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我会自己去找工作,把这段时间欠你的都还你,你没必要去求他帮忙。”他保证道。步步紧逼的身子也终于松懈下来,退了两步,她依旧“嗯”了一声。他知道再也问不出什么来了,准备放过她,却在这个时候回头看了一眼:“你的手怎么回事?”
由于手被切破了皮,没有及时包扎,血汩汩地往外冒,已经流了满手,有的血液甚至顺着手指滴在了地板上。
他有些惊住了,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拖出厨房扔在沙发上,声音是一贯的暴躁带着恼怒:“切到了手指怎么不说,你哑巴了吗?药呢,药放在哪里?”
家里根本就没有治损伤的药,他翻箱倒柜只找到一块纱布。他大概是第一次帮人包扎伤口,手有点轻微的颤抖。那本是一双握剑的手,修长,漂亮,掌心有茧。
好不容易包完之后,说:“走,还是去医院。”
商陆摇了摇头:“一点儿小伤,不碍事,不用小题大做。”
他低吼:“什么小伤?感染了破伤风会死的。你不是怕死吗?”
两个人因为这件事又差点儿吵了起来,但最终医院没有去成,宫屿主动揽下了做饭的责任。他哪里做过饭,而这里又连一本像样的食谱也没有,食材本就简陋,工具比食材更简陋,最终以他将厨房弄得乌烟瘴气差点儿着火最后吃泡面告终。
经年以后,宫屿在新加坡开往马来西亚的游轮上对一名海姐说起这一段,只觉那是多么快乐的时光,粗陋的,快乐着,而他当时却全然未觉。
也有过闹笑话的时候,他第一次主动要求去买菜,商陆让他买苦瓜,结果他买成了西葫芦瓜。商陆随口问了句:“没有苦瓜卖吗?”
“这不就是苦瓜吗?”他额头上3根竖线。
“当然不是,你不知道苦瓜外皮有锯齿吗?”商陆无语。
“我还以为那些锯齿都是你切出来的。”他倒振振有词。
商陆觉得不能再跟这个外星人沟通了。
披衣觉露滋
不久以后,商陆找到了工作,宫屿也在准备重返运动场。虽然夏医生叮嘱他,劝他打消这个念头,但他不想放弃这条对他来说可能是唯一的出路。
宫屿的教官知道他的情况,摇了几次头,然而,那个曾经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少年,语气恳切:“教官,我能行的,我的病经过调理已经没有大碍了。”那是一种死也要死在比赛场上的倔强,教官最后也拿他没有办法了。
至于商陆做了什么工作、顺不顺心、有没有被老板刁难,他都不知道,他们默契地谁也没有问过对方。
他只知道,她的工作薪水尚可,发薪水的时间不定,她除了用薪水换来对于现在的他们来说昂贵的中药,她还是给他煎药、送药、看他服药,有时还会给他买些他以前爱穿的牌子的衣服。
要知道,他以前穿的牌子可都不便宜。
他是自尊心很强的人,她对他越好,他越觉得亏欠得多,一生难安。有时,他觉得自己可能一生都会这样病着,靠一个女人活在这个世上,每当这样想时就会脾气暴躁,跟她吵架。
有一段时间,他要去另外一个城市参加比赛,他收拾东西的时候突然想,如果这次能够赢得比赛就用奖金给她买一件特别一点儿的礼物,如果没有赢,他就离开这座城市、离开她。
然而,比赛场上,他很不争气地再次晕倒,去医院做CT检查被告知头颅内出血。商陆赶来的时候他刚做完骨髓穿刺,头沉沉的,只觉得疲惫,不想睁开眼睛,也不想面对她。
商陆不知道他其实醒着,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生怕一松开他就会消失。她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喃喃地说道:“你要好起来,一定要好起来。”
有滚烫的液体流到他的指缝里,流进了他的心里。
他迟疑地感受到,她对他,或许比同情、比责任多了些什么,他不敢睁开眼去确认。
在这样的情形下,倒也真的睡了过去,待到一觉醒来,见到站立在病床前的高大身影,是夏医生,他居然也来到了这座城市,不过很快宫屿就发现,夏医生并非为了他而来。
是夏医生的目光出卖了他,他此刻正一脸柔情地凝视着那个趴在他病床一角的女生,许是因为长途跋涉的疲累,商陆一只手微微弯着,伏在宫屿的身子边,竟然睡着了,她肩上是夏医生不知什么时候为她披上去的外套。
“你怎么来了,夏……”宫屿刚想和夏医生打招呼,夏医生用手指比了下,示意他不要吵醒商陆。
看得出来,这几年,商陆很信任夏医生,而夏医生似乎也对她有点儿不一样,宫屿第一次发现是那次偷听了他们的对话,那次他大发脾气,害得商陆一刀切到了手指。
而这次,他连生气的理由也没有。只是觉得医院很闷,闷得他心口隐隐作痛。
不堪盈手赠
宫屿出院后,夏医生带他们去吃饭。浪漫的法国餐厅,烛光晚餐,只是3个人总是有一个显得多余。
可是,夏医生选择了这样的场合告白,很老的招数,商陆吃甜点的时候吃出了一个戒指。夏医生说:“商陆,这是我送给你的,你应该知道,我喜欢你,如果你愿意,你想承担的,我们一起承担。”
向来淡定的商陆,面对这突如其来如求婚般的告白有点不知所措,她将戒指放在桌上说:“夏医生,这礼物太贵重,还是送给合适的人吧。”
说完,看了眼始终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冷然睥睨着这一切的宫屿说:“抱歉,我和宫屿还要赶车,先走了。”
