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良看看眼睛又黑又红的采蘩,再看看师傅的背影,决定跟随师傅的脚步,“采蘩姑娘,今日你先回去,明天再来。师傅脾气一向就这样,你也不是不知道。他心急,难免语气重了些,你别计较。回去好好休息,明天一定要来。我知道,师傅其实真觉得你有天赋的,对你期望很高。”
采蘩看于良去追左拐,袖子擦过眼睛,吸了水气,转身就走。不用来就不用来,谁还非要自讨苦吃不成?造纸没几天,打也来了,骂也来了,过一个月她比上辈子当丫头还惨!什么名匠,什么传世流芳,呸!呸!呸!
“原来姑娘以前从没造过纸,还真是惨不忍睹。”
采蘩快走出晒纸场时,有人说话。一回头,看到身穿银松白袍,腰系紫鹤,居然是西骋。
她此时心情不好,说话很凶,“西大公子是御纸坊的人,到我们纸官署来做什么?”她的第一张纸让他捏着一角,皱巴巴随风飘荡,看在眼里分外刺。她气冲冲走过去,一把抢过,塞进袖子里。
西骋冷眼看她衣袖鼓起奇怪的形状,“姑娘刚才不是扔了吗?何必又当了宝贝。”
“不关你的事。”她是扔了,但没想落在他手里,所以改主意了。
“也是,姑娘第一次造出这样的废纸来,还是拿回去悄悄烧了好,省得丢人现眼。”不苟言笑的人嘲讽起来,其杀伤力是普通嘲讽望尘莫及的。
采蘩眼底本来是泪汪汪两潭,顿时就冒起两堆火,“西大公子,想来你第一回造的纸已经被你师傅裱起来供在案头,每日一炷香,念长生咒了吧。”
“…”西骋想不到她会这么说,甩袖要走,突生不甘心,“姑娘那日答应与我比纸,原来也是嘴上说得好听。我想左大人说得不错,你也做得不错,你我这场比试本来就很荒唐,你们能想明白那就最好。跟一个造出这等废纸的人比试,丢得又岂是你们的脸面。姑娘,我等着你的亲笔信。至于左大人,我也不会不讲理,赌注各自取消便罢。”
采蘩捏着双拳,嘴唇已经被咬破了。她真想拦住西骋,告诉他比试照旧。但左拐的忠告还在脑海里敲刻,因此她只能眼睁睁看那道骄傲的身影走出了视线。她不能只在嘴皮子上逞强,也许她根本就像左拐说得自以为是,其实她凭什么呢?难道只是凭旁观了爹十四年?那是爹的巧手,不是她的啊。
不知不觉,走到中庭,看到那几间大匠的工坊里匠人们忙碌的身影,她的脚步放慢了。
“采蘩姑娘。”丹大人从一道门里出来,看到她也不诧异,“你师傅能放你休息,可见你很努力。要不要陪老人家喝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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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第一更。
第140章 左拐也有巅峰
采蘩想告诉丹大人她已经被左拐大骂一通赶出去了,但话到嘴边却成了好。
丹大人的屋子就在中庭的一间,和其他大匠造纸的高梁大屋一模一样,但里面多了一张桌子和一排文书架子,少了造纸的工具,只留下和桌子一样大的浆槽。丹大人在泡茶时,采蘩走到浆槽那儿,看到里面并不干涸,而是一槽雪白的纸浆,细丝缕缕漂浮在浆液中。
丹大人将茶递给她,问道,“看得出来是什么纸的纸浆吗?”
