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待尉迟敬德开口说话,华文殿立即响起一阵阵快要把殿檐瓦片震下来的爽朗大笑,在这一片热热闹闹的气氛之中,尉迟敬德一双黑眸尽是赧色。

彼时,程咬金尿遁归来。刚跨进华文殿,见整座华文殿人声鼎沸,程咬金很迷惑的巡视四周,接着,眼神呆住。

奶奶的,裴承秀终于出现了?

怎么回事,裴承秀打扮的这么好看,勾引谁?

程咬金愣了好一会儿,见裴承秀与尉迟敬德俩人歪歪腻腻地坐在一起,他登时昂首挺胸,虎虎生威地走过去,随即满上一碗酒,带了三分自嘲七分歉意喝道:“来来来,都是自家人了,喝酒喝酒。”

忽然与程咬金相见,裴承秀没表现出任何的反感,颔首一笑,立刻与程咬金行起骰子酒令。几轮玩下来,不知是她运气好抑或是她狡黠机敏,竟然赢得多,输的少。

程咬金颜面挂不住了,当即调整战术,使唤身旁的一员猛将:“这位老哥,来来,换你上!”

这位猛将自知酒量一般,更知道裴承秀酒量厉害,故意自输一局,败下阵来。

一见身旁人如此避让裴承秀,程咬金气不依不饶,怒下战书:“奶奶的,裴承秀,老子与你再来一局…”

尉迟敬德打断他:“算了。”

程咬金酒精上头,脸色涨得通红,没有多想便扯着嗓子搬救兵:“黄冠子,你出来!你脑子好,帮老子猜骰子!”

高昂粗犷的声线压住了所有的声音,这一刻,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程咬金的背后。

惟独,裴承秀头也不抬,弯唇一笑,与尉迟敬德说悄悄话。

“尉迟大哥,我好像醉了。”

“你送我回去,可好?”

呢喃软语,声音虽不大,但足以令众人听得清清楚楚。

第三六章 就是喜欢

月夜下的长安城,格外清幽静谧。

裴承秀与尉迟敬德并肩而行,一高一矮两道身影拘谨的保持着中间一道空隙,缓缓向前行。

临近清明,今夕是寒食。尽管隋末以来寒食节已不再严禁烟火,漫漫长路依然只有零星几户人家点起灯火,此时夜风拂面,掠起裴承秀的发丝,令她一时间颦了黛眉,掩唇,轻轻的打了一个喷嚏。

尉迟敬德停下脚步,脱下玄黑的外袍披覆在裴承秀的窄肩。

被温暖的男性气息所包围,不仅仅是身体,心情好像也被温暖了。裴承秀拢了拢衣袍,抬起头,看着那张近在咫尺却又并不熟悉的脸庞。

片刻,“谢谢。”

“举手之劳。”尉迟敬德客气道,暼向裴承秀足下一双金丝薄檀木底雀头鞋。目光对上尖尖的鞋头,他浓眉一皱,“脚疼么?”

“…其实,不怎么习惯。”略尴尬的回答。

尉迟敬德也不废话,俯身,揽住裴承秀的纤腰,把她打横抱起,朝着右仆射尚书府所在的方向大步前行。

裴承秀惊了一下,欲婉言拒绝尉迟敬德的好意,然而,尉迟敬德猜到了她的顾虑,开口解释道:“不必介意,我应当照拂你。”

“…”裴承秀默默的闭上嘴。

尉迟敬德抱着裴承秀又行走了一会儿,路过几座深院大宅,脚步不知不觉的慢下来。“他们说话没有分寸,你不要往心里去。”

一番斟酌过后,低沉的嗓音又道了两个字,“抱歉。”

“他们说的也不无道理。尉迟大哥,谢谢你毫无保留地把突袭战的策略写给我。”裴承秀仰起小脸,并不居功自傲。

尉迟敬德迟疑:“…他们,不仅仅是这个意思。”

“还能有什么意思?”

尉迟敬德不说话了。

裴承秀不明白,一番胡思乱想之后,她重重的“咦”了一声:“你们,难道在说荤段子?!”

“太过分了!”不待尉迟敬德回答,裴承秀气愤道,“我还没出嫁呢,怎么可以用这些混账话来侮辱我!”

尉迟敬德略微思索,旋即回答:“寻一个机会,好好教训他们。”

“如何教训?”

