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措话音落下,车厢里陷入一片死寂,良久才传来陆远的一声叹息。

“我知道你现在肯定很讨厌我。”陆远说:“我报警的时候除了知道他叫赵冬启是个杀人犯以外,一无所知。”

陆远停顿了一会儿,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语重心长地说:“不管他是谁,他有怎样的故事,他经历过什么,只要他杀了人,我都有责任这么做。”

“多得是人能举报他,为什么一定要是你呢?”文措想到手机里那张所谓的“合影”,想到赵冬启明明绝望,却仍然觉得满足的眼神,就觉得心酸,“这一路,他并没有伤害我们。他只是想到巴多维,想完成对妻子的诺言而已。”

陆远也想起了在补给站的时候,他刚挂断电话,赵冬启就出现在他身后。

想来,那个时候他大约已经听到了陆远的电话,但他没有做什么。只是顺着陆远的安排,去了巴多维,拍了合影,最后被警察抓走。

“不是我,也会有别人,所以是我还是别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文措困扰地抓了抓头发,“我不知道,可是知道是你,我情感上不能接受。”

文措头磕在方向盘上,也不看陆远,“陆远,你回江北去吧,我觉得自己没办法和你一起去米特错维了。我认识的陆远不该是这样的陆远。”

陆远眼眸深沉,看着文措许久,最后他开了车门,“你先静一静。”

陆远下了车,也没有走远,站在文措车不远,点了一根烟。

陆远自己没有烟,烟和打火机还是赵冬启硬塞给他的。陆远深深吸了一口,烟草的味道进到肺里,苦得陆远眼泪都要出来了。

他手中的烟冒着微弱火星,越烧越短。他看着边界纪念碑,再看一眼远处看不到尽头的俄岳,陆远想,也许赵冬启根本没有准备跑吧。

外面那么大,却再也没有他的家了。

陆远叹了口气,准备点燃第二支烟的时候。一只柔软而冰凉的手将他手中的烟一把夺过。扔在地上,一脚踩灭了那火星。

陆远没有回过头,那人细瘦的胳膊已经自后面穿了过来,抱住了他的腰。一双柔若无骨的手扣得紧紧的,生怕他真的走掉了。

“对不起。”文措的声音低低的,带了很浓的鼻音,“我知道你做的对,我太感情用事了。”

陆远没有说话,只是把手放在腰际,覆盖在文措的手上,用自己的温度温暖着她。

“其实我只是生自己的气。这世界上有那么多让人难受的事,可我什么都做不了。”文措的脸贴着陆远的背,距离近到陆远觉得自己心都要跳出来了。文措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缓缓地说:“我连自己都管不好。”

陆远松了一口气,他能理解这一刻文措的复杂和无助。这种感觉他经常有。想要帮助很多人,可其实谁都帮不了,无能为力。

“等我们去了米特错维,我就带你回江北。”

“嗯。”文措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这次去米特错维,就是真的永别了,和过去,和所有。”

文措收了收手臂,将陆远抱得更紧:“陆远,今后,我就只有你了。”

在巴多维住了两天。巴多维是罕文比较热闹的旅游地区之一。从仿佛世外桃源一样的驿站牧场开到了巴多维镇中心。

古镇已有近百年历史,黄土黑砖的房子是巴多维随处可见的房子。到处都挂着经纬幔帐,五彩缤纷,在蓝的天空映衬下美得有如仙境。

古镇为了迎合年轻人,新修了一些带有罕文特色,又带点小清新风格的酒吧,背靠着巴多维的一条暗河。游人在这里既可以体验罕文的特色,也能享受现代的生活。

陆远和文措对这些活动倒是没有什么兴趣,一到镇上就开始找地方吃饭。从江北出发,一直到巴多维,一路颠簸流离,一顿好饭都没吃过。

找了一家挺干净的店,老板给他们端上两碗热气腾腾的泡馍汤,一大盘酱切牛肉,两人跟见了亲娘似的,边吃边眼泪哗哗的。

陆远吃晚饭开始研究手机地图,将研究成果向文措报告:“还开两天应该能到米特错维境内。海拔要到五千米。你衣服带够了吗?”

