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寿堂

朱氏一愣。

时人婚嫁,男子初婚年纪多为十四五到十八,九,女子则十三四到十六七,像郑楚玉这样十八,九还未出嫁的,除非另有原因,或体疾貌陋,或家贫置办不起妆奁,否则极是少见。

朱氏早年失了丈夫长子,膝下只剩魏劭一个儿子,难免将重心全都移到了这个独子身上。原本一心想让儿子娶外甥女的,奈何郑女出身不够,知道徐夫人断不会允许,退而求次之,希望儿子纳她为妾,如此不但亲上加亲,她也能将外甥女长留在身边。偏郑女年岁渐长,事却迟迟不得进展,这一两年里,她焦急起来,难免催逼魏劭更紧。不想他半分也不让步,回来的第一个晚上就弄出了那样的事,令她在下人跟前颜面扫地。

她倒不怪儿子扫自己的脸,把怨怒全都迁到了乔女身上。这几天本来就生闷气,今早又见儿子和新妇迟迟不到,心想儿子定是被那乔女以色迷窍这才贪欢晚起,心里更是闷懑,就在片刻前,还在想着这个,忽然听徐夫人留下自己原来是要说这个,心里咯噔一跳,脸上便露出为难之色。

“怎不说话?你是寻不到合适的人家,还是备置不了妆奁?若你不方便,我来寻人,妆奁也由我这里出。”

朱氏说不出话时,听徐夫人不紧不慢地又说了这么一句,抬起眼,正对上她的目光。见婆婆那只独目盯着自己,心里便发虚,勉强笑道:“怎会是这个缘由!婆母应也知道的,这两年里,便是家中下人,也一直视楚玉为仲麟的房里人了,这会儿若将她嫁人,恐怕有些不妥……”

徐夫人道:“下人无知,你身为魏家主母,不去管教便罢,怎也被下人所牵引?我们这样的人家,男子便是纳妾,也要过礼。一无礼仪,二无名分,郑女何时就成仲麟房里的人了?”

朱氏不敢直视徐夫人,只辩解道:“婆母有所不知,这事我已跟仲麟说过的,仲麟也没说不可,只是之前他一直在外,如今刚回家,新娶了妻,立马提这个也是不妥。原本我是想,等再过些时候,就把事情给办了的。”

徐夫人哼了声:“我怎么听说,仲麟回来的头天晚上,就有个婆子去西屋听墙角根儿,惹的仲麟发怒,把门都给砍坏了?什么婆子敢这么犯上?我年纪大了,人也懒怠,把这边家里的事都交给你,你就是这么管教下人的?”

朱氏羞惭满面,没想到徐夫人也知道了这事,再不敢出声,低下了头去。

“我知你这些年,也是不容易,我都看在眼里的。”

徐夫人的声音缓和了下来,“你留郑女在家,也是出于疼爱之心。只是疼爱归疼爱,再这样糊涂下去,只会耽误女孩儿的终身,早上留你说话,也没别的意思,不过是提醒你一句。”

朱氏叩头下去,眼中含泪道:“媳妇知道婆母善意。回去后就照婆母吩咐,替楚玉寻个合适人家,再不敢耽误下去了。”

徐夫人面露淡淡笑意,点头道:“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也无别事,你且去吧。”

朱氏拿帕子拭去泪,恭恭敬敬告退,回到东屋那边,屏退了下人,对郑楚玉说了刚才自己被徐夫人留下叙话的事。

郑楚玉愣住,慢慢地,眼眶泛红,哭着俯身在榻上,下拜道:“姨母对楚玉一片挚爱,楚玉无以为报,还是让我早些走了的为好,免得再这样留下去,让姨母夹在中间徒增烦扰!”

朱氏本就疼爱外甥女,留在身边陪伴多年,视若亲女,何况她又笃信巫祝所言,认定郑女是自己的吉人,见郑女哭泣,极是心疼,急忙扶她胳膊安慰道:“莫伤心。方才在老夫人那里,我也不过虚应下来而已。我心里早将你视为仲麟的人了,怎会再安排你另外出嫁?”