采蘩摇头。
“为什么?”丹大人再问。
“不同的本料虽然可以形成不同的纸类,但纸浆的本料即便相同,如果遵循不同的抄纸和后期工序,最后能成为不一样的纸。就像书写兰亭序的桑茧纸,与桑茧全无半点相通,而本料为褚皮,但它凌驾于褚皮纸之上,成为名纸。在于工艺,而非在于本料。”采蘩答道。
丹大人赞道,“说得不错。同样的问题,我若问新进的小匠,恐怕一个都答不出来。”
采蘩这时没有沾沾自喜的心情,“我所会的,也就是纸上谈兵罢了。”
“能纸上谈兵,就比别人的起步高了一阶,你还不满意,别人却盼都盼不到能有你爹那样的启蒙之师。”丹大人却告诉她。
“大人话中有话?”采蘩一怔。
“没有啊,为什么这么想呢?我说得就是你听到的意思。”丹大人说她想太多。
采蘩内心挣扎好一会儿,“丹大人,从明日起。我不来了。虽然时日不长,但丹大人的教诲,采蘩会铭记于心。”
丹大人放下茶杯,走到浆槽边。好似没听过她的话,说道,“采蘩姑娘喜欢纸吧。”
采蘩不好再说一遍。顺他答道,“是。小时候任性不懂,爹死后,才发现纸香能让我平静欢喜。”
“很神奇的东西,对不对?你看它洁白明亮,浮在水中仿佛有自己的生命,怎么都想不到它的本身可能是一块破布。一片渔网,一张树皮,各种各样绝对与这个颜色天差地别的物质,经过一次次捶打清洗脱浆,将那缕耀眼的魂丝抽离出来。而这还远远不够。就像你刚才说的,还有多道工序在等待将它精雕细琢,成为笔墨最契合的承载。”丹大人拿起旁边的草帘抄纸。
采蘩看到他的手颤得很厉害。
“如你所见,我已经不能造纸,年纪大了,身体就容易出毛病。当今皇上体恤,仍留任我为纸官,所以我还在这儿。”将草帘上的纸絮浸回浆中,双眸明亮睿智。“我每回看到这纸槽,便会手痒,但我想若留在这儿能看到你们年轻人成长起来接我的班,也许就是我此生所造,最后的,也是最出色的纸。”
“大人这番话。采蘩回味无穷。”一名出色的纸匠,如同一枚出色的纸,需要很多精工细作,反复锤炼敲打,所有的杂质除去,才能得到本质的纯白,并绽放光华。
丹大人抚过长须,却不再在这些话上深究,“采蘩姑娘悟性通透,能从寻常话中听出深意。来,我给你看些东西。”
采蘩连忙跟过去。
“姑娘若是手上比我这个老头子稳,麻烦你帮我拿下最上面那个扁木匣子。”丹大人指了指文书架。
采蘩搬了椅子把扁方匣子捧下来,并依言打开。里面铺着蓝绸,绸子下面一叠纸。各种纸。约摸已经过了好些年,保管虽上心,但纸质微微泛黄了。
“这些都是我学生们造的纸,第一张就是你师傅的。”丹大人示意采蘩,“听说你很能评纸,给我说说这张。”
采蘩虽然刚被左拐狠狠骂了一通,但没有将恼怒发泄到这张纸上,一碰到就变得十分小心翼翼,“纸质密而硬,面洁有辉光。”对准窗口,心中微动,“光下不透,手触平滑,有特别的冷凉感。这纸硬度上有些像蚕茧纸,但没有蚕茧纸的纹路,做工无可挑剔。”
“你有没有奇怪过?你师傅来南陈的时候手脚已废,但为何皇帝允准了我举荐,让他成了纸官署的大匠呢?”丹大人接过纸去,重新放好,覆上蓝绸。
“不是皇上看在您与他的师徒情份吗?”采蘩是奇怪。
丹大人摇头,“就是因为这纸。你师傅费了一个月仅造出五枚,也是他最后的一批巅峰之作,只用他的右手。此纸妙处在于墨越少越清晰,墨越多则化散优美,可写小楷,也可画大幅泼墨山水之作。皇上龙心大悦,视他为能匠,因而才许之。自那之后,他就再也没造出过这种纸,好似精力尽去一般。”
“一共只有五枚,岂不是成了奇珍异宝?”采蘩看着自己的两只手,那么健康,但造出的纸字都没法写,所以难以想象左拐是如何造出这般奇妙的纸来。
“皇上留了三枚,我收了两枚,不过其中一枚已经送人了。那人采蘩姑娘也极为熟悉,正是你的义父。”丹大人说道。
“真巧。不过,既然左大人能造,只是多费功夫,为何没继续呢?”多好的扬名机会,采蘩不懂。
“因为他说没人真正懂它,所以它没有存在的意义。”丹大人说着说着微笑,“我虽然是他师傅,也不明白他这话。”
“纸名是什么?”采蘩却越来越好奇。
“乌云。”丹大人说。
“明明是白色的,若听名字,还以为是墨纸。”作怪的左拐,作怪的纸,采蘩觉得合称。
“正是这片乌云,让纸官署的大匠们绞尽脑汁想仿出类似的来,可惜这么些年来,还没有人能仿到七成以上。不过,如果乌睿还在,你师傅大概会教给他。他毕竟是你师傅在这里收的第一个徒弟。”丹大人盖上匣子,再请采蘩放回原处。
“现在于良也是左大人的徒弟了,会把乌云教给他的。”乌云。乌睿。左拐跟乌字有缘。
丹大人摇头,“未必,乌睿极具天赋,于良却是勤能补拙。会造纸的人很多,民间为兴趣造纸的学者文人举不胜举,但真正的名匠又有几个?”