夏医生坐在主角离去后的烛光灯影里,黯然神伤成了背景。
宫屿问商陆“夏医生条件这么好,你为什么不答应他”时,他们已经在火车上,她歪头看着窗外,用她一贯的口吻说:“没什么。”
“不过,我也不希望你答应他。”他忽然说。
“为什么?”这次她错愕地回过了头,许是因为提到了夏医生的告白,她的脸色有点不自然的潮红,让她秀气的脸显得有些娇艳。
“没什么。”宫屿学着她的口吻,狡黠地回道。
如果当时宫屿知道她背着他做了什么工作,知道接下来的结局,那他宁愿在夏医生告白的那一刻,她说好。
是的,商陆从来不谈及她的工作,直到一年后她离世。
她是在一家临床药物试验中心服下了一种药剂之后出事的,强烈的药物反应让她头昏脑涨、血压升高、心跳急剧加快,并随之昏睡过去,医院对她进行了24小时紧急抢救之后,宣告死亡。
直到这时,宫屿才知道,她做了一份多么特别的工作:试药员。
在百度键入那3个字,得到的解释是:正规药品正式进入临床必须经过三期临床试验,最后一期就是在健康人群中试验药品中存在一些不确定因素,药品在试药员证明其安全性与疗效性之后,才能通过药监局批准进行生产。
是药三分毒,试药是个风险很大的行业,健康的人服用治病的药物,本身就很容易出现一些不良反应和难测的风险,无异于踩在刀尖上。
有人用6个字形容这种职业:高薪、风险、奉献。
而商陆,一个年仅18岁的女生,带着怎样的决心踏入了这个高危行业?
那次,他在医院做完骨髓穿刺,她紧握着他的手哭了,不久后,她在他的病床前睡着,可能就是因为服用了带有安眠成分的药物。
原来,她一直在用试药换来的钱,为宫屿买来稳定病情的药,而他,不知感激,对她摔碗、发脾气。
想到这里,他失声痛哭。
夏医生得知商陆死讯后焦急赶到的时候,迎头得到的是宫屿给他的一拳。
宫屿打他是因为想起了那一次,商陆送夏医生出门时和他的对话,商陆曾在宫屿的追问下告诉他,她想请夏医生帮忙找工作。
“你为什么要介绍她去做这种工作?你为什么要害她?”宫屿像发了疯一样对着夏医生吼道。
夏医生也怒了,这个少年老成的男人红了眼睛:“是的,她来找我,说要去做试药员,我一直都没有答应她,我以为她已经放弃了。你还记得当年,你非逼她试药,才肯喝药吗?后来她在我的警告里知道了试药员这个职业的存在,是你害了她。”
提到当年,宫屿想起了那个跟在夏医生身后第一次踏进宫家别墅的少女。宫屿何尝不知道,害了她的人是自己,一切都因为自己。
可他一直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让她甘愿付出一切的善来对待他。
夏医生却告诉他商陆那个时候出现在他家的真实原因。
那一年,因为宫屿得病,夏医生常常出入宫家别墅,有几天,他每天都能看到一个女孩,站在白色的栅栏外,时而看看某扇窗口,时而走来走去,心事重重。
有一次夏医生好奇,走过去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事。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见他手里拎着药,迟疑着开口:“你是医生吗?宫屿他没事吧?”
“他没事,你是他同学还是……”
“不是的。不过医生,可以带我进去看看他吗?我……我喜欢宫屿,我经常看他的击剑比赛,但他还不认识我,我只是想看看他,看看他就走。”商陆真诚地请求道。
夏医生答应了她,并在一路上和她套好说辞,没有想到,就这样,将这个女孩带到了宫屿身边,以后很多年,他嚣张跋扈,他敏感低沉,他经历变故,她一直在他身边,隐忍、坚韧地守护着他。
夏医生也算看过人世冷暖的人,可他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这样的女孩,不言不语就对一个人付出全部。
她甚至在宫屿母亲在世的时候打动了她,也打动了他这个旁观者。
而宫屿一直不知道,最初,他总以为,她做这一切是为了求财,后来又以为,她因为感恩。
她去做试药员,不是没有想过严重后果,她买了意外保险,受益人那一栏工工整整地写着两个字:宫屿。
宫屿从没有听到她说过,她爱他。她是爱他的,天长地久有时尽,此爱绵绵无绝期。
她爱他,深至不言。
宫屿握着那张保单,心中钝痛,那钝痛又自心脏扩散,让他四肢百骸都失去了力气。
他总想让自己痛一点儿再痛一点儿,那样就能看到她端着一只碗缓步走来,轻轻扣在他面前简陋的木桌上,说:“趁热喝吧。”
碗里的液体无论多么苦、多么难喝,他都会听她的话,趁热喝了它。
可是,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他再也不能在梦境以外的任何一个地方看到她站在那里,冷淡而又强烈地存在着。
而她至死也不知道,他也喜欢她;不知道他在家变后和她发脾气,是不想她总是为他苦着自己;不知道他看到她和夏医生走近而生气,是因为妒忌;不知道她无微不至地照顾他,让他痛彻心扉地离不开她。
他是一个久病难愈的人,她叫商陆,她是他的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