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温寒”这个名字,她内心是无比排斥的,据说和小陆长得很像,她不想女儿还活在陆雨的阴影下,可这人是陈曦自己挑的,她没办法。

饶是有心理准备,等真正见到温寒的第一眼,闫文清还是惊讶的愣住了——这张脸和陆雨长得实在太像了!

陆雨活在众人十一年前的记忆里,没有留下任何影像,全靠回忆凭吊。而眼前这个人,是活生生的,是鲜活的,俊朗的眉眼长开了,神采飞扬…两个人一样的冷,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同,那陆雨大概是敏感而又脆弱的,是个可怜的让人心疼的孩子,眼前的人却从骨子里透着股孤傲的劲,他的根深深扎下,参天而立…。

但,还是很像。

对于这个未来有可能成为自己女婿的人,闫文清实在笑不出来,她轻轻皱了皱眉。

陈曦明白母亲此时此刻的心情,因为,她也曾混乱过。她最后的一点隐秘,就这样毫无保留的摊开在母亲面前,陈曦只觉尴尬又窘迫,这会儿不由自主的握住温寒的手,介绍道:“妈,这是温寒。”

站在闫文清审视的目光里,温寒是煎熬的,他太清楚陈曦母亲目光的含义,他略微有点惶恐,可陈曦突然握着他的手,紧紧的握着,她手心里凉凉的,满是汗——她在紧张。

温寒忽然笑了,他用力的回握着陈曦。

红尘俗世里,他们就是彼此的依靠,彼此的救赎,哪怕悲伤,也还有对方。

车开出去,闫文清回过头,透过车窗,正好看到楼上陆家。

那里是暗的,光照不进去。不知为什么,闫文清眼皮子蓦地跳了跳,她突然想到了那一年,陆怜生离开的时候,如眉怀了孕,赌气没有下来送他,闫文清当年也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家里也是这般的暗,光照不进去…

她忽然感觉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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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家人今天约在福州路那儿,是一家有些年头的老馆子,专做本帮菜。闫文清很熟。年轻时,陆怜生喜欢这里,他们几个人攒了钱,便一道过来打牙祭,后来物是人非,才慢慢不愿来了。她没想到对方会约在这里。下了车,闫文清左看右看,忍不住对陈曦感慨:“一点都没变。”

温寒不是个多话的人,他静默的站在旁边,跟一棵树一样。

闫文清的眼风扫过他,越看越心惊。

大概她表现的过于担忧,陈曦喊了她一声,问:“妈,你怎么了?”

闫文清心头又是一跳。

只见陈曦牵着温寒的手,十指紧扣,宛如依附的藤蔓,好像她所有的生机都来自身旁这个男人,这个很像陆雨的男人。

如果可以,她真想赶紧把女儿拖回家,可走到这一步,那个人就是支撑着陈曦强大的精神力量,她扯不断的…

按下心头无端的担忧,闫文清笑道:“没什么。”

母亲虽然笑了,陈曦心底还是浓浓的化不开的无力与尴尬。

温寒垂眼,看着无措不安的女人,悄悄捏了捏她的手。他的掌心温热,温度从指间一点点渗进血液,拂过心尖,熨帖着她的心。陈曦抬头,对上他蓄着笑意的眉眼,只觉安心,又觉得好委屈他。

因为,他在她的身边,便会被贴上陆雨替身的标签,更有那无尽的荒唐的难堪…

有服务生领他们进去。走廊很长,环境清幽,空气里飘着淡淡的香,也许是莲子,也许是薏米。陈曦努力分辨着,直到服务生停下脚步,她的脚步也才忽的一顿。就见服务生推开包厢门,明媚的光泽透入眼底,陈曦觉得眼前一下子亮了。。

正中间是个不大不小的圆桌,旁边的沙发上坐着位妇人,头发盘在脑后,保养得宜,初秋微凉的天气,她披着薄薄的披肩,露出的手腕上戴着一枚通透的玉镯,保养得宜,打扮的一丝不苟。

想来是温寒的母亲,生的很美。。

陈曦悄悄看向温寒,温寒侧身介绍说:“这是我母亲。”

温母逆着光迎过来,温婉的像一幅水墨画。视线淡淡拂过陈曦,仔细打量了一眼,再转向一边的闫文清——

她嘴角端着笑,只这一眼,便凝固住了。

“…”

闫文清终于明白她今天所有的不对劲都是从哪儿来的了!

“如眉?”她试探性的喊了一声,看了看眼前脸色骤变的女人,又看向温寒,愈发不可思议,“这是你儿子?”

温寒正准备介绍,没想到双方似乎认识,他愣了一下,就听陈曦问:“妈,你和温阿姨认识?”