郑楚玉哽咽道:“楚玉无用,这样留在魏家,地位尴尬,蹉跎岁月,这些都是无妨,便是一辈子没人要,我也甘心乐意服侍在姨母身边。只是如今老夫人却容不下我了,我怎好再让姨母为难?还是嫁人为好,贩夫走卒,我也不挑……”

“胡说!姨母怎舍得!”

朱氏急忙阻止她,将郑楚玉搂在怀里安慰,说道:“你且放心,老夫人那边,我自会以寻合适人家为由,暂且拖延下去,料她也不至于立刻为难。仲麟这边,姨母代你想想法子,尽快把事情给办了。绝不会将你就这么嫁出去的。”

……

郑楚玉出身不高,十来岁沦为孤女,父族中并无人可靠,幸好有朱氏这个身为魏家主母的姨母庇护,被接到魏家后,锦衣玉食,出入婢仆呼拥,过的是人上人的生活,由俭入奢易,由奢入简难,魏劭又年少英豪,姿容潇洒,她一颗心早就寄到了他身上,怎舍得中途离开?朱氏有意将她配给儿子,正合她的心意。

其实一开始,她本也不是没动过嫁魏劭做正妻的念头。自知身份不够,为了加持分量,见朱氏笃信巫祝,对渔山大巫言听计从,便暗中备了重金贿送,恳求大巫在朱氏面前为自己说话。大巫收了钱,自然替她办事,她便成了朱氏的吉人,自此朱氏对她更是看重。

可惜朱氏在魏家,终归不是说了算的人。上头不但有徐夫人压着,连魏劭对他的母亲,也非言听计从。郑楚玉知嫁给魏劭为妻,恐怕是件渺茫不可得的事,随后只能退而求其次,委身为妾也未尝不可。一晃这么些年过去,她已经蹉跎到十八岁了,别说成事,魏劭这两年回来,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曾。她心中也是惶惑不安,好在魏劭一直没有娶妻,身边也没别的女人,她也就一日日地怀着慰藉等了下去。等到去年底,得知消息,说魏劭在信都娶了兖州乔女为妻,徐夫人还派她身边的钟媪过去执事。

当时乍听这消息,郑楚玉实在心如猫抓,随后再一想,魏乔两家有仇,魏劭娶乔女应是别有用意,乔女即便嫁过来了,日后日子也不会好过,魏劭更不会真心以妻礼相待,且他迟早必定会娶妻的,自己本就没指望做他的正妻,他娶这样一房的妻室,于她其实反而是件好事。

之前朱氏虽对她疼爱有加,但一出朱氏东屋,魏家余下之人也没谁会拿她当正式主人看待。连仆下,偶也敢在背后议论她攀君侯不成蹉跎成了老姑娘的事。她心里不是不怨。想到这个乔女过来,往后必定要受冷待,比较起来,自己反而不是什么笑话了。这样一想,心里不但变得舒服了,且隐隐有些盼着她早些过来才好。

那日得知魏劭与乔女归家,她随朱氏从渔山回家,心知自己这个姨母断不会给乔女好脸色的,本是抱着看笑话的念头回来的,怎么也没想到,乔女竟然貌若天人,质若仙兰。郑楚玉本也自负美貌,和她相比,黯淡浑然无光,又见她和魏劭并肩而站,向朱氏行礼时,宛如一对天成璧人,当时大遭打击,至晚,魏劭并没照朱氏要求的那样让自己入房,反而,那个被姨母使去窥探究竟的仆妇却被魏劭发现,当时虽受惊不小,但据她回来描述,魏劭与那个乔女应该是同床共枕了。郑楚玉大失所望,这几天烦恼不已,一直暗中留意着西屋动静,盼着那边传出魏劭慢待乔女的消息,偏今早他两人还姗姗来迟,似有暧昧,对自己一直淡淡的徐夫人看起来对乔女也颇多容忍,郑楚玉又妒又恨,心乱如麻,刚才朱氏回来又这么一说,哭的伤心,倒也不是在作假。好在姨母态度坚决,郑楚玉靠在她怀里得她安慰,心才稍稍定了下来,落泪道:“事已至此,姨母难道还有什么法子留我?”

