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小姐和大人说完话,心里好不感动。”语姑娘承认,“想起小姐刚来纸官署头一天,左大人就罚您没饭吃,我还担心今后会怎么样,谁知却成了亲如父女的师徒。真好。”

“别告诉于良,免得他以为师父偏心我,造纸没了干劲。”采蘩眨眨眼,“不是我跟他抢,实在他一家子人太多了,还都指望他。”

语姑娘掩嘴笑,“小姐,您就别找借口了,不是抢,又是什么?”

“语姑娘也会开玩笑。”采蘩跟着笑了起来。

这么轻松说着话,心情渐缓,转眼天就亮了。阳光照下的影子在洞口悄悄移动,外面始终安静,令人再度心慌。

采蘩觉着胡思乱想不如做事,于是提议去溪边装水。等她们装了满满几袋水囊回来,看到两匹马成了四匹马。

“少了一匹,阿慕果然不肯听劝吗?”语姑娘以为。

“不,那是阿慕和师父的马。”能断纸的好坏,采蘩的眼睛极利,尤其是她上心的事物。

“于小匠的马呢?”语姑娘不敢往洞里走,反而左右张望。虽然不能回应于良的心意,但她真心将他视为好友,一点都不希望他出事。

采蘩的心也吊了起来,可是她没有停下,反而快步冲进洞中。

洞里有三个人。左拐背她坐着。于良和阿慕面朝她,一蹲,一站。都回来了。

她舒出一口气,“没看见师兄的马,还以为你们路上出了事。”转头对洞外喊,“语姑娘,进来吧,师兄没事。”

语姑娘小跑进来,“于小匠也回来了吗?太好了。”拍着心口,因为跳得太快而肩膀都跟着呼吸起伏,“看到马肚子上有血迹,吓得我要命,想着一定遇上了追兵。”

“血迹?”采蘩怔了怔,往三人走去,“没人受伤吧?我看你们都好好的样子。”

目光扫过于良。他有些灰头土脸,发髻歪了,但衣服没破,五官都在。没事。顺便分给那个阿慕一眼,站得笔直如竿,也没事。

转身,她想问左拐血迹是怎么回事,“师父——”眼里的微笑还没成形,就让雾气蒙罩了一层,“师父?”

语姑娘听到采蘩的声音发颤,连忙走到左拐跟前,一看之下,立刻双手捂嘴,眼泪跌出了眼眶,惊喘,“大…大人…怎么会?”

左拐的右胸前插了一支长箭。他面呈灰白,双眼紧闭,咬着牙。一头汗不停冒,浸得大胡子在火光下发亮。

于良蹲着,原来要找干净的衣物,将之扯成宽布条。阿慕站着,垂在两旁的双手,一手匕首,一手酒瓶。

“到底怎么回事?”采蘩吼了。

于良瞪阿慕一眼,“还不是因为他死活要回霍州,跟师父大喊大嚷的,结果引来了追兵。”

“我可没让你们跟过来。”阿慕扶左拐躺下,将匕首用酒浸了,又放到火上烤过,“而且,他中箭是为了救你。要不是你动作慢让人射了马,他也不用回头去接你。”

“够了!吵什么吵!我还没死呢!”左拐也吼,但显然中气不足,“阿慕,赶紧帮我拔箭。”

“不行,不能拔。”惊呆的语姑娘回神阻止,“我们没有伤药,箭头若深,拔出来会大出血。不能止血,大人会——”没法说那个字。

“不拔也会血流不止,而且伤口不能愈合。”阿慕在军营里长大,也懂一点医术,“我们虽然甩掉了追兵,但他们仍在山道上搜索,至少两日内还不能离开山洞,要等他们撤走。”

“拔也不是,不拔也不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采蘩冷冷看向阿慕,尽管没有像于良那样直接怪他,目光却在苛责。

阿慕目光也冷。

“我已经决定了。”左拐侧头看着他们四个,“拔出来,然后各按天命。阿慕是我自己要去追回来的,阿良也是我自己去救的,你们谁都别怪谁。”

等待在前方的天命,究竟会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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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第二更。

第187章 又提美人计?