采蘩默然。
“采蘩姑娘,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已经很懂纸了,却为什么造出来的纸别说不如于良,连写字都做不到?”丹大人端茶,准备送客。
“丹大人,请您说下去。”到这时,采蘩才明白丹大人的用心。
“正是因为你太懂了。”丹大人抿茶,“采蘩姑娘,今日早些回去也好。欲速则不达,我看你十分疲累,好好休息,把精神养足。”
他说她正因为太懂纸了?采蘩还真不太明白,“可是左大人不要我来了。”
“姑娘再把他的话多想两遍,若你仍觉得是他不要你来,而且你也不想再来,那就当我老头子说错了话,你自己决定就是。”丹大人回到桌前,开始翻看公文。
采蘩福身行礼,退了出去。
心事重重回到童颜居,让颜辉撞上,他身后两个宽袍文衫人士好奇打量着她。
“今天回来得这么早,左大人被你气得赶人了?”他随便猜,却看到采蘩变了脸色,“真让我说中?”
“舅姥爷忙自己吧,我还有事。”采蘩没心情应付他的调侃。
颜辉却不好打发,“既然今日不造纸,你就帮我抄书如何?海南游记卖得极好,这两位是书斋来的,刚增订了两百本,所以我正急需人手,听钥儿说你的字迹秀美整齐,多双手也好。”见她神情淡冷,又道,“不让你白辛苦,抄一本一两银,这可因为我们是亲戚。”
原来如果她当不了童家的女儿,抄书也是个能挣钱的活儿,采蘩觉着好笑,“舅姥爷,我便是早回来也不见得有空闲。”
“我看你面色差,恐怕无心做别的事。抄书又能看书,还能平和心境,何乐而不为?我去送客,你先到我院里去等会儿,我马上回来。”颜辉只当听不出她的婉拒。
那句平和心境说到了采蘩心里,她的足尖不由自主转向,前往颜辉的居所。横竖这会儿她想什么都得不出答案,虽然阎罗今晚就来,却是急也没用的事。颜辉的那本海南传记她一直想读,看似不是时机,谁又说得准?如果她的命危在旦夕,读一本遥远地方的奇闻轶事不定让她更能无惧这短暂的一生。
童度夫妇给颜辉的居所很慷慨,布置成桃花深处有田园的风光,可见瓜畦菜地,水缸扁担。屋舍都是竹子建成,翠绿明黄交间,屋顶披茅草挂金穗。屋窗造得极低,一排长舍里好些人正在抄文。他们衣衫多旧,大部分是家境贫寒的下品士者,既读过书不能干下贱活,又当不了官无权无钱,只能写字抄文赚取微薄的家用。
采蘩对管事说明来意,立刻被领到颜辉的书房,自有小厮过来研墨铺纸,端茶倒水备下点心。别人也抄文,她也抄文,待遇天壤之别。穿过窗,她能看见那排书舍里专心致志希望多抄一本是一本的人们,不知怎么就突然想起丹大人的话。她造不好纸的原因是因为她太懂纸了。相信这些抄书人也很懂四书五经,但他们现在却只能抄别人的书。她心里好似透进一线光亮,有些懂,有些懵,差一点就能抓住那其中的真谛,却又飞快晦暗了下去。
吐口气,她提起笔,将海南传记翻到第一页,抄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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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第二更,也是粉440的加更。
下一加更粉480。
第141章 一群诗人啃乌云
“海南,集天下之最美最奇最真,愿待老再前往,终却一生。”笔一横一顿一回勾,采蘩抄完了整本。
屋里已经掌了灯,小厮见她搁笔,连忙问道,“大小姐抄好了吗?”