文措嘴里还有牛肉,只点点头,含含糊糊说:“我带了羽绒服。”

“哦。”陆远搓了搓手:“那我得买一件,我只带了大衣,看来可能会不够。”

吃完饭,两人在镇上找了家店买衣服。看了半天,文措替陆远选了一件又时髦又保暖又价钱合理的大棉袄——中国几十年的爆款军大衣。

陆远喜滋滋穿着军大衣,回头问文措:“是不是很有小区保安大爷的气质?”

“也没大爷那么大年纪,保安大叔吧。”文措认真思考后回答。

两人从店里出来,走在古镇的小岛上,沿路也看看小东西,全当旅游。

文措在一个首饰店流连忘返,那些老银首饰做工精细,样式特别,一样只有一个,文措在那试了半天。

她看中了一条样式很夸张的项链,在脖子上试了一下,转头问陆远:“好看吗?”

“好看。”一道陌生的男人声音响起。文措一回头,没看到陆远的影子,只看到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

他身上穿着一整套户外服饰,一副专业驴友的样子,明明大家都狼狈不堪,他却还是风度翩翩。脸白白的,头发一丝不苟。

文措对这种搭讪的人一贯没什么好脸色,乜了他一眼,就准备把项链取下来了。

谁知那男人手一挡,阻止了她,“别取了,你戴着好看,我送你。”

文措冷哼一声,拍开他的手,直接把项链取了下来。她拿上包出了店,去寻找陆远。

陆远这脑袋有坑的,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文措找了半天没找到人。那个男人一直跟在文措身后,不紧不慢,也不上来说话。文措被他跟烦了,直接走上去。

“你跟着我干嘛?”

“路又不是你开的,只有你能走吗?”

老掉牙的三流小说对话。文措龇了龇酸唧唧的牙,抬头看了一眼路边,突然向路右边的巷子走去。

文措停下脚步的时候,那个男人还跟着她。文措好整以暇地环着胸,对那人说:“路我开不起,但现在你真的跟不了了。”

文措眯着眼似笑非笑,抬手往头上一指。那人这才看清墙上的标志。

——女厕所。

文措欢快跳进了女厕所,留下那男人在原地笑得很意味深长。

文措自然知道越是拒绝男人越是有兴趣。她进了厕所后就直接从另一边穿了出去。这厕所是两边通的。刚到镇上文措就发现了。只是一直没走到这一边来过。

摆脱了那白脸男。文措边走边给陆远打电话。电话还没接通呢,文措就远远看见穿着一件军大衣向文措的方向走了过来。

那画面,不得不说诙谐得可以,可不知道为什么,当他越来越近的时候,文措只觉得内心一片平静。

陆远递给文措一个长长的纸袋。

文措一拿过来,才发现那里面是竹棒穿着的一跟冰糖葫芦。

“天呐,这里还有卖这个的?”文措一路曾无意说了三次想吃。没想到陆远就放在心上了。

“刚才你在店里看首饰的时候,我看到有人驮着在卖,就赶紧追上去了。等买好回来就没看见你了。”