朱氏迟疑了下,道:“且寻个空,姨母去渔山寻大巫问个占卜,再作计较。”

……

三天后,徐夫人的寿日到了。

以魏家在北方今日的地位,徐夫人之大寿,不但幽州诸多达贵以接邀贴登门贺寿为荣,幽州之外,附近渤海、任丘、乐陵等地太守也不辞路遥,亲自赶到渔阳贺寿,其余不能亲自来者,差人赍礼代为转呈表意更不计其数。因徐夫人本出自中山国,如今的中山王刘端,算起来还是她的远房侄儿,人虽没到,也派了使者前来代为贺寿。当天又有许多民众自发来到魏家门前,隔门向徐夫人跪拜敬寿。徐夫人得知,深是感动,带了魏劭魏俨亲自来到大门外向民众回礼。诸多排场喜庆,不必赘述。

小乔奉为寿礼的那册手抄帛缣无量寿经,看起来颇得徐夫人的喜欢。

时纸张已出现,但质地粗陋,不经久用,正式的书籍,载体仍以简书、帛书为主。简书笨重,抄一册无量寿经,要牛拉一车才能携带,帛书轻便,但却贵重,除材质不说,抄时更不能有一笔疏忽,错了一字,整张帛缣只能作废,极费功夫。

小乔呈上的这卷无量寿经,装帧雅美,字体殊秀,经书又投了徐夫人的心,得知是她自己亲笔抄成,特意转给近旁之人观阅。客人中有渤海高恒,时下著名的一位书画大家,随渤海太守一道来渔阳为徐夫人贺寿,见帛书字,大是欣赏,称赞遒媚秀逸,结体严整,隐有大家风范。

高恒为书法大家,工书绘,擅金石,通律吕,有“渤海冠冕”的美称。他都这么称许了,剩下其余人自然更是不吝赞美。徐夫人很高兴,收回后亲自交给钟媪,命她好生收起。

当天中午,魏家在前堂设筵席,宾客如云。正好魏家的族人里,魏劭有一位族叔,十年前跟随魏经攻打李肃时,为了杀出血路救护幼主,自己身中数刀,回来伤重不治而死,身后留下了孤儿寡母,受到徐夫人的厚待。如今那孩子已经成人,与魏劭同岁,成家立业,一年前刚生了个儿子,说来也巧,生辰与徐夫人同日,今天恰好满周岁了。

徐夫人出于爱护之心,也是为了给那孩子长脸,前两天叫了那孩子的祖母张氏过来,商议办满周岁的大礼,最后让抱过来同庆,更添喜庆热闹。

徐夫人虽说是为了增添喜庆,那孩子的祖母却也是明白人,知道这是徐夫人在荣厚相待,岂有不愿之理?欢欢喜喜,回家去做了周全的准备。到了这天中午时辰,宾客满堂,那孩子也被打扮的花团锦簇地由生母抱了出来,放坐到榻上。

等抓完周,上寿面,寿筵也就开席了。

抓周是后世的叫法,这会儿被称“试儿”,起初只在江南一带流行,如今渐渐也兴起在了北方。名字虽不同,但大体相似,其中包含着的长辈对后辈的期待也是如出一辙。

那孩子长的虎头虎脑,小胖墩一个,穿一身新衣,被母亲放坐到了榻上,边上乳母相陪。榻上靠他最近的地方,放置了书简、弓箭、符印、其次是珠贝、象牙、犀角,再远,他够不到的地方,就是些吃食玩具等物了。放下孩子后,乳母便逗弄,引他去抓身边的东西。