采蘩点点头,这时才注意到屋外声音嘈杂,叮叮当当,话语不断,哈哈大笑,还有高声唱曲的,还有人帮腔的。
“怎么这么吵?”采蘩边问边看出去,屋舍围绕的宽敞庭中升着几堆篝火,火上架着全猪全羊,正嗞嗞冒着红油。有几个人往上浇酒,火焰就窜到了肉上跳动,引发一阵狂呼乱叫。绕篝火围坐成三四个圈,是白日里看到的那些抄书人,这时摩拳擦掌就等着开饭,哪里还有半点斯文的模样。
“本来今日这些人就要散,舅爷便准备了告别酒。没想到书斋的人来增订舅爷的书,他们又有活干又有大酒大肉,自然是乐得没边了。”小厮为外面欢闹的气氛所染,脸笑眼眯回答采蘩,又道,“舅爷说了,大小姐若抄完,可以加入他们一起吃顿烤肉。这可是舅爷特意找来的牧族厨子,烤得一手天下无敌的全羊全猪,那刷料是祖传的秘方。”禁不住咽咽口水。
让她坐在一群男子中吃烤全羊?这位舅姥爷是随便说说,还是真得开明?采蘩看了看天色,太阳已落,夜幕上来,半边彩蓝半边黑蓝,离三更还有几个时辰。
她嘱咐小厮,“你去把我院里所有人都叫来,免得我一人吃好的。回去她们说我这主子不体贴。”
小厮忙道,“大小姐连这都想着她们,还不体贴?我立刻就去。”
采蘩走到正拿碗喝酒的颜辉那儿,见他目光中闪现惊讶。就知道他请她是客气。不过,她已经打定主意借他这全肉宴把自己院里的人清空,自然不客气照坐下来。还给他倒酒。
“舅姥爷,闻着香味我好饿,什么时候能吃了?我还从来没吃过烤全羊,看着又新鲜又有滋味。刚刚我让您的小厮把我院里的人都叫来凑热闹,钥弟和雅雅不在,也就没剩几个。您不介意吧?”
颜辉喝尽她倒的那杯酒,“听闻你善待下人。看来不假。”
“舅姥爷对这些为您抄书的人也好,好肉好酒,特意请了厨子来,根本不惜银子。”采蘩倒不是恭维,“何不折成报酬给他们。也许他们的家人还多感谢您一些?”他们的酬劳可不是一本书一两,要低得多。
“心怀大志,无奈低头。”颜辉望着那群乐颠醉态的人,“银子这个家里有的是,我没有什么惜不惜的,但我若给他们折成银子多付酬劳,就是坏了这行的成规。他们今后为别人抄书,会觉得酬劳太低而不可干,反而减少了收入。让其他人抢了活儿。我一时心软却让他们生了惰性,不如大吃大喝一番,好歹第二日睡醒,开怀过了,接着辛苦谋生活。”
“谢舅姥爷这番话,采蘩受教了。”采蘩再倒两杯酒。一杯给他,一杯给自己,“我能不能敬舅姥爷一杯?”
“你要学的多着呢。不过你也不是心肠软的人,突然把自己院子腾空了,意欲何为?”颜辉接过,饮尽。
采蘩心里咯噔一下,讪笑掩饰,“舅姥爷真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我自己觉得烤全羊十分新鲜,让其他人也尝口鲜,不行吗?而且您这儿一个女子都没有,我那几个丫头若不来,我岂非成了没羞没臊的姑娘?”