闫文清扭过头,微微蹙眉,过了小半晌,正色说:“这是小陆的母亲。”

波的一声,好像有什么被戳破了…

陈曦脑袋机械转动着,她直愣愣看着逆光中的女人,心忽的往下沉了一沉,沉甸甸的,怎么都抬不起来!眼前的女人是陆雨的母亲,也是温寒的母亲,温寒是她嫁进许家之前生的,温寒说他的生父很早就去世了,他随母亲姓的,温寒和许星竹是同母异父…

无数个思绪在脑中纷繁复杂的交织,嗡嗡作响。

千丝万缕之中,她似乎捋出来了什么,有一个念头在她脑子里就要真真切切的成形了,像一枚炸弹,砰地一声,快要炸了。

陈曦身体轻轻晃了晃。

那根刺穿她太阳穴的长长的针,此时此刻,涩涩的搅着,一下又一下,好疼。

陈曦忽然喘不过气,她快要窒息了。

握紧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悄悄松开,温寒侧目,只见陈曦沉默的站在旁边,脸色煞白,她低着头,手垂在身侧,无力的垂着。。

像是在等待一个死刑,又像是最无助的守望。

这一秒,不知为何,温寒想到了他捡到的两只猫,一只死了,一只还活着。

离开母亲的孩子,是会死的…

蜷了蜷空荡荡的手,温寒努力克制的问:“妈,到底怎么回事?”

逆着的光影里,温如眉叹了一声。

这声叹息穿越了厚厚的时光,满是灰尘,呛的人泪流满面。

她说:“那一年,怜生走了,我也快疯了,后来,生下一对孪生子…”

一九八六年,十月,陆怜生离开后的第六个月,温如眉生下一对孪生双胞胎。

陆怜生临死前只留下一个名字,还是给女孩子用的——他一直喜欢女孩,一心一意殷切的盼着,至死都没有忘——看着面前两个一模一样的孩子,温如眉分不清谁大谁小,于是胡乱指着其中一个,说,就他吧。。

那个男孩就是送回陆家的陆雨,替陆怜生活着。

至于另外一个?。

窗外是北方萧索的秋天,枝桠光秃秃的,还未到冰天雪地的季节,可她的心早就一片寒凉。

她说,就叫他温寒吧。

“温寒,你为什么要叫温寒?”

陈曦曾这样问过他。

那个时候,温寒眨了眨眼,摸出烟含在唇边,轻轻咬着,良久,他自欺欺人的说:“有可能我母亲喜欢寒冷的天气,说不定她想听下雪的声音。”

温如眉的声音一点点清晰的传来,陈曦再也听不清其他,她满脑子只有一个可怕的事实!

如果温寒不是陆雨的孪生,她完全可以坦然的和温寒在一起,远走高飞,可现在…一切空了。

她到底在做什么?她到底又做了什么?

陆雨死了,她一直在找他,一直在找,一直在不停的找他。陈曦以为自己的荒唐,给温寒带来了无尽的难堪,可没想到,找到最后,她带给最大不堪的,竟然是陆雨!那个她藏在心底里最不该忘的人,那个少年,他曾经孤独而卑微的活着,被全世界遗弃,如今,还要被她的不堪堆砌、折磨、被人耻笑…。

她再也没脸去见他了…

再也没有脸见他了…

好似有人朝她胸口重重开了一枪,她魂飞魄散,摇摇欲坠,真的要死了!

温寒送他们回家。。

车里,陈曦浑浑噩噩坐在那儿,没有急着上楼。

一片静谧之中,温寒点了一支烟,烟草丝丝燃烧,强烈刺激的味道迅速弥漫开,氤氲着,仿佛是能够藏人的避风港。

仿佛是他曾勾勒的美好未来。

那样的美,让人期盼,又带着蓬勃希冀。

陈曦默然看着,说:“温寒,给我一根吧。”

温寒夹着烟,顿了一下,抽出一根给她,替她点燃。

窗户半开着,烟雾袅袅,陈曦睁着眼,静静的看着烟雾缭绕,看着那最后的孤岛慢慢消散,看着那未来成了泡影,无望的看着。

“温寒,你说,平行世界里会是什么样?”

“我们会不会过得很好?”

“陆雨是不是还没有死,我也不会犯这么多的错,我是不是…也不会遇到你了?”

温寒望着蔚蓝的天空,心痛如绞,他紧紧抿着唇,死死盯着外面,唇角轻轻颤抖着,连夹着烟的手都在抖。

烟灭,雾散,陈曦下车,忽然又回来。她看着温寒,而他的双眼一片猩红。

“陈曦。”他哑着嗓子喊她。

陈曦眼眶也红了。

她倾身吻他,有咸咸的泪水落下来,在两人唇畔纠缠,好难过,好无望!

她说,温寒,我们拍张照片吧。

好。

窄窄的镜头仿佛女人墨黑的眼,温寒看着它,莫名想到了第一天遇到陈曦时的情境。如果可以选择,如果真的存在平行宇宙,他想,他还是愿意遇到她,只是,他好希望,那个世界的自己对陈曦好一点,不要总是冷冰冰的,白白浪费光阴…。

因为,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好少,他们在一起的回忆好短,短到一支烟的时间都没有。

也不知还有没有明天…

照片定格,陈曦转身上楼,温寒低头点了一支烟,他不敢看,不敢看她离开的背影。

陈曦,如果我不在你身边,我希望,将来,有一天,你一个人,也可以坦然的、坚强的、足够勇敢的面对这个世界,可以真的高兴起来…。

我会一直等你的。

因为,在所有可能存在的平行世界里,我只记得这一个。

温寒,你为什么要叫温寒?

温寒,你是暖的么?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