“罚他们去守玄武门。”

乍听到“玄武门”这三个字,裴承秀无奈的笑了。笑完之后,她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鼓足勇气道:“尉迟大哥,我有一些话不得不说…如有不妥之处,还请包涵。”

“但说无妨。”尉迟敬德并不意外。

“尚未出征之前,陛下曾和我谈起过你,太子殿下亦在沧州询问我是否愿意与你结成夫妻…我没有直言拒绝,不仅仅君命难违,还因为你人品中正,没有可挑剔之处。”

“考虑到你将成为我一辈子的夫君,有些事,我并打算隐瞒你。“裴承秀垂下眼眸,语气晦涩,“我喜欢上了一位公子,但是,这位公子并不中意我。”

尉迟敬德严肃了脸色,仔细聆听。

“尉迟大哥,我不知道你对于我是什么想法,我自己是经过数日慎重考虑才答应了这桩婚事。”话说到这个份上,裴承秀的小脸多了一丝绯红。

“我会努力忘记那位公子,也会努力适应你的存在,但是,所有的改变都需要时间,无法一蹴而就…我就想问问,能不能…能不能,晚一点儿成亲?”裴承秀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脸羞红如滴血。

尉迟敬德凝视着裴承秀,半晌,一言不发。

裴承秀自知这一番提议有违常理,不禁一阵心虚,咬牙道:“我不是针对你。你如果不愿意…”

“就按你的意思办罢。”浑厚坚毅的嗓音打断她。

听到如此干脆的应允,裴承秀愈发心虚了:“尉迟大哥,你若对我有什么要求,尽可提出来。”

尉迟敬德没有立刻回答,抱着裴承秀又走了一长段路,直至瞥见右仆射尚书府的朱红正门,他停下脚步,把裴承秀放下。

裴承秀默默的站好。

长街寂静,皎皎月光映照在裴承秀一张惊艳的容颜,惊鸪髻上别着的金步摇花坠亦随着她的一举一动投射出璀璨星辉,尉迟敬德觉得喉咙微微的发干,心情亦有些不痛快,然而,如果忽略所有的不痛快,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萦绕在他的心头,渐渐地,衍生出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怀。

许久之后,尉迟敬德沉沉地开口:“我对于你,只有一个要求。”

裴承秀的表情是很明显吓了一跳:“什么要求?”

“从今往后,你我互相称呼对方,能否去掉姓氏?”

裴承秀愣了好久。不一会儿,她的小脸又开始泛红,片刻,皓齿轻咬住嘴唇,喃喃的声音响道:“嗯。”

尉迟敬德不是没有迟疑,然而,他还是果断地走上前,高大魁梧的身材在裴承秀的头顶形成一片淡淡的阴影,略带薄茧的大手触碰裴承秀瘦尖的下颔,轻轻地摩挲。

裴承秀毫无防备的在这一刹僵住,很快地,她朱唇一勾,轻声道出一句不满:“君子动口不动手。”明明已经决定忘记某个人,可是,为什么心底还是会难过呢?

尉迟敬德并未收回手,一生戎马倥偬不善言辞的他眼睛弯起,无声的笑了,醇厚的嗓音缓缓念出她的名字:“秀秀,以后就这样唤你罢。”

短暂的沉默之后,是难得的乖顺回答:“唔。”

“风势渐大,我送你回去。”

裴承秀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你现在还只是一个挂名女婿呢,三媒六聘都没有下,难道打算空手上门?没剩几步路了,我自己走回去。”

言简意赅的拒绝,却颇有几分道理。尉迟敬德一时噎住。

裴承秀眯起眼眸,寻笑道:“你啊,回去好好准备。万一准备不周,令我父亲与二哥不满,悔婚这种事,我裴承秀说得出也是做得到的。”

尉迟敬德无语,片晌,颔首,语调无奈:“好罢。”

裴承秀笑盈盈的目送尉迟敬德离去,直到那一道高大的背影消失在黯淡无光的长街,裴承秀脸上的笑容亦倏然敛去。

她表情黯然,怔怔的盯视着来时路,目光放空。

夜色深沉,人心悲寂。

良久之后,裴承秀如梦方醒似的叹了一口气,落寞的转过身,往前迈出一小步。也就是这么一步,让她觉得脚跟被狭小的雀头鞋顶得无比难受。

“奇了怪了,这种勾人性命的鞋,也会有姑娘家不怕疼,拼命挤进去…”裴承秀嘀咕道,弯腰,脱下雀头鞋,一双白皙的裸足踩在凉沁的路面。

双足解除束缚的这一刻,忽然的,淡淡的声线从一个僻静的角落传了出来——“不适合的东西,不要勉强。”

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裴承秀愣在原地!

