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连连说好,并慌乱地和老师请了假。翟恋见我魂不守舍地跑出去,也跟老师请假追了上来,可是我跑到既白班里,才想起既白这两天刚好去省里参加数学竞赛了。既白没有电话,我根本无法联系上他,我泄气地靠在操场的篮球架上:“怎么办才好,怎么办?”
翟恋扶着我,说:“我们可以试着联系一下他们带队的老师,或者问一下同时参赛的同学有没有人有手机,只要联系到了,就可以通知既白。”
“可是,就算通知了,他也要好几个小时才能赶回来,而且他的竞赛……”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痛苦和迷茫。
翟恋的话却如当头棒喝将我敲醒,她说:“人命关天,就算几个小时后赶回来也总比他什么都不知道好。”
我听了翟恋的话,几经周折,终于联系到了既白,听到他的声音那一刹那,我还没有说话,眼泪就不听使唤地流了出来。
然而,如我所说,既白听到消息立刻就抛下竞赛赶了回来,可是从我得到消息到想办法,再到既白站在大伯父面前已经是4个多小时后。而像大伯父这种急性脑血管病,病人一定要在发病6小时以内到医院采取溶栓治疗,这样的效果是很好的。如果在发病6小时之后才被送到医院,基本上是没有什么有效的办法治疗了。
既白赶回来的时候,大伯父已经嘴歪了,完全说不出一句话来。既白跪在他面前喊了一声:“爸,去医院吧,我们去医院。”
他的眼泪落在了他的被子上,瞬间就晕开一片,这是我第二次见既白哭,第一次是他刚来那会儿,被几个表哥欺负。后来无论遇到什么事,他再也没有哭过。
而跟随我回家的翟恋看到此情此景,也背过身去擦了擦眼睛。
床上的大伯父艰难地想把一直握在手心的东西交给既白,可是手才一动,东西就掉在了地上,下一秒,他闭上了眼睛。
既白去捡落在地上的东西,却被唐天先了一步。他捡起来一看,说,果然是张存折。
这些年来,大家都在猜测,大伯父存下了不少钱,他无妻无女,二伯父一直希望他能将钱拿出来供二表哥上学,等二表哥长大后再报答他。就连我妈也悄悄觊觎过他的存款,他们都觉得,收养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怎么比得过投资在自己的兄弟身上,对自己的侄子侄女好一点儿?
可大伯父还是一意孤行地收留了既白,将他从永无止境的流浪里带回来,也说不上对他多好,于既白来说,却是天大的恩德。
可是这恩,如今他已然无法回报。
唐天是个聪明人,他把那张存折交给了屋里年龄最大的人,也是我们的奶奶。奶奶当初也不赞同大伯父收养既白,但是既白还算懂事,后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如今,面对这笔儿子耗尽一生心血和操劳留下的财富,她是万万不会白白送给别人的。所以她看着床上的儿子,抹了抹眼睛,转身进了屋。
这个时候二伯父一家和我父母都是暗喜的,奶奶留下了这笔钱,就意味着将来会分给两个儿子。
翟恋轻轻地问我:“你大伯父是想把存折给……”我没有等她说完,便飞快地捂住了她的嘴,对于既白的不公,对我们亲眼看到的一切,我张了张口,终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而此时哀乐已经响起,既白还沉浸在失去这个曾带给他真切温暖和依靠的人的巨大悲伤中,无暇去想他接下来应该何去何从。
大伯父的丧礼结束之后,奶奶将既白叫到屋里,说:“既白,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听话、懂事、学习成绩优异,你养父把你带回来,供你上学,也指望着你出人头地,可他命不好,二十几岁失明,没到五十就走了。这里的钱还够你上两年学,你也大了,自己找个地方好好生活吧。”
“奶奶,”也许是因为最近一直守夜加上哭泣和没有休息好的原因,既白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沙哑,“我想留下来,我不会拖累您的,我自己打工去赚学费,只求您别赶我走,让我留在这里。”
我趴在窗子上听他们讲话,不知哪里来的风,忽然就吹到了我心里,我只感觉到寒冷,冷得眼泪都要掉了下来。
奶奶说:“我老了,照顾不了你,不是我要赶你走,而是你留下来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以后,如果你有这份心,就回来走走、看看。你要觉得我们亏待了你不肯回来,我们也不怪你。”
“奶奶,你说得对,我长大了,我不需要你照顾,我可以照顾您,求您……”既白的话没有说完,奶奶把一个信封放到他面前,拂了拂,“你走吧,我有些累了。”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从窗台上跳下来,飞奔到既白必经的那个路口,看到他垂头丧气地走过来。我拦住了他,他见是我,装作轻松地说:“你怎么在这里?”
