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寸土寸金的淮海路上,已是天价。

打开很窄的红色正门,一楼是厨房饭厅和一间卧室,两个人沿着老旧的红木楼梯,跟着沈遥走过二楼卧室,被她直接带到了三楼客厅。

“稍等,”沈遥给两个人泡了热茶,“我马上就回来。”

说完就噔噔噔噔地下了楼,把两个人留在了房间里。

因为是老房子,房间不算大,只有一个沙发。

两个人并肩坐着,她百无聊赖,只能认真去看桌上胡乱扔着的影碟。

最上面的那张是保罗范霍文的《黑皮书》,童言记得几年前上映的时候,她曾经在沈遥的电脑上看过,讲的是一个犹太女人在二战时做德军间谍,却深爱上了纳粹军官,最后在二战结束德军大败后,眼看着爱人被处死。李安那部《色戒》的原型。

“看过?”他忽然问。

“看过,”她拿起来看了眼,是德语版的,估计又是沈遥用来练语言的,“很好看,上映的时候,用沈遥的电脑上看过。看完很大的感触就是犹太人真可怜,二战死了那么多人,其实他们都是很聪明,也是很勤奋的民族。”

“是,犹太人很聪明,”他说,“以前读硕士的时候,成绩比我好的就是犹太人。华人也很聪明,高中毕业时全校200多人,9个华人,被哈佛大学录取的只有一个女孩,华裔,被耶鲁录取的也是个华人,其他华裔的都去了哥伦比亚、康奈尔、杜克,都是很不错的学校。”

还有一个,去了宾法。

她默默补充,笑著道:“所以,聪明的民族,磨难都比较多。”

她其实说的还是那个电影,可是却忽然觉得,自己像是在说他。 

“其实对老电影,我口味很俗,喜欢《律政俏佳人》。”她马上转了话题。

他靠在沙发上,思索了下:“一个只喜欢打扮的小女孩,因为男朋友考上法学院提出分手,然后就奇迹般地穿一身粉红芭比洋装考进了哈佛法学院,追回男朋友的故事?”

她马上更正:“男朋友只是个烂人,她最后和自己大学老师在一起了。这个电影我超爱看,看了十几遍,那时候就发誓一定要读法……”

她蓦然停住。

老式的落地钟忽然响起来,很沉闷的钟声,提醒着时间。

这是什么鬼话题啊……今天真不适合聊天。

“看来,偶像剧有时候也挺励志的,”顾平生很快站起来,走到阳台上:“我刚才下车,看这里很眼熟,附近有没有什么路叫雁荡路的。”

她暗松口气,马上也站起来:“就是对面,”她指着窗外,“垂直这条就是雁荡路。”

很精致的一条步行路,走下去就全是深灰色的老式洋房。她记得苗苗曾经说过,她拍婚纱照穿着旗袍取景,就是在这条路上,只可惜现在是倾盆大雨,看不到什么景色,只有各种颜色的雨伞漂浮在雨雾里……

“那应该就是这里了。她家里条件不错,住在这里。”

“她成绩也不错,”童言感慨了下,“自从上了大学,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并不是家境不好的人就会一鸣惊人,家境很好的,也不全是不学无术。”

看吧,励志小说有时候并不是真的。

他的右手搭在栏杆上,回过头,继续看阳台外的车水马龙:“学习这种事情,顺利过关可以靠努力,要真想一鸣惊人,的确是要靠一些个人天分。”

“这不是在说自己吗?”她低声喃喃了句。

他像是察觉到她在说话,淬不及防回头问:“在和我说话?”

童言瞬间心虚,尴尬地笑了笑:“是啊,我饿了,顾老师准备请我们吃什么?”

他突然笑了:“这个估计不用我来想,她应该想好地方宰杀我,犒劳你了。”

他在说这话的时候,视线又落在了室外。

她忽然想起宿舍夜谈说起顾平生的缺陷,多有赞誉。多好啊,和你说话时会一瞬不瞬地看着你,只专注留意你一个人。可他如果不想和你说话,也太容易。

只要移开视线就可以。

最后沈遥果真不负众望,直奔雁荡路,挑了一间吃牛排的餐厅。

餐厅是单独的小洋房。想都不用想,肯定很贵。

她还没进门,就问沈遥:“你不是要吃中餐吗?”

“没关系,我给你点双份蘑菇汤,保准你热起来,”沈遥捏了下她的手心,一副为她好的样子,“女人要吃牛肉,对身体好。这里不算贵,人均只有200,在上海绝对不是贵的,相信我……”她说完,瞄了眼顾平生“再说,宰杀老师的是我,又不是你,怕什么。”

顾平生就走在两个人前面,刚才把伞收好,递给身边的男招待。

童言看着他的背影,默默地念了一句。为什么不怕?如今他是自己最大的债主。你见过不还钱,还拼命磨刀宰杀债主的吗?

