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棠则以更快的速度退。“好姑娘,烦请你安静一会儿,再说下去,我俩真要活命无望。”他能感觉师父的杀气炽盛,硬拼必死。

采蘩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停下,望着僵冷的蓝袍人,“前辈,我并无意冒犯你的感情事。你让我猜,我就猜而已。”伸手入袖,从里面拿出一根深红的木簪,“这是我在紫鹛屋里找到的,也许她思念的,不过是这么一样简朴的小东西,而不是满屋琳琅。”轻轻抛出。

蓝袍人接住一看,愣了愣,似自言自语,喃喃道,“她还留着这根簪子么?既对我已无情,何必还要找它?不懂,不懂,不懂。”连说三个不懂。

“这簪子是前辈送的吗?”采蘩问。

独孤棠皱眉。什么意思?要不要坐下来聊?

“是我做给她的,很多年以前,我和她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因她叫紫鹛,随手雕了一只粗陋的画眉而已。”人,总有故事,不是缘深就是缘浅。

“找它,自然还有情。”采蘩道。多半是这位伤了紫鹛的心却不自知,芥蒂深了久了,感情就慢慢消磨浅了。

“找它,自然还有情吗?”蓝袍如他的心情,轻轻荡着。

“如果她还没走,前辈不妨将木簪再送一次。若收了,或者可续前缘;若不收,也请放她出笼吧。悲鸟再不返,倦鸟会归巢,且看你待她的真心罢了。”采蘩也不知为何跟他多说。

独孤棠插不上嘴。他今日见到“死了四年”的师父,还第一次听到师父的感情事,更是头回发现原来师父也有心伤。他觉得身旁这位姑娘真神奇,令他再开眼界。

蓝袍人的肃杀气转为平静,语气也缓,对两人说道,“你们走吧,别再到这里来了。劫银案也好,兵工场也好,今后再也别想。本来就和你们没什么关系,何必纠缠不休?”

“和我们无关?”独孤棠觉得可笑,“四年前那些死在我手上的南陈官兵,师父您可真健忘。敢情不是你杀的,所以高枕无忧。”

“你活着不就好了,管别人干什么?”蓝袍倚树不动,“难道杀了几个强盗,荡平几个山头,你们就当自己是侠客了?棠儿,别冲我说无辜,你问你自己,当时你可曾抱了扶持正义之心去杀那些伤天害理的盗贼?还是因为在家里受了委屈,想要找别的地方显威风?你们三十九人是我一个个精心挑选的,除了最小的那个,你们哪一个不对自己遭遇的不平忿恨?出生在锦衣玉食的名门贵胄之家,却因为庶出,得不到长辈的宠爱和重视,纵有才华智慧,不凡的能力,你们只能成为嫡子们的阶石,被踩着而成就别人。我从来没打算让蛟盟成为正派,或者说我根本不关心它是正是邪,不过如果杀恶人更能满足你们的虚荣,何乐而不为?我在你们身上花了大功夫,不可能不求回报。世间人情凉薄,我从不要你们的尊敬信任这些没用的,我只让你们帮我办了一件事。就那么一件。且不说迄今为止也无人知道那些蒙面人是你们,事后我以死结束蛟盟,你们也学就一身武艺,想要建功立业也罢,想要保护自己也罢,可随心所欲过自己的日子,我觉得够值得了。”

“所以,你当我们是杀人工具。”果然天上没有掉馅饼这样的好事,直至今日,独孤棠方知这份师徒情的起源始末。

“我当你们是手下人,而你们借我得到力量,再公平不过。所以,需要什么理由呢?独――孤――棠。”蓝袍人直呼其名了,“像我们这种人,高不成低不就,如果不为自己谋划,谁会替你打算?你我名为师徒,我可曾与你亲近?还有你的师兄,师弟,师妹,你们之间可真有兄弟兄妹的情谊?一个个都是自私的骄子骄女。我至少没有把你们捅出去,否则这四年你们就得亡命天涯。陈帝为什么对百万两银子失盗而怪罪无辜,诛人九族?因为他震怒。为何震怒?因为当年运送的不止百万两灾银,还有他暗中筹备的,攻打北周的巨额军饷。那几乎掏空了南陈的国库。你以为陈帝不想统一天下,你以为陈帝当时打下淮州为何没有趁胜攻打北齐北周,皆因他穷了,没银子了。他若知道谁劫了他的国库,你说你们还能有命吗?”