“欸,就是最后这句。你怕传出去不好听,可不是真心让人来尝鲜。这便是你和芷娘的不同。她若让下人们来乐,必定不会想自己的名声不好听之类的。”言辞犀利,面容满笑,天生娃娃脸全无恶意。
“我同义母如何能比?能跟舅姥爷像上两三分,已是我的造化。”采蘩心道,宁可他误会自己好名。
“丫头骂我。”颜辉却笑出声,“是,我俩谁也别跟芷娘比。我说过,好人死得早。可我想长寿,活得像乌龟王八一样最好。”
采蘩也笑,“这我就没法说什么了。舅姥爷,我看那羊烤得焦黄滋油,差不多了吧?”还是先吃到嘴里最实惠。
颜辉拍手,全场立静,“你们之中好些人都知道我的,吃之前有规矩。”
有人喊,“一句诗!”
“不错,取个两字的题,人人要说一句诗,诗里必须有这两个字。从来这题都是我取,今日我外甥孙女在,就让她来说吧。”颜辉交给采蘩。
采蘩推辞,“舅姥爷,我不会。”
“什么不会啊,随便说两个字,好比牡丹,桃花,小草,接下来让他们伤脑筋就是。”与其说颜辉在找采蘩的麻烦,不如说他是在观察她。
采蘩见状,知道他坚持,便道,“乌云。”
有刻意讨好童家大小姐的,直说好题。多是读书的,作诗信手拈来,你一句我一句,转眼就过了大半数人,其中好句真不少。到一个稀拉胡子的矮个子站起来,庭中分外安静。
“他是才子?”采蘩以为大家洗耳恭听。
颜辉笑歪嘴,“他真得很有才,你赶紧竖起耳朵来。”
“乌云之中趴王母,嫦娥跺脚笑掉簪。”
众人顿时发出一片大笑。
颜辉也大笑,并拿起竹筷敲碗盆,还将那两句唱了出来。众人齐学,不多一会儿竟敲出韵律,和声阵阵。
采蘩读书半吊子,不觉得是好句,却有浓浓的嘲弄,但等他们闹完,才问颜辉,“舅姥爷因何发笑?”
“那人是前皇后娘家远亲,十分看不惯当今皇后。前两日宫里传出谣言,说皇后摔了一跤,样子十分滑稽,皇上新宠的一个妃子笑了出来。此句因此而成。”颜辉说道。
“有这等事?”童氏与朝堂密切相关,但并非皇后派或是皇子派,只向皇上尽忠,所以这个宅院里对有人嘲讽皇后十分包容,还能群起哄笑。
“那个妃子立刻以居心叵测,意图不轨而被皇后问罪,已经打入冷宫,等皇上回来后再行死罪。”其实,也不是真好笑的一件事,“皇后这跤可没白摔。”
“是后宫争斗。”采蘩警觉。
“那么多女人抢一个男人,不争不斗岂不是无聊?不过这是皇上家事,我们这些老百姓饭后茶余说个开心罢了。”颜辉指指空酒杯,示意采蘩倒酒。
采蘩不当他摆架子,乖巧倒满,“那人确实有才。乌云之中趴王母,嫦娥跺脚笑掉簪。全无优雅之辞,却难得十分生动,好笑之余感慨万分。家宅不宁,朝堂不宁,天下不宁。乌云笼罩,不能成祥。”
颜辉终于认真望了她两眼,“丫头能说出这话来,可见还有些见地。不过只要一阵大风大雨,乌云消散就是蓝天,不必太悲观。”
采蘩心里又是一动。她听到乌云二字时,只以为阴沉,不祥,痛苦和挣扎,颜辉的见解超越了她。
这场烤肉宴直至深夜,吃饱了便说话唱歌,还有醉人手舞足蹈的,然后又饿,再吃,酒醒,再喝。四个丫头倒了三个,唯杏枝滴酒不沾,从头至尾清醒。采蘩不能强劝,但既然三个都醉了,她便以此为由,让人把丫头们送到旁院中休息,又嘱咐杏枝照顾,才算遣开。本想跟颜辉告辞,却发现他正和几个文士说得兴起,心道正好,便悄声无息退出了颜辉的居所。
隔墙仍闻肉香,酒味拌肆无忌惮的笑声,夜色不能合拢,让人了无睡意。采蘩很尽兴,尽管三更来阎罗,却已没有前两晚的焦虑不安,心中竟无比平静。正要往前去,突然身后来一片明光,杏枝走到她旁边,一言不发。
“你走了,她们三个醉得不省人事,怎么办?”采蘩没有停下。
“其他姐姐照顾。”杏枝也没停。
采蘩手里的琉璃灯轻撞杏枝的大灯笼,“你好像特别喜欢用这么大的灯笼,不重么?”那灯笼有杏枝半人高,要双手提着。
“亮就好。”杏枝答。
采蘩微笑,“你要跟着我回去也行,但得再答一个问题。你——怕死吗?”那个院子里,到三更天,任何事都会发生,但绝不包括好事,因为所有出现的人都不会是好人。
