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汤君赫得到答案,抱着那个篮球走了。
他没给篮球充过气,也没见过给篮球充气的打气筒,他蹲在器材室里,翻出了一个跟自行车打气筒差不多的东西,对着研究了一会儿,然后将气针对准篮球的气孔,尝试着给篮球打气。
——成功了!
汤君赫一鼓作气,给那颗瘪瘪的篮球充到了硬邦邦的状态,放在地上按了按,然后拔出气针。抱着那颗充足气的篮球,在器材室的地面上拍了几下,这才心满意足地把篮球抱起来。
操场上,充当裁判的体育老师已经开始倒计时了:“还有三分钟!”杨煊瞅准了空隙,在两个人的防守前起跳,虚晃,做了个假动作,然后一矮身,伸手将手中的篮球送到了篮筐——又进一球!
汤君赫抱着篮球跑到教学楼一层的卫生间,对着水龙头,把篮球放到水流下一通冲洗,连搓带揉,然后关了水龙头,用纸巾把篮球表面的水擦干净。
焕然一新。他有些开心地抱起那个篮球。
杨煊一场练习赛结束,汗湿着头发朝铁丝网的方向走过来,弯腰拎起一瓶矿泉水。
“可以啊!”那个蹲着的高三学生站起身,懒洋洋地走过来,“怪不得市联赛去了那么多人,省队就看上你一个,我说,不会是招你去撑门面的吧。”
杨煊只顾着往嗓子里灌水,没来得及理他。
“老孙头这下不舍得也得舍得了。”那人继续说。
灌得太急,水流顺着下巴滴下来,杨煊抬起胳膊蹭了一下,说:“他哪不舍得了。”
“你忘了你高一的时候,你爸专程过来要你退篮球队,老孙头慌的哎。”
杨煊补足了水分,开始捏着瓶子,倚着铁丝网,隔一会儿喝一口。
“对了,刚刚你们年级那个小白脸,抱着个脏不啦叽的篮球,过来问我在哪打气,”那人说笑话一般地提起刚刚的事情,“笑死我,就那细胳膊细腿的,能打篮球?”
“谁?”杨煊随口问道。
“前一阵转学过来那个,”那人拿手指勾着铁丝网说,“你说,那群女生喜欢他什么啊?真是不理解这些人的审美。”那人说完,惋惜地看了看自己胳膊上突出的肱二头肌。
“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声音。
两人都转过头,但汤君赫只面朝着杨煊,他额头上显出亮晶晶的汗水,白`皙的脸上跑得泛了红,怀里抱着那颗经过了一通折腾而勉强恢复原状的篮球。
“呃……”那人被抓了包,摸了摸脑袋,结巴道,“充、充好了?”
“你能出来吗?”汤君赫看着杨煊说,“或者我进去。”
“进来吧。”杨煊看着他,想了想说。
汤君赫抱着那颗篮球,绕到篮球场的正门,走进去。
如果不是他如获至宝地抱着那个半旧不新的篮球,杨煊已经不记得那篮球是自己的了——他已经记不清那个篮球的来历了,可能是哪个人送他的生日礼物,自从它出现之后,就一直摆在教室的角落里,还没来得及经过拍打,就被汤君赫扔出了窗外。
——现在他又给捡了回来。
汤君赫走到他面前,把篮球双手递给他,眼神里的真诚近乎天真:“我打好了气,应该还能用。”
在场的第三个人瞠目结舌地望着这一幕。
毫无疑问,这是一颗示好的篮球。汤君赫微仰着下巴看向杨煊,目光中藏着一丝期待。
如果不接过来的话,那种期待会熄灭吧。杨煊想。
他弯腰拿起自己的书包,甩到肩上,径自朝篮球场的正门走,留给汤君赫一个后脑勺:“我用不着,你留着吧。”
第二十四章
车来车往的马路边上,杨煊骑着车,后面坐着闷不吭声的汤君赫——垂着头,抱着篮球,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篮球表面。
身后没了早上那种轻快的低哼声,杨煊觉得如释重负。
通往小区门口的那条绿茵小路空旷无人——周林没来,又或许是躲了起来。汤君赫不知为什么反倒有种莫名的失落,明明他以前最担心的就是拐进来看到周林那道贪馋的目光。
几天前的那个黄昏天色太过晦暗,他当时又处于神经极度紧绷的状态,杨煊狠揍周林的场景在他脑子像是笼在迷蒙的雾中,朦朦胧胧,如真似幻,以至于他分不清哪些场景是真实存在的,哪些又是他想象出来的。
他想再看一遍,想确认那天傍晚的杨煊是真实存在的。
汤君赫被双重失落笼罩着,兴致不高地抱着篮球,跟在杨煊身后回了家。
见到杨煊,汤小年眼睛里掠过一丝诧异,但注意力很快被汤君赫怀里的篮球吸引过去:“怎么抱了个篮球回来?”
