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采蘩的头枕上手臂,愈夜愈精神,“一般人只知我父母双亡,你倒是好像知道我有爹没娘似的。”
“…”麦子露出腼腆的笑,酒涡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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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第二更。
第250章 小妖,小妖,快快现形!
屋子很暖,人在被窝里也很暖,但两个聪明的姑娘都无睡意。
“本以为你说谎,但再想,却是因为我没问到点子上。照你的性子,只要我直接问就会直接答的。”采蘩笑问,“是不是,麦子?”
麦子垂下眼睑,微微点头,“在你问之前,能不能告诉我怎么看出来的?”
“我这人不是记性好嘛,有些蛛丝马迹当时忽略了,过一段时间再翻,就能回过味来。我跟你对一对。第一次是我去牢里探你,你说收到郑老爷的信去林子的,后来怕你大哥看了生气,就把信烧了。”采蘩记得很清楚。
“这其中有什么不对?大哥向来疼护我,要是让他见到那封信,定生风波。”麦子说。
“麦子,你是不知道你大哥不识字,还是笃定我不会留意这一点?”不是阿肆会不会生气的问题。
“…”麦子讶异,随之一叹,“这么细小之处你也能察觉。”
采蘩一笑,“再来说到黑酒屋那回,从一开始就是你引入随护的话题,怂恿我去的。那日,你们约好在黑酒屋碰头,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何拉我一道,但你借故下楼,其实多半是从后面翻上来,应该是那些蒙面中的一个吧?否则那么巧,该在场的时候你却不在,事情结束才露面?”
“大兄要走了,我觉得是时候让你知道他是谁,所以擅自作主,你别怪他。”有些事急得就是旁边的人。
“接下来让我怀疑你的,就是前不久我和丁二碰巧撞上的黑衣人了。那几乎是决定性的瞬间,我看你总有一层迷雾,突然拨云见日。”猫不瞎,还能抓到这只百般机灵的耗子,“黑衣人对墨月堂那么熟悉,显然是住在姬府里的,那时多数人跟我去了童颜居,几个看家的小厮又都在帮雨清她们抬箱子。丁二跟到廊墙前,黑衣人在我的工坊中留下珍珠,只是混淆视线罢了。因为要遮掩的,是摆在我和丁二面前最显然不过的事实——墙那边隔着走道的莲园。麦子,你住在那里。”
“原来我弄巧成拙了。”酒涡深漩,麦子还是麦子,没有狡猾,仍不爱动声色。正是最真最诚的表情,此时才更令人惊讶。
“只有你能借着送信随时出入,又不引人注意。”一通百通,采蘩觉得麦子实在选了一个很不错的差事,“郑老爷是你杀的吧?”不是小鬼。
“他害死好几个穷人家的孩子,死不足惜。”既然是蛟盟的一员,麦子身上亦正气凛然,“我在半道遇到郑夫人的马车,心知有异,跟过去正看见有人杀他。只不过,杀他的人动作很奇怪,似乎装腔作势一般。我看得清楚,但郑夫人不知道。他们离开后,郑老爷爬了起来。”
“郑老爷没死?”这倒是新鲜事。
“不但没死,还毫发无伤,嘴里骂骂咧咧说费了他那么多银子,一定要从舅子那儿捞个大官当当,再让那婆娘一辈子不得好过。我当时不知杀手是飞雪楼的小鬼,只知此人可恶可恨之极,上前问话,他还不要命得粗行陋言,让我一脚踹飞了,正撞后脑,当场毙命。”她和大哥一样天生神力,经师父点拨,入高手之列。
采蘩听后就明了,那个小鬼是大阎罗的人,恐怕想阻挠姬三行事,与郑老爷达成另外一笔交易,谁知身后有黄雀,误打误撞帮姬三成了事。
“那么,菩心寺死的那个丫头——”直觉也是麦子。
“天衣教徒出手狠毒,她不但想盗取珍珠,更在你爹的牌位施下致命毒液,不能留她害人,所以杀之。”蛟盟中别号小妖,麦子该出手时绝不容情。
“可你是庶出吗?”采蘩一直奇怪这个收徒的标准。
“我爹是庶子,听大哥说祖父家在北周是大族。我入盟最晚,十岁遇到师父,十五岁前不曾见过其它师兄师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与他们行动,师父就死了,蛟盟也解散了。我就干脆当起信差,不但可以多见大哥,也可以寻找真相。”这是麦子游走四方的另一个原因。
“央他们找的是独孤棠,你和独孤棠一样,找得是真相,因为你知道独孤棠也在康城之中吗?”采蘩忆及自己,独孤棠和麦子在牢房里见面的情景,“你俩真会装不认识,我全然没看出来。”
“我从未见过大兄真容,那日在牢中不知是他,直至大兄找上我,请我在必要时帮你。而且你知道,大兄已不再我们面前蒙脸。”蛟盟没有死命令,一切取决个人意志。“本来留下的应该是央师兄,因为我住进姬府了,他才跟大兄走的。”
原来,独孤棠离开得并没有那么干脆。而这一路北上,又何尝不是他的提议?
