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巡疲惫地闭上了眼睛,许久,他才缓缓说着:“不用回头了。”

上一次她已经说过,他再放弃她,她就永远不会回头。

沈巡捻着烟的手有些发抖,他用另一只手去握住它,这才发现,原来两只手都在发抖。他苦涩地扯了扯嘴角,抬起头来与韩东对视,他问他:“我连她的安全都不能保证,她在我身边不断出事、受伤。我怕有一天她会因为我丢了命。我这样的男人,她还回头做什么?”

韩东怒目圆瞪,他气得嘴角直抖,两三天没刮胡子,他嘴角一抖,青黑的下巴就跟着一抖。看上去似乎随时要挥拳头的样子。

“沈巡,你可真孬!怎么会有男人能做得出把自己的女人送给别人这种事?”韩东很不住啐他:“你一定会后悔的。”

“嗯。”沈巡面上还是没什么表情。

后悔吗?是的,从闫涵把她抱起来那一刻,他就已经后悔了。

可他别无选择。

他现在诸事缠身,无暇他顾。他要她走,她绝对是不肯的。不管他用什么方法都赶不走她,他太了解她的执拗。要她离开,只有闫涵能做到。也只有他亲手把她送到闫涵手上,她才能彻底死心。

“我高中就认识她,高中就喜欢她。十二年了,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别人,好像这辈子我有她就够了。”沈巡迷茫地看着韩东,眼神中有几分绝望,也有几分不符合沈巡个性的软弱:“我一直以为我肯定能护她周全,我会打架,不管多少人来了,我把命拼上了,总能护她周全。可是你看,其实我护不住她。”

“骆律师她是个快三十岁的熟女,难道她生活不能自理吗?难道她不能自我保护吗?沈巡,你别疯,去把她接回来,难道你不爱她了吗?!”

沈巡摇了摇头,许久,他才郑重其事地说:“正因为爱她,所以我不能让她再留下来冒险。一丝一毫,都不要。”

骆十佳这一觉睡得格外久,她做了许多梦却一直没有醒来,所以这一觉睡得虽久却并不安神,甚至可以说有些疲累。

疲惫地睁开眼,入眼的是别墅精致奢华的装修,以及空气中熟悉的清冷颓败气息。只一瞬间,心已经蓦地沉入两万里的海底。

那么冷,冷到她牙齿都开始打颤了。

房间外传来了男女剧烈的争吵声,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的声音,都让她觉得熟悉到有些绝望。

“闫涵,你想做什么?”

男人的声音中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虽然还是一贯的音量,却有不怒自威的能力:“你少给我闹,上楼去!”

“你这是什么意思?”女人不哭也不闹,只是冷冷淡淡地这么问着,却有种不得到答案不会罢休的执着。

男人终于还是动了怒:“你自己生的女儿,你不管,我替你管!”

女人的声音幽幽响起,语带讽刺:“你以什么身份替我管女儿?我的男人?她的后爸?”

“栾凤。”每一次,他威胁人的时候,总是会叫着她的全名,不用多说什么,已经让人不寒而栗,他还是寻常的语气,却已经明显不同:“你永远都要记住,我能给你的,我也能收回。”

时间过去了很久,外面乒铃哐啷的声音和不断升级的争吵终于归于平静。

闫涵到底不是常人,最终还是把栾凤给压了下去。说到底栾凤不过是依附着闫涵存在的女人,她的锦衣玉食,穷奢极侈,都是闫涵给的。离了这些,栾凤如何过活?

这间房间骆十佳已经很久没有住过,所以门锁被扭动的时候,骆十佳听见那声音稍微有些干涩,咔哒一响,吱呀一声,门被外面的人轻轻推了开来。

骆十佳没有动,闫涵心事重重地进来,习惯性去握骆十佳的手,还没触碰到骆十佳的皮肤,骆十佳已经嫌恶地躲开了。

“醒了?”闫涵的声音很温柔,没有一丝强势的影子。

“沈巡呢?”骆十佳撑着身子做了起来。大约是睡得太久了,她一坐起来,就觉得头有些晕。

“饿了吗?我叫人给你做点吃的?”

骆十佳不耻地睨视着他,又一次重复着自己的问题:“沈巡呢?你把他怎么了?”