“捡的。”汤君赫把篮球放到鞋柜上,换着拖鞋说。
“哎哟,多脏啊,你还放鞋柜上,”汤小年把篮球拿起来,转头环视家里,似乎在思考要把这东西放到哪里,“捡个篮球回来干什么,你想打篮球?哪捡的?”
汤君赫从汤小年手里拿过那篮球,一手拎着书包,一手抱着篮球,朝自己的房间走。
“你别放你房间啊,”汤小年追上去,“多脏啊。”
“一点都不脏,”汤君赫被汤小年念叨得烦不胜烦,忍不住顶嘴道,“我不但要放到房间里,还要抱着它睡觉。”他说完,把篮球放到了床上。
“脏死了!”汤小年弯腰想把篮球拍到地上,没想到汤君赫直接转身趴到了篮球上,用身体护着篮球,脸埋进被子里,闷着声音说,“妈,你别管我了。”
“你这发的哪门子神经!”汤小年气急,一个巴掌挥起来,抬到半空又泄了气,气冲冲地瞪了汤君赫好一会儿,这才无可奈何地垂下来,转头走出了房间,砰的甩上了门。
汤君赫抱着那个篮球在床上趴了半响才坐起来,低头看着它,它不新了,但是一点也不脏,他挤了洗手液仔仔细细地洗过它的。可是杨煊不要它,可能也是嫌它脏吧。
他抱着那个篮球站起来,走到书桌前,把它放到了小时候杨煊送他的那两个变形金刚的旁边——他一直留着,然后打量着它们。
它们都褪色了,连同他额角上那个浅淡的疤。
时间是不可能放过任何一件东西的。
临睡觉前,汤君赫洗漱完走回自己的房间,发现自己的床单和被罩换了新的——汤小年趁着他洗漱的时候换的,换完又回了自己房间,没跟他说一句话。
汤君赫有些内疚,他觉得自己把篮球放到床上的举动的确过分了一些。可他又不希望总是被汤小年密不透风的关心裹挟着,他快透不过气了。
连着三天,周林都没出现。
汤君赫有些不安——杨煊不会以为自己是骗他的吧?可是前一阵子,他的确每天都会出现的啊,不是在校门口,就是在小区门口的那条小路上。
难道一看到杨煊就躲了起来?那如果杨煊有一天不耐烦跟自己一起上下学了,周林会不会又突然出现?
汤君赫不确定杨煊的耐心会持续多久——他看上去对自己总是不耐烦似的,搞得他开始有些小心翼翼的,生怕触了杨煊的逆鳞,彻底宣布不再管他。
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些讨人厌,或许以前经受的那些校园冷暴力不止是周林的缘故,还有自己的缘故?