“你那位大兄说,我要抬起头来做人,就必须亲手斩断小人的恶念。越逃避,越胆怯。所以,我非得走这一趟。”是天运是巧合?她终于来到这里。齐真山,凤尧村,将不再是一个空洞的地名,若有可能,深埋心田的结今世得解。兀自陷入沉思,没听麦子一声低语——
“安心。”
火苗跳跃,两人终于各自睡沉。
这夜,采蘩梦见了她,她不再是披头散发疯颠颠的模样,那头乱发之后的容颜十分亮丽,干裂又无血色的灰唇像月季那般鲜艳。她不疯的时候,总跟自己说起她的故乡。她住的地方四季都有花开,春天有鸟叫,夏天有蝉鸣,秋天有松鼠捡松果,冬天有鹿群跃雪地,一双眼睛是肯定看不够的。隔着空涧能看到对山的一片大瀑布,她常常跑去偷看那些外面来的游客,想象一下山外的精彩。她还说,如果早知道是这样的结局,她会选择一辈子待在山里。她是采石场唯一喜欢跟自己说话的人,哪怕自己不爱搭理。但她的存在就像夏花,自己还来不及意识到那份友谊的萌生时,随着她的死而烟消云散了。她从石场的顶上跳下来的,她说那样就好像从瀑布上跳下来一样,魂魄能回到故乡。她的故乡叫凤尧,在泸州最美的山腰间。而她之所以只跟自己说话,因为她们的名字中有一字发音相同写法相近。
她叫繁花。也无姓。
醒来发现脸颊边的枕巾湿了,采蘩坐起身,发了会儿呆。不知道来不来得及,她想着,下床洗漱。
出了客栈,那个打不死的东葛青云凑上来,“童大姑娘,这里是离凤尧村最近的一个大镇,你应该很熟悉才对,可我怎么看你十分陌生的神情。”
“东葛大人是算命的,看面相就知道我想什么?”还好没嫁他就死了,不然她会跟繁花一样,后悔到杀人。“我爹娘隐居山中,我出生后不曾踏出凤尧村一步,能追上义父义母还多亏村长找了商队带路,下山时不似从这里经过,自然不会熟悉。”
东葛青云哑口无言,这时候只能任她说,不过等到了凤尧村,看她再翻什么花样。他话已经放出去了,却并不止口头上说说,实在不怕她找人冒充。想到这儿,他冷哼一声,找张翼套近乎去了。
等车马都准备停当,就来了几个人。走在最前面的穿着九品官服,身后有衙役师爷和两个衣着还算体面的小吏
“下官拜见大人。”九品忙对东葛青云作揖,“刚接到大人的帖子,却才知您昨日就来了,实在有失远迎,不过您交待的事我赶紧都已办妥。这二位是下官的下属,一个收税,一个书记,对这一带的村落所知甚详,您带着他俩那准错不了。只是您确定下官不用跟着?”