下一瞬,裴承秀遽然转过身,杏眸怒睁,整个人像炸毛的公鸡跳了起来!

“不适合又怎么样?我就是喜欢!”

第三七章 春风泣血

一句话脱口而出,裴承秀忽的惊住。明明是她在辩白,不知为何,说出来却变成了一语双关的表白。

他不适合她,可是,她就是喜欢他。

目睹李淳风颀长的身影缓缓地步出来,月光之下,一袭白衣胜雪,裴承秀的鼻子酸涩得厉害,气呼呼地扭过脑袋,不想看到他。

一霎而已,他先开口唤她:“裴承秀。”

不论何时,他总是连名带姓的叫她…裴承秀心中一阵失落,猝的抬眸,恼火的目光丢向李淳风,不料一个小小的包袱抛了过来,她本能的伸手去接,咦,小包袱沉甸甸的,挺有分量。

揭开包袱,里头躺着一双粉底云纹花鸟样式的如意绣花鞋,鞋面还用金丝银线钉着数枚珍珠。

裴承秀惊讶。

“见你在华文殿走的每一步都轻细无声,我以为,你举步维艰。”李淳风淡淡道。

裴承秀没好气的瞪了李淳风一眼:“举步维艰又怎样?我乐意。”

口头不服,心里还是微微的受用,尤其这会儿风势渐大,一双裸足踩在地面凉飕飕的,忒难受了。

裴承秀闭上嘴,也不打算抬杠了,正要穿绣花鞋,李淳风毫无预兆的道出一个“停”字,阻止她。

李淳风来到她面前,从怀中掏出一块白娟,铺在地面。

裴承秀扯动唇角:“看不出来嘛,你如此心细。”奚落归奚落,仍是乖乖的走上这一块白娟,仔仔细细擦拭了一番,倏尔,一双白皙裸足伸出裙底,穿好绣花鞋。

当裴承秀再次抬起脑袋,恰好对上李淳风凝视她的一双凤目。不知是否月色朦胧之缘故,总觉得此时此刻他打量她的眼神很不一样,但又说不出为什么不一样。

裴承秀想了想,柳眉猛的蹙起,又是摸衣裳又是掏衣袖翻来覆去一通好找。

李淳风沉默地看着她,不知她满头香汗在寻找什么。

裴承秀找了大半天,始终没摸出什么值钱的东西,也不着急,非常干脆的一抬藕臂,拔下发簪,塞到李淳风怀里——

“拿去。我这支发簪纯金打造,抵扣你为我跑腿买绣花鞋。”

李淳风极意外地看了裴承秀一眼,语气微妙:“…赠你。”

裴承秀的脸色瞬间变了,语气亦相当僵硬:“拿外人的东西手软,我才不要呢。”开什么玩笑,无缘无故送鞋,是暗示他已与她分道扬镳么?

李淳风欲言又止。

裴承秀没心情与李淳风在家门口纠缠,不多言,扭头就走,刚一转身,宽大的衣袖竟在此刻被拉住。

“等一等。我有话和你说。”

裴承秀头也不回,用力一扯,衣料从李淳风的指间被抽走。

想到在铭州整军待发时收到的赐婚密诏,想到“二月十六”这个良辰吉日是由李淳风提议,她没有当面骂他一句“日你先人板板”,已经算是顶好的修养。她和他,早就无话可说。

蓦地,淡淡的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的声线响起:“承秀,北方边境或生战事,你记得避开关内道。”

裴承秀气急败坏的脚步猛然收住,然后,仰头看了看天空。

今夜,月亮打西边升起了么?第一次,李淳风没有连名带姓的唤她…等等,李淳风的后半句是什么意思?