他又开始检讨自己这几天的示好是否有些唐突了,毕竟作为汤小年的儿子,他的确是造成杨煊家庭破裂的一份子,无论是否出于有意,他都是那年“东窗事发”的源头,这是无法推卸的责任。
“我帮你把书包拿去教室吧?”到了学校门口,汤君赫从车后座跳下来,跟在杨煊旁边说。
“不用。”杨煊漠然地拒绝,然后拎着书包,头也不回地去了篮球场。就好像他把汤君赫载到学校里已经完成了任务,不需要再跟他产生任何交集似的。
汤君赫在原地站了片刻,然后呼出一口气,恢复了往常的冷漠模样,抬腿朝教学楼的方向走。
类似的场景在这几天内已经发生过太多次了,他根本做不到愈挫愈勇。
——“昨天的数学试卷你需要吗?我写了步骤。”
——“好学生还需要写步骤?”杨煊语带嘲讽。
——“要不我骑车带你吧?”过了一个上坡,汤君赫好心提议。
——“你?”一个字里不屑毕现。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汤君赫总觉得自从自己捧上了那颗示好的篮球之后,杨煊对自己的态度就开始急转直下,变得愈发冷漠,仿佛身体力行地传递着三个字——“别招我”。
汤君赫觉得他有必要再努力一把,这次不是通过示好的方式,是直截了当地摊牌——他打算问杨煊是不是真的讨厌自己。
虽然答案很可能是一句令人心灰意冷的“你知道还问”——汤君赫简直能在脑中脑补出他说这句话时漫不经心而又残忍的语气,但他还是决定试一下。
或许回答他的是一阵沉默呢?那就说明还有再努力一把的空间。
但这句话终究没在当天问出口。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打乱了汤君赫的计划。
那天下午第二节课是数学课,最后二十分钟用来做当堂小测,试卷发下来还不到十分钟,班主任突然推门进来,没顾上跟数学老师打招呼,就直接对着教室后面喊:“杨煊汤君赫出来一下!”
自己的名字和杨煊的名字出现在一起,汤君赫握着手里的笔,有些惊诧地抬头朝门口看看,然后又回头向杨煊看过去。
杨煊正趴在桌上睡觉,这时被旁边人叫起来,不明所以地朝门口看过去。
“出来,先别写了。”班主任的神情看上去有些慌张,朝他俩快速地招了招手。
她急促的语调吸引了班里大部分人的目光,很多人抬头看看班主任,又回头看看杨煊和汤君赫。
汤君赫把笔放下,起身朝门口走过去。
杨煊也从座位上起身,跟在他后面走出去。
“怎么了?”数学老师走到门口问。
“出了点事,”班主任略带歉意地笑了一下,“没事,你接着考吧。”
两个人走出去,这才看见窗边站着一个瘦高的年轻男人。
“这是于警官,过来找你们了解点情况,”班主任压低声音介绍,然后又抬头对那个男人说,“这是杨煊,这是汤君赫。”
那个穿着便衣的警官朝他们笑笑,开门见山地问:“你们认识周林吗?”
——“不认识。”
——“认识。”
两个声音撞到一起。
汤君赫的心头泛上一股强烈的不安感,但他面上没表露出来。
而杨煊则是皱了皱眉,他是真的不知道周林是哪根葱,他压根没把这个名字跟那个总是跟着汤君赫的人联系到一起。
“嗯?”那警察挑了挑眉,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俩。
汤君赫咽了咽喉咙,竭力平静地说:“我认识,他不认识。”
“好吧,”警察没多追问,“但你俩都得跟我走一趟,录个口供。”
“周林是谁?”杨煊看着那个警察问,他比警察还要高一些。
警察看着汤君赫,他以为这个说“认识”的男孩会替自己解释的,但汤君赫什么都没说——他很谨慎地联想到周林最近的消失。
“一个老师,”那警察对汤君赫说,“是你以前的老师吧?”
汤君赫说:“嗯。”
杨煊反应过来,是那个一直跟踪汤君赫的变态老师,几天前他揍过的那个人。
“他死了。”那警察语气平静地说,“被车撞死的。”
汤君赫的眼神里闪过一丝震惊,杨煊则几不可见地又皱了皱眉。
"死者身上有被殴打过的痕迹,”那警察观察着他们的神色,继续说:“所以,有几个问题要问你们。”
第二十五章
“你是说,周林是你打的。”警察看着面前的汤君赫问。
“嗯,他试图对我进行人身伤害,”汤君赫的十根手指交叠在一起,指节因为紧张而微微泛白,“所以,我是正当防卫。”
一旁做笔录的女警察摇摇头,从鼻子里哼出气,笑了一声,另一个负责提问的警察也笑了:“你哥刚刚可不是这么说的,你们兄弟俩都说人是自己打的,感情可够好的。那你交待一下打人的经过吧。”
“我先是用力掐住了他的脖子,然后朝他肚子上踢了几脚,”汤君赫语速很慢,边思考边说出口,生怕露出什么破绽,但他已经记不清那天黄昏的场景了,那时候他整个人都是懵的,“他被我踹到地上……”
“他没还手?”听出他在说谎,用笔记录的女警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一个试图对你进行人身伤害的人,在你进行反抗的时候,不会还手吗?小朋友,做笔录的时候说谎可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你哥刚刚已经交待得很清楚了,你想把责任揽到自己头上,没那么容易的,这不是谁说自己打人了就打人了,要看证据的。”另一个警察看着他说,“他脖子上的痕迹,明显不是掐痕。”
“可是,是他自己跑走的时候被撞死的,”汤君赫抬头看着警察说,“跟谁打了他有关系吗?”说完这句,他的眼神变得有些阴沉,慢吞吞地继续说,“恶人自有天收,不是吗?”
