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世强气的要死,怒吼道:“我的车被你们的人开走了!”

沈静回答:“你还了我的车,我自然也就还回你的车!!”

潘世强照着车窗就是一拳:“有本事就出来同我讲!不要缩在你的王八壳里做乌龟!”

沈静这回一个字也不说了,只靠回位子上冷笑。司机扭头问他:“沈主任,怎么办?他们带了家伙了!”

沈静虽然是一脸的不屑,然而心里也是火急火燎的害怕。又没有法子去搬救兵。情急之下,便指使司机道:“你加大油门,能不能冲过去?”

司机的眉毛下垂成八字:“难啊。”

沈静唉了一声,刚想要再叹口气,外面的潘世强却已经等不得了。他现在在上海滩也是有头有脸的大亨,黑白两路的人,有名的没名的,哪个不得给他几分面子,然而此刻却傻站在车外,浪费大好光阴去观看沈静叹气。简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于是他一挥手,咬牙道:“既然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那我也就只好不客气了!来人,给我砸,直到把他砸出来为止!”

他这一声命令传下去,身后的人立刻抡起随手的铁棍斧头一冲而上,向那汽车上就开始砰砰的乱砸起来。又有几个人拔出手枪,在四周围了,以防不测。潘世强站在外围,得意洋洋的叼上了烟卷儿,且呼的吐出一口青烟。

那铁制的家伙敲到车身上,外面听了已然是咚咚的极响。沈静和司机坐在密封的车里,那更是觉得好像在打炸雷一样,震的人耳鸣目眩。并且那雷还有断有续,这砸车却是不讲先后的,众人只管一起招呼上来,顿时轰鸣成了一片,好像坐在了鼓里似的。沈静抬手捂了耳朵向外望去,只见连车窗玻璃竟也被砸出了一道裂纹。有人发现这玻璃材质特殊,便好信儿的掏出手枪对着后排车窗开了一枪,见果真是防弹玻璃,便对准了沈静和那司机,砰砰的开了个不休。沈静晓得这玻璃至多也只能抵挡四五十枪而已,如今让他们当成靶子来任意打着玩,不晓得哪枪就会爆了自己的脑袋,不禁吓的肝胆俱裂。

而那边的潘世强等了许久,见并没有把这沈静的乌龟壳给砸开来,不禁失了耐性,又料到这种僻静地方,不会有巡警和日本巡逻兵经过。所以就准备来个狠的,准备烧车。

他那车里早备了一桶汽油,此时便笑嘻嘻的指挥人将油桶拎了出来,拔下油桶塞子哗啦啦的向那车上泼洒去。沈静坐在车里,先还愣了一秒,随即反应过来,又看不远处潘世强手里的半截烟卷上,一点红色光芒在夜色中一晃一晃的,顿时就出了一身的冷汗。

“开车门。”他含糊的说了一句。

司机吓的哆哆嗦嗦,手忙脚乱的按动车锁。只见沈静一把推开车门,然后探头出去,强做镇定的说道:“潘老板,不要这样,有话好说。”

这时天色已经是很黯淡了,潘世强那边开了手电筒,一道光直照了沈静的脸,沈静没敢躲,晓得自己现在是着了道儿了,一个不小心,就是死。

那道光在他的脸上绕了几个圈,然后向下闪过去,把他从头到脚的扫射了一遍。

“姓沈的,”潘世强站在光束后,心情大好的说道:“我还打算把你干焖了呢,怎么你倒忍耐不住,从壳里爬出来了?”

沈静见他仿佛是没有致自己于死地的打算,便稍微松了口气,一脚伸出去踩在地上想要下车,哪知忽然一声枪响,脚旁不远的地方猛然激起一道烟尘,却是有人朝着那里开了一枪。他立刻保持着这个不上不下的姿势不敢动了:“潘老板,我看我们之间是有了误会。你不要激动,我们什么事都好谈的。”说到这里,他又习惯性的苦笑起来。

潘世强哼了一声:“枪。”

沈静马上掏出腰中的手枪扔到地上。身后的司机学他样子,也丢了枪。

潘世强见他果然服软了,心里痛快,也就松懈下来,慢悠悠的踱到他的面前,上下打量着他道:“沈……主任,哈哈,我这么叫,没错吧?”

