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返怔住,一时没反应过来,随即问道:“哪位先生?”

检票员瞅了一眼窗外的站台:“喏,下车了,黑头发的,也是个东方人。”

知返随着她的视线望过去——那人穿着黑色的大衣,拿着黑色公文包,商业人士的标准打扮,走得已经远了,背影挺拔。

东方人么?这个寒冷的平安夜,她算是幸运的,遇上个好心的同胞。

圣诞假后第一天上班,是迎接新老板的自助餐酒会。公司原本是德国人开的,前不久被收购了,据说背后是由地产界影响力很大的华夏建设操控,知返向来只对设计有兴趣,权力更迭对她而言根本无谓,不管老板是谁,不欠她的薪水,奖金多多就好。

只是迟到的这个事实,还是多多少少让她汗颜的。

推开门时,一室的目光齐刷刷地望了过来,知返低着头,鸵鸟似地躲开那些关注的视线,迅速搜寻到自己的目标就走了过去。

“怎么回事?”Chris凑到她耳侧轻声问。

“小游昨天发烧了,守了他一夜,早上本打算睡一会,哪知睡过头了。”知返苦笑,脸带倦态。

“那你没事吧,”Chris担忧地打量着她,“脸这么红,不会被小游传染了吧。”

“没事。”她说了个谎让他宽心,事实上,她觉得全身都软绵绵的没力气,头也晕得很。

“知返——”经理老麦又在用他滑稽的发音唤她的中文名。

知返转过身:“嗨,对不起我迟到了——”

视线落在老麦身后那人的脸上,她瞬间失声。

想不起是哪一年,三万英尺的高空,也是这样的容颜,清俊优游,神色镇静,也是这样的一双黑眸,深沉如墨,也是这样的一个笑容,淡淡地,眉目间说不出来的舒展。

指甲狠狠地掐进掌心,是痛的,那么,她不是在做梦,可为何此时望着她的那双眼里,风轻云淡,不带一丝波澜?

“知返,这是我们的新老板Calvin.”老麦在一旁介绍。

Calvin H. 她看见过他的签名的,只是不知这H是哪个字的缩写。

“是你。”黑眸静静地望着她,知返的呼吸在那一刻停止。

“平安夜的火车上,还记得么?”他微笑,暖如春风徐徐而来,“我的中文名是霍远,第二次见面,幸会。”

知返蓦地怔住,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周围的人声如潮水般覆过来,她只觉脑袋里嗡嗡得一片模糊,室内明晃晃的灯光照得她睁不开眼,身体的每一处都是火燎般的烫,而只有心,仿佛坠入千万年的冰窟,冷到了极点。

意识溃散的那一刻,她看到那双黑眸里的错愕与惊讶。

知返。

那一年的夏天,他望着她淡然一笑,声音那么温和。

四十、玉壶冰

朦胧中,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混入呼吸,雪白的灯光,雪白的墙,她一个人在走廊里往前走,脚下的路那么长,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一旁的长椅上,年轻的女子笑得幸福而满足,男人俯身侧耳贴在她隆起的腹上,惊喜地出声,他动了呢。

她怔怔地看着,双手不由自主地抚上自己的腹部——医生说,那里有了一个小生命。

爱他,所以离开。离开,是以为还能够重逢。

当第一场雪覆盖英格兰的原野时,他仍然没有找来。很多时候,她一个人待在家里,画设计图,看片,打游戏,不逛夜店,不去旅行,只是生怕有错过的可能。这样是矫情而任性的,她知道,可她其实躲得并不远,不是么?如果真心要找一个人,天涯海角也不难。

可是,她撑不下去了,从检查结果出来的那刻起,她的勇气以惊人的速度流失,或者,她只是更想让他知道,从此他们之间有了难以割舍的羁绊。

拿起电话的时候,手依然是颤抖的。她换了新的电话,没有存他的号码,可是那一串数字仿佛烙印一样,在她心里无法抹去。

——你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礼貌而冰冷的女声在那头响起。

她的心忽然间也颤抖起来,迅速地按下另一串数字。

是通的。

她仿佛可以听得见电话铃声在他的房子里响起,这个时候,他也许在厨房热牛奶,然后迈着不急不缓的步伐到客厅里接起电话,也许他今天早睡,但床头有一个无绳电话,她曾在上面贴了一张奥特曼的Q版贴纸,因此被他取笑了无数次。

孟知返,他笑着轻轻弹她的额头,你这个不肯长大的傻孩子。

可是,当她终于长大的时候,他却不在身边。

等了许久,电话转入语音信箱。

“你好,我现在不在家,有事请留言。”

她闭上眼,全身冰冷。

她认得这个声音的,那样一个柔美的女子,一直站在他的身后,像一个安静的影子,只有望着他的时候,那双眼眸里才会有灿烂的光芒流溢出来,她总是轻声地唤他,远,那样地千依百顺。

她还在挣扎什么?奢盼什么?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是可以原谅的,什么是不能放弃的?