裴承秀本能的想要回头问个究竟。

可是,想到李淳风曾经不留情面的拒绝她、想到李淳风为了促成她和尉迟敬德的婚事而夜观星象、想到尉迟敬德即将携聘礼登门拜访父亲…这一刹,即使她明明知道李淳风不是一个闲来无事信口开河之人,她还是忍住了所有的冲动,坚持不回头。

不是不想,是不能。

她和他,不能再私下接触了。否则,她一定忘不了他。

裴承秀无声苦笑了一下,轻轻地吸了口微凉的空气,继续迈开步子,一步一步往前走,无所留恋。

如若不能拥有,那么,忘记便是最好的选择。

不一会儿,沉沉的敲门声响起,右仆射尚书府邸的朱红大门被徐徐地打开,须臾,又缓缓地阖上。

月夜,独留李淳风一人。

清幽的照在李淳风那张好看的脸庞,他凝望着那一道紧闭的朱红大门,目光深深,复杂难明。

良久,当明月隐入云层之时,李淳风离开。

在李淳风背过身的这一刻,一道纤细的身影悄然出现在右仆射尚书府邸朱红大门一侧阴暗逆光的角落。

身影,霎那消失。

无声无息,如鬼似魅。

*

武德六年二月十七日,清晨,八百里加急战报传入依然在睡梦中的长安城——

突厥颉利可汗率凌十万大军南下,侵入关内,兵临晋阳城;舒国公辅公袥占据金陵府,举兵谋反。

一夕之间,一南一北,李唐江山动乱。

天下苍生俱惶恐。

皇帝李渊震怒,颁下两道诏书。

遣皇太子李建成屯兵于原州、裴承秀屯兵于晋阳,以备突厥之扰。无论是关内道的原州抑或是河东道的晋阳,两城彼此遥守,军料物资互补。

遣秦王李世民为江州道行军大元帅,总领四路重兵,围堵金陵。

恰如李淳风之预言,“二月十六”确实是武德六年里最后一个宜祭祀宜嫁娶的好日子。

在接下来的时光里,东宫太.子.党.僚在北方抵御突厥,浴血奋战;秦王及天策府精英则在南方奋勇杀敌,剿灭逆贼。

所有人,或是辛苦忙碌,或是远离长安。

至于裴承秀与尉迟敬德的婚事,也在一南一北战火连天的局势影响之下变得轻微,故而不被任何人提及。

边关春风泣血,长安满城飞花。

寒来暑往,星移斗转,不见燕归巢,人心空寂寥。

李淳风还算淡然。他知道,抵御突厥困难重重,并非一时半会可以轻易解决。

因此,李淳风总会在不被琐事缠身之时,独自前往醉仙居,饮尽一壶浊酒,有意无意聆听周遭酒客们在谈论些什么。

他总能从酒客们嘴里听到对于裴氏的钦羡之词。譬如,裴承秀在前线屡立战功,皇帝李渊龙心大悦,每每临朝必请右仆射裴寂同坐,只对裴寂言听计从。

这些钦羡之词总会令李淳风淡淡一笑,对裴承秀动了一丝担忧之念。

希望她记得他的提醒,避开关内道…甚至,避开原州。

不多时,端午将近,又到了三年一度拜见恩师袁天罡的重要日子。李淳风收拾了一些简单的行囊,兀自坐上马车前往益州。

一路观山翫水,占星卜卦,安闲逍遥。

直至武德七年上旬,李淳风带着终于修纂完成的新著《天文大象赋》,回到长安。

彼时,所有的战事已止,辅公袥被俘,突厥颉利可汗解兵议和,皇太子与秦王即将班师回朝。

李淳风还和从前一样,不被琐事缠身之时前往醉仙居,自斟自饮。

这一日,李淳风没有听到太多对于裴氏的钦羡之词,举杯至唇边,却从身旁酒客的啧啧叹息的口吻里听到关于裴承秀的一个事实——

武德六年冬,关内道原州被围,皇太子.分.身.乏.术,连下五道军令,命裴承秀率领两万骑兵暗袭突厥后方阵营。

裴承秀大获全胜之时,已膝中毒箭。虽被行军御医竭力救治,残毒仍然数次发作,不但毁坏了她的膝关节,亦损伤了她的视力。

时至今日,裴承秀已成废人,暂避于晋阳。

“啪!”

李淳风手中的酒盏落地,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第三八章 途经阳

破晓。

李淳风坐上马车,一路向北。

长安相距晋阳一千两百里,为了能够早一些进入晋阳,马车没有选择康庄官道,而是疾驰在山间近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