“下山的路让我们全堵了,他们肯定还在山上,给我仔细地搜,沿水源蹲点,一个山洞都别拉下。”勒将军凶恶的声音直传入林子深处。

阿慕身上挂着几个水囊,放下手里的一堆枯树枝,脸上全无表情,冷眸凝寒光,身形一纵,跳过小小溪涧,飞快地跑了约莫三刻时,看到正在约定处来回踱步的于良。

“怎么这么久?我还以为出什么事了。不是让你找干树枝吗?今晚取暖不够用的。”于良看阿慕不顺眼,如同阿慕也看不上他一样。不过采蘩说了,此时多一个力气大的家伙就多一份逃跑的顺利。

“姓勒的已带人搜上来,离我们不过五里左右,不能再待着不动。”阿慕脚步不停,从于良身边走过去。

“欸?师父的伤势那么重,血还没止住,这时如何能移动?”于良掂着脚尖往山下望,触目所及全是密林,看不到齐兵。

“不走就死。”阿慕只管往前,但速度跟刚才已不能比,只是在走而已。

于良却不习惯山路,跟得气喘吁吁,“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我可以去引开他们,你们趁机离开这片山地。”突觉这个方法好,转身就要付诸于行动。

一柄新月刀挡在于良面前,那是阿慕的武器。

他嘲道,“你去引开人?别可笑了,连东南西北都搞不清,跑起来跟龟爬有一拼,你能引开谁?一旦他们发现,几步就可以追上砍死你,还是有点自知之明得好。”

“你有本事那你去!”于良火大。

阿慕不再理他,七拐八弯来到洞口。

于良一把拉住阿慕,“怎么了?你不敢啊?这些人是你招来的,你跑得比兔子还快,走山路如履平地,那你就去把他们引开!你不要以为你爹跟我师父是结拜兄弟。你就能对我师父大呼小叫。什么啊你!师父让你别回去,全都是为了你好!你不领情也就罢了,害得我们困在这里,还一副自以为是的臭脾气。给谁看?!”

采蘩和语姑娘听到于良的声音。连忙走出来,却见他面红耳赤。

“于小匠很少那么凶的。”语姑娘记得只有那次帮她出头的时候,于良发怒过。然而,这次却不太一样。

“如果将所有的错都推到别人身上,你就会感觉好过一点,我无所谓。”阿慕拆穿了于良愤怒之下的懊恼自责。

于良浑身一震,扑过去就往阿慕脸上揍出一拳。“明明是你的错,你这个混蛋!”

阿慕可不等着挨打,伸手包住于良的拳头,用力拉弯他的身体,抬膝就往他腹部冲,“你没资格来跟我清算,管好你自己吧,别再拖后腿。”

于良不是打架的料。更何况他心里其实难受得要命,无意再找阿慕麻烦,抱着肚子倒在地上紧缩了身体。阿慕说得不错。是他拖了师父后腿,害师父受了重伤。他比不过采蘩的聪明,也比不过阿慕的身手,他一直是个累赘,对师父和采蘩都是。

“小匠!”语姑娘跑过去看他有没有事。

采蘩冷冷盯着阿慕,阿慕也冷冷盯着采蘩,彼此毫不避让。

“恃强凌弱,这就是你在奴营里学的吗?拳头硬,当真是了不起,怪不得一心想要回霍州。只有在那儿。你才能一展长才。”采蘩撇嘴,毒锋劲利。

阿慕却不示弱,“我只会恃强凌弱,却比你妖颜惑人得好,至少坦荡荡,不会招惹色鬼恶徒。跟在媚俗身骨之后纠缠不休。”

采蘩顿敛目,“你什么意思?”

阿慕斜睨她,以眼角将那张艳丽的容貌挤扁,“意思就是,要不是你让姓勒的动了歪念,他也不会不顾大敌当前,对几个逃跑的纸匠穷追不舍。刚才你师兄说要去引开追兵,以我看,最好的人选却是你。只要你往姓勒的面前一站,我保证他会立刻神魂颠倒,哪里还会管其他人。怎么样,你那么担心你师父,干脆牺牲一下美色吧。这个方法比什么都管用。”

采蘩死死捏紧了拳头,胸臆间气得要炸,然而就在要爆出的那瞬间,烟消云散。这个混蛋虽然说得尖刻,但如果姓勒的真因为她而纠缠,她也许就成了师父他们唯一的生机。美人计啊。想当初她反对魏吴姬用,理由是不能在走投无路时施展这招,因为太急切反而只会吃亏。现在,她自己却动摇了。如果——

阿慕一直盯着她,等她发怒,却发现她的拳头松开,不由拢眉。他说那些话是气极而发,却过重了。他虽然跟这些人没什么关系,但不至于真要她去施展美人计。他张合了几次嘴,但不知道怎么挽回自己的过失。

“你们这些人眼里还有没有长辈!”左拐撑着一根粗枝颤巍巍走出来,“我还没死呢,不用争谁害了我,谁能救我。这么有力气,留着赶路用。嘴巴那么毒,留着骂对手。只会窝里斗,算什么本事!”