就像那夜他们在五中遇上的一场烟花,绽放的瞬间绚烂而激烈,叫人驻足沉醉,却没想到之后的天空,只剩长久的寂寥和空旷。往事如烟,曾经说过的话,一起做过的事情,像是看了一场电影,听了一首歌,过去就是过去,再无凭据。

她不知自己是怎样跌跌撞撞的走出了医院的长廊,只记得夕阳残败的颜色暗紫深红,笼住了整片天空,她独自站在渐渐湖昏暗的花园里,恍惚感觉晚风过耳,他说,嫁给我。

可是,风声越来越大,他的话渐渐模糊。她紧紧地环抱住自己,任无声的眼泪,在脸庞静静肆虐。

——知返。

有人唤她。

究竟要做多少次梦,才能从现实中醒过来?

她睁开眼,头顶是一片眩目的白色,挣扎着想坐起身,静淑轻轻按住她的肩,“别起来,你发烧了,还有点热度没退。”

“我怎么到医院的?”知返抚住微烫的额,轻吟了一声——大概是被小游传染了。

“Chris说是你们新老板开车送你过来的。”静淑瞅了一眼自己的男朋友。

Chris是德国人,听不懂中文,但也猜测到了她们在讲什么,他看向知返:“你直接晕在Calvin面前了,他只好亲自送你到医院,顺便赢点印象分。”

Calvin.

我的中文名是霍远,他说。

第二次见面,幸会。

藏在被下的手指狠狠地抓住了床褥,她才能勉强抑制住内心的激荡。

他为何要这样说?就像他们从未相遇,从未相恋,从未有那么深的纠缠。

而他望着她的眼神,陌生而客气,带着一丝探究,却清澈得不带一丝伪装。

谁来告诉她,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了?

本以为可以忘了他,随着岁月变迁,把这个人忘得干干净净。

可他却又出现在她面前,以那样意外的姿态,那样生分的表情。

“怎么了?”静淑察觉到她的失神,疑惑地问道。

“没事,”知返摇头,“小游呢?”

“你那个宝贝儿子啊,上哪都是迷死人不偿命的招牌笑容,我刚带他进医院,就被一帮护士争着抱过去了。”静淑笑着回答,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这时门被推开,一个护士抱着个小男孩走进来:“把你还给妈咪喽。”

她依依不舍地松开怀抱,微微侧脸,小家伙就凑了过去,肉嘟嘟的嘴在她颊上啾了一下,惹得她开怀大笑。

“小游。”知返柔声唤。

小小万人迷歪着脑袋模样可爱地看了她一眼,从床尾爬到她胸口,手臂挂在她脖子上,奶声奶气地:“妈呜。”

“我说小帅哥,你到底在说中文还是英文?”静淑瞅着他玩笑地问,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

明亮清澈的眼睛眨了几下,一个动人的小酒涡就出现在粉嫩的脸颊上。知返望着怀里的小人儿,心中忽然酸痛难当。

小游很像他,黑漆漆的眼珠,如星辰般灿亮,笑起来的时候,颊边都有浅浅的一涡,不高兴的时候,连眉毛拧着的样子都是相同的。只是小游的性格显然是外向很多的,不像他,总是一派风轻云淡的表情。

不能再想了啊,她把脸埋在小游的颈项间,藏住眼里骤起的湿热。

四十一、梦还凉

我以为

我已经把你藏好了

藏在

那样深 那样冷的

昔日的心底

我以为

只要绝口不提

只要让日子继续地过去

你就终于

终于会变成一个

古老的秘密

可是 不眠的夜

仍然太长 

而早生的白发 又泄露了

我的悲伤

“嗨,没睡好?”过道里遇见的同事关切地打招呼。

知返苦笑地点点头,走进文印室,已是午休时间,里面没什么人,她掀开复印机的盖板,准备将图纸放上去,光洁的玻璃面上,清晰地映着自己有些憔悴的脸庞。

放下手中的图纸,按下复印键,她微微发怔。

请了两天的病假,却根本没有休息好,躺在床上合上眼,脑海里不停地闪过从前的一幕幕,那些甜蜜心酸的过往,本以为是尘封的记忆,却因为那个人的出现,变成如今纠缠不休的梦魇。

“你在做什么?”地道而标准的中文忽然传来,她浑身一震,愣愣地转过身。

浅灰的西服,珍珠白枣红条纹的领带,眼前的男人一如记忆里那样温文优雅,他静静地站在门边,一双沉静的黑眸望着她,目光中带着询问。

知返望着他,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直到身后的复印机发出咔咔的声音,她才如梦初醒,慌乱地回头检视机器:“好像又卡纸了,老毛病,新机要下周一才能送过来——”

熟悉的气息扑入呼吸,她的声音哑然而止——Hugo Boss的Soul.