采蘩听得五雷轰顶,完全惊呆了。

“那些啸崖下的银子不是灾银。”独孤棠却越来越冷静。

“不是,是军饷。谁藏的,你就不用问了。”蓝袍人离开了松树,要往小楼去,“好了,我说得够多了。听我的话,今后别再追着这事不放。不是我危言耸听,真正的主谋人不是你们三十九柄剑能对付的,随波逐流得好。天下若变,你们就跟着变,不要强出头。棠儿,这四年你心小了,是件好事,当好你的百姓吧。只不过,我看你身旁的姑娘是个麻烦,你靠得太近恐怕容易招怨,若一直当平民百姓,最终你会失去她。人生如此,有得有失,看你到底要什么罢。”

“师父,你不尽然是利用我们,是不是?”独孤棠追问一句。

“不,我就是利用你们,我以为我可以有力量――”这句的话尾散了,“罢了,我已过了血气方刚的年龄,只想让我心爱的女子爱上我,平安度过余生。你功夫大进,我其实欣慰,所受内伤至阴,这里一瓶药助你恢复功力。我曾做过的事,不会后悔也不会否认,是是非非本就在各自一念之间,问出结果又如何?改变不了发生的一切。这已是你们的天下,我与你在此了结前缘,免得阻你前行。对了,我还送你一份礼,你要收好,就不必谢我了。”

蓝影没入松影中,留独孤棠和采蘩各自思量。过了没多久,小楼那边突然升起浓烟。两人赶去,却只见火舌肆卷,木造的精致顷刻烬毁。

这一日,独孤棠与他的师父,缘尽。

第268章 各就各位

又过两日,回到上凤尧村的大镇,采蘩在饭馆子里喝热乎乎的萝卜炖羊汤。

独孤棠从店外走进来,摘下大耳帽,假胡子没动,盛了一碗热汤,几口喝干,呼热气,“凤尧村半山崩塌,上啸崖的路完全被堵死。山上又下了雪,没人肯在这个季节上山搬石头,估计得等到开春。”

“怪不得没人来救我们。”采蘩眼中闪精光,“那些银子――”

“我刚和央他们碰了头,让他们去办了。”不能回小楼,不是不能回啸崖。那位师父大人逍遥讨美人欢心去,他仍是对被骗这么些年有点怨气,拿银子补偿吧。

“你师父其实错了,他把你们当手下,但你们嘴上不说,心里却是把彼此当兄弟的。如果你们都是虚荣之辈,这时已经功成名就,不会在你解散蛟盟之后,他们也随之销声匿迹。”那位始终不肯以真面目示人的前辈低估了他自己挑选的徒儿们。也许他们庶出,也许他们不平,但他们只肯做好事来扬名,就算为了争口气,却都是正人君子。试问,好男儿好女儿,有能力有本事,谁会没有抱负?有名有利,就是虚荣?那虚荣的人多了去了。

“无所谓他说什么,路自己选自己走,他不悔我亦不悔。从前,我也曾想过师父为何找上我,是不是我对他有用。只不过时间久了,渐渐忘了而已。”独孤棠已想透彻,“采蘩,不但央和苏徊在这里想办法救我们,还有你舅姥爷颜辉,张翼张大人,向五郎兰烨――”

“向琚?”采蘩哼冷,“他来看我到底死绝了没有。”

“怎么会?自然是担心你和为他领路的东葛大人。”独孤棠“实事求是”,“南陈使团没有了领路人,接下来一路怎么走。向五郎会很头疼。”

“他为何头疼?凤尧村是东葛青云自己坚持要来的,在啸崖上要挟我也是东葛青云做的,和我同归于尽就更不关他的事了。”采蘩拿起一个包子撕条蘸汤吃,她和独孤棠处在这家简陋的饭馆子里皆如自家一样闲适,“哪怕东葛青云能这么折腾其实都是他在后面撑腰。有人就这么厉害,不脏手不下水,照样拿最大的好处。独孤棠,你得学着点儿。都是名门公子。出趟门,人做宽敞马车,车里能烹茶,躺着能睡觉,舒舒服服,始终儒雅贵气,到了你就成跳崖钻洞,伤筋动骨,挖灶煮羹,灰扑扑一人力。狼狈之极。”

“那就得看了,有人喜欢收藏名贵瓷器。有人喜欢品尝石锅蛇羹,各有所好。”独孤棠眉宇飞扬,神色自得,“不过,儒雅好装,人力要有真本事,你让向五郎跳崖挖灶试试。他有没有命我不知道,你肯定没命了。”

采蘩瞪瞧着他,“独孤棠。你只有自己夸自己的时候,才像有点身份的样子。”

“我夸自己了么?哪句?”独孤棠嘴角一勾,竟现骄傲邪气,“采蘩姑娘再说一遍给我听听。”

采蘩白一眼,“你要从我这儿讨夸,别美了。既然到这儿,我似乎得露面,只是东葛青云这事如何交待?”对个口径。

“就说你俩摔得不是一个地方,你不知道他的情形,而后你和我找到一条小路逃了出来。我的身份是见义勇为的山货游商,逃出来后在一个小村子里养了几天伤,然后到镇上就跟我分道扬镳了。不必多说,说多错多,只道你惊慌失措,很多事都不记得了。”独孤棠早准备了说辞。