东葛青云六品,当然要摆架子,神情傲然道,“我此行陪同南陈使节来观齐真瀑布,不想干扰地方。”
九品官道是,留下两个小吏便回衙门去了。
麦子合上帘子,对采蘩道,“他找那两人来一定是怕我们作假。”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不过真真假假混在一起的时候,就得看眼力了。我瞧那两位的眼力却似乎不怎么样,一个光会数钱,一个只拿笔杆。”采蘩眸中光芒闪现。
麦子笑了笑,“我就怕大兄赶不及援手,劝你安心,我心里其实不踏实。此时看你这般自信,反倒让你安慰了。”
“也不是自信,而是事实。如你所说,东葛青云带他们随行是怕我对凤尧村动了手脚。毕竟就那么十八户人家,全村冒充都并非难事。只不过,我没找任何人来冒充。”采蘩将施展一计,叫做全都是真的,就她是假的。那两个小吏从没见过她,所以压根就不用担心他们。东葛青云以为如此就万无一失,却不知他一开始已经便想错了方向。
到凤尧村时,日头正中。采蘩撩开窗帘,见两个小吏招来一老汉,对东葛青云说他是村长。东葛青云一边听老汉说话,一边往她这车看。
时机很重要,采蘩不再迟疑,立刻走下车去。
第251章 繁花似景
东葛青云没说话,眼睛盯着李老汉,在看到他面对采蘩而全然陌生的表情时,嘴角冷冷勾笑。他就不信,这个经税官和书记认定的李村长会认识生活在北周另一端的采蘩。四周一片静,他能感觉每个人都在等真相。对他而言,就是采蘩回归卑贱的时刻来临了。
“老村伯伯,是我。”采蘩说了六个字。
没有人认为这六个字会扭转该走的局势,包括东葛青云在内。然而,接下来的发展已经掌握在一个人手中。采蘩!
李老汉的神情渐渐不再平白,等采蘩走到他跟前,他惊喜地喊,“繁丫头?!”
采蘩却面色清冷,语气淡然,“一年了,我回来看看爹娘。”
在这里,从现在起,她是繁花。
当东葛青云确定她编造了身份,当不少人,如向琚,甚至还有颜辉姬三,或多或少信了东葛,她却早多算一步。当初听姬钥说起齐真瀑布,她就想起了繁花。所以,她觉得有时老天爷也会怜悯。
繁花的爹娘是从外地到凤尧村落户的,两人不喜与村民交往,住在离村子十多里地远的深山,一年到头也就出来数次,交换些生活必需品。而出生在山里的繁花因为爹娘的关系,几乎也是遗世孤僻的。小时候常渴望跟村里的孩子们玩耍,越大却躲得越深,等她爹娘去世,她几乎不踏进村里一步,只对瀑布那边的风景和人物好奇又着迷。而即便她到村里去,也遵照着爹娘的吩咐,将面容遮去大半。
繁花不丑不怪,很美,倾城之色,比采蘩的妖娆不知高明多少,但都是惹祸的容颜。她爹娘还真是遁世之人,明白红颜祸水的道理。因此将她保护周到,连闺名都略去,只称繁丫。然而百密一疏,他们选择的隐居地离瀑布太近,天真无邪的繁花在那来来往往的众生中找到了自以为的知音,如飞蛾扑火一般奋不顾身追随而去,最终酿制了一场悲凉。
采蘩记得离今半年后的夏日,半疯状的繁花被带到采石场。她的罪名是意图杀夫。她疯颠,是因为薄情寡义的男人,更是因为在狱中所受的凌辱。后来她的自尽也跟那些遭遇有着最直接的关联。她说,夜夜梦见那些恶心的脸,不敢入眠,索性死了好。她天天说这样的话,却从来没有真寻过死,导致采蘩不再放上心的时候,秋天的第一片落叶飘落,她也调零了。
采蘩看着眼前这位老人家。繁花总念他是个真正的好人。也是村里少数跟她说过话的人之一,曾反对她到山外去。又知道她已下定决心后,找了可靠的商客带她去目的地。
“是啊,一晃眼又入冬了,再晚些日子,下过雪就得封山。繁丫头,在外头一切可安好?”说到这儿,李老汉呵呵笑。“我真是年纪大了,总操心这个担心那个的,看你如今这模样。想来是过得不错。”
“挺好的。”繁花一直与村子保持距离,为人冷淡漠然,采蘩装起来得心应手,“您小孙子也该十一了吧?我记得他腊月里生辰。这回临时起意来的,没能备下什么礼,昨晚经过镇上就买了这个,不值多少,您别嫌弃,就图它吉祥如意的兆头。”面上丝毫不露情绪,递过去一个小包。
李老汉打开一看,是块挺精致的小老虎金锁片,上面写着长命百岁。
他不由感激,“劳你还记着小子是虎年生的。你和你爹娘一样,平日虽然深居简出,却是极善的人。清明那会儿,我让大儿到你爹娘墓前祭扫过,此时恐怕有些杂乱了。”
“不妨事,您能想着为他们祭扫,我已感激。”采蘩说得很客气,任何人都听出疏淡。
但李老汉的表现又让人觉得十分自然,“要的,都是一个村的。咱村里人不多,就是一家子嘛。繁丫头,你这次回来要住一阵了吧?”
