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巡沉默地坐上了驾驶座,咔哒一声扣上了安全带。
“出去。”沈巡冷冷地说。
“什么?”这一声让韩东和管潇潇俱是一愣。
“出去!”
沈巡发火了,两人沉默地退出了车子。虽然有很多问题,但都被他憋了回去。
沈巡发动了车子,油门一踩,没一会儿就从白茫茫天地里消失了
长安和骆十佳都在县医院里挂急诊,两个不对盘的人此刻倒是因为同病相怜生出了几分心心相惜之感。一路一起排队,都没有再针锋相对。
这场雪下得急,来看病的人不少。在医院里才知道严重的高原反应发起来有多可怕。好几个抢救的送进来,病床的轱辘在地面上咔呲咔呲地滚过,听着就让人心慌。
长安和骆十佳被分到了不同的病房,两人都被要求住院观察一晚。
骆十佳在病床上睡着,隔壁床是一对夫妻,丈夫一直坐在旁边陪伴着妻子,虽然没怎么说话,但气氛实在温馨。骆十佳看看人家再看看自己,觉得有点凄凉。
沈巡去办手续去了,一去就好几十分钟没回。谁知道他是不是顺路去看看长安?这么想着,骆十佳就觉得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沈巡回来的时候,手上握着很多票据。他打了一壶热水放在骆十佳的病床旁边,寻了凳子坐下。
“情况不是很严重,要注意休息。估计明天就可以出院。”
“嗯。”骆十佳轻声答应,沉默了一会儿又忍不住问道:“你刚才去哪儿了?”
“排队缴费。”
骆十佳想想刚才在大堂里看到的场面,想来今晚也是都不安生。
两人这么心平气和地面对面说这话,这么多年来倒是头一回,骆十佳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你为什么要那样说?”骆十佳也是第一次想要敞开心扉,每一个她心里的小疙瘩,她都想问问:“为什么你连问都不问我?”
沈巡看了骆十佳一眼,垂下头去,声音也低了下去:“我不护着你,你会跑。”
沈巡的这个答案让骆十佳哭笑不得:“你是什么洪水猛兽?我看见你就要跑?”
沈巡苦涩一笑,也似乎在问着骆十佳:“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也很想知道。”
骆十佳看着沈巡那副无可奈何的表情,心里有些酸。她吸了一口气,阻止她鼻尖的那一抹酸意。
“我不跑。”骆十佳还想说点什么,可再多的承诺,她做不到的,说了也没有意义,只是又重复了一次:“我不会再跑了。”
骆十佳累了好几天,好不容易才睡着。沈巡一整天都提心吊胆,直到骆十佳睡去,他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在医院的抽烟区点了根烟,正想着事情,矿里的王经理就打来了电话。
“这时候有这个消息,也算是雪中送炭了。”王经理轻叹了一口气,劝着沈巡:“我知道你舍不得,我也舍不得,但是长治跑了,我们没钱赔,就得吃官司。”
沈巡手上的烟还在燃着,尼古丁的味道在沈巡鼻腔里回绕。沈巡按灭了香烟,问王经理:“别人知道我们矿里的情况吗?”
“知道,县长介绍的人。”王经历嘱咐沈巡:“你人快来吧,县长说那个老板下周到宁夏,想和你面谈。”
沈巡始终对于这件事不予置评。王经理知道他的犹豫,说道:“亏是亏了,毕竟当初也投了好几百万。但是现在这个情况,能回一个是一个。现在就我们两个负责人,矿里已经拿不出钱了,这是唯一的机会。”王经理轻叹了一口气,缓缓说着:“沈巡,我不想坐牢。”
王经理说的这些情况,沈巡也都很清楚。胸腔里憋着一股子气,从矿里出事,到长治卷钱失踪。这一路的变故,都让沈巡觉得有些疲惫。
“知道了。”沈巡最后回答王经理:“我下周会到吴忠。”
沈巡回病房的时候,骆十佳正醒着。
“你怎么还不睡?”沈巡走过来替骆十佳理了理被子,温柔叮嘱:“早点睡。”
“你回民宿去休息把,这也没有被子,就算开暖气,陪床也很冷。”
“我身体好。”沈巡将折叠床打开,铺在病房走道里。
他想了想,对骆十佳说:“你出院了我们就出发,去宁夏。”
“韩东不是说要去郑州?”