“我没把他怎么了,是他把你让给我了。”闫涵微微笑着,眼角有浅浅的皱纹,却并不影响他的气魄和风姿,仿佛他只是在说着一件很寻常的事。

“不可能。”骆十佳根本不相信闫涵说的话,闫涵的手段她太清楚了。

“你从宁夏一直睡回了西安,还不明白吗?他喂你吃的药,是安眠药。”

闫涵吐词清晰,语速不紧不慢。明明只是在陈述,却仿佛带着浓浓的讽刺。他始终温柔地看着骆十佳,一如这十几年的深爱和痴迷。

“你看清楚了吗?十佳,他们每个人都会软弱。程池,沈巡,其实他们本质并没有什么不同。遇到困难就会放弃你。”闫涵抿唇笑了笑,从容不迫地说着:“只有我不会。”

“滚——”骆十佳毫不征兆地掀翻了精致而昂贵的玻璃床头灯。几乎是冲着闫涵砸过去,被闫涵敏捷地躲开。玻璃床头灯摔在柔软的地毯上,撞出一声闷响。

闫涵紧盯着她没有动。骆十佳却像疯了一样,从床上跳了起来,见什么砸什么,所有手能触到的,眼能看到的,所有的一切。

闫涵终于忍不住上去制住了她。他的怀抱硬挺而有力,不似一般的中年人,闫涵常年锻炼,气力和体力都不输年轻人,制服骆十佳绰绰有余。

他紧紧抱住骆十佳,让她不得动弹。他身上的气味是骆十佳永恒的噩梦,那些被她刻意遗忘的,魑魅魍魉,挥散不去。

骆十佳死死咬着牙齿,她几乎是用尽了全力在反抗,手臂被他勒得生疼,可他似乎一点感觉都没有。闫涵是那么用力地抱着她,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将她抱了起来,丟回床上。

“你发什么疯?”闫涵的眼中终于有了一些冷酷的暗色:“骆十佳,你看见了吗?只要我不怕你受伤,你根本不可能挣脱我。这么多次,我让你跑,都是因为我心疼你。”

说完,闫涵冷冷地对着外面喊了一声:“苏医生——”

一个家庭医生打扮的男人轻手轻脚地进来。始终目不斜视,仿佛完全看不见满地的狼藉,以及闫涵对骆十佳的逼迫。

他的针头扎进骆十佳的手臂,那种麻麻的感觉骆十佳并不陌生。

打完了针,那个被叫做苏医生的男人不卑不亢地对闫涵说:“这针打多了不好。”

“知道了。”

完成了任务,苏医生又轻手轻脚地出去,并且体贴地带上了门。

闫涵皱了皱眉头,看了一眼渐渐安静下去的骆十佳,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骆十佳越来越困,却还是用尽了全力等着闫涵,那种刻骨的恨意让她的表情看上去格外狰狞。

闫涵心烦气躁地扯了扯领带。

“你答应我不跑,我不会给你打针。”

骆十佳只冷冷看着他,连一句回应都欠奉。

随着药效作用,骆十佳的意识越来越模糊,意志也越来越薄弱。整个人迷迷糊糊,甚至分不清是醒着还是梦着。

她没有挣扎的力气,只如一个破败的人偶,毫无生气地睡在那张宽大的床上。

昏昏沉沉浑噩之间,她感觉到自己腰上探来一只长臂,轻轻一收,就将她搂紧怀里。哪怕是不清醒的时候,她的身体都在本能排斥着这样的靠近。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她想挣扎,却根本没有力气,只能任由那人这么抱着。绝望没顶而来,骆十佳觉得自己像一只被黏上了蛛网的飞虫,越挣扎,死得越快。明明没有生的可能,却忍不住为了那虚无飘渺的一点希望而耗尽最后一丝力气。

“十佳。”耳边传来闫涵的低声絮语。那么近的距离,骆十佳甚至能感觉到一股温热触到她的耳廓:“这么多年,我最后悔的,就是当年做错了那件事。因为那件事,你决绝地逃了十年。”

“我没有再多几个十年让你逃了。”闫涵的语气中甚至带着几分请求:“十佳,我老了。”

第49章

被关了一晚,骆十佳老实了许多。和闫涵硬碰硬是不明智的,她越是反抗,闫涵越是盯得紧。想要找机会脱逃,至少要先摆脱这种无缝插进状态。

闫涵去公司了,家庭医生、保姆、骆十佳以及栾凤的存在让一贯清冷的别墅多了一丝人味,但这人味里也多了一丝一触即发的紧张感。

家庭医生中午要回一趟诊所,吃午饭的时候,桌上只有骆十佳和栾凤相对无言。

欧式复古风格的家具让这份奢华中多了一丝古老的寂寥,镂空的桌布干干净净,阳光清透,透过落地玻璃窗照射进来,将本就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勾勒得更为诱人。

面对满桌的佳肴,骆十佳却一点胃口都没有。栾凤注意身材,定期会吃减肥特餐,一顿几乎都是蔬菜和水果。她吃相斯文,多年优渥生活让她举手投足都像足一个贵妇。

“吃饭啊。”栾凤的表情还是一贯的冷漠:“看着我做什么?”