“不,看过爹娘,陪我同行的那些人再瞧瞧瀑布,最迟明日过午就下山了。”采蘩又递过一锭挺重的银子,“老村,麻烦您请村里人准备一顿晚饭。我原本想住瀑布边的草庐,但入冬后夜里就不能待人了,还得回村里来。倒不必烦住的地方,山神庙应该够了,前年修缮过,又宽敞又能挡寒。”
“好是好,不过这两天来了几个收山货的商客,正住着呢。我看他们人挺爽直,要不我问问看他们能不能和你们挤一晚?你们只管先去观瀑,再迟一些,回来的路就不好走了。大不了一家住一个,总有睡觉的地方。”李老汉转身要去山神庙,又回头道,“繁丫头,你虽然从小长在山里,但如今成了远客,即便才一年也未必记得清道,我叫个人来给你们带路。”不等采蘩应,他喊了一嗓子大牛,就有个结实的年轻汉子跑出来。
知道有人竖着耳朵,采蘩道,“大牛是村里最熟悉齐真山的猎户,有他带着绝不会迷路。”身后无人声,往后一看,东葛青云的脸色难看极了。谁还能怀疑她呢?她自己都快信了自己。
东葛青云却不死心,不用脑子说话,“是他熟悉山道,还是你其实不认识路?”
张翼皱起眉头。都城里传得沸扬的谣言,他从来不信。但这一路北上,他亲耳听东葛青云如何说采蘩的。若不信,就是堂堂北周使节撒谎;若信,那采蘩就一落千丈,将从南陈贵女掉至卑微的奴隶,且必死无疑。说心底话,他偏采蘩。北周强权,东葛青云仗势傲慢,让他看不惯。更何况他和采蘩之间还有一个左拐,那是不见得亲近但同为纸匠的脉系相连。而他不想淌这趟浑水,向五郎却让他作旁证,不来也得来。当那个村长老汉叫一声繁丫头时,他终于能放心。听了这么一会儿,确定采蘩就是凤尧村出来的,偏偏东葛青云还在那儿无理取闹,真让他有点受够了。
“东葛大人,是那位老汉找人来的,童姑娘并未说过她不认路。而且你请来的这两位地方官已经证实老汉就是村长了吧?他要是不曾见过童姑娘,怎能如慈善长辈一般嘘寒问暖?童姑娘又如何能知道村长孙子的生辰?还有山神庙,以及那个大汉是猎户的事?”之前一直听之任之,但也不能如此下去。
东葛青云斜瞪两个小吏,“你们确定那老头是村长?”