我对他做了一个停的手势,说:“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一定要等我,我马上就来找你。”
说完飞快地跑了,我回到家,将正戴着眼镜在书房里看书的我爸和系着围裙在厨房做饭的我妈都拉到客厅,我说我有事和你们商量,很大很大的事。你们一定要答应我。
他们很少看到我这副郑重其事的表情,我在他们看怪物一样的眼神里战战兢兢地说:“爸,妈,我请求你们留下既白吧,奶奶要将他赶走了,他根本没有地方可以去。”
我爸摇了摇头说:“阿筠,别任性了,若不是我和你妈信奉少生优育,为了给你更好的教育和陪养,早就有弟弟出来和你争宠了。”
“我愿意你们把爱分给既白一份,就算他来到我家,我不会吃醋,他学习好,还能帮助我努力完成你们的期望,让你们面上有光。”我哀求,我爸摘下眼镜,“平常没见你为谁的事这么上心过,你……是不是喜欢既白?如果是这样,就更不能让你们再接触了,唐筠,他和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我妈也随声附和:“既白这孩子整天阴沉沉的,不吉祥。”
我还想说什么,忽然感觉到身后有一双哀伤的眼睛盯着我,我回过头,看到因为我匆匆跑进来而敞开的大门,和大门外一闪而逝的身影。
是既白,他一定听到了,听到了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不要他。我不顾父母的絮絮叨叨飞快地跑了出去,一直跑到那个让既白等我的路口,可是他不在那里。
我的既白不在那里。
他从悲剧中走来
我每天都站在那个路口,等着既白,等着他来,我要告诉他,他还有我。
可他没来,他一直没有来。
等我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跟翟恋在一起了,翟恋略过了所有靠近既白的步骤,终于被他牵起了手,我应该为她感到高兴的。
可是我却一直强忍着什么东西从心底涌上眼眶的刺痛感,一直到夜深人静,一个人躲在被子里,才敢让那东西从眼里流出来。
我爸说的没错,我喜欢上了既白。在看到他和翟恋在一起之前,我连自己都不知道,我以为我只是依赖他对我的保护,而当我意识到我的感情时,它已经枝繁叶茂地在我心里长成了一棵大树。可是如今,我除了将这棵树连根拔起,已经别无选择。
我还是见了既白,我问他现在住在哪里。
他说:“翟恋家有一套空出来的房子,她安排我住在了那里,很大,很方便,你放心。”
我鼻子一酸,转过头:“那以后……”
“以后,你爸应该会让你转学,甚至换一个城市生活吧,他应该不许我们再见面了,那我们就不要见面了吧,免得大家误会。”
那是11年以来,沉默少言的既白对我说过最长的一句话,长到我觉得天地在那一瞬间陷入了浑浊的旋转和昏暗。
我无法说出任何话来反驳他,就像我无法抢救大伯父,无法改变奶奶的决定,改变我的父亲母亲的意愿,我无法为他求一个安生之所,无法免他颠沛流离,无法让他幸福快乐。
但是我无法做的这一切,翟恋都能做到,并甘之如饴。
所以,我点头说了一个字:“好!”