之前她一直好奇于他身上的味道,若有若无却格外好闻,后来才知他惯用这款须后水。她偷偷地去买一瓶,偶尔喷在自己的抱枕上,床畔,然后一个人在家里尽情地温习他的气息,有一次他倚在她家沙发上看电视的时候,疑惑地吸了吸鼻子,今天没刮胡子,怎么身上的香味还这么浓?而她则是窝在他颈间吃吃地贼笑。

光明与黑暗,清淡与浓厚,Boss Soul从瓶身设计到香味都呈现了反差,初时清新,而后转浓,温和中潜藏着激烈,平静中积蓄着热情,就如——他这个人,不知不觉间,让她无法自拔。

“我看看。”霍远有些好笑地望着眼前的女人,她怎么这么容易发呆?

知返盯着他颊边那熟悉的一涡,无意识地挪开身子,接过他递来的外套,挽起衬衫袖口,拆开复印机挡板。

他的手臂上有一道很长的伤疤,缝合的痕迹看起来格外狰狞,料想当初应该伤得很深——可是,她记得他以前从来没有这条疤的。

心跳忽然加速,她脸色苍白地瞪着那道疤——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还是他不是“他”?不,不可能,这世上怎会有一模一样的人,叫相同的名字?

思绪在那刻乱成一团,她紧紧地抓住手中的外套。

“好了。”他突然间站起身,她被吓了一条,倒退了一步。

“怎么了?”霍远瞥了一眼她苍白的脸色,视线往下移,发现自己倒霉的外套几乎被她拧成了一团,不由挑了挑眉。

“我的外套——”他忍不住好心地提醒。

“你的手臂…”她的回答牛头不对马嘴,竟控制不住地问出了心中的疑虑。

“喔,”霍远了然地一笑,以为她的不对劲是被自己可怖的伤疤吓到了,“两年前出了场车祸,看,脸上还有道疤呢,差点破相,不过还算浅。”

他指指了右眉梢,那边真的有一道淡淡的疤,并不明显,却给清俊的脸庞添了一份硬朗。

“车祸…很严重么?”她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

“躺了两个多月都没有清醒,所有人都几乎以为我没希望了,结果又走运地醒了,在老家待了大半年做腿部复健,只是好像记不得一些人一些事了,慢慢才适应过来。”

他的声音,轻描淡写地,仿佛在谈论天气,或者什么不值一提的小事,可从他嘴里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响雷一样在她心头炸开,让她惊痛得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

——只是好像记不得一些人一些事了。

而她,也包括在这“一些人”之中,对吧。

他所谓的“适应过来”,是否代表中那“一些人一些事”,并非那么重要,忘记了也无所谓,毕竟,他现在已经完全接受了新的生活。

只是,他怎么可以?

怎么可以将她一个人丢在过去的深渊里,没有人陪伴,没有人救赎,永远也爬不出来?

——第二个呢?

那一晚,她问他关于爱情观的四字成语。

不离不弃,他说。

不离不弃,莫失莫忘。

她嘲笑他与贾宝玉一样地故作深情。

他淡笑望着她,神情温柔。

——霍远,假如有一天,你忘了我怎么办?

——不可能,怎么老提一些奇怪的问题?

——我是说假如,假如忘了,怎么办?

——假如我真的忘了你,只要能再遇见,我一定还会爱上你。

如果不能相遇,那你一定要找到我,然后告诉我,我们本来就该在一起。

原来,曾经的“假如”,真的会成为现实。

即便当时再笃定的一句“不可能”,她一个转身,他就忘记了她。

骗子。

她几乎听见心底的眼泪,如河流般漫上来,席卷了整片胸口,又或者,那不是眼泪,是血,正从那年分开后就从未愈合过的旧伤涌出来,否则,她怎么会这样地痛?

(章前的诗句来自席慕蓉《晓镜》)

四十二、桃花水

“身体怎么样了?”她苍白的脸色让霍远不由疑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