“见义勇为?多管闲事还差不多。”采蘩听他说得好不简单,“惊慌失措?很多事都不记得了?独孤棠,你可知这么说才让人怀疑,尤其是向琚。他心思之复杂根本不是常人能比的。四皇子被掳,静公主被抢,二皇子与太子位无缘,都是他的算计。看他不动,实握千百根线操纵,要不是年龄不对,你师父说的主谋人要是他,我都会信。”

独孤棠放下汤碗,“哦?你说的事我倒是第一次听说。向家四年,我看他一直在向五郎身后,听到的都是他幼时天才之说,但不见他做什么实事,只是向五郎似乎事事上报。而四皇子的事上,他出主意,却始终落于二皇子一步,你随军回来,二皇子突然全线溃败,我还道四皇子运好。原来,这是一盘慢棋。”话虽如此说,他从未小看过向琚。

“嗯,布局堪称周全,步步为营,最后一击即胜。姬三曾提名单有异,上面全是二皇子的党羽,二皇子失势之后,名单上的人全被肃清。你说,会不会是向琚的安排?我义父受御史台长官的密令调查劫银案,陈帝并不知道此事。义父出事后,向琚对我说他帮御史台查义父死因。现在想来,御史台说不定跟四皇子是一线的。向琚接近我就是为了让我发现名单。”很多事过了很久才现端倪,若是真的,十分可怕,“独孤棠,你我在福来客栈是巧遇的吧?”

独孤棠目光一凝,刚毅的脸上出现暖暖的笑意,“是。我若事先知道会遇到一个要找人救命的女囚,可能就绕道走了。”

采蘩长舒一口气,“你师父叫我们别管,但从一开始你我就被卷进来了,抽身也得别人肯让才行。”

“卷进来是事实,但抽身要人肯却未必。我刚才那套说辞虽令人产生疑云,却也挑不出错处。至于向琚,我觉得再完美的说辞他都不会信,毕竟你活着逃出来这个事实已经让他有疑虑。无需理会,让他挑刺,他怀疑他就查,就像你不怕他查凤尧村一样,我亦不怕。证据靠人做,做了一村,多一村也简单。他爱操纵,我就当苦力,看看哪个更有用。”独孤棠笑。

采蘩在他话里听出味儿来,“什么叫做了一村?”突然明了,“凤尧村里你曾向我发警示,你知道她是东葛青云派来试探我的,可你怎么认识村里所有人?”

“采蘩,你虽聪明,却太胆大一些了。冒充繁花姑娘,但她出生于凤尧,即便后来蒙面纱走动,总有村人见过她的真容。就我所知,村长与她爹娘交情不错,是看着繁花姑娘长大的。老人家年纪虽大,眼耳都好,绝不会错认。还有大牛,他喜欢过繁花姑娘,更不可能忘记她的容貌。”凤尧村经过他的提前布置,在采蘩到的那日成为她的故乡,而不仅仅靠运气。

“那他们为何没揭穿我?”采蘩虚心求教。

“因为他们是好人,而好人总是容易相信世上好人多。你虽然冒险,但险中有胜算。我要说服的人不多,这两人一坚定,其他人即便有疑虑,也会打消。我告诉两人,繁花有性命之忧,为了摆脱恶人,托好姐妹来故乡演这场戏,实为解难。你的话有真有假,但繁花一年前确实独自离开了村子,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儿,这让村长和大牛毫不犹豫答应帮这个忙。不过,事后他们也惊讶,你与繁花除了长相,其它地方相像八九分。如今出了山崩这种事,我想凤尧村很快就会搬空,今后再有人质疑你的出生地,却是找不到任何根据。”独孤棠当然不单是想而已,但这些就不必强调了。

“怪不得你假扮山长时就暗示我顺小人意。”原来他已有把握,采蘩道,“我突觉你和向琚也许是可以放在一起斗斗智的。”体力就不用比了,谁胜谁负显而易见。

“采蘩姑娘又夸我,多谢。”独孤棠这回却没骄傲,“不过我不与之相较。智者见智,仁者见仁,都是自己的事。时候差不多了,我与你就此别过,但这回却很快就能又见面。”

“长安恢宏,帝气养人,我向往已久。等我到了,你得一尽地主之谊。”采蘩站起,拄着拐杖。

独孤棠笑而不答,“他们还歇在上山前的客栈,门外有马车,车夫会送你过去。”

采蘩点头,转身要走,又听他说了一句话,立时回头,圆睁双眼。

他道,“我忘了说件事,东葛青云没死。”