“师父,您的伤口还没完全止血,别乱走动。”采蘩赶紧过去扶他。

“还不是因为你们不让人省心。”左拐一大声,就开始咳嗽。

阿慕送上水囊。

左拐喝口水,深吸几口气,语调缓和不少,也是没气力,“引开追兵这个法子我是绝对不会同意用的,谁都别想。我只要发现少一个人,立刻自己去给姓勒的送上门,让你们悔死。”

“师父。”于良已经站了起来,逃亡早就让一身狼狈,也不在乎多一层泥。

“不长记性的臭小子,是要挨两下才能清醒。”左拐明晃晃“偏心”阿慕,“我说过什么,你还找别人和自己的晦气。再让我听到一回,我就不认你这个徒弟了。清楚没有?”

“…是,师父。”看着师父凶煞人的脸色,于良哪里还敢。

阿慕考虑再三,终于将自己的意见说了出来,“追兵离我们很近了。他们数百人在搜山,迟早会发现这个山洞,我们不能再待在这儿。”

语姑娘咬唇,“可是大人的伤很重,怎能跋山涉水?”

“我相信阿慕的判断,而且拖得越久就越容易被抓回去。我这把骨头还没那么老,能走。”左拐叫于良去拿地图来。

阿慕看着地图,再看看这四人,知道自己得先把他们送到安全的地方,不然回去也无法面对滕大将军,于是开始出决断性的谋计,“这片山不大,山道就一条,姓勒的已经封锁了北面的出口,显然知道我们要去衡州。所以,我们只有翻过山顶从南面下山。追兵不过数百,定然顾不到那一面。我曾到过山顶,发现过一条陡峭的小径,虽然不好走,但也不是完全过不去。”

“都是我不好,如果不走这条路就好了。”语姑娘也自责起来。

“你们都怪自己,其实都是我的错才对。”是他一意要追阿慕回来,导致原定的计划乱了套,“但我不后悔。行了,就照阿慕的话,我们翻过山去。”

“为了不引起追兵的注意,我们得走林子,不能骑马了。赶紧收拾一下,扔掉不必要的行李,轻装出发,争取天黑之前翻过去。”阿慕俨然成了领队的。

但没有人去为此争论,很快收拾完毕。

“师父,我背您。”于良蹲下身。

阿慕却将他撞开,背起左拐就往林子里走,“等我没力气你再替我,现在照顾你师妹她们。路不好走,但也不能慢,你别让她们掉队。”

语姑娘在采蘩身边低语,“他其实也是个好人。”

采蘩却道,“不过是在同一条船上,一时妥协罢了。”

五人就此出发,不能走山道而就密林小径,不但处处藏陡坡,还极耗力气。采蘩还能坚持,但语姑娘筋疲力尽,没到山顶就已经完全走不动了,由于良背着。这么一来,行进就不如阿慕所想的那样,直到天全黑下,才到过山小径前。

“要等天亮了。”阿慕将左拐放下,“这路很陡,又不能点火照亮,我们就在树下休息。但愿姓勒的没那么勤力。”

采蘩很累,可是睡不着。想起重生那晚的客栈,她当时也是累极了,却不敢合眼。不知怎么,这一刻心里隐有同样的恐惧。

“采蘩,睡不着的话,帮我一把,扶我坐起来。”左拐也没睡。

采蘩忙过去扶他靠坐着树干,“师父,您觉得好些了吗?”

“还死不了。”左拐轻咳两声,“这个时候,也在树下,我想念你的好茶。”

采蘩笑道,“等我们到了衡州,我给您做功夫茶,那才叫顶级呢。”她的茶艺是她前世很能拿得出手的。

“好。”左拐望着夜空,“今晚乌云遮月,连星星都看不见一颗,真是寂寞哪。”

“师父,说起乌云遮月,我却想起您造的乌云了。”采蘩不由精神起来,“好了不起,竟能将金丝片藏在其中,从外面完全看不出来,简直巧夺天工。”

“哦?让你发现了。”左拐一怔之后很高兴,“我还以为这个秘密要带到棺材里去,不愧是我徒弟。采蘩,想不想知道左氏造纸术的不传之秘?”