骆十佳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拿起了筷子。她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吃得慢条斯理。不远处正在做家务的保姆阿姨一直有意无意地投来视线。这种监视让骆十佳有种窒息的感觉。

“张阿姨,麻烦帮我上楼去拿一下药。”

支走了阿姨,栾凤放下了叉子,轻轻外后依靠,双手优雅交叠,置于腿上。

“想说什么?”

即使不亲密,总归是两母女,知道骆十佳有话要说,栾凤支走了保姆。

骆十佳的思绪还落在栾凤说的“药”上,脑海中突然想起了闫涵说得那些话。骆十佳嘴唇动了动。

“你的病”

骆十佳还没问出口,栾凤已经出言打断。

“没你想的那么严重,死不了。”栾凤发髻优雅,妆容精致,一如从前的风姿绰约,她直勾勾看了骆十佳一眼,最终冷冷说道:“这个位置,我不会让给任何人。”

栾凤的话如同从天而降的冰雹,瞬间就把骆十佳砸醒了。这种又疼又冷的感觉终于让她从不切实际的幻想中醒来。把自己的女儿当情敌?这就是她的母亲。她的命。

“你拼命要保全的,我根本不稀罕。”骆十佳说:“你也不希望被我搅和吧。放我走,我不走,你也觉得膈应吧。”

栾凤的表情始终没有什么变化,依旧冷冰冰的。她眸中有骆十佳读不懂的深沉颜色,猜不透她究竟在想什么。

“这里不好吗?”栾凤微笑着问骆十佳:“吃得不好?还是穿得不暖?”

“你希望我留在这里吗?希望我们保持这种关系吗?”

栾凤重新拿起了叉子,淡淡说:“吃饭吧,别想七想八了。”

栾凤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骆十佳只觉得心寒。她心酸地咄咄质问着:“你舍不得现在的生活,所以你舍弃了我,是吗?”

栾凤低着头,叉子落在那绿油油的蔬菜之上,许久才说:“我已经回不去了。”

骆十佳体内有股压抑不住的火从脚底心直蹿到头顶,她重重拍了一把桌子,正准备说话。保姆阿姨恭敬的身影出现在饭桌上。一盒药被放在餐桌上。

“太太,你的药。”

栾凤手上的动作顿了顿,许久自嘲地笑了笑:“在这房子里被叫了这么多年的太太,至今都没弄明白,究竟是谁的太太?”

她抬起头,看了看保姆,又看了看骆十佳,表情是那么凄凉。

“骆十佳,自由这种奢侈的东西,我自己都没有,又怎么给你呢?”

闫涵很晚才回家。从玄关进门,闫涵就看到保姆阿姨和家庭医生都在客厅里站着,似乎是等候多时。保姆阿姨一直低着头,战战兢兢的,仿佛一根指头一推,她就会倒了。

闫涵的表情顷刻就变了,明明没有说话,眼中的冷意已经足以让人害怕。

栾凤正在客厅的沙发上悠闲地剪着分叉的头发,见闫涵回来,她微笑着对那两个怕到了极点的人说:“你们先去休息吧。”

保姆阿姨和家庭医生都如获大赦。很快,客厅里只剩下闫涵和栾凤二人对峙。栾凤婷婷袅袅走过来,想要去接闫涵的外套,被闫涵嫌恶避开。

“她呢?”闫涵的声音冷得如同冰霜。

“跑了。”

“谁给你的胆子?”闫涵看着栾凤的眼神充满了杀意:“栾凤,你是不是已经忘记自己是谁了?还是你觉得日子过得太快活了?怀念当年下海的生活?”

闫涵的讽刺和威胁让栾凤眼中的最后一丝光彩也随着他的话熄灭。

“我们母女俩,在你眼里到底是什么人?”她死死盯着闫涵,许久许久,她才缓而慢提起了那个讳莫如深的名字:“于素云的替身吗?”

“啪——”闫涵手起声落,那么重的一巴掌,快到眼睛都捕捉不到那狠厉的掌风。栾凤被打得险些站不稳,嘴角瞬间就冒了血珠,鼻血也静静淌了下来。

栾凤觉得头有些晕,半天才抬手擦拭那些血迹。许久,她眼中蓄起了浓浓的恨意。

“我这一辈子被你毁了就算了,闫涵,她?你怎么配得上?”

闫涵瞪着要吃人的眼睛,那强忍的怒气几乎要将这房子都烧了。他紧握着拳头,最终只低低吼出了一个字。

“滚!”