“不去了。”沈巡嘴唇动了动,第一次和骆十佳说起了自己目前艰难的处境“去年长治和我一起盘了一个煤矿井。把这几年赚的钱就搭进去了。前阵子,矿井里出了事故,死了人。长治跑了,公司的钱也不知所踪。”
“你怀疑是长治把钱卷走了?”
“没怀疑。”沈巡无奈地说:“是确定。公司的钱只有我和他可以调动。不是我,只有他。”
骆十佳虽然已经从韩东那里知道了情况,可此刻听沈巡说出来,感触却又不同,更为深刻也更为心疼。
“要多少钱?”骆十佳下意识开始算起了自己的积蓄。
沈巡笑了笑:“现在有人想要买我的矿井,趁火打劫,开的价钱比较低,但也够赔了。先去和人谈谈吧。要是价钱够赔,就卖了吧。”
第31章
正式离开西海镇,已经是三天后。在西海镇的这几天着实折腾,骆十佳和长安也都因为生病大伤元气,好在现在已经大安。
从西海镇往宁夏吴忠开的线路沈巡和韩东也不是很熟,韩东开着开着就走错了道,明明是要往东北方向,结果那路越岔越远,最后两辆车就在山里迷失了。
除了之前有信号的时候收到过一条运营商发来的“甘肃欢迎你”的短信,让他们还能确定在甘肃以外,别的都一概糊涂。
和女人不同,男人开车大多有个臭毛病,就是无比自信于自己对于方向和路段的判断,尤其是韩东和沈巡这样的老司机。
“现在怎么办?”放眼望去,全是山。有的树木丛生,即使冬天仍然有浓浓绿意。有的童山秃岭,看着就是不毛之地。
沈巡看了一眼导航,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仍旧冷静自持:“我导航有一段时间没升级了,有些路况有些变化。别着急,只要走出这片山,就可以找到路了。”
“这里从哪里出去?”
“原路返回吧。”
一行四人又原路返回,却仍旧没找对路。韩东看了一眼复杂的山路:“应该是盘山路走错了,第二次下道才对,我们下晚了。”
“现在我们在哪里?”骆十佳问。
“不知道。”韩东点了根烟,有些愤懑地靠在车上抽着烟。
沈巡还在四处转着,观察着地势。半天才回来:“那边有几个矿洞,都上了锁,应该是有人在这边开矿。”
“也许我们可以等等看,一般矿洞都由守山的人看守,防止别人盗采。”沈巡说:“这里应该有人。”
守株待兔这种主意在这荒郊野外的没人会同意,他们稍微休息了一会儿,就又开始开车找路。
开了一大圈,近两个小时,转了好几个山头,他们竟然又开回来了。
只是这次,上天待他们还算不薄。真被沈巡说中了,有人在这里开矿,所以真的有人来了。
傍晚时分,天色要黑不黑,远远就看见方才他们停车的地方此时停了一辆连牌照都没有的农用小卡车,三个大汉正在往车上搬着石板材。一方一方地垒在车上,一片黄白的颜色。
韩东率先走了上去,给那三人发着烟。他的出现,让那三个人手上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几位大哥,我们四人在这山里迷路了,一直走不出去,能不能帮忙带我们出山?”
那三人听清了韩东的来意,才似乎松了一口气,其中一个个头最高的男人说着一口方言普通话:“这里我们都叫它迷魂山,有好几个山脉交错,每个下山道和上山道都很像,一般不是本地人不走这边。”
韩东看了一眼车上的石材,套着近乎:“几位大哥开矿的?”
“嗯。”男人说:“山里有点石料,就采来做点小生意。”
另两个人将石块扛上去,三人又往矿洞那边走。和韩东说话的男人笑着对韩东说:“我们再搬两趟就能走了,你们先回车里坐,我带你们出山。”
那几个男人走了,韩东正准备回车里坐着,沈巡就叫住了他。骆十佳和长安见沈巡欲言又止,也停了下来,三人都是一脸诧异。
“怎么了?”
沈巡搓了搓手上还沾着的石料灰:“这种石材,像是白玉/洞,纹理颜色,都有点像,只是成色稍微差了一些。”
“白玉/洞?”骆十佳看了一眼卡车上那些黄黄的石头,疑惑地问:“很值钱吗?”