虽然这丫头还有很多要学,但他怕现在不说就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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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就一更了。

因为月末月初最忙,所以要请亲们谅解。

明天会加班。

第188章 匠魂

采蘩跪坐着,黑暗中一切都模糊,可是左拐的轮廓却清晰起来。他在笑,目光慈蔼。

在纸官署时,她常问左拐秘诀窍门,但他突然说什么左氏造纸术的不传之秘,让她的心陡然沉了下去。师父不是这样的。他应该会说像她这种初学者,根本没有什么密技,只有踏踏实实打牢基础一条路走到底。

所以,她说,“不想知道。”

左拐继续笑,“真不想知道?”

“等我们回到康都,您再告诉我。”其实,想。“但不能是现在。师父您弄得好像临终遗言一样,我没法听。”

“呵呵。”一片漆黑里,左拐仍准确得打了采蘩的头一下,“谁要死了?你少咒我。不就是中了支箭吗?当年——算了,好汉不提当年勇。要听秘密,也只有这个时候,趁我体力不支心肠最软。”

采蘩摸摸头,一点都不疼。心里琢磨,以左拐的性子,说不定真只有意志薄弱时,才肯说出左氏造纸之秘。要是现在错过的话,等他又能吼又能蹦,她就别想再问出什么来了。

“师父,您说吧。”她听!

左拐好笑,“这就对了。既然想知道,就别装腔作势。这秘密本来只传给左家长子,我没儿子,这会儿昏头昏脑,传给你这个刚入门的小丫头,得是你修了几世的好命。附耳过来,趁我没后悔。”

采蘩凑过去。

左拐悄声说了。

“就这样?”一问。

“什么叫就这样?”一答。

“不是啊。师父,我爹说今人再不能造左伯纸,因它其中之秘不能为外人所解。您刚才说的那个哪能算秘密?哪个字能算秘技?”采蘩嘟囔着嘴,但心情莫名好转起来。左拐还有耍她的心思,应该身体还撑得住。

“你爹知道得可真多。”有时很好奇她爹的事,左拐今夜想到就问了,“你爹叫什么名字?说不定是遁世的高人,我可能耳闻过。”

“那不可能,我爹——”忽然记起她那没落家族的身世说法,“我爹放弃了姓。因为他能读书识字,大家就叫他广先生,见多识广的意思。”其实是沈老爷取的名。

“那就没听过了。不过,我刚才说的,并非玩笑,你一定要好好记住,左伯纸的诀窍就在其中。等你领悟。就是左伯纸再现之时。”左拐说着,闷咳几声。

“师父,您还是躺下休息一会儿吧。”采蘩回头看看坐在高石上的阿慕,“有人愿意把风,您只管睡个安稳觉。”

胸口好像破了个洞,吸入多少空气,都漏了出去。全身如同着火一般在灼烧。左拐藏起那种痛苦。双手紧紧缩在袖中。咬牙忍耐。他不能让采蘩知道,否则她一定会做傻事的。他活得够久了,孑然一身心千孔,到这时却有采蘩愿意养他到老,还有于良在跟前让他揪耳朵,甚至见到了曜晨的儿子,他不能拖累这些年轻人。

“其实,我娶过妻。有过一个两岁的女儿。”多么久远的事,他以为自己都忘了,“不过当年被抓,她们被关进女牢之后,我就再没见过她们。据说受不了刑求,我妻子带着女儿撞墙了。我出去以后在乱葬岗找了三天三夜,才找到她的尸体。还有我给我女儿的长命玉锁,只剩下半块。”

采蘩咦了一声,“师父,会不会您女儿还活着?”