小吏们面面相觑,一边点头一边想,这还有什么不能确定的。
“张大人,无妨。东葛大人既然仍不信,就让大牛跟着,还是由我走前面吧。”她正好看看齐真地志准不准。那本书关于凤尧村虽然只有几行字,真正好用的却是书后地图详解,仔细到超乎寻常的地步。
采蘩本以为是麦子放进她书箱的,然而麦子却道不是。最后一句话说得很清楚:此书为引,山路崎岖,可借其光。不是麦子,就只有独孤棠了,但字迹又不像。
大牛来了,望着采蘩呆半晌,在东葛又升起一股希望时,讷讷道,“繁丫,你回来了。”
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来,这憨厚老实的汉子对采蘩有过念想。采蘩不主动说,村长和大牛也没想到提繁花的容貌是被遮去的。尤其是采蘩将繁花清灵冷然的气质展现得很完全,难得见上她几面,又久居山里的村人,经她巧妙引导,很自然就接受她是繁花。
“恭喜你当爹了。”听过一遍就记忆犹新,更别说繁花重复怀念着山中那些宁静的岁月,“你媳妇抱着娃站家门口呢。”
憨汉回眼望过,转头来就不呆了,“老村说你要跟人去瀑布,让我带路。”
采蘩却拦,“让我走前面,看看有没有忘了山路怎么走。你要是看到我把大家往啸崖引,再提醒我。”谁没有少年情怀,再回顾,会发现原来以前雾里看花,其实不如此刻的身边人。
“啸崖是什么地方?”久久不开口的颜辉有了兴致。
“往前有两条路,一条通到瀑布潭边,景色秀丽,一条却能上瀑布顶。那里有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缝,吹北风时有嘶吼音,人称啸崖,但并不是真正的山崖。”采蘩从颜辉身侧走过,“舅姥爷若有兴趣,我可以领你去瞧。”
“一道裂缝而已,罢了。”颜辉走过的地方多,新鲜感顿失,“采蘩,你出生的村子虽小,山色却是美不胜收,适合隐居。”
“我小时候却不喜欢这些,总想到村里跟其他孩子们一起玩耍。”颜辉这是往她这边靠拢了,采蘩不以为然,又对大牛道,“大牛,你还记得吗?我们在啸崖比谁爬得更下面,你输了,不服气,还跟我爹娘告状,结果我被禁足了很久。”
“记得。因为那件事,你后来就不理我了。”一晃,各自长大。他留在村里,她却飞了出去,再回来已是娇贵的小姐。
“快走吧,我们可不是来听你们叙旧的。”东葛青云心里烦,但叙旧这词一出口,就暗自惊讶,难道他真认错了人?
第252章 露馅儿了?
从瀑布回到凤尧,村民们几乎都出来了。别小瞧十来户,每户三四个,七八个的,也有七八十号人。人人喊一声繁丫头,即便是真正的繁花也会晕头转向,更别说采蘩了。除了村长和大牛,她两眼一抹黑,全不认识。
繁花虽和村子里的人不怎么来往,但总有一些人说得上话,也见过她小时候的模样。出乎采蘩料想的是,像繁花这样一个十分冷淡的姑娘,回来仍能引起大动静。繁花说她不理人,久而久之别人也不理她了。因此,采蘩觉着自己借用繁花的身份安静入安静出,被人识破的机会很小。但这会儿,涌来一群黑压压的脑袋,令她开始认真考虑最后一个法子――逃跑。瞧,面前站了个少妇,眼睛从上转下打量她好几遍,张了嘴又合上,也不知道是不是见过繁花的真容,所以看出她是假的来了?
采蘩想往后退,却已经被这些热情的村民围住。唯一可以庆幸的,东葛青云被隔在圈外,只要没有太大的异样,她或许还能蒙混过关。
“你的模样好像――”那少妇开口,果然不是羡慕她一身漂亮衣裙。
“…我住的地方,女儿家的胭脂扑粉都有上百种了,天天描红画黛,不像山里姑娘,出嫁那天才施妆,自然看着不一样。”采蘩心里紧张,面上冷淡。
“城里人喜欢你现在这样子么?我倒觉得还是从前漂亮,清清爽爽就像瀑布边的小野菊。”少妇半信半疑,又道,“我带孩子回娘家来过年,听老村说你也回来了,就想着真巧。这村里只有我们两个年龄相仿的姑娘,你下山了,我又嫁了,过了今日说不定这辈子都见不着面。这下好。可以履行约定了。”