文措扯了纸袋直接开始啃。冰糖渣甜甜的,里面的山楂不是太新鲜,有点干,但味道还是很好,酸酸甜甜的。

文措越啃越觉得感动。巴多维的天好蓝。温度也很冷,吹得陆远脸上也隐约可见两团高原红。

他裹着大衣,傻兮兮地看着文措吃冰糖葫芦,好像比自己吃还甜似的。

文措眼眶有点红。等到了米特错维,她就和他表白。这样的男人,错过一个,三世都难找了。

文措当时是这样想的。

休整完毕,做好补给,文措和陆远又出发了。清晨的巴多维清新而安然。踏着微温的阳光,两人开车离开了巴多维。

巴多维是一个比较大的镇,几乎所有自驾的都会在这里停息。所以出发的时候车比较多文措也没觉得奇怪。

只是四五个小时以后,有一辆车始终跟着文措的车。文措快他也快,文措慢他也慢。

距离保持的不远不近,文措从后视镜里也看不清司机的样貌。

文措不喜欢这种猫捉老鼠的样子,猛得把方向盘往右一转,将路一拦。

那车知道文措是拦他的。稳稳踩了刹车。

过了几分钟,那人从驾驶室出来。

迎着阳光,他玉树临风地靠着车,站在那儿。

文措一眼就认出了他是谁。文措气极了,直接拉了安全带下了车,要去找他理论。

陆远一看她脸色不对,赶紧跟了下去。

那人就看见这样的画面。一个五官秀气气质干净的女孩披着阳光一步步走过来。好像从云中而来的仙女——这是文措没错。

而她旁边屁颠屁颠跟着一个穿着军大衣的糙汉。他小碎步追过来,一把抓住文措。两人不知道是在说什么。女孩看起来就是憋足了气。

男人微微一笑,越发觉得有意思,他对文措招了招手:“美女,甩了那男的,和我上路吧。”

文措扯了扯嘴角,满眼阴森,她从牙缝里咬出的字,“别急,我这就来送你‘上路’。”

☆、第31章

文措摩拳擦掌就要上去,陆远一把抓住她:“杀气腾腾的,干嘛呢?”

“没看一直有个车跟着我们吗?”

陆远眉头皱了皱,回头看见停在那的男人,想起他刚才说的话,“你怎么走到哪都招蜂引蝶呢?”

文措啐他一脸:“你才招蜂引蝶呢。”说完又自己反驳:“你这长相没办法招蜂引蝶,招苍蝇差不多。”

“你是说我是屎所以招苍蝇吗?”陆远横她一眼,嘴上严肃表情却只是玩笑一样:“你现在说话越来越没遮没拦了是不是?”

“想拦啊没人拦得住。”文措说完不理他,转身准备去收拾那男的。

陆远无奈拉住她:“别闹了,还真想闹出人命啊?”

文措邪邪一笑:“怎么会呢,人家是要追求我没看到吗?”

陆远听她这么说,更别扭了:“我不是也在追求你呢?”

文措撇撇嘴,故作嫌弃的样子:“别人追求我开什么车?你唯一一电驴还被人偷了。”

陆远被揶揄了,有点不服气,抓着文措的手,努力辩解道:“其实我也算是个富二代。”

“什么?”

“我家里有矿厂。我没兴趣才没接。”

文措没想到陆远会扯得这么没边儿,哈哈大笑起来:“得了,逗你玩的,把一古板博士逼到吹这种牛逼,我也挺厉害的,嘿嘿。”

文措毫不犹豫地向那人的方向走去,留下陆远在原地嘀咕。

文措走到那辆昂贵的越野面前停下,用很冷艳的目光盯着那男人:“你发得什么羊癫疯,一直跟着我干嘛?”

那男人看着文措,坏坏扯动嘴角,用低沉悦耳的声音说:“还能有什么,看你长得漂亮呗。”

“噢,眼光正常。”文措点点头,随即冷冷说道:“但我看你特别烦,你说这可怎么办?”

那男人耸耸肩,即使文措言语刻薄也不生气,“没关系,我看你不烦就够了。”

文措无语凝噎,没想到会遇到这么赖的。她翻了个白眼,也不搭理他了,“随便吧,流浪狗似的,看到个人就跟着。”

文措回了头,拉着陆远上了车。

陆远问:“怎么回事?解决没有?他是谁啊?”

“不知道。”文措发动了车子,“他愿意跟着就跟着吧。”

“你过去和人家说了半天,结果也没解决啊?”

文措笑:“我想想多个追求者也没什么不好,为什么要解决啊?”

陆远这下可不依了:“欸,有我还不够啊?我看你这娘们,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啊!”

“有本事你打啊!”文措睨他一眼。

陆远瞬间气势缩了一半回去,裹了裹身上的军大衣,低声说:“就欺负我舍不得打你。”

文措觉得他这小模样实在太可爱了,忍不住回过头,抱着陆远的脸啃了一口。

陆远被轻薄了,却满脸得逞的表情,嘴里还说着:“就会欺负我们纯洁小清新。”

热好了车,文措稳稳开了出去,走了一会儿,文措突然说:“陆博士,这辈子有机会一定带我见识见识你们家的矿厂。”

陆远见她又开始揶揄,解释说:“我们家真有。”

