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竹托了个口溜出去采访,留下老莫直摇头。
她在这一年被托办的最后一桩私事——帮杨筱光同莫北牵红线,似乎也进展得意外的顺利。同莫北通电话了解情况时,不免得意:“看来我还是有几分眼光的。”
莫北笑她:“你就是乐于助人,有时间想想你自己吧!”
又要把话题扯到老生常谈的问题上,方竹赶紧回避。
她知道莫北也好,杨筱光、林暖暖也罢,表哥也好,勤务兵张林也罢,每每同自己讲起这个问题,都是源于对自己的一份关爱。
她很感激,但是不宜深谈,便沉默下来。
莫北却在那头说了一句:“上个月田西和她丈夫回来过了,留的时间很短,所以没约大伙儿出来聚。”
方竹低呼:“真意外。”
是意外,意外此去经年,莫北能用这么淡然的口吻谈论这段伤感往事和曾令他伤感的人。
莫北说:“他们夫妻都快有孩子了,打算生在加拿大。”
方竹不由得说:“真的好多年了。”
莫北说:“过去的事情总会过去的。”_她能明白莫北的意思。好友们旁敲侧击,将劝慰的话全部说尽,都是怕她仍未走出来。
仍未走出来吗?也许。她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回家,就是铁证,这是无法认的。再怎么勒令自己重新生活,仍旧有自己无法面对的过去。
她怅怅地挂了莫北的电话。
除了莫北,最近旁敲侧击劝慰她的还有杨筱光同林暖暖两位发小。
林暖暖是方竹尤为羡慕的,她的爱情是方竹一路看着走来,终于能修成正果,值得大大庆贺。
方竹偕杨筱光一起给林暖暖贺喜,问她:“要多大的红包?”
林暖暖说:“你们俩半个月工资。”
杨筱光马上装腔反对:“我就是一广吿民工,你这是压榨民工。”
大家都笑了。
林暖暖说:“我多盼着你们也快快来压榨我呀。”
这是有点难度的,方竹和杨筱光两人都不约而同扯了扯嘴角。她问林暖暖:“结婚以后怎么打算?你家汪亦寒会不会回国发展?”
林暖暖点头:“已经面试了科学院的助教,起步工资总是不高的。妈妈说给我们买房子,他不要。”
若要在本城安身立命,是要靠小两口搏命打拼的。方竹有感而发地深深叹息。
林暖暖笑着说:"世界上哪里有神仙眷侣?统统都是柴米夫妻。我们能够生活在大城市,衣食丰足,生活安定,不用漂泊,已经很幸福了。“方竹把她的话在心里回想了一番,平朴生活,不过如是。她曾经也拥有,可是最后失去了。
不是不寂寞的,不是不羡慕的。
林暖暖见她不作声,便起新话题,问:“你们谁做我的伴娘?”
方竹婉拒:“我一离婚妇女,真不适合。还是杨筱光靠谱,她酒量好,笑话多,能替你挡酒。”
杨筱光大大方方地应承:“公主,小人随叫随到。”
林暖暖说:“到时候我会请我爸爸把医学院的单身帅哥们都请过来,组成一个伴郎团让你们随便挑。”
方竹笑,想,她才给杨筱光做的红娘,这么快就轮到别人热心给自己当红娘了。
这时林暖暖的米婚夫汪亦寒走了进来,林暖暖奉了一杯热茶过去。汪亦寒卖力地将垃圾桶取到门外,还拿出了苹果洗干净端过来切成片,第一片先塞到林暖暖口里。
相亲相爱,体贴关怀,方竹同杨筱光一样看得眼热。杨筱光叫:“汪亦寒,晚上吃水煮鱼,你请客。”
汪亦寒接过话来,说:“林暖暖不吃辣,改本帮菜,我请你没问题。”
方竹伸个懒腰:“你们去吧,我不去了。”
林暖暖说:“一起吧!多难得。”
方竹还是摇头,但是对着杨筱光却笑了起来:“暖暖你放心吧,也许你的婚礼上阿光不会落单。”
杨筱光撇撇嘴:“八字还没一撇呢!我现在要淡定。”
大家又笑起来。
方竹同大家告别,有些歉意,并非她存心扫兴,而是实在不方便。
她回到亭子间,在书架子上摆正一张相片,又拿了一炉香炉,燃了两支香,袅袅升起一股青烟。
她怔怔看着相片里穿着马海毛外套,巧笑倩兮地抱着婴孩的女人,轻轻说:“妈妈,我很想你。”
母亲逝去的那个春节来得很早,冬寒一月,才是一个新年的开始,她就失去了挚亲。后来好多年的春节都在二月,倒是好事,留下不甚热闹的一月供她祭奠先母。
方竹静静地等一炷香燃尽。
相片上的女人永远保持着初为人母的少妇姿态,眉梢眼角的幸福,连相机都遮不尽。不管结果如何,最初的母亲,总是快乐的,为自己爱的男人生儿育女,是至大幸福。
方竹撑着额,站了好一会儿,直到腿脚麻痹,才稍稍醒转。这间斗室,实在太小,窗门一关,她只觉得气闷。她决定出去散散心。
街上的车和人都比平时的少,她默默沿着光秃秃的梧桐树走,一棵一棵,好像度过的萧条岁月。偶尔的热闹是百货楼前挂上的年末打折大横幅,提醒人们新年即将到来。
方竹想,从这个月开始,这个城市里的很多人都要陆续背起行囊踏上归乡之路,回家团聚。
团聚团聚,人只有团团坐在一起,才叫聚。
她一个人一条影,还有天上的白月光,与这萧条的梧桐倒相称,与这一两声势单力薄的炮仗声相称,但是离团聚有多么远?