沈静依旧堵在车门口,不上不下的,听潘世强这样讲,他陪了笑脸道:“不,不敢当,潘老板您叫我沈静就行。”

潘世强要的就是他这个软和样子,所以当即也就气消了一些,并且又摇头摆尾的自得起来:“沈静,我对你呢,也是小小的听说过一点,知道你是陆总长的人。不过啊,就连陆总长见了我们也要客气三分呢,你这小虾米倒是嚣张的很。”

沈静掏出手帕擦了冷汗:“是,是我年纪轻不懂事,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您。您大人有大量,别同我一般见识,放过我这一回吧。”

潘世强没想到他口风变的这么快,开始时那么会端架子的人,忽然就满口的奴才腔调了,不禁觉得怪有意思的,而且听的浑身舒泰,方才那点恶气也就出尽了大半。又想他毕竟是陆选仁的人,且有日本人做靠山,能放一马就放一马算了。于是便点点头:“你是有眼不识泰山吗?我看你是当了日本人的狗之后,就学会狗眼看人低了!”

沈静扔下手帕,从另一边衣兜又掏出一块新手帕擦汗:“您教训的是。这次实在是我狗眼看人低——”

就是在这个“低”字刚刚脱口之际,沈静忽然从车中一跃而起的扑向了潘世强,几乎是与此同时,他手中的一把匕首抵到了潘世强的咽喉处。潘世强也是有点功夫的,下意识的就要抓了他的手臂反身一摔,哪晓得沈静的那个动作并不是一般人的做样子吓唬人而已,那匕首锋利的刀尖向上一挑,竟然浅浅的刺进了他的喉咙上方。这样如果他再敢有所动作,势必就要牵扯到脖子上的伤口,那岂是玩儿的?

沈静有点发抖,趁着潘世强犹豫的一瞬间,欺身到了对方的身边,听见后面一片惊呼,他晓得不知道有多少枪口在对着自己的背部。

“潘老板,我没有别的意思。”他气喘吁吁的说道:“你现在借我辆车回去,我明天派人送还你两辆,从此以后这件事就算了结。如何?”

潘世强都被他把刀尖插进肉里去了,自然不敢再持异议,哑了嗓子道:“好,我答应。”

沈静向司机使了个眼色,那司机赶忙去上了最前方的一辆汽车,沈静抱了潘世强,二人仿佛很亲密似的,一点一点的移向那辆车。

“潘老板,对不住,要麻烦你送我一程路途了。另外,让你那些手下不要跟着。”他说。

潘世强哪里还有话讲,跟着他到了车边,二人挤挤蹭蹭的上了后排,然后司机发动车子,立刻就开了个无影无踪。后面的众人只得干瞪眼。挨了十分钟,几名心腹的手下上了车沿街向前驶去,结果开了不久,便在街边看见了潘世强。潘世强一手捂着脖子,见人来了,便铁青着脸,一言不发的上了车。放下手后,可看见他喉咙上方一条血痕,也没有多少血,想必伤口极浅,算不得什么大伤。

陆选仁在家里等待沈静,许久也不见人来。往家中打去电话,也是无人接。心里便犯了嘀咕,怕会出什么事情。偏偏这时陆振华走了进来,鬼鬼祟祟的关了门,然后低声问道:“爸爸,大哥真的得了和妈一样的病吗?”

陆选仁一听这话,顿时一颗心重的跳不动:“……是!”

陆振华虽然知道会是这样一个答案,但从他父亲口中说出来之后,听起来有种异样的恐怖。他向后挪了一步,跌坐在沙发上:“那……他会像妈一样……死吗?”

陆选仁叼了一个烟斗,也走过去在二儿子身边坐了,沉默良久,开口换了话题:“阿静说,让我给你大哥用点鸦片,那东西能镇定心性,我听了,心里很不愿意,然而……这倒也的确是个法子。”

陆振华转头看着他父亲:“爸爸,你不要听沈静的话。他不是什么好人!他——”他刚要把沈静下午在二楼处微笑看热闹的事情讲出来。然而陆选仁素知他看不上沈静,现在脑子里又乱,所以就没有心思听他继续讲下去,只疲惫的撑了沙发扶手站起来道:“不要总想着批评别人,眼睛要多看看自己。你哥哥已经是这样了,你一定要好好的做人做事,让我省点心。”

陆振华点点头:“是,我知道了。哦,还有,大哥一直在客厅里走来走去的,要不要让人看着他?”