“我也抱着这样的希望,但当时要救曜晨,没时间去查。后来到了南陈,安身立命都艰难,更别提再回去。耽搁几年工夫,想那孩子即便还活着,肯定已不记得父母。若死了,一了百了。若活着,不想让她还受我的牵连。如此便死了心,再不想了。”又咳两声,感觉手心黏湿,他眉头不皱,缩回袖中,“采蘩,我这辈子有两个遗憾。”

采蘩敏感这句话,“师父,您这辈子还长着呢。要是再这么说话,我可睡觉去了。”

“闲聊嘛,什么话想到就说,哪里像你那么挑剔。”左拐却是非说不可的,“一个就是不知我女儿的生死。另一个,告诉你,你可不准以后拿来笑我。”

有以后就好,采蘩端正坐姿,竖直耳朵。还能有笑话师父的机会?那肯定不容错过。

“我——造不出左伯纸来。”他牢记左家世代流传下来的心诀,但他不能再现老祖宗的光辉。

“怎么会?”采蘩大吃一惊。

“事实上,左伯过世之后,左氏子孙再没人能造出左伯纸。”左拐长叹一口气,“耻辱,是不是?身为直系,有秘诀,有祖传的手艺,甚至造纸术已远胜过以前的任何朝代,但我造不出左伯纸。”所以,左伯纸已成为传奇。

“师父,要我说,会不会是秘诀的问题?”如果那也叫秘诀,是要失传的,“可能是左伯爷爷传下来的时候就不全,也可能是在一代传一代的时候丢失了。”脑袋立刻被拍了一下。

“你的意思,我们左家从老祖宗开始脑袋就不好使?”左拐好气又好笑,“这么重要的话还能说错传错,弄得一帮子孙后代像傻子一样,穷极一生追求左伯纸的境界?”

“可是您也说了,如今的造纸术已远胜历朝历代。左伯纸可能在当时研妙辉光,令世人称奇,但现在已经出现了那么多名纸,技术工具配料全都在精进。作为纸匠,应该不断向前看,怎么反而追求一张上百年的古纸?”她看过左伯纸,可以用完美来形容的传奇历经岁月的流淌,呈现无奈的枯色,“师父,左伯造的纸当然叫左伯纸。别人又不叫左伯,造不出左伯纸,没什么奇怪。其实,您的乌云比左伯纸更出色,我相信左伯未必造得出来。”

左拐怔住了。在过去数十年中,他花费了大量精力和心血,想要让左伯纸再现。左家也因为造不出左伯纸,从信心十足到放弃造纸的人越来越多,导致人才凋零,就剩了他这一独枝。但采蘩的话,如同天灵盖上霹雷,让他顿然醒悟。

他开始笑,笑到后来掩面,双肩颤抖。正好起风,树叶唰唰响,却仿佛连树都给他笑震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终于明白了左伯传承给子孙的秘诀到底是什么意思。胸口一热,血气从喉咙涌上来。滚烫感突然如潮水褪去,涌上来的是冰冷。

时候快到了。

“师父,您笑什么?”采蘩不明所以。

“我…我笑我自己傻,我们左家都傻。”要不要告诉她,他已经参透了秘诀?透过黑暗凝视那道纤弱的影子,却看到了耀眼的光芒。

不用了。好像有人在他身边耳语。

的确不用了。若不是这孩子,他恐怕到死还抱着秘诀造左伯纸。她的灵性太惊人了,或许正是因为她就像刚成形的白纸,还有无限的可能性,所以比他看得更远更清晰。

“师父,天快亮了,您赶紧眯一会儿吧。”断定这是极度疲累引起的胡话,采蘩要扶左拐躺下。

“躺下去胸口就不舒服,让我这么靠着树吧。”左拐闭上了眼睛,“你也别瞎担心了,抓紧睡会儿,等翻过山,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采蘩欸应了,走到对面的树下,也靠树睡。

“采蘩啊。”左拐还有一句话。

“什么事,师父?”采蘩立刻睁开眼,即便看不清。

“你师兄…”好累,好困,喉咙好像要哑了,左拐费了很大力气,才再次听到自己的声音,“你师兄秉性纯良,勤奋好学,如果他将来…决定一辈子造纸,你可将左氏密技传给他。还有,你啊,别欺负老实人,有事多帮着他一点。虽说造纸不分门别派,好歹你俩都叫我师父,而我可是不随便收徒弟的,出去别给我左氏…丢脸。”

“师父,您好啰嗦。直说我比于良聪明,平时多让让他,就行了。我也没欺负他,他是师兄哪。我出去肯定不能给您丢人,不过二师兄就不一定了。上面有天才的大师兄,下面有天赋的小师妹,还真是挺惨的。”采蘩没察觉自己更啰嗦。