酒店门口有络绎不绝的客人涌入。虽然城市里的人渐渐少了,但逼近年关,各样的聚会却渐渐多起来。人人都爱热闹的生活。
又是这家酒店。
方竹愕然。
她竟然又走到了“君远”楼下,这么鬼使神差地。方竹站在酒店门口,面向办公大楼失笑。
果真她才是那场感情里的至大输家,始终无法摆脱出来。这全部全部都是她的咎由自取。
方竹仰头,数着楼层,数到十七层,在想,何之轩在不在里面?
才这么一想,就瞥见大厦的停车场出口驶出一辆车,是她看一眼就已经记牢的奥迪A4.车子正面开出来,又拐了个弯,但她已经看清楚里头坐的人——除了何之轩,还有一位女士。
车子开出来时,仿佛就是慢镜头,一寸一寸地挪动。方竹站在车的对面,近乎贪婪地往里探究——何之轩很认真地握着方向盘。
上一回她坐在他车的后座,没怎么看到他开车的样子。他们分手的时候,他还只骑自行车,没考上驾照。现在的他,已经不需要自行车了。
过去已经从他身边远离,而她还眷恋着那辆自行车。
坐在他身边的女士说着话,有白皙的面孔,妥帖的发型。方竹认出她来,是纪如风的侄女纪凯文。认出来以后,她慌忙往后退一步,转个身,背对着马路,一直等那车驶远。
这是何苦?她对自己说,还是赶紧回家,不然再在街上晃来晃去,真的要晃出毛病来了。
只是在路过大厦附近的一间东北菜馆时,她还是停了下来,这时已是晚饭时分,里头传出饭菜香气,让她腹饿。她干脆就走进菜馆,寻了一张靠角落的四人位坐下。
年轻的老板娘走过来把菜单递给方竹,询问:“几个人?”
“就我一个。”
老板娘怪异地望她一眼,有点不悦,怪她—个人占四人位。
人情有多势利?
方竹能明白,解释:“就要—份饺子,芹菜馅,我会很快吃完帮你把位子空出来接下拨客人。”她把菜单还给了老板娘。
被说破的老板娘却生出了些许不好意思,忙敷衍:“没亊没亊,您慢慢吃。”她转身招呼新进来的客人,“您好,几位?”
客人走到方竹这桌来,对老板娘说:“两位,另一个已经到了。”
方竹同老板娘一起讶异地望过来。
何之轩在她的对面拉了凳子坐下来,说:“方便吗?”
方竹迟疑着点了点头,举手对老板娘讲:“再拿一下菜单。”
—来一去,谁都不落势。
方竹想,他走了进来,她是不好多想的,多想了就会想入非非,过头以后,会更难过。不管怎么样,她暂且就用一个友好的态度同他相处,不再无端回避了。
她说:“我就点了一份饺子。”
何之轩自然地就把菜单接了过去,加了锅包肉、地三鲜、东北大拉皮、砂锅鱼头。
方竹听着,又想,这么些年他的口味倒是没有变。当年他们谈恋爱的时候,大多时候用泡面和路边小饭馆打发饮食。后来结婚了,知道要更加节俭,她就特地想要学学做菜,问过他的口味。他把他爱吃的几样讲出来,然后手把手教她做。
有一段时间,她把这几道东北菜做得很像个样子了,还为此得意过一番,但是……又是不能再回忆下去的部分。方竹深深呼吸,找了托词问何之轩:“工作忙不忙?”