陆选仁摇摇头:“你们不要把他当成精神病人对待,还像先前一样相处就好。他很敏感,一旦觉察了,会伤心难过的。”

陆振华又一次认真的点了头:“我知道了。”

当这父子二人正在交心长谈之时,沈静已经逃命去了特工分部。那里不分昼夜都有宪兵和便衣警察轮班守卫,几乎和先前的集中营一样安全。那辆汽车让司机一路开的几乎贴着地皮起了飞,进了分部的院子里后,值班的赵课长迎出来,先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后来见司机把沈静给连搀带抱的弄下了车,便大惊失色道:“哎呀!这可是遭了谁的暗算?”

司机没敢多说。沈静又吓又累的,整个人挂在了司机的身上,硬是站不住。赵课长见他气色有异,也不敢追问了,帮司机一起将他扶进了一楼的会客室内。然后给他倒了点热茶。然而沈静坐了不到一刻钟,觉得自己仿佛是稍微好转一些了,便东倒西歪的站起来,扶着赵课长回了办公室,给陆选仁打电话。

在电话里,他绘声绘色且又加油添醋的描述了今晚的惊险历程。陆选仁听了,首先是惊讶,其次就觉得奇怪,心想这个沈静这一阵子好像是特别的爱惹事,而且专门惹些棘手人物。秋城寺那边刚刚消停了,这边怎么又牵扯到了潘世强?

当然,同秋城寺相比,潘世强还是要好打发的多。

安慰了沈静几句,他皱着眉头放了电话。然后强忍着困意,去哄陆新民睡觉——陆新民虽然起初发出豪言,说一时不找到顾理初,他就一时不吃饭睡觉。然而陆选仁毕竟是做政治工作的出身,并且已经做到了政治家的程度,真正用心说起话来,口才实在是很了得的。他和颜悦色、苦口婆心,已经在晚饭时成功的劝那陆新民吃了一大碗饭,如今再加把力气,应该可以让他回房去睡觉。

第24章

翌日清晨,林秘书在一班日本宪兵的保护下,把顾理初从沈静家接来了特工分部。

沈静顶着两个黑眼圈,在大门口一直等着。见车停在自己面前了,便打开车门伸头进去,笑道:“阿初,是我。”

顾理初好像是被人从被窝里揪出来的样子,一头短发乱糟糟的立着,幸而天热,衣服单薄易穿,然而衬衫的扣子还是被系串了。他呆呆的望着沈静,并且向他伸出一只手:“为什么到这里啊?”

沈静握住他的手,柔软的、滚热的,带着点稚嫩的生命力。

“我们搬家了。”他笑着答道。

顾理初很有些纳闷,而且他也的确是没大睡醒,所以便糊里糊涂的反问道:“为什么要搬家啊?”

沈静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反是指了指前排就座的林秘书道:“你跟着他,他会带你去的。到了地方乖乖的等我,不许乱走。听见了吗?”

林秘书听他提到自己,便回过身来插了一句:“那处房子空了半年了,除了有些灰尘外,再没别的毛病,多找几个人,半天就能收拾出来的。”

顾理初看看林秘书,又看看沈静,睡眼朦胧的点了头:“听见了。”

沈静放开了他的手,然后砰的关上了车门。

先前的那个地方,他是无论如何不敢再住。潘世强的门徒三教九流的到处都有,昨天又让他吃了个小亏,想必现在自己已经被人盯上了。想到这里他忽然觉得很烦恼,心想早知如此,还不如留在集中营的好,不但差事轻松油水多,而且安全不得罪人,只是一个秋城寺可怕些。如今可好,好像掉进了一团乱麻里去似的,每天心惊胆战的,不是琢磨着杀人,就是提防着被杀,翻来覆去的总是那一套——越做的久了这种越是这样觉得。

况且,他还有另一种隐忧。如今虽然上海是在日本人的手里,然而日常听陆选仁的言语之间,仿佛对这个政府的未来是很感担忧的——甚至就是完全的悲观。他不明白为什么美国一参了战,日本就一定会迟早完蛋。他只晓得一旦日本人完了蛋,这个政府就会立刻垮台,而自己这名特工分部的主任,手上沾了那么多的血,到时也是绝不会落下善终的。