他天真的神情中透出一种报复的快意,那个做笔录的女警察一抬头,恰好对上他的目光,一时间有些错愕。
打架的明显是哥哥,反而弟弟的反应更让人不寒而栗。她的脑中出现这种想法。
但那种眼神在汤君赫的眼中一闪即逝,很快便恢复了平静。
“打完之后,你们有对他进行威胁或者恐吓的行为吗?”另一个警察继续问。
“没有。”
“那有没有追赶行为?”
“没有。”
“也就是说,是他自己吓得跑了?”
“嗯,他那种人,只要见到自己打不过的人,会很快逃跑的,”汤君赫说,“所以,才会只找小学生下手。”
“找小学生下手是指?”
“他是恋童癖,利用职务之便,试图侵犯过很多小学生,这你们都没查出来吗?”汤君赫的语气中掠过一丝嘲讽。
“你不是小学生,那怎么解释他跟踪你的事情?”
“六年前我是啊……”汤君赫说。
两名做笔录的警察交换了一个眼神,听到他这样说,才明白过来为什么周林的租处藏着那么多汤君赫的照片,从稚嫩的儿童期到青葱的少年期,全都是模糊的偷拍。
“那当时为什么会去那片工地?主路的监控显示,周林是跟在你后面拐进那条小路的,那条路现在已经不用于交通了,你带着他到那里有什么目的?”
“不用于交通,但也可以走那条路回家,那里很安静,我喜欢安静的地方,没想到他跟着我过去了。”汤君赫平静地说,“不是我带着他过去的。”
“在明知道他可能会伤害你的情况下,还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知道他可能伤害我,我就一定要躲到家里哪都不去吗?”汤君赫不动声色地反驳。
……
做完笔录,汤君赫依据警察的要求,按了手印,做了指纹,然后又照了照片,这才被带着走出去。
他的手心上全是冷汗,走出来之后才感觉到后怕。
他跟在那个女警察的后面,在脑子里措辞了一番,才出声问:“姐姐,这件事情我们会承担责任吗?”
一个漂亮的男孩放软了语气跟自己讲话,任谁听到都会不自觉心软,但女警察开口的瞬间,脑中掠过他做笔录时的那个眼神,便将语气放冷说:“事情还没调查清楚,暂时只有你哥承担打架斗殴的责任。”
“可是他该打。”走了两步,汤君赫又说。
女警察回头看他一眼:“小朋友,治安社会,有事找警察。”
汤君赫默不作声了,过了一会儿又问:“那我哥会怎么样?”
“考虑到你们是未成年人,死者身上的能辨认出的伤也够不成轻伤,拘留三天。”
汤君赫有些慌神,他想起汤小年险些被拘留的那天。他不知道看守所里是什么环境,但想来也不会多好过——杨煊是为他打人的,要坐牢,也是他去才对。
“我可以替他去吗?”汤君赫问。
“坐牢可以替人坐吗?”女警察回头看他一眼,“不可以,所以拘留也不能替。”
也许杨成川可以解决这件事,汤君赫想起汤小年当时被放出来,就是给杨成川打了电话。对于自己的儿子,杨成川不会坐视不理的,想到这里,汤君赫稍稍放下心来,默不吭声了。
杨煊不是第一次因为打架斗殴进派出所了,那个做笔录的女警察对他的底细摸得已经一清二楚,这时走过去,用半开玩笑半正经的语气和他说:“杨公子,都不是第一次进来了,怎么样,这次拘留三天体验一下?”