“这种事你都能忘?”她再一想却发现怪异,“他活着就会把崖下的事都说出来,你还让我回去?而且,你刚才说南陈使团没了领路人。”

“他是活着,但不认路又怎么领路?”独孤棠话里有玄虚,“这大概就是我师父送给我的那份礼了。”确实,东葛青云活着比死了好。不但少了解释的麻烦,还不会让人对啸崖立刻追根究底,给他时间布置。

“你别想太多,还不到做最坏打算的时候。回去看看情况,有异常就让小妖传消息给我。我师父是不可信的,但我有私心,还想给他一个机会。你权当信我就是。”他这般请求,目光却十分自信。

采蘩眸中清秋色,淡淡的,却如明镜,答声好。经历了这一切之后,她知道她获得并给予了一份永不背弃的信任。无论她走到哪儿,这辈子都会伴随着自己。

第269章 庸人到无赖的转变

马车停在客栈前,她跳下来,车夫让店小二去通报,这才驾车走了。她觉得那车夫也不像寻常的车夫,但不等她多想,姬钥第一个冲了出来。

他在她面前紧急停住,竟然眼圈红了,拿袖子擦了又擦,直到确定不会有眼泪,才哽着喉咙喊声大姐。

然后就是麦子,也不是会哭的人,只抓着她的手不放。

丁家四兄弟出来就是抱拳请罪,说没护周全,不敢再留。

采蘩留这个劝那个,终于以脚疼为由止了这团乱,才看到窗里围坐一桌各有所思的四个人。他们每一个都是不轻信别人的人,但她无惧,作浅福,准备就绪。

听完采蘩的讲述,说实话,要怀疑可以怀疑,要相信也可以相信。被人要挟,推下山崖,幸得相助,大难不死,在山崩封路之前逃了出来。匪夷所思,但也未必不可能。

张翼就是如此,觉得离奇又相信她,但确认道,“童大姑娘,你可知你在指控东葛大人?”

“我只说事实。”东葛青云害她这段最容易说服人,“张大人,当日我同你说要去祭扫父母的墓,若不是东葛大人心怀不轨,何故也上了山?”

“这倒是,他竟说都没说一声,一早就不见人。为此,我和颜老弟还带了人去找你们,谁知走到半道天摇地动。”张翼叹口气,“东葛大人执意说你是婢女,结果证实凤尧村真是你故乡时,恐怕没想开,只是用这种手段未免卑劣。”

“张大人,既然采蘩姑娘平安回来,我们的行程不能再耽搁,这就出发回船上去吧。”以为会追问不停的向琚却一句不问采蘩。

采蘩心有疑惑,但垂眸,神情不动。

张翼是副使。对正使的话自然无异议,于是吩咐下去,立刻出发。

“采蘩姑娘若不介意,我的马车宽敞,可躺得舒服些,我让与你坐。”向琚对采蘩说的第一句话。

采蘩抬起眼,笑若轻雾飘渺,“多谢五公子关心。采蘩恭敬不如从命。只是东葛大人生死不知,我们这么走了,如何跟周帝说呢?”

“采蘩姑娘真良善,东葛大人对你起了祸心,你还担心他的生死。”向琚墨眉悄抬。他故意说出发,如果采蘩心里有鬼,应该巴不得赶紧走才对。无明虽告诉他在啸崖上发生的事但谁也不知道采蘩,东葛青云,还有那个游商,三人到底在崖下遭遇了什么。至于刚刚采蘩说的。他一字不信。

“五公子这是什么话?东葛大人虽要杀我,但他毕竟是北周官员。出了这样的事,生死总要由我们给一个交待。采蘩是小女子,却还知道公私之分。”采蘩淡然道。

向琚敛眸,眼前这个女子似乎真不知道东葛青云还活着。是他多心吗?为何他总觉得那个救她的游商不简单,而三人之间必定发生了些什么事,甚至极可能是她和游商导致东葛青云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姐姐,那个东葛大人比你还早回来两日呢。精神气十足,不用我们交待。”姬钥撇嘴,“不过从他身上就知道什么叫恶有恶报。”

独孤棠卖了个关子。采蘩对东葛的情况一无所知,因此表情真好奇,“又说精神气十足,又说恶有恶报的,究竟怎么回事?”

正问着,就见客栈里院走出两人,抬着一张太师椅,椅里歪歪斜斜摊着一个人,耸肩耷脑,双手垂两旁,如同一坨烂泥。再看那人的脸,好家伙,肿得五官都挤近了,而且还呈现可怕的猪肝色,两眼痴傻瞟过众人,嘴角流口水也不知道擦。这人不是东葛青云,又是谁?