约定?什么约定?采蘩想来想去,繁花都不曾提过这样一个同龄伙伴。别说约定,连名字她都不知道。而心里怕什么就来什么,东葛青云突然往她这边挤过来。
“那个人是不是你相公?长得可真俊。再瞧你一身富贵,太有福气了。”少妇到底眼红。
不知怎么,采蘩不喜欢这女子。突然,心头闪过一念,她不喜欢的人。繁花会与之相熟么?想到这儿,耳中就听到一句密语――
“莫上当,此妇不是村里人,要诈你破绽。”
采蘩立刻看向身旁,一个穿皮背心,戴大耳帽,游商打扮的男子背影正被挤开。
“繁丫?”少妇唤她,“等会儿到我家来坐坐吧,我嫁得当然不能跟你比,但相公是很能干的参客。这次回来就带了两支上好的野山参,送你一支。”
声音说这少妇不是村里人。她该信吗?眼眯起,采蘩再凭直觉行事,凉冷着脸说道,“我平时少在村里走动,怕有哪家人漏看了,所以刚才就没问。不过你越说越热络,让我却越来越糊涂。我从不跟任何人有过约定,更没有同伴。你到底是谁?”扬声喊老村长。
少妇的笑容僵住,视线越过她投向别处。慢慢摇了摇头,然后迅速转身进入人群中,眨眼失去踪影。
采蘩一侧眼,看到上前来的东葛青云,不由冷笑,“我说怎么跑出个滥竽充数的,原来又是东葛大人安排。对不住,再让你失望了。”
东葛青云不说话,目光深沉,盯在她脸上,“不,我终不能相信你不是她,哪怕整座齐真山的人来为你作证,我也不信。你早料到会来凤尧村,对不对?所以,你把人统统买通了。你如今是童大姑娘了,有的是银子。但你记住,麻雀变不了凤凰,有本事你守着这个秘密一辈子都别松懈,否则下场一定凄惨。”已经不是面子问题了,而是让她玩弄于股掌之间后,自尊受践踏而生出得刻骨恨意。
恨极一个人,爱极一个人,真要论起来,都不需要理由。
“东葛大人心中既然认定我是那个婢女,又何必跋山涉水非要跑来证实?”她能说他坚持己见的精神可嘉么?
“那当然是证实给别人看的。”东葛青云撇嘴勾嘲,“可我才知道原来一直小看了你,看似是我出奇不意,其实正中你的下怀了吧。”
无论他怎么激她,采蘩神情不动,“东葛大人,有件事我想请教。上回望山书院中听你说起,你既然本来要娶那婢女为妾,应该是对她有所喜欢的。她被判流放,你没能帮她,似乎惋惜,把我当成她,许平妻,也是想要补偿。可我不明白的是,你那么重诺守信,怎么如今咬牙切齿,恨不得将人杀之而后快。我若是你,再看到那姑娘,且她已经过上了好日子,心中会十分高兴才是。我没帮到她,但老天有眼,她摆脱了困境,我也可以安心了。这么想不正是君子所为吗?”
东葛哼冷,“童大姑娘,我相信人天生有贵贱之分。君子所为,不对卑微无耻之徒。她先偷取主人家的财物,后不遵从国法,擅自逃离。这样的人要能过上好日子,天理何在?”
“天理何在,我并不知道。我只知,东葛大人将我当成她,说过娶之以补偿。那时候,东葛大人没想过天理吗?”自相矛盾,让人贻笑大方。前世肤浅,也只能跟肤浅的人打交道。
东葛青云说不出话来。事到如今,就算他认定童采蘩是婢女采蘩,他也不得不承认,只要有心,一个人真能脱胎换骨。眼前这个女子,无论见地气质,还有言行举止,一点妖艳媚俗也无,怪不得能吸引向琚和姬乔等南陈贵胄。他确实见不得她好,尤其明白她绝不可能再委身于他之后,更加令他愤怒。
“话不投机半句多。”他甩袖而去,其实是遮掩自己狭隘之心。
采蘩的笑在东葛青云转身后渐收,他若不肯放过她,沈珍珍也不会好到哪里去。这对夫妻前世今生都要成为她的劫难了。
麦子捧着一盘热气腾腾的馒头挤进来,浑然不觉采蘩刚刚的险遇,只看到东葛离去,“他又烦你了?真是不死心。”
采蘩拿起馒头,好似吃东西,其实在说话,“除了你之外,这里有没有蛟盟其他人?”那道告诉她有诈的背影,比起虎视眈眈要踩死她的东葛青云,令她更在意。
“我没看见。”麦子摇头,“虽然我给大兄写了信,但没有得到任何回音。而且大兄不久前还捉了北齐太上皇,算时候未必能赶得及过来。”
“也是,他顾不过来的。”但那道背影是谁?采蘩漫不经心填着肚子。