杨煊满不在乎地说:“好啊。”
“对不起,”汤君赫坐到杨煊旁边,小声说,“你给你爸打电话吧。”
杨煊转头看着他,眼底藏着一丝戏谑。
“或者我打,我来说,”汤君赫低垂着眼睛说,“我会说清楚的。”杨煊是为了他才打架的,他会在杨成川面前为杨煊洗脱责任的。
“不用。”杨煊还是那句话,然后摸出手机给杨成川的司机打电话——这种事情,杨成川一般都会直接派司机过来,他是断然不会亲自过来接杨煊的,因为嫌丢人。
“陈叔,你现在有时间吗?”杨煊对着电话,低头说,“我在派出所,遇到一点事儿,你能过来接我么?”
“又进去了?”司机对这种事司空见惯,“什么情况啊,跟你爸说了没?”
杨煊便把情况大致交待了几句,他说得无波无澜,那边听得一惊一乍。
“死了?你不用承担什么责任吧?”
“打架斗殴的责任。”杨煊说。
“暂时。”站在一边的女警察替他补充。
杨煊全程没提他救下的那个人是他弟弟汤君赫,司机便松了一口气说:“哦,那你这属于见义勇为啊。”
杨成川的司机没什么实权,听完这事便给杨成川的秘书打了电话,问他要不要跟副市长汇报一下,毕竟虽然父子俩面上不太对付,但杨成川对自己的这个大儿子还是很上心的。
秘书敲门进来说这件事情时,杨成川正准备晚上要在会上做的报告,作为润城的副市长,这个周他几乎每天都要在会上做报告,忙得焦头烂额。
一听秘书说什么杨煊打架斗殴的事情,杨成川立刻一股火气冒了上来,没好气地斥道:“你别管他,让他在里面待着,能关几天是几天。”
从润城离开的前一晚,他特意找杨煊谈了进省队的事情,大意是虽然爸爸不支持你搞体育,但你要是真喜欢打篮球的话,那就去吧,省队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您是觉得我终于有上大学的机会了,不会给您丢脸了吧?”杨煊眼皮也没抬一下。
杨成川被他顶了这一句,火气蹿上来,又勉强压了下去,好言好语地劝:“不管怎么说,上大学都对你的人生有好处。”
“也对你的面子有好处。”杨煊继续冷言冷语地嘲讽。
“杨煊,你是我儿子,对你老子不用抱有这么大的敌意,”杨成川扬起声音,肃着脸教训他,“我做什么事情不是为了你好?”
“你把我妈气死也是为了我好?”杨煊铁了心一句话也不让他舒心。
“你爱去不去,为了跟我置气把自己的前途给毁了,再过二十年你看看后悔的是谁。”杨成川被他气得脸色铁青,站起来说。
“我会考虑去的,”杨煊半倚在床上,闭着眼说,“毕竟能离这儿远一点。”
“有本事你现在就滚,”杨成川摔门之前撂下一句,“我不会求着你回来!”
想起几天前的这番谈话,杨成川就气不打一处来,再听到什么打架斗殴的事情,他更是巴不得派出所把杨煊关进去几天,从里到外捋顺了,捋成三年前那个品学兼优让人省心的杨煊,再给送回来,那就再好不过了。
不过,杨成川话虽那么说,但秘书却不能按照他的字面意思办。秘书思忖了一下,给司机回了个电话,让他先把杨煊先接出来,后续的事情等杨成川回润城再说。
这一等,就等到了下个周一。
那天杨成川还在回润城的路上,已经把这件事忘了,正闭目养神,冷不防接到了一个坏消息——杨煊被省队取消录取资格了。
杨成川如同遭遇当头棒喝,再加上这几天开会劳心费神,当下血压飙升,感觉到一阵眩晕,趁着神志清醒,他赶紧让司机掉头将自己送往医院。
好在医院不远,杨成川又被送得及时,没过半小时就恢复了正常。秘书也赶紧趁着这段时间把事情打听清楚了,诚惶诚恐地站在一旁讲给杨成川听——
原来那件事情根本没有杨煊当时说得那么简单。他“见义勇为”的那个人,正是他的弟弟汤君赫。死了的那个人,正是汤小年控诉过的那个变态老师周林。