怎么更傻了?采蘩看清他之后不由吃惊。东葛青云那会儿冲她喊娘,傻兮兮的样子让她难以断定。刚开始看起来是极像真的,直到发现密道后,他可能急着找出路,又不太信她的判断,傻劲才露出破绽。但这时的他,人头猪面,半死不活,要还是装傻,那她简直就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事实是,她开口就真显足诧异,“他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谁知道呢?”答她的还是姬钥,颇不以为然,“有山里的村民在溪边救起他,交给搜山的官差,据说那时人事不省。然后找镇上的大夫看了,脖子和腰背上有几处毒蝎子的蛰伤,说他算得命大,普通人早就中毒身亡,而他只是变成痴呆。”

“大概是被山里的冰水倒冲,毒液进入脑袋,但没有伤及心脉,因此命是保住了,但今后恐怕一直就是这副样貌。”颜辉觉得再让姬钥这么说下去,指不定还有多难听的,身为长辈,总要带着些好,于是把话截过去。

“蝎毒?”采蘩的确一无所知,落在众人眼里,去了大半猜疑,“蝎毒不治吗?”

“大夫说能活命就已是奇迹,而蝎毒集中在头,即便能解毒性,也不可能恢复常态,终生将会如此,连三岁孩童都不如,混噩度日。好在他出身富贵之家,不愁人服侍,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颜辉最后这话就是事不关己。

“等我们到汉水,再找好大夫看看,兴许有解救之法。这里地方小,大夫医术也有限,不能只听一家之言。”向琚不看傻呆的东葛青云,但观察采蘩的神情。让他失望的是,那张桃花面一点都没有惊慌。

“蘩妹妹,我陪你去正使大人的马车那儿吧,看你腿脚伤得不轻,我背你如何?”姬三要么不说话,要么就没正经,走到采蘩那儿直接借背。

采蘩却从他身旁绕过去,拐杖一点而顿,不至于全然不给面子,“三哥,这点伤怎能让你屈尊,能扶我一把就很感激了。”

姬三笑着伸出手,“愿意效劳。”

两人眼看就要走出客栈,向琚问道,“采蘩姑娘,那位仗义相助的游商为何不好人做到底,送你回来?”

采蘩不回头,答道,“他送我到镇外,正遇到找寻他的伙伴。他们走商客最重要就是赶季,因为山崩已耽误了回程,他急着要走,我虽想谢救命之恩,但也不想好心办坏事,自然没有拦他。”

“如此,我们全凭采蘩姑娘一人所言?”一个傻了。一个走了。向琚的语调不抑不扬,似乎只是随便问一问。

“那当如何?我既不能治东葛大人的毒,也不能阻止归心似箭的异乡客,所说句句属实。五公子不信,可请人验伤。我肩上被东葛大人用他的小弯刀刺了,我的脚摔到崖底时折了,死里逃生,并非你以为得那么从容,几乎去了大半条命。”她侧过半面,目光秋冷,“五公子不妨直说,究竟你想从我这儿听到什么?我要知道,才能看看能否满足你的心愿。”

“采蘩姑娘莫恼,我亦不过是公私分明而已。如你刚才所说,东葛大人变成了这副模样,我南陈需要给北周朝廷一个交待。我信你一人所言,但周人未必会信。没有那个救你的商客来证言,东葛大人无法恢复神智――”向琚面上无半点情绪波动。

“我就是胡言乱语?是我害了东葛大人变成痴傻?也是我让山发生崩裂?”说着说着,采蘩笑了,妖艳芬芳,“周人若要扣这样的罪名给我,天下人都会笑掉大牙。五公子别操心了,等周人真说不信,再伤脑筋得好。不然,有些庸人自扰。”

姬三呛了一下,在她耳边低语,“蘩妹妹,你死里逃生之后胆子恁大,敢说美玉公子庸人,听得我耳目清亮,心中痛快啊。”

采蘩抿唇,脚步又动,到了外面才道,“三哥也不要笑别人,我出了事,未见你多着急。你的话靠不住,你的人靠不住。他说得对,我该谨慎应付你。”

“妹妹冤枉,我可是一接到消息就赶来了,但山路封冻,我又不是穿山甲,钻不了地洞。”突然眯起单眼,勾笑,“他说得对?他是谁?”

“不知道啊。”采蘩上车,浅笑,抬手合帘。

但窗帘让姬三从外挑了,“你同他说了我的事没有?”他知道那个他是谁了,怪不得她能大难不死。

“你快饿死的时候,还会想着别的事么?”采蘩没好气,抢下窗帘,“你们个个都当我落崖是好玩吗?”饥饿,折骨,筋疲力尽,还要在绝望中寻找希望。

外面静下来。

马车里确实宽敞舒适,但采蘩连多看一眼的心思都没有,睡觉养神。

一觉睁眼,却见美玉。

“我以为五公子将马车让与我了。”她坐起,任向琚用五指梳过她的乌发,神情无波。

“我说话有时不作数的。”向琚收回手,倒杯茶给她,“天凉,又刚睡醒,热茶可暖身。”

采蘩不接,“美玉公子不但成了庸人,还成了无赖。当着张大人的面不好说,东葛青云带的那些蒙面人是你给的。”

“当着张大人的面我也不好说,那几个游商是采蘩姑娘的朋友。”向琚不否认,“所以,我才借马车出来,能和你可以单独说会儿真心话。”

真心话?采蘩哼笑。

第270章 生死在你手?