沈巡脸色有些严峻:“白玉/洞是大理石的一个品种。大理石现在多用来做建材,为了不破坏纹理、最大程度地开采利用,一般都是层采。”沈巡看了一眼远处的几个矿洞:“但他们却在洞采。洞采危险,而且不能最大程度开采。”
骆十佳终于理解了沈巡的意思,“你的意思是,他们是在偷采?”
“我”
沈巡话还没说完,骆十佳已经看见了从另一个方向鬼鬼祟祟蹿过来的三个人。
“沈巡!小心!”长安一声大喊,提醒了沈巡。他一个回头,敏捷地躲开了其中一个正准备偷袭他的人。
“沈”骆十佳担心地叫着沈巡的名字,话还没说出口,脖子已经被人从后面勒住。一个高大健壮的男人用手臂勒着她的脖子,喉头瞬间烧灼一般的疼痛起来。男人使劲把她往后拖,她的手和脚都在拼命挣扎,在地上留下一道凌乱的拖痕。
此时此刻,和她一样处境的,是和她一样毫无防备的长安。
骆十佳在那一刻告诉自己要冷静,可窒息感让她脑中始终一片空白,平时学的那些防身方式在那一刻都使不出来,脖子那里太疼了,喘不上劲,整个人都有点晕了。她拼命挣扎着,没有什么章法的挣扎,那不是技巧,只是一种生存的本能。
直到那个男人一刀刺在她手臂上,她才彻底安静了下来。
“老实点!”
那一刀刺得并不深,骆十佳又穿得厚,可血还是不断地往外沁,那种时候,她似乎感觉不到疼了,因为更大的恐惧感正在降临。这个男人,正在威胁着她的生命。
男人那一刀彻底激怒了韩东,他双眼血红,此刻,他是唯一没有人盯着的人,捋着袖子就要上来,被沈巡一声大吼呵住。
“你们不要乱来。”沈巡怕她们受到伤害,不敢轻举妄动。只是试图引导那几个人。
那个之前和韩东说过话的男人脸上还是带着笑意,只是那点淳朴感已经完全消失了:“没想到你们懂的这么多。本来想把你们带出去的,现在突然发现,不能带你们出去了。”男人冷冷地说:“说,是不是买山的那个什么狗屁集团/派你们来的?”
“集团?”沈巡这才明白他们是误会了:“我们只是迷路了,你放心,离开这里,我们就当没遇到过你们。”
“大哥!不能相信他们。山已经被县里卖了,那些个城里的公司怎么可能还让我们在这里采,分明就是来抓人的。”
这下轮动韩东急了:“放屁!我们抓你们干嘛!又不是警察!”
情势最危急的时候,骆十佳的手机却响了起来。那尖锐的手机铃声实在让人想忽视都难。
用刀抵着她的男人用低沉地声音胁迫着她:“手机给我!”
骆十佳一只手因为失血,痛得有些抬不起,只得用另一只手把手机递给他。
男人接通了电话,并且熟练地按下了话筒静音。看来并不是一般的山野村民。
山里那么安静,大家都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男人还用手臂勒着骆十佳的脖子,两人距离极近,骆十佳听见手机听筒里的声音。
“骆律师。”电话一接通,那端急切的声音就传来了,大约是电话这端没有声音,那人又重复了一遍:“骆律师?”
如同催命符一样的三个字让骆十佳忍不住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什么叫倒霉?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骆十佳算是彻底明白了。
“老大!这女人是个律师!!”
挟持着骆十佳和长安,那三人才得以脱身。骆十佳被刺伤,没有及时包扎,此刻她感觉到身体有些冷,大约是失了血的缘故。
骆十佳靠着驾驶室,安静地盯着看守他们的人。
其中一个眼角有疤的男人问:“这俩女人怎么处理?”