因为这个,他有点后悔了,宁愿还回集中营去。然而陆选仁毕竟不是他的老子,由不得他像陆新民那样任性。

抬腕看了看手表,发现此刻刚刚六点钟,阳光透过院内的大树枝叶,斑斑驳驳的洒了他一身的光斑。门口的巡警被撤下去了,换上一班便衣警察,三五个人一手牵着狼狗,一手插在衣袋里,正沉默的来回踱着步。狼狗抖擞了一身的毛,也是一声不出。

沈静觉出了一点寒意,回楼内办公室中加了一件短大衣,然后把特务处的人叫了来,秘密的开了个小会。这些人在一间有着厚重铁门的会议室里低声的商谈了许久,直到两个小时之后,方陆续走了出来。沈静也回了办公室,翻箱倒柜的找到一点碎饼干,就着热水当作早餐吃了,然后便稳稳当当的坐在写字台后面,开始了这一天的办公。

然而手里拿着公文,他却心绪不宁,一个字也看不下去。

昨夜的经历实在是有如噩梦一场。他势必要报了这个仇,宰了潘世强!

当然潘世强是不会伸着脖子等他来宰的——恐怕他现在正磨刀霍霍,也试图来结果了自己呢!

不过没有关系。他双肘拄了桌面,用食指指尖按了按两边的太阳穴,冷笑着想:“我怕他?也不看看我现在是干什么的!”

连吃了几天那德国特效药之后,陆新民的精神状态果然是稳定了许多。

此刻他坐在自家的沙发上,正低头看着一份报纸。陆振华坐在另一边,正在削一只梨子。

梨子削好了,先递给他大哥:“你吃不吃?”

陆新民的目光越过报纸上端,瞄了陆振华一样。这个弟弟这两天有点太懂事儿了,简直让他不安。他隐约的知道点原因,但是不愿去细想,想多了,倒不好。

“我不吃。”他把目光放回新闻栏里,想了想开口道:“不知道爸爸给我找人,找的怎么样了。爸爸呢?”

“爸爸晚上不回来,他有个饭局,在东亚大饭店,好像是日本宪兵总队的一个什么人请客。”

“哦。”

“大哥,你放心吧,爸爸迟早都会把他找到的。”

“嗯。”

兄弟两个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听见大门响,伸头看去,只见陆选仁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拎包的沈静。两个人穿着一式的灰色中山装,瞧着倒是怪齐整的。

“爸爸!”陆振华走过去问:“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陆选仁沉着脸,低声道:“有事,晚餐临时取消了。”然后径自向楼上走去。沈静低头跟上,也是满面阴郁。

“秋!城!寺!”

陆选仁恶狠狠的从齿缝中挤出这三个字,然后抄起桌上的镇纸,用力的向地上摔去。

沈静回身锁了书房门,先把公文包放到一边的沙发上,然后蹲下身捡起镇纸放回桌上:“陆先生,您息怒,别气坏了身体。”

“不过是个少将罢了!到了中国,倒成了什么了不起的人物!”陆选仁气的直发抖:“如今竟敢越到我的头上去了!森田慎吾见了我都要客气三分,他以为自己是谁?”

沈静扶他坐了,然后又给他倒了杯热水:“陆先生,消消气,不值当为一个秋城寺气坏了身体。他和杜惠春摆明了是要唱红脸做好人,借着调停特工分部和荣华公司矛盾的机会,故意的向青帮卖好,顺便打压咱们。”

陆选仁端起茶杯,眉眼上笼罩了一层黑气,仿佛变了模样似的,顿时就同往日那个儒雅和善的陆先生大不相同了。

“哐啷”一声,他把茶杯也给摔了:“看那日本鬼子今天那副嘴脸,小人得志!还有那个潘世强,算是个什么东西!偷鸡摸狗起家的流氓,也敢跟我平起平坐了!不过秋城寺想借着个潘世强来同我作对,未免太天真了点!”说到这里他腾的站了起来:“潘世强必须死!他的老头子要是舍不得这个徒弟,就直接来同我讲话!”

