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雷净闻至今安然无恙地生活在那座城市,据说结交了要好的男朋友,已经谈及婚嫁了。

所以,他相信,甄蓝还活在这世界的某处。

所以,他来了普罗旺斯。

“吱嘎”一声,修道院的角门悠悠拉开,衣着简朴的修士送客人出来。看见真澄站在门外,望着幽深无边的修道院,他微笑起来。

“孩子,你迷路了吗?主会指引你回到正确的道路上的。”

带有浓重南部口音的法语,但,真澄听懂了。因为蓝,他去修了法语,只是不想被隔绝在她的世界以外。

“谢谢您。我只是停下来,看看风景。”真澄收起思绪。一旦想起甄蓝,想起关于她的那些往事,他就会出神良久。已经成为一种习惯。

“那么,祝你有愉快的一天。”修士的身形,退回修道院,隐没在午后宁静的寺院中。

真澄回到车上,继续驱车前行,普罗旺斯美丽的风景使他心情平和宁静。

这里,是世外桃源罢,连时间,都仿佛停止不前了。

风轻云淡,空气中似乎弥漫着薰以草特有的清新香味,令人安宁。

车子渐次经过几座独立农舍,红瓦白墙,让人神往。

蓦地,真澄的视线被一处农舍吸引。

那是一间十八世纪风格的石质结构的农舍,木质篱笆圈起的小小院落,院中一口古井,几丛葱翠植物在微风中摇曳。这一点不稀奇,正是法国南部最典型的乡村建筑。可是小院的一侧,有一座玻璃钢构造、镶嵌有色彩浓郁一如梵高画作的彩绘玻璃窗,造型奇突一如鸢尾花的建筑,夺去了他的所有神魂,乃至呼吸。

这种极致的简约与后现代主义的完美结合,除了甄蓝,还会有谁?还能有谁?

真澄屏住呼吸,几乎觉得他的肺都快要爆炸了。

来自地中海的风,送来一阵清朗笑声,爽朗干净,似不含一丝杂质的水晶,剔透无比。

“这是最好的季节,我们来的正是时候。”女子优雅的声音,听来恁的耳熟,却,又陌生之极,那么轻松开怀,不带一点暗沉色调。

“喜欢的话,可以多住一阵子。”男子温柔体贴的声音,隐约含笑说。“我们有得是时间。”

真澄的心脏如遭重击,狠狠地抽紧,无法动弹。

这两管声音,这两管声音——

他缓缓地、似机械人般地,转动眼球,循声望去。

阳光微风之下,一对男女自农舍里慢慢行来。

男子颀长俊朗,金发灿烂,绿眼如碧,笑容可掬。

女子纤细娇小,面孔尖尖,皮肤雪白。剪得极富层次感的短发覆在额头上,衬得她眉如远山,眸似寒潭,美丽得疑幻似真。

蓝!真澄的唇畔逸出让他恍如隔世夜不能寐的名字。

那坐在轻便靠椅上被金发男子推进庭院中的女子,分明——就是甄蓝。

“甄蓝!”他猛地刹车,连门都等不及打开,真接从敞蓬跑车的门里翻出车外,冲向农家庭院,却蓦地停在篱笆前。

含笑而立的金发男子,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人——路易士?奎因。

路易士看到真澄似火车头般冲过来,他竟毫不意外,也不阻拦,只是勾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纹注视着真澄。

然而,坐在舒适的桃花木雕花靠背椅里的女子,一双美丽清澈、无尘无垢眼眸里的陌生,硬生生令真澄顿住步伐,喉咙干涩得几不成语。

“…蓝!”真澄低哑地呼唤,呼唤这个令他连在梦中,都会心痛难当的名字。

女子眼底浮现疑惑,微微仰头不解地问身后的路易士。

“路,我认识他吗?”她的声音清朗,略有些低沉,象是一把好听的竖琴。

路易士俯身轻吻她的眉心,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你再看看,想一想。认识不认识他。”他鼓励地扶正她的脑袋,让她直面真澄。

她微眯起眼,上下打量真澄。他的穿着随意轻便,一副游客打扮。他的面容俊雅,五官深刻,尤其一双眼睛,幽幽似海,里头仿佛有无限依依颜色,直直凝视着她,一眨也不眨。

认真看了一会儿,她缓缓摇头,唇边带笑地问真澄:“我认识你吗?你是我以前的朋友?”

这一刻,真澄如堕冰窟。她怎么了?恨他么?恨到两两相见,也不肯认他?

“蓝,你不肯认我么?”真澄强自压抑下跃过篱笆去拥抱她的冲动,迎视她水波般澄澈的眼。

她脸上流露出一缕浅浅的困扰颜色。“对不起,路说我出了点事故,一部分记忆永久性失去了,许多前尘往事,我都不复记忆。”

她是真的困扰,也略微觉得抱歉。他起来震惊又难以置信,眼睛里是无法言喻的伤心。

路说,开心的记忆,今后他会替她不断创造;而不开心的记忆,忘记了就忘记了罢。所以,过去的一切,她都不记得了,她也没有尝试去把属于她的过去找回来。现在很开心,这就够了,不是吗?

忘记了吗?真澄细细凝视她,那双美丽平静的眼眸,平静无波,不避不闪,静静回望。

良久,真澄缓缓在她身前蹲下身,执起她的手。罢了,忘记也好,记得也罢,只要她活着,一切就都不再重要。他已找到属于他的世界尽头,将生命凑成完整的圆。

就让一切,从这一刻,重新开始。让一切不快乐,都成为岁月深处的落花,随波而去,永不再返。

“你好,我是真澄,欧阳真澄。请问我有这个荣幸,能认识小姐吗?”