周林死前身上有被殴打过的痕迹,他母亲便认定自己的儿子并非死于普通车祸,而是死于蓄意谋杀,便去派出所报了案。警察去周林的租处搜出了上百张汤君赫的照片,又查了主路的监控,发现周林当时正是跟在汤君赫身后,走进了那条通往拆迁区的僻静小路。监控上显示,不出十分钟,杨煊便骑着车急匆匆地赶了过去。又过了大约十分钟,周林神色惊惶地从那条小路上跑出来,正赶上红灯最后几秒,他没顾上抬头看一眼,便急三火四地朝路对面跑过去,正赶上一辆因为抢灯而急速冲过来的车,人车相撞,周林被撞飞了近十米远,当场没了气。
不过,虽说周林死于车祸,而兄弟俩和那个撞死周林的司机并不相识,但这件事因为疑点太多,还是被警方列到了调查范围当中,其中一个最大的疑点便是,被跟踪六年的汤君赫为什么要提前两站下车,拐进那片荒无人烟的拆迁区?明明他知道周林对自己心怀叵测。
所以,虽然那天杨煊和汤君赫被司机送回了家,但身上的嫌疑却没消除,接下来的几天里,警察又到各处了解了一些情况。
但案件却迟迟没什么进展——汤君赫身上虽然背负着强烈的作案动机,但对周林动手的却不是他;杨煊虽然把周林揍了一顿,但他身上却没有明确的作案动机——他看起来对周林知之甚少。第一次做笔录时,当警察把其中一张周林偷拍汤君赫的照片推到他面前时,他皱着眉,说了句:“操。”
那张照片的确有些过分,十岁的汤君赫坐在凳子上,悬空的两条小腿离地面还有不短的距离,他的衣服和裤子间露出腰间一小片白嫩嫩的皮肤——周林的镜头正是对着腰间这片区域拍的,不难推测当时他揣的是什么龌龊心思。
“什么感想?”警察看着杨煊问。
“打轻了,”杨煊沉声道,“当时不该那么快就让他滚。”
警察有些无语地看着他。
说来也巧,案件调查期间,省队也派人下来对预选拔的几个队员进行背景调查,结果一查,就了解到杨煊不仅在前几天参与校外打架斗殴,而且还是某个命案的嫌疑人,这个情况报到省队上面,引起了不小的重视。恰在杨成川回来这天,通知下来了——取消杨煊进入省队的资格。
第二十六章
“来了啊,”班主任邱莉听到推门声,从成堆的学生作业中抬起头,对走进办公室的杨煊说,“过来给我好好说说,你跟汤君赫那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前几天不是跟您说过了。”杨煊站到邱莉面前,一副明显不想再重复一遍的表情。
“每次都有理由是吧?”邱莉一看见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就头大,指着他数落道,“上次是十六中篮球队主动挑衅,你们被动反击集体互殴,上上次是职高有人故意找事,你是不得已出手,再上上次是应茴在校门口被小混混堵了,你见义勇为,这次又是汤君赫跟人起冲突,你出手相助……你跟我说说,下次的理由是什么,现在是不是已经想好了?”
“还没呢,”杨煊说,“在想。”
邱莉哭笑不得:“你能不能给我省省心,也给你爸省省心?就说这次进省队的机会,多难得啊,你只要进去好好训练好好打比赛,省内的一本大学随便你挑,再不济也是体院吧?你倒好……”邱莉说完,怒其不争地摇了摇头。
“有意义么?”杨煊看上去毫无悔过之意,反而平静地反问起邱莉来,“省队队员上大学,不过都是挂名而已,也不会去上课,我觉得……”
“你跟我讲意义?”邱莉几乎要被他这套说辞气笑,“好,那你跟我说说,你天天打架有什么意义?你上课睡觉有什么意义?你交白卷有什么意义?你虚度光阴有什么意义?”