沈静没料到陆选仁会发这么大的火,完全出乎了意料,不禁有些不知所措,又听他要公开的和青帮对着干,心想这老爷子真是气糊涂了,赶忙开口劝道:“陆先生,您先坐,早知道潘世强会搬出日本人来做靠山,我前些日子也就不追杀他了。如今闹出这样大的事情来。都是我的错,您消消气。”

陆选仁笔直的站着,任凭沈静在身边絮絮叨叨的劝慰,只是直盯着桌上一沓文件发呆。良久,他扶着桌沿坐下来,面目也渐渐的回复了常态。

“我马上就要由社会部长改任警政部长,特工总部也是在我的手里,不怕治不了那几个蝇营狗苟之辈。现在有消息,说是秋城寺要派日本顾问团去你那里,以监视特工部内的一切行动。如果顾问团真的去了,你也不必顾忌,该怎样继续怎样。”

沈静面露难色,心想你老爷子位高权重,自然可以肆无忌惮。我一个小小的主任,哪敢明着同日本人作对。

陆选仁听他不答,瞥了他一眼,瞧出他的心事:“你不要怕。我既然有了总部,那个分部怎样,我就不是很在乎了。能维持自然好,实在维持不下去了,就丢给日本人,你来给我做常务次长!”

沈静听了这话,立刻表现出感激涕零的模样。其实说起官阶,自然是常务次长比分部主任高了一大截,然而沈静宁愿继续做这个天高皇帝远的主任,不时来陆选仁这里奉承一番,所谓距离产生美,双方之间的关系还好搞一些。若是当了常务次长,每天跟在陆选仁身边——虽然陆选仁瞧着慈眉善目的,可时间长了,也够人受的!

陆选仁又瞥了他一眼,忽然转了话题:“阿静,新民喜欢的那个傻小子,是不是在你那里?”

这句话毫无预兆的说出来,虽然陆选仁的语气是淡淡的,但听在沈静耳中,无疑是个晴天霹雳一般,顿时脸都白了,答话在脑子里来回转了几圈,他最后决定实话实说:“是的。”

陆选仁看他被吓得面无人色,连声音都哑了。便勉强笑了一下:“看来,你和新民还是情敌了?”

沈静腿都软了:“不不,我怎么敢同大少爷抢。那个……是大少爷先将他赶了出来,我才把他带走的。没想到大少爷会对他那么上心……我这就把他送过来给大少爷。”

陆选仁轻轻的叹了口气:“你那时还同我东拉西扯的讲到什么安全问题,头头是道的。我听着就有些奇怪嘛,你什么时候对新民这样关心了。原来是这个缘故。”

沈静心慌意乱的恨不能哭一场:“陆先生……我对不起您。”

“那建议新民用鸦片,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吗?”

“不不不,那可不是……那是说真的……陆先生,大少爷是您的儿子,我怎么能害他呢,我不是那样没有良心的人……陆先生,我发誓,那个主意我是认真的,我……”说到这里,他嗵的一声跪在了陆选仁面前:“您相信我吧,我没存什么坏心思,我的确是挺喜欢那个顾理初的,仅此而已。我也不敢同大少爷抢,我这就回去把他送过来。”

陆选仁起身走到他面前,伸出一只手把他拉了起来:“阿静,你不要这样骨头软,就算是对着我,也不能随便跪下来。”

沈静晓得面对陆选仁,只有老老实实才是出路,所以哆哆嗦嗦的继续说道:“我没想到您会关注这个事情,所以就对您隐瞒了实情,我实实在在是错了……”

陆选仁知道沈静这个人有点外强中干,大概是小时候过的太艰苦,被吓破了胆子。不过对自己,应该还是一片忠心的。现在这个局面,什么主义理想革命同志都是狗屁,倒是沈静对自己的这点人情还现实一些。想到这里,他又微笑起来:“阿静,那个男孩子,你喜欢,就继续留下吧。其实我也是很不愿意让新民和他在一起的,新民现在情况还算稳定,便能拖一刻算一刻,等时间长了,大概他对那男孩子的感情也就淡了。”

沈静被陆选仁吓的有点晕头转向的,连连答应了几声,简直有点浑身脱力的意思。他深恐自己会瘫在这书房里,然而又不能马上离开,真是度日如年,苦不堪言。

潘世强坐在自家的二楼阳台上,八姨太站在一边,咿咿呀呀的哼唱着小曲儿,天涯海角郎情妾意的一套套唱出来,很有些味道在里面。然而他瞪着两只眼睛望了前方,也晓得身边有这么个声音一直在高高低低的响着,好像蚊子叫一样,但若问是什么歌词什么曲调,就全然不知了。

他有大心事。

若早知道会有今天这么一个结果,他是绝不会去招惹沈静的。

又或者那天晚上如果直接一刀就把沈静的脑袋削下来,大概现在也不会这么乱套。

还有,那个秋城寺不说是个日本军队里的大官吗?怎么连个老头子都摆布不了!