杏枝不答,但灯光仍照着前方,甚至更远。她走在采蘩前面了。
采蘩笑意加深,既然不怕死,那就随她。
进了院子,采蘩嘱咐杏枝关门下拴。里面一片死寂,连灯都没有亮起一盏。但,风中有花香。
“三更不到,阎罗就来,心可真急。”她停在院中,声音清亮,确定黑暗中有眼睛。央不在,他把她送回童颜居就已不见。沉默三日的人,她不会去依赖。同时,她也认为这是孤客真正要传递给自己的意思——今夜她只有一个人。
“采蘩姑娘如何得知我来了?”那个她记忆深刻的阴沉声音响起。
大树下亮起灯,童芷最喜欢的秋千架上坐了一个白面黑衣人,血盆大口。偏偏那秋千绳上绕满早春夜来香,突兀之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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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不太好,今天只有一更,明天争取还债。
亲们,二月最后一天,感谢你们的全力支持。
三月加更规则不变,每40粉红加更。
么么!
第142章 谁是谁的救命恩人?
诡异凝重的气氛,榨得春风都不由凉了。
采蘩想笑,还真笑,“阎罗来还带花,你若早跟我说,我就事先备着,省得你得自带,来去多不方便。”
“啧啧,姑娘真不是解语花。”面具人摆手指头,“美人将殇,我以为此花最称她的艳丽芳香,因此不嫌麻烦也要带来,与她陪葬。”
采蘩眼中一抹厌色,“倒是真想感谢你,不过我实在不喜欢它的浓香,能请你看在我说不定将要死的面上,千万别放在我的身旁么,让我死后也能清静些?”她说实话。
“说不定将要死?”秋千荡起来,面具人笑道,“我看采蘩姑娘将东西随意摊在桌上,今日早回来,却连它们碰都不碰,已经准备好死了呢。”
“你什么都知道啊。我想要是问我身边谁是你的耳目,你肯定不答了?”采蘩没有对那个耳目咬牙切齿之感,因为防不胜防嘛。
“你死的刹那,我可以告诉你。”面具人说得很大方,“好了,长话短说,采蘩姑娘找到了吗?”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采蘩反问,并往自己的屋子走去。
“你若是去取那三样东西,那就不用继续走了。”面具人一招手,两道影子端张桌子在院中,又将扇面,砚台,拓本分别放在桌面,“别说我杀人不眨眼,还不到三更,采蘩姑娘仍可做最后挣扎。”
“听上去你更想要我的命。而不是名单。”等着杀她!
“冤枉!对美人我向来下不去手,更何况你我也算肌肤相亲同床过了。我就是因为心里着急,所以早点来帮你想办法,希望你一定能在时限之前把东西找出来。”他叹口气,“我保证,名单交给我,你从此都不必担心小鬼阎罗了。”
“这话假不过。你忘了,我本来就是被无辜卷入,再被你设了圈套成为你的一桩生意。今后只要使用同样的伎俩,你们飞雪楼要取我性命真是易如反掌。”她入了局自然不会再天真。只当他废话连篇
“姑娘,我飞雪楼还有一个规矩,同一个人不能被我们追杀第三次,哪怕出价再高。真是,世上之人对飞雪楼误会太多了,我们虽取人性命来谋生,但也是讲道理的。要我说。飞雪楼比那些所谓的正义之士要好,我们明码标价杀人取命,他们则说得冠冕堂皇,背地里龌龊无比。”面具人说到后面,声音微扬,好像这院子里还有别人一样。
采蘩敏感,冷笑一声。“别冷嘲热讽了。这里除了你们,就是我和身后这丫头。”
哪知面具人声音突然一本正经,“采蘩姑娘,是你眼拙了,你请的帮手就在——”手一指,顿时两团火球打向对面墙角,明明白白照出三道长影,“那里。不。不,我说错了,他们也不见得是你的帮手。姑娘,我这么说,你是不是很不明白?很想问为什么?”