何之轩答:“比在香港好一些。”
“我感觉你们公司的菲利普和你不对付?”何之杆笑。
上一回她来他们公司采访菲利普,还存心避着他走,他是看到的。
那时他才回到这个城市没有几天,不料这么快就遇上她。
他站在办公室内,往菲利普那间玻璃间望过去,可以隐约看到她碎短的发,挺直的背。自认识她开始,她就没有留过长发,一直不曾改变。自认识她开始,她一直这么随意地打扮,也一直不曾改变。
他记得认识她那天,她穿着Levis的牛仔短裙,很朝气,也有点小时髦。后来不知为何她就再也没有穿过了。一直到他们住在一起,他为她整理衣衫时才又看见这条小裙子。当时他问:“没见你再穿过几次啊?”
她答:“太短了,多不方便?我现在要骑自行车。”
其实,她多聪明?别人一点点眉头眼额,她就能识别淸楚,包括她为什么再也不穿Levis小短裙,包括她为什么一眼就看出菲利普同他的嫌隙。这是她的精明和敏锐。
何之轩答方竹:“如果公事公办的话,不会有太大问题。”
方竹点点头,不再深问下去,那毕竟是他的职场私事。
第一道上来的菜是她最先点的饺子。
何之轩望一眼厚实的饺子皮内若隐若现的饺子馅,笑问:“芹菜虾米,没有错吧?”
方竹微笑,他还记得,但是鼻子酸,不知道应该如何答。
顿了一会儿,两人都快要沉没在周围的喧嚣里,方竹又起声问:“这次回来有什么新的计划?事情难做吗?”
何之轩仍保留着以前的习惯,先把饺子往她的骨盘里搛,以照顾她为先。方竹小声说:“谢谢。”
他为她安排好了,才说:“这次是想做一些实在的项目。我接了‘孔雀’的护肤品项目。”
方竹被热乎乎的饺子烫了口,就把咬了一口的饺子放在盘子里:“李总这些年把老厂老牌重振起来,有他的不容易。”
她的口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隐怒和鄙弃。
何之轩知道她的怒意从何而来,他说:“晓晓有抑郁症。”
方竹骇异地抬头。
何之轩说:“事发后,警方在晓晓随身的物品里找到‘丙味嗪’,药已经吃了一半。他们查了她的医疗记录,她一直有到医院治疗抑郁症。警方初步判定自杀的原因是抑郁症。”
方竹低语:“她什么都没跟我讲过。”
“李总也什么都不知道。”
方竹咬牙:“这样的父亲!这样的父亲!”再也不能说出其他的词汇来。
何之轩没有继续说话。
菜陆续被端上来,此间东北菜馆做菜十分地道,锅包肉、地三鲜都是方竹的手艺远远达不到的水准,饺子倒是做得不如何之轩。
两人静静地吃着菜。方竹静静地想了一会儿,还是决定不将李晓的事情向何之轩全盘托出。故人的荒唐事,说多了只会让人泉下不安,这是她对女孩名誉最后的守护了。
方竹整顿了一下情绪,说:“当然,李总对‘孔雀’还是贡献很大的。以前念大学的时候,他们只做一支牙膏,现在沐浴露、洗发水的销路都跟着铺开了。”
她摆明了态度,但是又这么快就理淸情绪,晓得一是一,二是二,该说什么话,该怎么说话,长进了许多。何之轩望着她微笑。
他说:“李总想重新包装‘孔雀’的护肤品。”
方竹点一点头:“他的雄心很好,想跟国际大牌争国内市场是吧?”她想了想,又问他,“其实如果想要拿国际名牌,你应该也有些路子的。”
他放下了手里的筷子:“‘孔雀’不一样。”
方竹咬着筷子,想着他的话,想到他车里的纪凯文,也想到纪凯文如今仍是“孔雀”的市场总监,于是就冲动地问了一句:“有旧情?”问得有点咄咄逼人了。
何之轩只是随和地笑笑:“倒下去的东西重新树立信心,并不容易。”他轻轻皱了皱眉头,又解释,“‘孔雀’的护肤品产品是年前才从国际日化赎回来的,现在需要重建渠道。”
他说的话很有道理,她如今也并没有什么立场让他解释淸楚一切行动,是她在刚才的时刻失态了。
方竹低头吃菜,又吃了好几个饺子。饺子虽然没有何之轩包的好吃,但是既香且鲜,还是很好吃的。
何之轩看着方竹吃东西,她吃东西的时候很仔细,速度不慢,但是很文雅,很可爱,一看就是受过良好的家教的。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着她吃东西了。这副情形至为怀念。
方竹吃得很饱了,才发现何之轩面前的饺子几乎没有动过。她问:“你不饿?”