讲起来,自从那夜沈静逃走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过一天的消停日子。其实他并不是贪图安逸的人,在上海滩混了这么些年了,什么事理都明白的。然而现在的日子,未免太惊心动魄了一些——简直就是没法儿过!

到处都是沈静的人,逮着个机会就要打冷枪,铁了心的是想要自己的命。公司下面的场子也让人烧的七零八落。所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他虽然门徒众多,然而被沈静惦记上了,也就只好穿了防弹衣过生活,大夏天的,热的满身起痱子。他想同沈静谈一谈,然而沈静并没有和解的意思,继续的终日追杀他。他现在是——要么被这些特务杀死;要么被这些特务烦死。总而言之,便是忍无可忍,而又无计可施。

他花了好些钱,四处活动着,总算搭上了个秋城寺,以为这回总算能有个结果了。哪知同沈静一起出场的那个陆老头子比疯狗还厉害,他觉着秋城寺也没说什么过份的话,就把那老不死的气到面孔铁青,竟然一甩袖子就走人了!

一个念头忽然冒出来:

“我得走!”

这三个字让他愣了一下,然而细究起当下的情势,他越想越觉得应该如此。

“我马上就走,先去浙江乡下躲一阵子,过了这阵风头再做打算。他妈的,这回算是捅了马蜂窝了!”

想到这里,他微微的瞟了眼身边的八姨太,然后站起来笑道:“差点忘了,一会儿还有个约呢!”

八姨太向他一笑:“什么约?可是又有人勾了你的魂儿了?”

他穿过房间,且向外走且大声笑道:“哈哟,我的魂都落在你的身上,别人想勾也没得勾啊!”然而扯着脖子大喊道:“老五!把汽车开到大门去!”

八姨太给他炖了莲子粥做回来时的夜宵,然而等到天亮,也不见他的人影。

第25章

顾理初蹲在新家的院子里,正在旁观阿妈洗衣服。

阿妈今年大概有四十多岁了,头发已经有些花白了,梳到脑后挽了个小髻。脸上依然淡淡的施了脂粉,可见心还是年轻的,并没有把自己归到老婆婆一类的群体中。她家离这里不远,每天朝来晚走,工作便是洗衣做饭外加整理房间。

“阿初少爷,洗衣服有什么好看的?你看他们说说笑笑的多开心,你也去和他们一起玩嘛!”

顾理初顺着她的指点望向大门口,那里总有几个身着便服的年轻人,白天一班,晚上一班。或站或坐的,是一个小团体,活动范围仅在大门附近,永远不往院内多走一步。

他摇摇头:“我不认识他们。”

阿妈笑了:“哎哟,真是孩子话。你先前也不认识我的,现在呢?”她捞起一件衬衫,夸哧夸哧的搓了几把,然后拧干了扔进一边的空盆里。

对于顾理初,她总是觉得难以定位。这人瞧着是个顶漂亮的公子哥儿,漂亮到让人觉得自惭形秽的程度。然而一张嘴,就彻底露馅了——比那老成点儿的孩子都不如,脑子里不晓得少了几根筋。

顾理初固执的继续摇头。其实他是有点畏惧那班青年,也说不上原因,直觉上就感到了威胁性,好像当初见到沈静时一样。

阿妈端了铁盆进房去接自来水。顾理初也站起来,转身走向院栅栏处,双手握着栏杆,试图把头从栏间伸出去。栅栏是铁制的,刷了黑漆,把一片空地隔成两区。这边是一片光秃秃的草茬儿,那边就是绿草茵茵,另有两个水泥砌出的长方形花坛,里面姹紫嫣红花团锦簇的,热热闹闹的能开过整个夏天。由院子的布置便可看出,这户邻家的日子过的应该是蛮不错的。

他把耳朵都蹭红了,才确定了自己的头是挤不过铁栅栏的。悻悻的叹了口气,他又走回洗衣盆前蹲了下来。那阿妈在房内远远的望见他那副百无聊赖的样子,心生恻隐,就找了个玻璃瓶,调了些肥皂水在里面,又去厨房拿了根塑料吸管插进瓶中,给他送了过去。不想顾理初得了这点子不值钱的东西,竟乐的了不得,望着阿妈不住的笑,笑得一双眼睛里面波光粼粼的,仿佛洒了阳光的碎片一般。阿妈见他开心,自己也跟着高兴,高兴了一会儿,又暗暗感叹:“可惜了这么个好模样儿!”