那个被叫了老大的男人说:“一会岔路丢下车。他们应该是买山的那伙人派来的。别带回去。”
眼角有疤的男人看了一眼骆十佳和长安,有点不舍得:“长得这么漂亮,就这么丢了多可惜。”
“一会儿给你找个山沟,你速战速决。”
“谢谢老大。”
骆十佳看过一则报道,讲的是甘肃某些山沟光棍村的故事。这里因为老一辈重男轻女情况严重,导致男女比例失调,适龄男子娶妻变得非常艰难。家境贫寒,就娶不上老婆。所以这些地方人口买卖也很猖獗,强/奸、掠夺也时有发生。
骆十佳想着,这一遭算是逃不了了。
车被停在山的背阴面,十分隐蔽,连月光都看不见,骆十佳和长安被用刀抵着往前走。
身后的男人很没有耐心,手劲又大,骆十佳被推得往前一个趔趄。
靠近长安的一刻,她小声在她耳边说:“跳。”
山里那样黑,也那样寂静,一阵风吹过,树随着风向碰撞摆动,发出沙沙的声音,氛围恐怖。前面看不太清楚是什么,只隐隐约约有个山坡,被各种树挡着,黑暗中只有浓黑轮廓。
二人行至山坎处,在那几个拿刀的男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十分默契地,奋力一跃,从山坎跳了下去
这种山坡,滚下去的速度一定比好好走下去要快。两人一路从山坡滚下去,又晕又疼,这一跳,如同一次赌博,赌赢了就跑了,赌输了,恐怕等着她们的,便是更可怕的遭遇。
可是人在那一刻只会被求生本能主宰,所以她们都选择了跳下去。
骆十佳一直用脚在地上摩擦着,试图让自己的身体减速,不再下滑得那么快。有了上一次滑下山坎的经验,这一次她停下来的时候自如了许多。
她抓着一棵树挡住了下滑,忍着身上的疼痛,爬起来就跑。
她跑了几步才想起来长安不见了,她回头找了两步,发现她掉进了一个天然的地坑里。那个地坑大约一人高,被一丛灌木枝挡住,远远地不注意看也发现不了,可是一旦走近了,就很明显。
骆十佳看了一眼远处,那几个男人正在往这里走,她不想救长安,长安大约也知道她的心思,也不呼救。
她说:“你别多管闲事。走你的吧。”
骆十佳原本真的准备走,可她却又改变了主意,她脸上好几处青紫,扯着笑容,看上去十分滑稽:“我就挺闲的。”骆十佳坏坏地说:“我想想,你要是被我救了,肯定特难受,我就喜欢你难受。”
骆十佳很费劲才把长安拉了上来。可她一个弱女子,气力不足,等长安爬上来,那几个男人已经越走越近。他们手上有手电筒,左一晃,右一晃,那场面非常可怕。
骆十佳和长安趴在地上,想要用落叶的厚度做掩饰,两人都默契地大气都不敢出。
“那里有人!”一个男人突然一声大喊,随即就听见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四个字,将好不容易逃出来的两个人又打回了地狱。
长安往前爬了爬,声音紧张又沙哑:“我们往那边跑,也许能逃掉。”
“好。”
“你别指望靠这事让我一辈子欠着你。”长安说。
骆十佳也冷冷回敬:“我们从来都不熟,什么一辈子,别说些昏头昏脑的话。”
“走。”
骆十佳刚准备爬起来跑,黑暗中,她刚挺起了身子,胸口就猝不及防地中了一脚。
那一脚极重,她一个不防,身体后仰,就被直挺挺踢下了地坑。
骆十佳的手下意识地四处乱抓,抓了一指缝的泥,却没能阻止下坠。一声闷响,她跌到了坑底,只听咔咔两声,脚上的一阵剧痛让她明白,她这是崴了脚了。
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骆十佳整个人都懵了。
“不想欠你的。”长安低声说着,声音中带着一丝苦笑意味:“骆十佳,算我还你了。”
骆十佳瞬间意识到长安要做什么。眼前那样黑,黑道长安的身体只剩一道纤瘦的影子。
眼前瞬间被水汽模糊了。
“长安,不要”
“你要是被我救了,肯定很难受,想想你难受,我就觉得挺值得的。”长安的声音里有难以掩饰的哽咽:“好好对沈巡,一定要好好对他”
第32章
脚上的疼痛感越来越强烈,疼到骆十佳都觉得脚踝快要麻木了,她动不了,更不可能爬上去。骆十佳蜷缩成一团,整个脸紧贴着地坑里的枯叶残枝,泥土的气息混合着夜里露水的清气进入鼻腔,她不敢多呼气,怕造成响声吸引他们的注意。
长安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为了把那些人引开,她向相反的方向跑了。
骆十佳知道,那是一场极尽绝望的逃跑。长安已经暴露了踪迹,那三个人一定会迅速聚集过来围捕,要躲过三个身强力壮的村汉,对于一个长期在城市生活的瘦弱女孩来说,那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