吃罢饭,村民们也散了,李老汉领采蘩他们到山神庙安顿下来。
采蘩却对张翼道,“张大人,我想回自己家看看,也想给爹娘磕个头,下次就不知道要等多久了。”
张翼自然应允,“明日吃过早饭就出发,记得别晚。”
东葛青云在旁边听得清楚,居然没找茬,只是送来高深叵测的一眼。
采蘩不至于没事找事得去问他眼神是什么意思,但问颜辉,“舅姥爷要不要跟我同去?”问长辈,表示她坦然。
“我跟张大人说好了下棋,有麦姑娘与你搭伴,还有四位能干的卫士,我很放心。去吧,回趟家乡不容易,你也必定有不少贴己话要跟爹娘说,我杵在那儿多没意思。”与其说护送采蘩,颜辉是来游山看水。
于是,采蘩,麦子,丁氏四兄弟出了山神庙。
丁大回头看看,奇怪道,“老村长说有购山货的游商,可我们进去前,庙里没其他人。”
“多半是让出地方来了,毕竟他们的住地好解决。”丁小说。
她见过一个。采蘩却没多言,默想着路,带着五人往村后的山上走去。
繁花的家很简单。三间木屋,一大两小,布置得清雅。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大屋里有一间书房。对这个小山村来说,书是十分稀罕的东西,更别说专设书房了。
连丁大都道,“出了这座山,这家主人说不定是个人物。”
“所以才挑了一个如诗如画的好地方。”麦子走进来,“我看过了,后面有荒了的菜田粮地,还有鸡鸭农舍,不出门便能悠然自得的生活。”
“岂止?”采蘩习惯翻书架。她爹说的,书中自有黄金屋。“再往上走就是瀑布顶。并非像人们所想那样险峻,据说除了要小心啸崖,有大片花林,四季有花,几乎无人涉足的绝妙佳境。”
麦子也喜欢好山水,说道,“明日不若早起,我们一起上去看看?”
“繁丫爹娘的坟就在那儿,我本就打算去的。”在这里,采蘩才可说实话。
麦子是绝对可信赖的。四丁如果要出卖她,她的身份早就泄露。而且五人都知道把握分寸,她说了这话之后,没问一句。
丁大只道,“我和二弟上去探个路,明早走得顺些。”
采蘩点头,待四丁出去后,随意拨开一本书,突然发现它后面还有一本书,拿出来看,眉毛挑了挑。大概是放书的时候没在意,已经变得皱巴巴的。
但,又是一本齐真地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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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第一更。
第二更继续午夜敲门,亲们懂我的。
第253章 疯狗终于下嘴了!
第二天清晨,采蘩六人再往上走,出了一片阴森森的密林,眼前却豁然开朗。
自齐真山最高峰而下的水源在这里形成一条明净的河流,到山崖截断,落成了一道壮观的瀑布。日出的晨光在水汽氤氲的山谷上方闪耀七色彩虹,离他们那么近,仿佛触手可捉。那头如千军万马奔腾,这边如巨大平伏的毡纹宁静悠远。以为一山已到顶,原来却只是谷中小丘,四周群山环绕,座座山峰直入云霄。
真美。采蘩屏息凝望。她不是麦子一份差事走四方,也不是颜辉天生好命可把游山玩水当成正经事做。她出门,好像总在赶,累得喘不上气还不能停步,沿途的风光到匆忙的眼中就折损了大半秀丽,一闪而过。但此时此刻,此地此景,似乎不容人去想红尘俗世,脑中瞬间一清,让它的灵气洗涤了心。不思不虑,只有当前,绝美的天地自然具有强大的存在感,令她只能为它惊叹为它震撼。
“小姐,这里就只有一座坟。”丁大指着北面小小一方野桃林。
冬日桃林应该寂寒,却因林后陡高上去的山峰耸着一大片松柏墨郁,显得轻松明亮,吸收了饱满的日色,看着很暖。
“采蘩,我去那儿看看。”麦子则想往东面的河边。
“我去祭扫,等会儿来同你会合。”采蘩朝野桃林走了两步,突然又想到一件事,连忙叫住麦子,“小心,啸崖就在那个方向。地志上说啸崖之上时有怪风,人太靠近便可能被刮进去。我看,让丁二跟你一道,彼此可照应。”