“五公子,迄今为止,你什么话都跟我说过,唯有真心话――”采蘩摇摇头,“有么?”

向琚喝茶,“采蘩姑娘这话何意?我娶你之心再真不过,连我自己都难以理解为何执着。如今你却说我不曾说过真心话,是否过于苛刻了些?”

采蘩往后靠了靠,确定他的手再碰不到她的头发,才道,“五公子对我真不真心,自己心里最清楚,不用我多说。可能是我见识浅,从没见过一个男子,嘴上说动情动心,对付起来却像仇人一般痛下杀手。东葛青云若没有你撑腰,怎能想得出在啸崖上威胁我的招法?那位蒙面老人――”她撩起半张窗帘,望着外面骑马的白老头,“不知你这位看似武艺高强的卫士叫什么?”

“无暗。”向琚随她瞥一眼,泰然说道,“你想问无明?他们两人是师兄弟。不知你是否还记得子规?就是来望山书院送我请帖那次,收了你匕首的卫士。无明无暗是他的师伯。”

“什么门派,个个霸道?”采蘩一摸腰际,惊觉婉蝉不见了,立刻厉声,“五公子!”

向琚从茶桌下拿出婉蝉,拔出寸长乌刃,“不必紧张,我只是好奇它有何特别之处,竟让子规再不肯为我做事。可惜我不懂兵器,看来看去也不过一柄不起眼的匕首罢了。”将它慢慢推到采蘩眼下,“物归原主。”

采蘩的袍袖往桌上一扫,婉蝉就不见了,“五公子什么宝物没见过,自然觉得它不起眼。但它对于我,却是十分重要之物。知己相赠,不能不当心。”

向琚捏杯子的指尖凝红,“采蘩姑娘身边一向有高手护驾,兰烨早有所察觉,只不知是何方神圣。得你另眼相看。我送你的礼物也不少了,从未见你上过心。”语气不自觉微酸。

采蘩却视若无睹,词锋凉冷,“五公子送我之物多名贵,不便随身携带,但都收得很好。五公子哪日要讨回去,定然一件不少。”

“看来,采蘩姑娘下定决心不领我的情了。”心中怒到极致却面露了笑容。向琚将茶喝尽,“可是如何是好呢?你越是无情,我越是想将你收服。”

采蘩冷笑,“五公子出生至今太平顺了,你或许曾对我动情,但照如今看来,倒似变成了不服气,非要我向你低头,奉你为天的意气之争。采蘩自知平凡,但脾气倔得很。你越逼我,我偏越不妥协。更何况你借东葛青云出手。已不顾我的生死。我便是犹豫过,此时也明白了,五公子非我良人,我不打算迁就。而我也并非静公主那样的弱质女流,遭你利用又抛弃,到头来浑噩不知或忍气吞声。这回啸崖上的事我记着,终有一日还给你。也许等你自己尝到饥饿痛苦的滋味。你才能懂得珍惜他人的生命。”

“采蘩姑娘,你原先的口才强撑自尊,如今仿佛天生尊贵。但东葛青云说得那些你的身世。你自己心里清楚。人可以抛弃过去,但他毕竟不是独自活着,总有从前的人找上门,总有从前的事延续到现在。你否认得了一个人,否认不了所有人;你掩盖得住一天,掩盖不住一辈子,总会真相大白。我从不是什么君子,我想征服你,此心在你面前昭然。但我的耐心亦有限,想知道童大姑娘的身份如果再保护不了你,你的口才,你的天赋,你的聪慧,要怎样让自己逃脱悲命。你可知,一旦到那时候,我只手遮天,要你生就生,要你死就死,我有此自信。”她说得对,他长到现在,没有什么事做不到,因此不能忍受被她拒绝。东葛青云瞧不起她,他却瞧得起。正因为她有足够的智慧和他相抗衡,他才放低了他的自尊,不然即便她真是童大小姐,她也没资格当他的正妻。然而,事实再次证明女人不能宠,他示了真心却让她瞧轻了。

采蘩望着他,一向引以为傲的记忆竟模糊了。美玉公子不是应该温和谦礼的吗?他的手段总使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他的冷酷总藏在笑容之下,但现在她那么容易就能看到他动怒,说明她和他是敌人了?