骆十佳一路都在拼了命地跑,逃出来时,她已经没空去加衣服,身上只着单衣就跑了。这个天气的西安街头,她穿的衣服实在显得有些单薄。

保姆去干活的时候,栾凤突然将她的包扔了出来。几乎没有一丝犹豫,骆十佳拿了包就跑了。

跑出了很远,骆十佳觉得肺都要跑出来了,她才确定了自己终于逃出了那牢笼。

不论栾凤是为什么改变主意放走她。她都由衷地谢谢她。

这天大地大,不论死在哪里,也好过在闫涵控制下活着。

没有了手机,骆十佳在包里翻了半天,没找到钱包,她的行李是沈巡收拾的,收得很乱,外套也少拿了两件。正当她要放弃时,却无意在一件外套里面发现了十万块钱。厚厚一沓,被衣服包裹在一起,静静躺在行李包的角落。

骆十佳想起最后她回头的一刻,栾凤用那副永远没什么温度的表情说得话。

“我真的很后悔生下你,求你别再回来了。”

骆十佳握着那十万块钱,终于还是了解了栾凤的意思。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一直都知道是这样,可骆十佳还是有些想哭。

所有人都不明白,她到底有多么渴望被爱。

这一生,她像一簇为爱而走的蒲公英,而命运是一阵不羁随性的风。她跟着飞翔、舞动,绽放着全部的生命和热情,以期得到更好的归宿,可最后,风停了,等待着她的,是一场米分身碎骨的高空坠落。

她总是不认命,不论在哪里坠跌,她总希望命运再为她开出一朵花。

那么执拗而愚蠢。

骆十佳被闫涵带走后,沈巡一天一夜都没有睡着。明明身体已经疲惫到了极点,精神却始终不能得到休息。他明白,这是他在自我惩罚。

得知了骆十佳的事,韩东一直在和他生气,话都不肯和他说,连一贯和骆十佳不对盘的长安都忍不住掉了泪。

他做的一切就是一个懦夫所为。他很明白,可他除了这样做,别无选择。

如果爱会给骆十佳带来危险,他宁可放手。

沈巡以为自己可以做得到洒脱,可他终究还是意难平。

矿里、警察局、招待所。沈巡的生活开始进入三点一线。

骆十佳走后,他住进了骆十佳之前的房间。里面有她落下的一些小东西。沈巡每一次发现,都视若珍宝,仿佛老天垂怜,恩赐了什么无价之宝一样。

沈巡躺在骆十佳睡过的床上,上面仿佛还有她身上淡淡的幽香。枕头上还有两根骆十佳的短发,沈巡嗅着那味道,才稍微感觉到一丝困意。

枕头下有些硌人,沈巡伸手一摸,摸到了一个小巧的笔记本。打开笔记本,内书脊里夹着一支笔。本子上记录了一些骆十佳的行程和安排,一板一眼,那是一个女律师的习惯。

往后翻,是骆十佳做的一个小型的账面。上面有沈巡矿井里遇难者的名单,每个人的年龄、家庭人员、工作年份、工资水平,按照国家规定的赔偿水平,记录了每个人该赔多少钱。

再翻一页,是她的个人存款、基金、房产、提成每一条都算得极其仔细,细算到了个位。

她算好了沈巡需要多少钱,然后算好了她可以给沈巡多少钱。

一个小小的本子上,记载的是她这么多年积攒的一切。她毫无保留,准备全部拿出来给沈巡

沈巡看着那些数字,觉得眼前越来越模糊。手下意识捂住眼睛,掌心竟感觉到了潮湿的水汽。

一个男人怎么可以流泪?这在沈巡近三十年的人生里,是绝不允许的事啊。

早间新闻,音色优美的主持人再次播报了国内大部分地区的极寒天气。天气越来越冷,年关也越来越近。早上的柴河县在冷冷的寒气中笼罩着。

韩东想,今年大约会是近年来最难度过的一个年了。

用冷水随便搓了把脸,正准备去叫醒长安,却发现她已经穿戴整齐,正从外面回来,带着满身的寒气。

“今天怎么起这么早?”韩东一脸诧异,他看见长安手上拎着的早饭,又说:“我去叫沈巡。”

“不用了。”

“为什么?”

长安低着头将早饭分成了两份。

“他应该已经不在了。”

韩东愣了一下,嘴唇动了动,试探性地问:“是不是去接骆律师了?”

长安笑了笑,不置可否。

脑海中只是回想起凌晨的时候,她因为睡不着在外透着气,恰巧撞见沈巡一个人坐在花坛边一根接一根抽烟。那情景实在让长安感觉到不可思议。他的背影看上去落寞得让人心疼,那么颓废的沈巡,这么多年来,长安第一次见到。

原来一个男人爱着一个女人,是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