他却问:“感冒好了一点了?”
方竹说:“板蓝根万试万灵。”
她想她终于能在他面前,把话讲得稍微活泼俏皮一些了。她又问:“我以前一直有计划要采访‘孔雀’,这次倒是好机会。”
何之轩说:“好的,非常感谢。”
方竹又说:“这里的饺子没有你包的好吃。”
何之轩浅浅笑一笑,才开始吃了起来。他一向不挑嘴,不像方竹,饺子只吃芹菜馅。三两口,他吃毕,要拿纸巾,方竹已经递了过去,他接的时候,手指一触,方竹猛地就缩了手。
最后是何之轩付的账,然后两人一起肩并肩走出菜馆。方竹始终没有问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而是客套地同他讲:“谢谢你的晚饭。”
何之轩说:“方竹,早一点睡觉,让你的妈妈放心。”
只这一句话,方竹的鼻子又开始泛酸。
他是知道的,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他就站在她面前,她多想上前拥有他有力的拥抱,甚至轻轻的额吻。那一个吻,会把她心里的伤口一一安抚。
但他只是说,他没有行动,他的指尖都没有动一动,就这样临风站立。
不管他因为怎样的理由进的东北菜馆,流逝的时光告诉她,一切都在变化,从前不可能再回来。
月光照下来,方竹看淸地上自己的一道影子,和他是分离的。她被风一吹,稍微淸醒。刚才才说过的,什么叫做物是人非,都过了这么些年,哪里还有可能旧事重演?
她往后退了一步,说:“车站就在旁边,这里回家很方便,不用麻烦你送了,再见。”
说完一转身,还是改不掉的仓仓皇皇地离去。每一次的结局都只是世间独留他一个。
方竹又回到自己的小亭子间,书架上母亲相片前的香已经燃尽,母亲一如既往望着她颚首微笑。
她趴在母亲相片面前,像小时候那样撒娇:“妈妈,我该怎么办?我以为我一个人OK的,可是我看见了他,看见了他以后,我就变得不像我自己,总是做出这样那样愚蠢的事情。妈妈,没有你在我身边,我把一切事情都做得很糟糕。妈妈,我好想你。”
她的眼泪扑簌簌落下。
但是次日,依然得准时起床,打扮清爽,面临全新的一天。昨日的忧郁和犹豫,被今日的忙碌压迫到昨日,这就是都市生活的现实。
方竹晓得不该容许自己这般矫情。
她赶个大早抵达报社办公,社内很多异地户口的记者已请假回家过年,唯有主编老莫每日准时蹲守现场。
老莫把爱人那个研究组写的七七八八的报告拿给方竹过目,里面没有关于李晓的部分,方竹十分感激。她说:“我听说李晓是得了抑郁症。”
老莫叹息摇首:“这个女孩子选择这样的道路,心里不知道承受了多大的压力。如果能早点找到她,进行心理干预,就不会有这样的悲剧了。”
方竹低声喝:“这都是她爸爸的责任。”她是有些恨的,是为了李晓而生出的恨。
老莫拍拍方竹的肩膀:“小方,作为记者的职责是真实记录,在没有把全部真相搞清楚前,不要轻易地下判断。不是我是非不分,可在我们没有搞清楚全部真相前,不要无端地肯定一个人,也不要全盘否定一个人。”
方竹听完主编的话,把浮躁的心情暂时抚平,然后才汇报:“我问线人要过她的客户名单。”
老莫沉吟片刻,才说:“小方,找这些女孩子的有一般的人,也有不一般的人。”
方竹坚决地讲:“我明白的,我知道得了抑郁症,最后选择这条路也可能是病发。伹是晓晓所处的环境到底是怎么样的,她和她的客人有怎样的交流,她怎么想的,她的爸爸到底为她做过什么,我都想搞明白,为了她搞明白。”
她有一口气憋在心口,为了李晓,也为了自己。且,箭已发出,已无收回的可能。
线人阿鸣最近缺钱,又寻上了她,她提出交换条件,阿鸣表示尽力去弄,可能这几天就会有眉目。她对老莫讲:“如果拿到晓晓的客户名单,是不是可以加上中介的资料,一并交到瞽局去?”
老莫仰头抬了抬老花眼镜:“凭我们的微薄之力,能做到什么程度就做到什么程度吧!”他对方竹关切地讲,“这几年你做了很多深入细致的报道,方方面面的人得罪了不少,自己要当心。”
方竹笑:“人身攻击我是不怕的,被警局找进去喝茶我也不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