她展开朗然笑容,皮肤被靓丽阳光晒得微微发红,令她看上去健康无比。

也,美丽无比。

“我是蓝,宁甄蓝。欢迎来到花之坞。”

明媚的阳光,洒在三人身上,似一层淡淡金辉,晕染着他们…

结局之 魂.牵

医生打开手术室的门,步履沉重地走出来。

里间,躺在冰凉的手术台上的女孩子,他是看着她,挣扎着,勇敢地活下来的。他一直希望有一天,她能过上幸福的生活。

却不料,她终于,还是度不过这一次的难关。

“医生,甄蓝怎么样了?”所有人,都抱持着些微的希望,即使希望那么渺茫。

“我很抱歉。”医生艰涩地,吐出这四个字。一生之中,他从未似这一刻,不忍向病人家属宣布这四个字。“我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这是什么意思?真澄突然听不懂医生的话。他说的每一个字,他都懂,可是,由这些字组成的句子,他却一点也听不懂。

“整个手术过程中,病人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她去的时候,很安详,没有太多痛苦。”医生摘下口罩,“她走得很有尊严,脸上一直都带着笑容。”

有尊严?有笑容?真澄瞪着医生。这个医生在说什么?甄蓝还有那么多未竟的心愿,她怎么会含笑而去?

“宁小姐在生前,曾经签署过一份遗体及器官捐赠文件。”医生顿了顿,几乎无法继续说下去。他面对的,是一群因失去挚亲挚爱的人,而沉浸在悲伤绝望中的人们,他却还要在第一时间往他们的伤口,再撒一把盐。然,这是那个女孩,生死弥留之前,唯一的愿望。

他,必须尊重她的遗愿。

“我想奎因医生应该可以理解。”医生闭了闭眼,继续说。

路易士点了点头。

是的,他可以理解,他们会在第一时间,摘除甄蓝健康的眼角膜、血管、皮肤、骨骼、软骨组织、皮肤、肌腱和肝脏、肾脏等,供给等待移植的匹配者,余下的将会被送到医学院, 提供给那些学生,进行病理组织解剖。

只是,在他的情感上,他难以接受。

“你们在说什么,在说什么啊?”欧阳遥沉声问,“我的蓝不会死,她答应,将来要陪我这老头子喝茶下棋的。”

其他人,一径的沉默。

如果,这是甄蓝的选择,那么,即使他们再伤再痛,也会尊重她的意愿。

“请家属在同意书上签字。”医生接过身后护士递上的同意书,“请不要错过最佳时间。”

“我不同意…蓝吃了那么多苦,过身之后,我不想她支离破碎。”欧阳遥拒绝签字。

一旁的路易士却上前一步,接过纸笔。

“你干什么?”真澄猛地拽住路易士准备落笔的手,“你干什么?!”

路易士轻轻掰开真澄的手指,静静地望了真澄一眼。

“她已经为我们,为大家,为每一个爱她的人,勇敢地活了这么久。现在,她走了,除了达成她的遗愿,我们再也不能为她做什么了。所以,欧阳真澄,让她安心地,回到天上去罢。”

真澄颓然地,抹了抹脸。

甄蓝,我们,终于都失去你了。

一周以后,在一个暖洋洋的午后,欧阳家老宅的悬铃木下,聚集了一些人。

他们穿着色彩明快的衣服,来听取甄蓝的遗言。

遗言,一直存放在律师手里,直到中华医学会移植分会寄给他的收到捐赠人器官的法律文书。律师在第一时间,召集甄蓝遗嘱听取人名单上的所有人,在甄蓝指定的地点,按照甄蓝指定的方式,听取她的遗嘱。

遗言,以磁带的形式保存。

等所有人到齐之后,高大的中年律师按下播放键。

“…”有轻微的“沙沙”声,自音箱里传来,隐约,还有空灵的音乐声,在空气中飘拂。

隔了一会儿,传来甄蓝清澈干净的声音。

“大家,下午好。想必大家一定觉得很疑惑,为什么,我会选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要大家统一穿着鲜亮色彩的服装,来参加我的告别式?

“算我最后的坏心眼吧,我想大家都带着明朗的心情,在我最喜欢的地方,最喜欢的光景中,陪我走过最后的时光。我想,大家一定不会拒绝我这个任性的要求罢?

“大家不要为我的离去难过,我此生已经了无遗憾。因为,在这世界的某个地方,有人在用我的眼睛,看着蔚蓝的天空,广阔的海洋,苍翠的森林;有人用我的皮肤感受春暖夏炽秋爽冬凉…所有,我曾经梦想过,却不能实现的,他们都将替我去看去听去感受…

“…”甄蓝说到这里,沉默片刻,然后轻轻笑了。

“我还有许多话,想对大家说,却,不知从何说起。千言万语,到了最后,只化为短短的期许。希望,大家在我离开后,能过得幸福,每天都要幸福,连同我的那一份,一起幸福。

“大家,一定要幸福呵。”甄蓝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就此消失,只剩一片沙沙声,象沙哑低沉的笑声,在午后晴朗的碧空下,不停地,拂过耳际。

会幸福的,一定会幸福的。

只是,这样的幸福,永远缺失了一角。

那一角的名字,叫——甄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