不置可否,但听到怪风啸崖时,麦子眼睛亮了亮。她平常闷性子。送信久了,琢磨出写信的一套心得,所以给大兄的信都言简意赅。大兄以为人如信,她肯定沉稳又不嗦,然而她其实挺喜欢说话也挺喜欢蹦Q。
采蘩听出她那声好里跃跃欲试的兴奋,不由笑道,“看来啸崖你是一定要去了,不过。去归去,收着点儿胆子,我们可不能跟天地斗。”
“好。”麦子走路,一步踩足一步,稳健,看得出常行远程。
采蘩来到墓前,墓无碑,但葬在这里的除了繁花爹娘,恐怕也不会有别人了。她亲手将杂草除去,供奉了祭品。拈香叩首,喃喃自语好一阵。她祈求他们保佑繁花。保佑那个因爱而蒙蔽智慧的女子,这回千万能想明白,千万别再做傻事。繁花在决定杀夫前,约摸入冬时节,曾偷偷回过凤尧村,想要最后一次拜别爹娘。照现在看,坟头未理。还不曾有人来过的迹象。那么,也许一切还来得及。
这就是她的心结。繁花在她的前世种下,希望今世能解。
掏出怀里的一封信。是她写给这一世尚未谋面的繁花。但愿能让繁花改变主意,明白杀一个已经不在乎自己的男人,即便成功,也不会给自己带来多大的好处。不妨洒脱一些放开了,今后的日子还长,还可能有变数,且越来越好的变数。
让丁小搬来一块大石头,采蘩将信压在下面,左看右看,觉得繁花只要来,就绝不会漏掉它,才满意了。正要说走,却听丁大一声不好。
“怎么?”她只听到瀑布的轰隆。
“那边好像打起来了。”丁大皱眉,“是老二的催天炮,向我们求援了。对方恐怕是硬扎子。小姐,我和老三先过去,留老小,可否?”
“快去,我和丁小随后就来。”她的跑等于他们走慢步,所以不能让她一人耽误,更何况麦子也在。麦子和丁二都对付不了的人,会是怎样的对手?她想不出来,暗暗担心。
跑出野桃林,就能听到金属相碰,还有喝斥声。可是,才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了几步,东面突然也传出了打斗的动静,紧跟一声尖呼。
采蘩的耳目虽比不上丁家兄弟,比常人却更胜一筹,面色一变,急忙停步,“是女子。”
丁小回答得更精准,“是麦姑娘。”
“麦子?她不是和你二哥在一起的吗?”采蘩觉得不对劲,“声东击西,让我们分身乏术,对方至少可以得手一处。”
丁小块头大脑袋小,双手削刀的功夫恐怖得让人浑身发毛,缺点就是动脑子想事情有点慢,遇到采蘩这样的雇主再合适不过,凡事只需开口要命令,“小姐,那我们救哪边?”
说实话,采蘩也被这两边的打斗搞糊涂了。理智上,应该去跟丁家三兄弟会合,四兄弟联手,胜算会很大,但感情上,她怕这会儿不去救麦子,等一会儿就来不及了。
“撑得一时是一时,去麦子那儿。”她不能考虑太久,一闭眼一咬牙,率性而为。
“好咧。”丁小抽出双刀,“小姐到时候不必另找地方躲,紧跟着我就行,看我把他们削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采蘩则将腰间的婉蝉换到袖中,快跑起来,“到时候先看情况。要是麦子游刃有余,人随便你削;要是麦子应付得吃力,最好就直接削脑袋;要是麦子落在对方手里,就得听我的。”
丁小嘿应,大步流星,三下两下就走到跑动着的采蘩前头去了。
东边河岸旁竖着一个石头阵,一块块都有七八丈高,形成天然屏障。采蘩记得,过了石阵就是啸崖。她气喘吁吁地跟紧丁小,绕出石阵时,身侧就刮起一阵大风,竟让她站不住脚,硬生生往旁边挪了两步。而前方二十多丈远有一条黝黑的地缝,地缝前七八人,其中麦子被押跪了双膝,乌发散上两肩。
“丁小,削刀得暂收委屈你收住。”采蘩看清对方为首的脸时,目光不禁森寒起来。
“童大姑娘,你总算来了。”东葛青云的阴魂难散,“我还想呢,麦姑娘要被这么扔到啸崖下,不知如何跟你交代,而且好像有些卑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