等到她拿到菜单彻底哭了,随便一个什么蘑菇汤就138,哪里可能是人均200。

他从开胃菜开始,就没有停止过,似乎真是认宰的羔羊……每说一个名字,童言都立刻瞄餐单,然后狠狠剜一眼沈遥。

“T骨,8盎司,”他看了眼童言,“这位小姐是菲力,5盎司。七成熟。沈遥,你要吃什么?”她迅速扫过手里的餐单,菲力一盎司70,而光是自己就要吃掉5盎?

在童言刀刮的目光中,沈遥镇定自若:“菲力,6盎司,三成熟。”

“嗜血动物?”他难得开玩笑,合上了餐单。

沈遥不好意思笑笑,趁着他确认配菜和甜点时,悄声对童言说:“顾老师在开玩笑,看到没有?他开玩笑的时候,眼神真销魂。”

童言咬牙切齿:“难道你要他抱着钱包哭吗?”

“再添一份,菲力,6盎司,五成熟。”他又对侍应生补了句。

童言和沈遥对视一眼,还有谁?

“赵茵赵老师也住在附近,”侍应生走后,他给出了合理解释,“所以就约了她一起。”

童言了然,拿起杯子,喝了口热水。

“噩梦女神?”沈遥脱口问,“不是吧顾老师,你要是说她也来,我们就自己解决了。”顾平生好笑看沈遥:“你物理也重修过?”

“No,”沈遥摇头,“关键问题在于,全校学生用的大学物理教材,就是本校赵茵老师参与修订的,所以,赵老师绝对是全校的恶梦女神……”

两杯红酒端上来,他示意放在自己这里,还有身侧那个空盘旁:“看来我也教错专业了,从没见你们这么怕我。”

沈遥看到他还特地点了红酒,八卦情绪彻底爆发,“顾老师,悄悄八卦一句,赵茵是不是我们未来的师母?”

童言始终在听着他们说话,在沈遥说完这句时,看了眼顾平生。

果真是至交好友,竟和自己当初问了一样的问题。

“我记得开学时,给过你们所有人机会,让你们问我任何问题。但并不表示,你们可以随时随地问我任何问题。”他说这话的时候,始终是微笑着的。

“喔~懂了。”

沈遥迅速侧头,用手撑住头,悄声对童言说:“默认了这是。”

童言没吭声,感觉他一直在看着这个方向,只咬着玻璃杯口,继续沉默。 

到赵茵来了,她和沈遥立刻不敢开玩笑了,放下杯子恭敬叫了声赵老师。自从顾平生把自己交给她补课,她每周也要固定去两次赵茵的办公室,可是说不清为什么,就是和这个女老师亲近不起来。

因为是休息日,赵茵穿的比平时随便不少。

随便中,也有着不动声色的隆重。

沈遥显然对赵茵也有心理阴影。

本来是热热闹闹的气氛,多了一个人反倒是安静了。

沈遥吃的百无聊赖,随口问她:“我下午还要去会场,你怎么回学校?”她想都不想:“地铁1号线,然后轻轨,然后走路。”

“风大雨大,你从轻轨走到校门口要十五分钟,从校门口走到宿舍楼起码半小时。冻了一上午,再这么走回去,不死也半残。”

“我下午会回学校,你可以和我一起走。”顾平生忽然说。

“好啊,”沈遥先替她领了人情,“多谢顾老师。”

赵茵碰了下顾平生的手。

他侧过头时,赵茵才笑著说:“别忘了,晚上的校友聚会。”

沈遥立刻掐了下童言的胳膊,耳语道:“看看,她摸他的手。”

童言欲哭无泪,又不能做任何表现,低声道:“那是因为顾老师听不见。”

沈遥瞪大眼睛,压抑着声音说:“你又不是没谈过恋爱,手是随便能碰的吗?你会碰顾老师的手吗?最多也是拍拍他的胳膊。”

童言忽然想起在居庸关……

“对了,你碰过顾老师的手。”

她心猛跳了下,紧张地抿起嘴唇。

“晚会上拉过小手,”沈遥更正,“不过这个不算。”

……

顾平生听不到,不代表赵茵是聋子。沈遥虽然说话的声音很轻,童言还是一本正经地瞪了她一眼,示意她不要再胡乱闲扯了。

回去的路上,遇到个特别喜欢说话的出租车司机,不停问这问那的,童言又不好完全不搭理,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着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

“小姑娘,你男朋友很酷啊。”司机从后视镜看他们,估计是看顾平生一直没说话,故意说给他听的。童言特地把头侧过去,看着窗外说:“他不是不理人,只是听不到别人说话,”她顿了下,又补了句,“他不是我男朋友,是我老师。”

司机喔了声:“真可惜,那你们平时上课有障碍吗?”

