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你相处这么久,你几乎没有主动给我打过电话,除非是公事不得已。”

是她幻听吗?他的声音里,似乎藏着一丝遗憾。

他所谓的“相处这么久”,是指重逢后在一起的时间吧,从前,她还是会经常给他打电话的,他这么说,是否意味着他是在意这些细节的,也是…在意她的?

“对不起。”她下意识地道歉,双眼又有些迷蒙。

“对不起什么?”他有些讶然地笑,“说得我反而有罪恶感了。”

她不由失笑。

“知返。”他忽然轻唤。

“嗯?”

“你没事吧?”很奇怪的一种感觉,她今天似乎有些不对劲。

“没事。”她哽着嗓子。

“真的没事?”他又问,语气温柔。

“真的没事。”

“那晚上见?”

“好,晚上见。”

她轻轻按断电话,右手颓然地垂下。

有些事,不想让你知道。

正如你在我心中有多重要,我也不会提起。

我想,我的决定是对的。

反正,你现在过得很好。

而我么?我早已经习惯了。

所以,没关系。

反正,过去已经过去。

寺院很静,一阵风吹过,粉白的花雨落满肩头。

知返有些愕然地抬头,望向头顶一树开得正是繁盛的樱花。

“你来得正好,这里的樱花刚开没几天。”清朗的男声从背后传来,她转过身。

是个大概四十几岁的中年男子,比霍远要年长一些,长相斯文,眉目间却隐隐透着一股霸气,知返回以礼貌微笑,只扫了一眼他一身的打扮就知道他是何种层次的人。

他递来一方丝帕。

知返不解,他望着她一笑:“你的眼妆花了。”

知返一愣,拿起手机,借着金属镜面看见自己果然眼圈发黑,纸巾又放在车上的包里,于是讷讷地接过他的丝帕,赶紧补救。

封云看着眼前的双颊微红小女人,眼睛四周晕了一圈残妆,乍看狼狈,可刚才那双水眸带着泪光望向他时,竟有格外清丽纯真的感觉。

知返擦净眼周的肌肤,抬起头看见那男人正盯着她,脸更红了些:“我可不可以说我是被花瓣迷了眼,揉成这样的?”

封云怔了一下,随即朗声笑道:“对,好个乱花渐欲迷人眼!”

知返被他一说,不由也微笑起来。

这个男人,倒有点意思。

五十八、丁香结

“画得真好,”知返看着眼前一幅幅装裱精致的画框称赞,“只是怎么都是樱花?”

“看这些画,你有什么感觉?”封云反问,没有回答她。

“寂寞…还有,希望——”知返有些困窘一笑,“不好意思,我实在不会赏画。”

转过头,却见身后的男人正望着她,并没有言语,却神情复杂。

“怎么了?”知返不解。

“噢,没事,”他似恍然醒悟,轻轻一叹,“你说的很好。”

“总觉得是个女的画的。”知返仔细端详着华丽却不失细腻的笔触。

“是我妻子。”

“嗯?”知返诧异,以为自己听错。

“这些画都是我妻子生前画的,”封云再次肯定,“她是日本人,一直觉得这间寺庙和她故乡的感觉很像,在中国的时候,常会来住一阵子,所以我选在这里替她办画展。”

生前?知返疑惑地看着他,没有错过他眉目间那缕落寞与黯然。

“你和你妻子感情一定很好。”

封云微怔,随即淡淡一笑,没有说什么。

“喝杯茶可好?”

走到偏院天井的小石桌,他提议道。

知返点头,随着他坐下,不一会有个僧人端茶上来,言谈间似乎和他十分相熟的样子,知返没有多问,只是微笑看他替她斟了一杯。

茶水自紫砂壶中潺潺流出,艳丽的红色,空气里弥漫淡淡的菊香。

“菊普性温,多喝好。”封云将杯子递到她面前。

“谢谢,”知返微笑着浅饮一口,“杭白菊普洱,兰有秀兮菊有芳,心怀佳人兮不能忘。”

封云不由抚掌而笑:“好诗情。”

“也不知道这普洱里加樱花是什么味道。”知返看着院子里满树樱花,忽然呢喃一句。

封云一愣——真是个特别的女孩子,前一刻还温婉吟句,下一刻却又似个好奇的孩童。

“樱花还是凋谢的时候最美。”一阵风起,眼前的花雨如梦如幻,有种荡气回肠的美丽。

“日本有民谚说,樱花七日,一朵樱花从开放到凋谢大约七天,整棵树是十六天,樱花边开边落,就像烟花一样,美得绚烂而短暂。”

“但凡美丽的事物,都很难长久。”

“世间又有什么是真正能长久的?”

知返微怔,抬头望向他。

“以时间来衡量,总是要有个参照比对,有时一分钟不算短,有时一辈子都不嫌长。”

知返看着他掂着手中的茶杯,语气里有若有若无的怅然,却又有了然淡定的从容。他的鬓角已是风霜渐染,料想这样的男人,不是过尽千帆,也是曾经沧海。

沉默间有人走了过来,西装革履,神态恭敬。

那人看了知返一眼,知返淡笑,偏过头看院子里的风景。

封云招了招手,那人俯身耳语了几句。

“不好意思,有点急事要先走一步了。”封云歉意地看着对面一脸恬静的女子。

“没事,”知返微笑:“谢谢你的茶。”

“还有手帕,”知返想起来,于是叫住他,“看起来很贵的样子,我洗干净了得还给你。”

“那就下周这个时间这里见可好?”封云转过身,眸中带了丝调侃,“手帕不要紧,可以认识个说话的人倒叫我期待。”

“手帕也很重要,男人吃起醋来比女人可怕。”知返狡黠地一笑,状似无奈耸耸肩。

封云一怔,随即明白了她的暗示,了然一笑,摆摆手走出院门。

至尊宝:我一定是太想念晶晶了。

菩提:是啊,你昏倒的时候叫了晶晶这个名字叫了九十八次。

至尊宝:晶晶是我娘子。

菩提:还有一个名字叫紫霞的你叫了七百八十四次!