“没意义。”杨煊一脸坦然地看着邱莉。
“你别用这种理直气壮的眼神看我,我让你气得头疼,”邱莉揉着太阳穴,看办公室里其他人不在,声音放低了,敲着桌子训他,“我作为老师说下面这种话不应该,但你说你打架也挑个时候打,怎么偏偏赶上背景调查这几天,偏偏赶上你爸开会这几天,这要放在平时,你只要不出润城,不干杀人放火这种事,哪会留下什么案底……”
杨煊等她训完,说:“这只能说明一件事。”
邱莉一脸愠怒地抬头看着他,期望杨煊说出一句能让她重拾信心的人话来。
但杨煊显然不会遂她的意:“我跟省队没缘分。”
邱莉:“……”
杨煊无辜地看着她:“什么时候打架,也不是我说了算啊……”
“行了,大道理我不跟你讲了,讲过很多遍了,你听烦了,我也讲烦了,”邱莉无奈地摆摆手说,“卷入什么命案的事情呢,既然你说跟你没关系,我就无条件相信你,当了你两年的班主任,你的性格我还是知道的。但是吧,杨煊,”邱莉叹了口气,抬头看着面前高挑的少年说,“你得为你的未来做做打算了,不是为我,也不是为你爸,就单纯为了你自己,好吧?”
“嗯,我知道,”杨煊总算服了个软,说,“谢谢您。”
邱莉松了口气,说:“行了,回去写检讨吧,下周一升旗的时候念,”又突然想起什么,拿手指着他,“发自肺腑的那种啊,反省过去,展望未来,不准念稿,给我背下来。还有,不准让别人给你写。”
杨煊说:“嗯,但是……”
“别人非要给你写是吧?”邱莉瞪着他,“那你也得给我拒绝!”
杨煊说:“哦。”
正值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高二理科三班的学生听说了杨煊被取消省队资格的事情,都坐在位置上不住地交头接耳,小声地打听着事情的前因后果。
“听说是校外打架斗殴?好像学校已经给处分了,下周一升旗的时候公开处刑……”
“啊?他爸不是副市长么,估计就是做个样子吧……”
“不过打架斗殴就被取消资格了啊?篮球队打架斗殴的事情可不少吧。”
“赶上了这节骨眼了呗……好像跟那谁有关系,我昨天才知道,那谁他妈好像嫁给了杨煊他爸,听说还是小三什么的,怪不得冯博他们之前针对他呢……”
两个窃窃私语的人一边讨论,一边忍不住扭头看向后排的汤君赫。没想到一向只会埋头做题的汤君赫,此刻正抬头看向他们,明明面无表情,但被那双幽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莫名让人感觉冷森森的。
两个人同时把头扭过来,其中一人小声抱怨道:“靠,什么眼神,转头正好对上,吓我一跳……”
“也给我吓一跳,隔这么远,他听到了?”
“谁知道,我总觉得他不正常……哎哎哎,”说话的人用手肘碰碰同桌的胳膊,“杨煊。”
杨煊刚一出现在门口,教室里的窃窃私语声就瞬间安静了下来,不少人抬头看着他。
汤君赫也抬头看着他,目光落到他脸上。杨煊没什么表情,微低着头,仿若平常地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冯博跟随着他的脚步扭过头,等他坐下来,朝四周看了看,猫着腰溜过去,蹲到杨煊课桌旁边,压低了声音问:“煊哥,那事真的假的啊?”
“真的。”杨煊说。
冯博握紧了拳头,骂了声:“操!”过了几秒,又扭头朝前后门看了看,回过头看着杨煊问:“出去抽一根?”
杨煊沉默几秒,说:“走吧。”
刚一到走廊,冯博就问开了:“什么情况啊,这么突然,你爸能找人跟省队挽回一下么?”
杨煊走在前面:“这事儿怎么挽回。”
冯博跟上他:“我`操……要不我回去找我爸问问有没有省队的关系?”
杨煊哼笑一声:“先录取,再取消,再录取,省队的面子往哪搁?”
“到底怎么回事啊……打架斗殴怎么跟什么命案扯上关系了,我`操`你知道有人怎么说么,说你直接把人打死了。”
走到学校后山,杨煊从兜里摸出烟盒和打火机,点了一根烟,吐出烟雾,淡淡道:“随他们说吧。”
冯博也给自己点上一根,抽了起来,跟杨煊一起蹲在教学楼的后墙墙根:“……所以那人到底怎么死的?”
杨煊抽了几口烟,弹了弹烟灰,才不疾不徐地说:“那孙子被我揍了一顿,吓得跑了,跑到十字路口没看红绿灯,就被撞死了。”
冯博瞠目结舌,烟都忘了抽,结巴道:“撞、撞死了?”