“我也没说你家没有啊。”文措狡黠眨眨眼,可她眼里分明是嘲笑。

陆远泄了气:“得了,这年头说真话都没人信。”

中途文措和陆远换了一次手。文措休息了,陆远替换她开车。

睡之前文措看了一眼导航,米特错维已经越来越近。走完这段长长的山路,他们就会到达米特错维的主峰,主峰脚下的部落是罕文最繁华的地方之一,那里有一个两千多年历史的宫殿,里面保存着最完整的佛教壁画,被称为离天堂最近的宫殿。是游人都不会错过的地方。

米特错维的主峰冈任托济又被称作“圣山”,它最神奇的地方在于,它的北面常年面对风雪,陡峭又结有冰霜,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从来没有人攀登过;而它的南面却长满了树木,温暖而潮湿,是米特错维最著名一定要攀登的山峰。万里就是在冈任托济遇难的。

越临近米特错维,文措的心情越矛盾,有时候看着陆远专注开车的侧脸就发起呆来。

男人就像一本书,从前的文措只懂得看看封面和目录。她突然很感激万里离开后生不如死的那几年,不是那几年,她不会回归朴实,不会那么耐心地一页一页翻阅着陆远这本平凡的书。

更不会在那质朴的文字里找到只属于他的温暖。

他几乎从来不会质疑文措的决定,哪怕她是错的,他也只是陪伴她错下去。文措横冲直撞在这个世界,却不再有那种无枝可依的无助感。不管她在哪里,不管她什么时候回头,陆远总在她身后,对她微微一笑。

在感情上,陆远不曾对文措做出过什么要求,如果要说有,也就是进入米特错维境内的时候,陆远突然很认真地对她说:“从江北到米特错维,有4651公里,文措,我走了这么远,希望这次是真的走到你心里。”

文措没有回答他,这反映他也意料之中,他抿着唇,娓娓说着:“我不想强迫你,我只想要一个答案。”

文措明白他想要的答案。她想,这次,她是真的要和万里道别了。

原本不出意外,两人能在半夜到达冈任托济,不想偏偏就遇到意外。

陆远开车开到途中,突遇暴雨,这在山里时有遇到,只是偏偏他们当时开在最险的路段。整个山路只有一车宽。一边是山岩,另一边是峭壁。

一路的颠簸让文措彻底醒了,文措看着雨刷以最快的速度左右晃动,可雨还是如瓢泼一样倾倒在挡风玻璃上。

山路那么黑,远光灯也无法穿透那可怕的暴雨。陆远越开表情越严肃,许久,他突然对文措说:“我们现在不离开这段路,可能就会永远在这里了。”

“怎么了?”

陆远屏住呼吸,很冷静地说:“雨太大了,这里可能会有山体滑坡。”

陆远正这么说着,右手边的山体上掉落的石头打在了车身上,哐当的声音把文措吓了一大跳。陆远加快了速度,但此刻路况实在太差,不论开快还是开慢都很危险。

轰隆隆——

一阵巨响,两人分不清那是雷声还是塌方的声音,雨太大了,两人透过雨刷缝隙分辨着眼前的路。

“小心——”文措喊出来的时候。陆远已经踩下了刹车。

山体塌方,犹如拦路虎,挡在了车前。一车宽的路已经彻底被挡死。

雨还在没完没了地下着,明明深陷危险,两人却很神奇地冷静了下来。他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身后的车,很理智地对文措说:“我们现在走不了,只能退着试试。”

陆远打了倒车灯。不想后面的车只用车灯闪了他们几下。

陆远开了车窗,伸出头对后面吼道:“退,前面塌方了!”

后面的男人也伸出头来对吼:“后头也塌方了!”

陆远淋了一头的水,赶紧关了车窗。他揉了揉头发,明明是紧张的氛围,他却突然笑了:“完了,前后都走不了了。”

文措掏出手机看了眼,这么恶劣的情形下居然还有一格信号。赶紧打电话报了警。信号断断续续的,文措说了情况,但还没等对方回应呢,信号就彻底断了。天气实在太恶劣了。

文措抱着信号消失的手机,哭笑不得:“怎么有种2012的感觉?”

陆远笑:“2012都过完了,不算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