三道影子,一道白,一道黄,中间一道戴斗笠穿灰袍,却比面具人更冷更沉。
“不想,因为我明白得很。”一个三角,三个点,但是,她只有不怕死的杏枝站在身后。
秋千晃荡得面具人很舒服,语气兴奋,“采蘩姑娘怎么明白的?我以为你把那位老大当成可以救你性命的大好人呢。”
“因为他一向让人自救的。”央突然禁言的第二天,采蘩开始从幻想中挣脱出来。
如果孤客有打算帮她,央不会沉默,只会邀功。而且,孤客从没有答应帮她。通过央的那张嘴,是不能作数的。他出现,只是因为他也需要这份名单。至于跳窗救她,因为是他让她跳的,他有责任。这么想,心就凉了。凉着,能冷静,知道要靠自己。
“采蘩姑娘明白就好。”声音是孤客,如同客栈那时的寒冷。
采蘩眯眼笑。她觉得一群天性凉薄的人在一起,真挺痛快,谁都不用顾虑谁。央不是飞雪楼的耳目,却是孤客的耳目。只要飞雪楼出现在她面前,他就能得第一手消息。而她则想和孤客联手,一起找出飞雪楼换取自己和姬钥雅雅的平安。飞雪楼既然出现,她和孤客的目的将要达到,所以合作结束,到了各走各的时候。
“姑娘,这人是不是很讨厌?”面具人却还想挑拨似的,“这就是鼎鼎大名的蛟盟,当年叱咤风云,三十八个顶尖蒙面剑客,杀贪官取贼窝,以天下太平为己任,让坏人闻风丧胆。飞雪楼是人人喊打的老鼠,蛟盟是高高在上的苍鹰,天上地下差别之大,叫我心酸。可是,现在姑娘知道了吧?他们与我们没什么区别,我们为利,他们为名,都不是什么顶天立地的好汉。我见过那位老大杀人,冷血无情,下手狠准,我还好歹怜香惜玉——”
“别听他胡说八道!”央的声音,对采蘩说的。
采蘩神情冰冷,“你们都可以闭嘴了,到底想不想我找出名单?叽叽喳喳犹如麻雀,烦不胜烦。”蛟盟也好,飞雪楼也好,她又不能选一边加入。
她走到桌前,坐下,拿起砚台。再好的记忆也数不清是第几次将它拿在手里,但已决定是最后一次,在所有人意料之外,她把它往前方的砖地上狠狠一砸。
砚台变成几块,成了死物。
“采蘩姑娘如此轻率,莫非不信我的话,以为有人还会救你么?”面具人声调阴狠,一个手势,就窜出三道黑影,将杏枝围住,一人捂住她的嘴,一人在她肩上重戳一刀,一人扶住瘫软的她。
孤客三人不动。
“看到没有,找不到名单,你就算把这三样东西都毁了,他们也不会关心你。”面具人冷然呵笑,“我还告诉你一件事,你虽然把弟弟妹妹送回姬府,他们的命运还是跟你系在一起的。”
采蘩只看了昏迷的杏枝一眼,该说的话在她跟自己来之前都说完了,后果当然要那丫头承担,她不需要内疚。
“蠢!”她不内疚,但她实在忍不住要骂面具人,“我摔了砚台,是因为表面实在看不出名堂,所以怀疑是不是里面暗藏机关,而不是毁掉它。再说,你戳这丫头一刀,我又不疼,到底为何老是做些吃力不讨好的事”冷笑连连。
孤客那边有人一声笑,还是央。
面具人错以为,却是不认,“只是让姑娘紧张些,别任意妄为,轻易弄丢自己的性命。”
“问题就在于此,你戳那丫头一刀,不如直接戳我,因为她昏死过去,我一点都不紧张,反而越发胆大了。”手上拿了那拓本,另一手移过烛台来,轻轻一摇,拓本便烧了起来。
面具人从秋千上跃下来,阴冷的声音终于掺了怒,“你想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