中国的小女子,她们谈未来会有情有义,会有小家,会有大同之世,真叫天地间的“理”与“道”都沾了女式的柔气,磅礴天下也变得低眉亲近了。

  陈嘉郡今晚早早地就上网登录了学校的教务系统,打印了一份期末成绩单。她知道柳惊蛰虽然人在家,时间却由不得她,甚至都由不得他自己,往往一通电话就能把他困住。所以陈嘉郡瞅准了机会,在柳惊蛰睡前洗完澡出来时,她迅速地递上了成绩单。

  柳惊蛰正拿着毛巾擦头发,看了一眼她手里的东西,没接,问:“这什么?”

  “一学期的绩点单,”陈嘉郡把成绩单捏在手里都快捏出了汗,匆忙找来一个借口,“老师说,要给家长过目,需要家长签字。”

  其实大学里哪会在意这种事。

  中国的大学大家都懂的,除了清华北大那一类特别优秀的,其他的基本都差不多,是一个公然用来“谈恋爱、交朋友、吃喝玩乐、弥补高考牺牲的青春”的机会。至于学习,自然还是有人会努力的,比如陈嘉郡就是一个,但要说到成绩单签字这种事,就纯粹只是学校的一个任务而已,宿舍里舍友间互相签一下就完事了,谁会当真呢?

  陈嘉郡就当真了,她当真的目的,不在签字而在签字的人。

  柳惊蛰听完了,点点头,拿过桌上的钢笔,接下她手里的成绩单,俯下身替她签了字。

  “柳惊蛰”三个字,苍劲有力,又如柳絮带了风,弧线收梢处透出一笔天地不仁的冷硬来。

  陈嘉郡凑上一个脑袋瓜,发自肺腑地说:“柳叔叔,你的字好漂亮哦,我好喜欢。”

  柳惊蛰:“……”

  不得不说,陈嘉郡拍马屁的水平真是与日俱增。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身上就没有哪个点是她不夸的,而且夸得特别真诚,发自肺腑。饶是柳惊蛰这种平时身处高位听惯了奉承的人,也不得不承认陈嘉郡这奉承的水平不低,夸得人觉得即便这孩子说话真浮夸,也不好意思再对她说什么重话。

  他把签完字的成绩单交给她,也没过问她在学校的情况,道:“早点睡。”说完就不客气地关门赶人。

  陈嘉郡呆了呆,很受打击。

  没有夸她一句,骂她一句也行啊,“要继续努力”“我不满意”“我希望你进步”,总比他这样子把她放在一旁冷处理来得好啊。

  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就在他把卧室门关上的一瞬间,陈嘉郡忽然伸手一挡。

  柳惊蛰像是没想到她会这样,印象中这是一个很少会主动的小女孩:“还有事?”

  陈嘉郡鼓起勇气:“柳叔叔,你对我没有期待吗?”

  “你指什么?”

  陈嘉郡踌躇许久,终于蹦出一句:“柳叔叔,你对我太不严格要求了啊。”

  柳惊蛰一呆,脑子都没转过弯来:“哈?”

  陈嘉郡不好意思求表扬,求批评总可以吧。她抵着房门,一只脚不自觉地朝着地毯一下一下地踢,“我有好几门功课没有上A,年级第一也是和别人并列的,柳叔叔,你都没有对我提出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