童言看着车窗上的水流,没有回答。

司机也终于识相地闭嘴了,随手开了收音机,好像是广播小说的连载。男播音员装着不同的角色对话,讲着一个极其惊悚的故事……

手机忽然震动了下,她拿出来看了一眼,是沈遥:你和美人回学校,我陪噩梦逛淮海路,绝对的差别待遇啊!!童言忍不住笑了,收好手机,又看了眼顾平生。

本来是下意识的动作,他却就这么察觉了,回头看她。表情从疑问一直到最后的安静,却没出声发问,也没移开视线。

车窗上不停有雨流下来,雨大的能听到敲打玻璃的声音,还有电台广播绵延不觉的恐怖故事……所有感官都在悄无声息的对视中,匆匆掠过。

他真好看。

莫名地,就想到了这个……

她猛地扭头,直勾勾地看着窗外不停掠过的车影。

你完了,童言。

第十五章 真实的你我(3)

晚上的校友聚会,说到底只是一个私人的小聚会。

二十几个人,只有五六个宾法的校友。

“TK,还是中国好,到处都是令人亲切的黑发黑眼,还有百转千回的中文,”罗子浩揽住顾平生的肩,“侬好~来噻伐?”

“抱歉,后半句没看懂。”他坐在了靠近露台的沙发上。

罗子浩是他从小到大的好朋友,高中毕业考上耶鲁不到一年就办了退学。当时耶鲁正准备强行退掉一个中国女学生,理由是该学生的英文不如美国人好。作为一个有浓烈爱国主义情节的人,罗子浩马上就参与了抗议队伍,就在事主终于被安排转系,继续就读博士学位后,他却挥一挥衣袖退学了。转投宾法,最终留校。

然后,他认识了赵茵,订婚,再然后,移情别恋。说什么是不想回国,不过是愧疚,想要等赵茵结婚才敢回来。不过他也有本事,能折腾到如今相逢一笑泯恩仇。 

外边的雨还是很大,露台上却有人的影子。

这里,透过落地窗,外白渡桥就在脚下下闪烁。露台上的影子是一对,时而相拥,时而又分开。他忽然想起下午在出租车里,那双眼睛。

“我问你,你怎么还没和她在一起?我怀念伟大的祖国,故乡水故乡云,就等着你们喜结良缘,彻底荣归故里呢。”

“谁?”他问。

“赵茵啊,”罗子浩递给他酒,见他摇头,立刻招人要了杯冰水给他,“我不是早和你说了,她当初是先看上你了,退而求其次还瞎眼了,找的我。结果大家一拍两散,作为她前男友我很负责任地说,她这三四年都单着呢。”

罗子浩是父母是北方人,说话节奏很快。

他勉强跟上了他的话,然后,笑了笑,没说话。

“别不说话,”罗子浩不拿酒杯的手自觉自发地搂住他的肩,看见他侧头看自己,才继续道,“你回国还来了上海,不就是欲迎还拒吗?”

“你见过我欲迎还拒吗?”他自动忽略他话里的零七八碎。

罗子浩从口袋里摸出烟,咬了一根在嘴里,含糊说:“我是心怀愧疚,你们才是天作之合。”

顾平生不想在这种几乎看不清表情和话语的灯光下,和他讨论。当初宾法退学前,他曾尝试和他针对男女关系这个话题沟通过。回忆苦不堪言。

环境造就人,尤其是婚姻感情观。

罗子浩开始抒发自己浓重的思乡情结,絮絮叨叨,像个女人。

他靠着沙发,看他说了一会儿,又去看夜景。刚才那一对人影已经无迹可寻。 

罗子浩百无聊赖,拍了拍他的胳膊。一见他回头,就开始继续絮叨。

“现在我祖国的孩子,都还好教吗?”他开始漫无边际,没话找话。

“资质都还不错。”

“有姿色还不错的吗?”

又开始了……没到三句再次直奔主题。

他意兴阑珊。

“全世界的女人,还是中国女人好看,看过去就是一副淡淡的水墨画,鼻子不会太高,嘴巴也不会太大,眼睛也不会像骷髅一样,深得让人半夜见鬼,”罗子浩的爱国情结再次爆发,“你知道吗,不对,你应该知道,我说过我最喜欢的女人。眼睛就要那种黑白不是很分明的,这里,”他用没点着的烟,指了指自己内眼角,“要深勾进去,笑起来整个眼睛弯弯的,妙极。”

童言。

他只记起她。好像就是罗子浩说的这种。

“你喜欢过自己的学生吗?”他忽然问。

“有啊。情不自禁你懂吗?”罗子浩正要回忆,他已经站起来。

“诶?不听了?”

罗子浩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怪癖,特别爱给这个对男女关系过于谨慎的人讲女人。他肯定自己绝对喜欢软玉馨香的异性,可对顾平生怎么就这么执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