顾理初拿着那瓶肥皂水,走到一边开始欢天喜地的吹泡泡。玩了一会儿,他又靠回了铁栏杆上,把那吸管伸到邻家的院子里,试图把泡泡吹到不远处的花坛里去。正在得趣时,只见那家出来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一身西装打扮,面目生的极清俊,一头乌黑短发也被打理的一丝不苟。那孩子坐到花坛边,直盯盯的对顾理初瞧了半晌,忽然起身走到栅栏边,伸手道:“喂!给我玩一会儿!”

顾理初被他吓了一跳,不禁后退一步,隔着那道栏杆问:“你是谁?”

那男孩子一手插进裤袋里,稍稍的蹙了点眉尖,上下打量了顾理初,忽然把手从栏杆间伸进来,劈头就抢。顾理初猝不及防,手上一松,那瓶肥皂水已经被那男孩子夺了过去。

“你这么大的人还在玩这种东西,好不好意思啊?还问我是谁,我告诉你,我叫荣熙!记住了吗?记不住的话就出去打听打听好啦,我可是很有名的!”

那男孩子年纪不大,说起话来却是一派刁蛮,不想话音刚落,忽然楼门口站了一个阿妈,大声喊道:“宝宝,还不进来吃午饭哦?”

荣熙听了,立刻扭头过去,气急败坏的喊道:“少来叫我宝宝!我又不是没有名字!”

眼看那阿妈缩头回去了,他还呶呶不休的道:“真讨厌!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还每天‘宝宝宝宝’的,让人听见笑死了!”

说完这番话,他走到花坛前大喇喇的坐下了,侧了身子开始对那一片花儿吹泡泡。顾理初在自家院子里眼睁睁的看着,一点办法也没有。看了一会儿,他回头对阿妈告状:“他抢我的东西。”

阿妈洗了一头的汗,也无心去断这两位少爷的案,只匆匆应了一声道:“是吗?先等我洗完这盆衣服啊。”

顾理初听了这话,并没有得到什么安慰。只好又回了头,继续傻看着那男孩子玩的得意。

约摸过了半个钟头之后,荣熙大概也是玩的腻了,走过来把那只剩一个瓶底的肥皂水递还给顾理初:“给你!看什么看?不要那么小气!我对你讲啊,你要是敢向我家里人告状的话,我就带人揍扁了你!”

顾理初想了想,忽然说道:“沈先生不会让你揍我的。”

荣熙一听他居然还敢回嘴,便又把手伸过栏杆,企图当胸抓住顾理初——可惜他年幼个矮,只抓到了顾理初上腹部的衬衫,力气却是不小,抓住了就不肯放开。顾理初向后挣,他向前扯,把那扎进裤子里的衬衫下摆都给拉了出来。阿妈听见动静,回头看了一眼,见对方是个小孩子,也就没在意,低了头继续洗衣服。

顾理初正被那小孩子拽的手足无措时,邻家的楼内忽然走出了一个高挑个子的男人。只见这人生的面色白皙,鼻梁上架了副墨镜,头上又歪戴了顶淡黄色窄边凉帽,打扮的很是摩登俏皮。看到荣熙在那里扯了顾理初歪缠后,他并不过来劝阻,反而是转身回了楼内,不过几秒钟的功夫又出来了——这回手里多了根手杖。

然后,顾理初便目瞪口呆的见了一场好戏。

那高个子的男人一言不发的走过来,一手扯了荣熙的后衣领,一手挥着手杖把他从头到脚好一顿敲打,痛的荣熙连哭带嚎的,也不扯着顾理初了,只抱着头意图逃跑,然而最终也未能成功。末了他被那男子扯了耳朵牵回楼内,嘴里还在呜呜咽咽:“爸爸!耳朵要掉啦……救命啊……孟叔叔救命啊……耳朵真的要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