“五公子有自信掌握我生死,那我就等着看罢。”她翻身躺下,背对着他继续睡。她可以僵着脸要求下车,也可以拿名单的事出来试探他,但她没这么做。一,她心中无邪,没所谓和谁同车。二,不能打草惊蛇。

“采蘩姑娘大方,我却不能不顾及你的名声,茶喝完了,我也该下车了。”

采蘩听得衣料簌簌,又有冷风吹进来。

“啊,对了,兰烨在嘉陵遇到一位公子偕同家眷游山,也是巧,他说他的妾是凤尧村人。采蘩姑娘可知更巧的是什么吗?”

采蘩手枕头,心里咯噔一下,不会是――

“她的名字和你的有一字音同,繁花似景。”声音如风一般冷,“她也无姓,夫家称她繁氏。繁氏说要回乡看看,不知你遇到这位乡亲没有?错过也无妨,我邀那位公子一同北入长安,你与繁氏会有再见面的机会。我知你累极,不过要换船,别睡深了。”

风止,采蘩缓缓转过身来,望着仍在微拍的门帘,眸中闪过冰芒。上一世,繁花说和她投缘,不管她冷漠,将自己一生最快乐的时光絮叨了一遍。这一世遇到的时机截然不同,正是这位繁姑娘下定决心要杀夫的时刻,只有滔天的恨意,充满着最失望最扭曲的念头,能看得到有缘人么?东葛青云真傻了,凤尧村将会搬空,但繁花却提前和她相遇。到最后是她拉繁花脱离苦海,还是繁花拉她一起坠落深渊?

“姐姐。”姬钥在外唤道,“要上船了。”

采蘩一下子坐起,握紧手心。她还有姬钥和雅雅要照顾,无论如何不能让自己坠下去。

姬钥没听她答应,探头来看,却见她手握拳,面色冷煞,不禁愣了愣,“姐姐跟谁生气?”

“跟我自己。”采蘩弯身理裙,抬眼已现暖意,连她自己都不知觉,“钥弟,你小小年纪操心也太多了些,跟个小老头儿似的,长大了哪家姑娘能喜欢你?我看还是早点给你定门亲事,趁你此时还没出现老相,能骗得到小姑娘。”

姬钥皱起眉头,没将采蘩的玩笑放在心上,“姐姐心里有事,故而左右言他?我就知道不该让暮暮黄昏进马车,他说要取茶叶,我看是故意搅姐姐好眠。这一路他最大,规矩由得他定,男女之防都不守了,枉为君子。张大人舅姥爷他们没瞧见,我一个小孩子的话没人听,三哥看好戏似的。”

喝,了不起的眼力!采蘩心生作为姐姐的骄傲,口里却道,“他本不是君子,都是别人的谬赞,不过倒不至于对我有什么非礼的行径,说了几句话而已。我看你骑了小马来,感觉如何?”不想让他真当小老头儿,她说些轻松的话。

姬钥扶采蘩下车,姐弟二人闲聊着,冷天也温馨。

一路无话,回到了嘉陵江口。向琚将东葛中毒的事告知地方郡守,郡守请了这一带最好的大夫来治,得出的结论却和镇上的大夫一样。蝎毒或可慢慢解,但脑筋受损的部分恐怕成为永久性伤害,不能恢复了。因为要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办,使船不得不原地待命,一晃就过了两日。

这日一早,采蘩和麦子云夕正用膳,云朝走了进来。

云夕问她兄长,“大哥,可是要出发了吗?”

云朝点点头,“向大人和张大人已经同郡守说定,由郡里派官员代替东葛大人为我们领路。还有――”他看向采蘩,“向大人请童大姑娘用完饭后过去一趟,说是你老乡回到郡里了,一会儿就上船做客。”

采蘩不动声色,“是么?那我吃完就去。”

进门正听到的颜辉却道,“你不必去,我去吧。”

采蘩一怔,不懂他的意思。

“不是才回乡探过亲吗?一拨一拨怎么没完没了?你如今冠了童姓,还是我姐姐姐夫的长孙女,肯定有人眼红想从你这儿捞好处。你说过,你家与村里来往不多,既然如此,老乡之中能有几个真亲切的?此次探亲已尽了孝道乡情,你身为童大小姐,不要轻易抛头露面,无关紧要的人等由长辈代劳吧。更何况,正使大人曾向你求亲,虽说行走在外见面不可避免,但也不好太频繁往来,会招惹嫌话。”说罢,颜辉问云朝,“云老弟,你说呢?”