至尊宝:啊?

菩提:七百八十四次…这个紫霞一定欠你很多钱。

霍远拿着浴巾擦头发,看到抱膝坐在床上的知返顿时一愣:“别人看是笑的,你怎么看哭了?”

“我哪有?”知返撇过头不看他。

“虽然我是比你老了一点,但还不至于到耳背眼花的地步吧?”他托起她的下颚,微笑凝视那双犹泛水光的眸子。

“妈咪哭——”奶声奶气的指控从知返腿边传来。

“看,连小游都为我作证。”霍远满意地把小家伙抱到怀里,拿自己的胡渣轻轻蹭他的小脸,惹得小家伙肉嘟嘟的小拳头直往他胸口招呼。

“说,为什么哭?”他转过头在她颊边吻了一下,语气轻柔,没有戴眼镜的黑眸却有种压迫力。

“你欠了我很多钱。”知返拿台词堵他。

“你确定我欠你的是钱,不是情?”电视的荧光淡淡地笼在他俊朗的五官上,她一时间竟看得有些恍惚,而他的声音在夜色里有着魅惑人心的感觉,仿佛一团迷雾将她笼住,惊怔间不知身在何处。

胸口微痛,仿佛像窒息了一样,而心跳却仍在失速叫嚣——他为什么会这么问?难道他想起了什么?

藏着被下的手紧紧地揪住了床单,掌心暗潮。

“那你怎么还?”抬起头,她没有选择他的问题,而是反问,盈眶的泪若非隐忍,又要泛在眼睫。

大掌轻轻抚上她的脸,他深深地看她,笑容如天际的星辰,闪亮却不可捉摸:“我以为,我已经在还了。”

她蓦地怔忡,分辨不清他的真实心境。

“今天为什么不开心?”他问,低沉的语气里是势在必的诱哄。

“我回家了。”她诚实回答,知道瞒不过他。

“还是不好交待小游的事情?”

她点头。

“那么,我们结婚好了。”轻淡的一句,与小游的呀呀呓语同时响起。

她浑身一震,瞪大眼吃惊地望着他。

他的态度,仿佛谈论天气一样自然。

她有些欣喜,也有些怅然。

“你说笑呢吧。”她低头,垂下眼睫,掩住自己的神情。

“你哪里看出我说笑了?”他开口,语气仍是淡淡的,却蕴着一丝不悦,“结了婚,小游就是我儿子,什么事都好解决,除非,你还爱着‘他’。”

微掩的水眸里,闪过一缕黯然的阴霾。

原来,他还是没有想起来。

“今天在竞标那块地附近的寺院里看到樱花,很美,却开得很短暂,” 许久的沉默后,她枕在他的肩上,问了与之前话题毫无干系的问题,“你说,贪恋花火的女子,可得长久?”

他觉察到了她的逃避,嘴边扯出一丝无奈的笑。

“我只知道,你若选择贪恋我,便得长久。”

他细碎的吻落在发间,她捉住小游的手,轻轻握着,眼泪无声地掉下来。

她并不是没有选过,而是一直以来都是别无选择。

五十九、天净沙

“小姐,请问要喝什么?”

“黑咖啡,”知返把电脑放在桌上打开,忽然间又想起了什么,“有菊普么?”

“有。”

“那换一壶菊普吧。”

——菊普性温,多喝好。

脑海中浮现那个人的声音,她不由微微一笑。

后来她问他为什么建议喝这茶,他说,我看你有些烦闷,需要安抚心境。

你直接说我怨妇脸好了,她回答。

他哈哈大笑,怨妇是真性情,没心没肺的女人才让人吃不消啊。

那个男人,有一种神秘感,只见一次,也不知道他姓名,而他举手投足间,总有一种叫人心折的风姿。

叹了口气,她托腮望着电脑屏幕,心思却早在九霄云外——霍远前两天还无可奈何地看着她说,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女人。

“知返。”熟悉的声音在头顶轻轻扬起,知返抬起头,是一张久违的俊颜。

“以为自己看错,原来真的是你。”穆清望着她,神色复杂。

“好久不见。”知返微笑,朝他伸出手。

穆清迟疑地握住,惊讶而释怀的笑意从脸上一点点浮现出来,“你不怪我了?”

“怪你什么?”手指无意识地摩挲陶瓷杯柄,知返看着他,“怪你这两年把我爸妈照顾得很好,还是怪你帮我隐瞒了很多事情?”

“这些都算不了什么,是我和我爸欠你的,”忆起从前,穆清苦涩一笑,“不过无论怎样,我们都回不去了,不是吗?”

那些彼此笑闹,心无介蒂的美好时光,都已是黄鹤一去不复返。

知返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你过得好吗?”穆清没有错过她眉目间那缕若有若无的轻愁。

措不及防的询问让知返一怔:“噢…还好。”

她过得好吗?应该是好的吧。

生命中最重要的的两个男性都在她身边,每夜可以看到他们相似的睡颜,比起世上其他流离失所的家庭,她应该算幸福了吧。

“你还是原来的你。”

“嗯?”

“再不开心的事情也是说还好,还行,明明就是敷衍。”

“你既然知道我的性格,那就揣着明白装糊涂好了。”知返突然有些烦躁,拿起茶杯喝了一口。

穆清愣住,随即无奈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