然后,我们各自转身,我不知道的是,在那个路口有家糖果店,那个忧郁的少年走过去,买了一包什锦酥糖带走了,他一定是觉得,这人生,太苦了。
他永远只吃一种糖,是为了永远记住第一个买糖给他的人,就像永远记住那个赐他名字的女孩,那个在所有人都说他是小偷的除夕之夜,第一次帮助他的小女孩,那个为了留下他向父母苦苦求情的女孩。
既白说的没错,我爸得知他留在这座城市之后,选择让我离开。
我没有做任何无畏的挣扎。
我在新的城市上完最后一年高中,又去了更远的城市念大学,翟恋一直试着联系我,却都因为我的冷淡而中断。
直到2011年,我大学毕业,我妈打电话让我回家考公务员,我拒绝了,我开始找工作,许是那段时间压力太大,我无缘无故就会晕倒,去医院检查,只说让我健康饮食,注意休息。
我没有想到会再遇到既白,他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我所在的城市里,在我晕倒后睁开眼的瞬间看到那张脸,让我怀疑在做梦。
可这不是梦,他手上的勺子却舀了粥喂到我嘴边,闪着金属的光泽。
我伸手阻止了这个亲昵的姿势,说:“我们不是说好不再见面了吗?为什么要违背你的承诺?”
或许是我的声音有些激烈,或许是我的眼神咄咄逼人,他杵在那里,有点慌乱,像个犯错的大孩子,“我只是来看看……你。”
“你走吧。”我不看他,这样就不会记起他从无法终结的悲剧中走来,然而我爱他,我想和他一起承担那些苦、那些宿命。
可他突然说出一句让我浑身一颤的话,他说:“阿筠,我们结婚吧!”
是的,2011年春天,医院外面的树枝抽出了嫩芽,我的少年说,他要和我结婚。我不知道,他如何千辛万苦寻到这里,又是如何在我最需要时适时出现;更不知道,他用怎样的勇气和决心说出这句话。可是我却傻傻地喊来医生:“我是不是得了什么绝症了?有个人突然说要和我结婚。”
医生啼笑皆非:“你没事,你就是压力太大了,不要什么东西都装在心里,该放下就放下,这样对病情有帮助。”
我转向既白:“你听到了吗?医生都说要放下。”
既白忧伤地看着我:“看到你没有照顾好自己,我很心痛。”
“我不需要,既白,我不需要你,这几年,我都是一个人过的。所以你回去吧,我也许也会回去考公务员。”我冷着脸说完,发现既白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眸若暗夜寒星,寂灭而悲切。直到我开始拔输营养液的管子,说“你如果不走,那我走”,他才慌忙按住我然后对我点了点头,说好。
在他转身的那一刻,我用医院洁白的被子捂住了头。
我就这样横蛮无理地把我的少年赶了回去。
帮你把面具戴好
一年后,通过父亲的朋友介绍,我认识了万锦,我没有抗拒际遇的安排,和万锦不冷不热地恋爱,他是我父母特别满意的那类人,家境优渥,相貌英俊,礼貌周全,骨子里有的是傲气,和几分无伤大雅的怡然自得。
想来是没受过什么挫折的人,很奇怪,我并不反感这种人,但也无法发自内心地认可和靠近他。
他对我倒是还不错,我们几乎从不吵架,所有别的情侣看来天大的事到了我们这里,都不算事儿。
身边的朋友都羡慕我们感情好。是的,我们平静而友好,是因为我们不曾在意,无法激烈,说穿了,就是我们不够相爱。
但这并不妨碍我们一起踏上了以爱为名的旅程,我开玩笑地问过万锦一次:“你爱我吗?”
万锦不答反问:“你希望我爱你吗?”
他说:“如果我爱你,我能为你做的,只有帮你把面具戴好。”
我才恍然发觉,万锦和我一样。我们都有着不愿被了解和窥视的部分,我们站在各自面前,却都戴了一张面具。
我有一刹那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想起继续这个玩笑:“看不出来,你不羁放纵的外表背后,还藏着得道高僧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