杨煊说:“嗯。”
冯博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神,叹道:“真够点背的……”
“谁啊,我,”杨煊瞥他一眼,“还是那孙子?”
“你俩都挺点背的……”
杨煊说:“我还好。”
“哪好了……都被省队取消资格了这叫还好?!而且校队不是也暂时中止你的训练么……煊哥,不会校队也把你开了吧?”
杨煊无视他的激动,语气平静道:“那人该死。”
“对了,搞半天我还没明白你到底为什么揍他……所以这事跟三儿的儿子又有什么关系啊?”
“没什么关系,”杨煊轻描淡写道,“顺手帮了他一把而已。”
“我靠,所以你是为了帮他,顺手把自己前途顺没了?”冯博一言难尽地看着杨煊,那表情,似乎是觉得杨煊吃错了药,“煊哥你怎么了,你醒醒好不好!”
“我也没说过一定要去省队吧。”杨煊抽完一支烟,在地上捻灭了烟蒂上的火星,站起来。
“啊?”冯博不解地抬头看他,“去省队多好啊,还能保送大学,都不用高考了。你都在校队打那么久篮球了……”
杨煊打断他:“打篮球又不是为了去省队。”
冯博一脸迷茫地看着他。
但杨煊看起来却并不打算继续往下说了,他只是平视着前方,身上丝毫不见沮丧的影子。
冯博只觉得杨煊的脑子坏了,跟他以前认识的那个煊哥不太一样了。
作为一个“穷得只剩下钱”的纨绔子弟,冯博在润城一中只服杨煊一个人,杨煊说的话,比他爹还顶事,比班主任还有威慑力。杨煊说东,他就绝对不会往西。
虽然杨煊看上去并不怎么爱搭理他——杨煊没什么特别爱搭理的人,连校花应茴凑过来他都不爱搭理,他好像更喜欢一个人待着。
刚上高中的时候,不少男生出于嫉妒,背地里偷偷议论杨煊装酷,还有意要模仿他,但冯博觉得好像并不是那么回事,杨煊似乎真的对一些事情并不在乎似的……而至于杨煊在乎什么,除了他那个两年前走了的妈,冯博还真的没看出来。
风把身上的烟味儿吹淡了,杨煊抬脚往回走:“走吧。”
“哦。”冯博连忙应着,把手里的烟蒂丢到一旁的垃圾桶,跟了上去,这才想起来刚刚的话没说完:“煊哥,我还是没明白,那人是把汤君赫打了一顿还是怎么?你为什么帮他啊?”
“也没什么。”杨煊这个反应,冯博就明白他是不想说了。
他不想说的时候,没人能逼他说。杨煊是软硬不吃的那种人。
“哦……”过了一会儿,冯博又来了精神,凑上去说,“煊哥,我觉得你还是离三儿的儿子远点,他那人一看就阴气重,跟他待时间长了,运气估计会越来越差,你看你这次……”
话还没说完,杨煊就转过头,不冷不淡地扫了他一眼,冯博看出这道眼神里的不悦,不满地噤了声。
傍晚放学,杨煊背起书包往校门口走。
按照惯例,放学后汤君赫会在教室里多待一个小时,但他余光扫到杨煊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教室,赶紧手忙脚乱地把作业装到书包里,然后跑着追了上去。
操场上全是放了学的学生,清一色的白衬衫运动裤大书包,汤君赫微微扬起下巴,想要找到杨煊的背影。
但杨煊两条长腿走起来飞快,眨眼间就没了影。汤君赫有些低落,他想杨煊应该不会再跟自己一起回家了——周林死了,跟踪的威胁不再了,他没理由还缠着杨煊要他接送自己。更何况,他是害杨煊丢了省队录取资格的罪魁祸首,杨煊应该恨极了自己。
汤君赫抱着仅存地一丁点希望,朝停车场走过去。
然后他看到了杨煊——他没走,正和旁边的人说话,那人好像是校篮球队的成员,汤君赫觉得有些面熟。虽然经常在楼上的教室里盯着操场上训练的场景,但他的目光一向只粘在杨煊身上,对其他人的印象并不太深。
“没事,我觉得老孙头不可能舍得让你离开校队的,”那人对杨煊说,“你要是走了,他得比年轻的时候失恋还难受。”
杨煊笑了一声:“不至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