左拐却没再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采蘩慢慢爬起身,走到左拐身前,伸出手探他鼻息,压抑许久的眼泪刹那落下。

在左拐说他这辈子两大遗憾的时候,她的心便一沉到底了。但他想让她笑着听,她就笑着。

泪水汩汩不绝,却是无声。跪地磕了三个响头。撕心裂肺的痛楚,并不因为经历过而减弱半分,咬牙才能强忍呼天嚎地的哀恸。

天不公!怎能夺走了她爹之后,再夺走对她如同爹亲一样的师父?她才开始构想将来的好生活,要以这么残酷决绝的方式粉碎吗?如果不给,直接告诉她不要空想就好。她可以离开纸官署,断绝师徒关系,却怎么可以让她看起来这么可笑!

阿慕见她这般,不由诧异,跳下山石,才看到那张失去血色憔悴的脸已无生气。这位倔强得令自己一度生气愤怒的大胡子,内心却渴望能亲近。想请他告诉更多父亲的事,母亲的事,还有那个虽然没有记忆,却能让自己心暖的家。然而,太迟了。

风吹乌云,月光千丝万缕,照亮黑暗的山谷,来给洁净的灵魂引路。作为传世大纸匠,左伯的血脉,在这一夜停止了流动。

左恒,字远山,至顶峰而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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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伤心了,我。

亲们,请原谅,我——

第189章 美人勾魂!必杀!

天亮了。

于良揉着眼睛坐起来,抱双臂哆嗦一下,看见采蘩和阿慕在师父两边跪着,心想这两人什么时候能面对面这么平和。

“山上可真冷,我连梦里都在找棉袄穿。”他搓着手,又脱下身上的外衣,朝师父走去,“师父能睡着就好,不过要小心着凉。”

语姑娘也醒了,却冲着左拐僵冷的面色发呆,然后再看采蘩死灰般白的脸和红肿的双眼,立刻全身一颤,捂住嘴开始抽泣。

于良蹲下去给左拐盖外衣,好似全然未觉异样。

“师兄,不用了。”采蘩声音有些哑,“给师父磕头吧。”

于良动作一滞,衣服掉落在左拐腿上。

他马上拾起,仍继续盖衣,“师妹,你这就不对了。师父虽然平时对我们严厉,也都是为了我们好,你怎能记仇呢?”

“于小匠…”语姑娘哭成了泪人。

采蘩一把抓下于良的手,“你是男子汉,别做婆妈的事。师父已经走了,再不会疼,也不会冷。你既然看出来,就不要逃避。”

于良却挣开她,“师妹,这种话不可以胡说的。师父只是睡沉了而已。他以前就这样,睡个午觉就到第二天天光了。你跟他的时候短,不知道他睡觉是打雷都不醒的。师父的身子骨很硬朗,这点伤根本算不了什么…”随着眼泪掉出来,他发出了呜呜声。“师父…师父一定会好的,你别咒他!”

他又捉住左拐的双肩摇动,“师父,你醒醒,天亮了,我们还要翻山呢。今天换我背您。您昨天不是笑我没力气嘛,您看着,我能像那个阿慕背您一天。”

左拐的身体倒了下去。

于良呆瞪着眼片刻,不由倒退两步,神情从无法相信到绝望哀痛。喃喃道,“是我。是我害死师父的。”

他双腿一软,跪着爬到左拐身前,一边痛哭,一边脑袋拼命磕地,“师父,我对不起您。您慢点走。等我一会儿,我这就下去接着伺候您。”说罢,他起身,红着眼看看四周,突然朝一片石壁冲了过去。

于良一个人自言自语,自己都没缓过来的采蘩也听不清,因此眼睁睁看于良去撞石。大惊失色却反应不及。

语姑娘尖叫出声。“于小匠,不要!”

然而,于良这时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耳畔风声。他虽然嘴里怪阿慕,甚至为此动上了拳头,但心里很清楚那是在给自己找借口,其实想逃避师父为救他而受伤的事实。像他这样懦弱无能的人,活着还有什么用。石壁近在眼前,他心一横。闭眼顶头撞了上去。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一股大力将他拦腰往回拽,还有怒喝声。

“要死就找个没人的地方死,不用别人给你收尸。你当我们的面自尽,想着横竖有人救吧?”阿慕抓住于良后,往地上一扔,面色铁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