“说得也是。”云朝认为在理,“张大人证实东葛大人对童大姑娘的指认纯属误会,而东葛大人因固执己见反害了自己,童大姑娘的身世已经真相大白。如果本不和村里人常来往,确实没有再出面应酬的必要,且对方只是一个妾室,哪怕夫家显赫,也与童大姑娘身份不合。”

“她夫家如何显赫?”繁花从未提过,采蘩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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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第一更。

第271章 还活着,就好。

“她夫家姓余,老爷子是北周权倾朝野的大宰相余求,她公公是余求最宠爱的嫡长子余正,夫君是余正最小的儿子余砻。余氏是北周除皇姓外唯一的传古贵姓,血脉可追溯至商周朝,你们说显不显赫?”云朝说着显赫,语气却平缓。

“谁能不知道余求?”颜辉撇笑,“多么了不起的人物,可与当年辅助曹姓的司马氏相提并论。这次周齐之战,听说周帝本已亲征欲入齐都,谁知那位敢跟皇帝叫板,率先攻破都城,自己把举世之功拿下了。”

采蘩凑热闹,“那这回周帝该封余相什么好?听说他已有十来个正一品名衔在身,依我看,该求免死金牌。”

颜辉拍手,“好!丫头,难得你一句话能让我大感痛快淋漓!哈哈哈!我要是余大宰相,是时候讨免死金牌了,而且还得帮一大家子讨。”

“颜兄,童大姑娘,你俩小声,这里可是北周。”云朝无奈笑道,“而且说不定余求的嫡孙已经上了正使大人的船了。要让他听见,再到老爷子那儿搬弄是非,北周可就跟我们翻定脸了。”

颜辉仍笑,“我们可是真心为他家着想,若因此翻脸,大名鼎鼎的盖世英雄余求也不过尔尔。采蘩,你说呢?”

采蘩不知竟有一日能和这位舅姥爷一起嘲讽国家大人物,她内心实则叛逆得很,顿觉得有趣,应声道,“确实,连这样一句玩笑都开不起,显赫如余相也不过尔尔罢了。”

云朝想,这哪里是玩笑,分明就在暗示余氏光荣到头了嘛。

颜辉笑罢又说,“你同乡能给余求的嫡孙作妾,实在相当了得。毕竟那样的小村子。出了一个你,再出一个她,十分合了凤尧之名。”

“岂止合了村名。我听向大人说她称繁氏,是繁复的繁,与童大姑娘的名字中有一音相同,也是挺巧的了。”云朝无心说出来。

颜辉的眸中增添一抹兴味,瞥过淡然的采蘩,“哦?那倒是够巧的。采蘩。村长叫你蘩丫,不知叫繁氏什么?”

“那她就应该是繁花了。”这不能瞒,但采蘩避重就轻,“她长得好,一心要嫁翩翩佳公子,有一日自己就离开了村子,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儿,如今看来心想事成。”

“听起来你与她相熟,要不你还是去见一见?”颜辉的主意转得快。

“小时候一起玩过,后来爹娘不让我随便进村子。关系慢慢就疏远了。见面可以,但我不想当着生人。舅姥爷不妨为我请过来,如此又不用抛头露面,又能与同乡叙旧。”也许,她还有机会扭转乾坤,不让向琚称心如意。

“也好,小姑娘的悄悄话是不能大庭广众地说,我帮你把人请过来。”颜辉说完就走了。

云夕不知险情。但道,“当妾有什么相当了得的?我听说有不少大户人家妾可以随意由大妇打骂买卖,如丫头婢女一般。根本不能自主。”张家就是如此,所以她宁可死都不嫁。

“是没什么了得,但对于不曾富贵过的贫家女来说,总会有些向往,向往也能过获人尊重的日子。要知道,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明白,富有其实与华屋珠宝珍肴未必等同。只有失去了才知道,原来曾经拥有过最珍贵的宝藏。”比如,她爹教她的那些道理。再也不会得回的父爱,甚至让她怀念被罚抄写的日子。

她不如繁花,繁花真心喜欢余砻,为他放弃了骄傲和尊严,甚至从小严格的教养,尽管结果不尽如人意,却没有半点虚荣的念头。繁花的恨,是因为爱到了极致,却被人辜负真情。她的恨,是因为自己的无知连累了老爹,重生也无用。

吃罢饭,云夕要教雅雅认字。她性格开朗活泼,又十分喜欢孩子,向采蘩自告奋勇给雅雅当一路的教席姑姑。她不但想教雅雅,还要教雨清雪清她们,得采蘩点头,张着双臂把人都拢走了。

麦子知道真繁花的出现意味着什么,“大兄不在,那位繁姑娘若揭穿你,你如何打算?”

“那我就让蟒老大开船,走自己的路去。”因此不能上向琚的船,“可惜我和独孤棠费了那么多工夫造身世,最终还是藏不住真相。说实话,我说谎说得也疲了,揭穿就揭穿,大不了再逃。”第一次逃,遇到了独孤棠和姬钥雅雅,第二次逃,说不准还有奇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