今日客人众多,非富即贵,为保万无一失,那孩子的家人在来之前,早已经将孩子喂饱,又反复教他抓书简弓箭,在家时,练的十分顺利,不想突然置身于华堂,四面全是不认识的人,那孩子也不知道是受了惊吓还是吃饱了犯困,坐那里不动,任凭乳母怎么逗弄,也不去抓身前之物。孩子母亲见状,急忙自己也上去逗引。孩子却就是不抓,看起来呆呆的,一动也不动。

徐夫人原本也是出于善意,想到生辰与自己同日,难得这样的缘分,想给孩子添光,不想孩子怯场,一开始倒没料到,况且,满堂的宾客都在等着,要这孩子抓完东西,寿筵才开。

场面这就微微尴尬了。

徐夫人见孩子母亲面露焦色,受邀前来观礼的宾客也渐渐停了说笑,纷纷看着呆坐在榻上的那孩子,心里倒有点后悔,自己起头不该提这样建议,原本出于好意,倒是让人扫了兴。见那孩子母亲因为着急声色渐厉,孩子反而吓呆,隐隐有哭泣之态,便看向站自己一旁的钟媪,正想示意她寻个借口将孩子抱下去,忽听自己身后一个带着笑意的女子声音说道:“目中无物心有百川。壁立千仞无欲则刚。这孩子长大,必定眼界开阔,非庸碌之辈。”

徐夫人心里一松。转头,见说话的是随伺在自己身后的小乔。没想到她竟及时替自己解了围,且这个围,解的还巧妙,不动声色之间,顿时将尴尬都化解了过去。

宾客们起先也都一怔,反应了过来,纷纷附和点头称是,那孩子的母亲也终于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笑容,急忙抱起孩子,将他送到了徐夫人近前,抱着向她叩首贺寿。

徐夫人笑容满面,叫钟媪将那孩子抱过来坐到了自己的膝上,见他长的白白胖胖,刚才应该确实是被吓到了而已,十分喜爱,命外堂开宴,随后独目望向小乔,朝她微微点了点头。

虽然只是一个点头,但小乔却从徐夫人的目光中看出了一丝嘉许,这令她心里立刻感到安定了不少。

从见到魏劭祖母的第一眼起,小乔就觉得,这个只剩一目尚明的老太太,透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感觉。

倘若她对自己的态度和朱夫人或者魏劭差不多,也就没什么可说了。娶她,为的就是兖州的价值。

但徐夫人却不一样。

小乔当然也听说过徐夫人从前掌家的经历。毫无疑问,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女人。也正是因为如此,才令小乔对她做主让魏劭娶自己这个仇家女的举动更加感到费解了。

不过,她想不通也没关系,只要徐夫人对她好。

徐夫人对她,自然算好,尤其是在见识过魏劭和他妈的做派之后,这个老太太简直就像活菩萨下凡头上自带一圈圣光,小乔简直受宠若惊。

但那也只是限于长辈对于晚辈的一般正常态度而已,这点自知之明,小乔还是有的。

但就在刚才,事情仿佛有了一点新的变化。

因为她的灵光一动,化解了这个尴尬局面,小乔从徐夫人转头看向自己的那带了嘉许的一瞥里,看出徐夫人对自己,应该已经多出了点不一样的感觉。

说不高兴?

当然不可能了!

她非常的高兴。

说老实话,她到现在还没想好五年,十年后要怎么样。

照前世的轨迹,那个魏劭极有可能会对自己和乔家下狠手。

春娘之前劝她,让她婉转侍奉魏劭,说白了就是以色迷他,借此改变命运。

春娘对她倒是盲目自信,期待满满,但说实话,小乔对自己却没半点的信心。

她的美貌,或许可以勾住这世上大多数男人的心,偏偏这个魏劭,似乎属于免疫的那一小众。

他是真的恨自己,或者说,乔家人。

她没法想象要是自己在他跟前脱光了衣服全裸,他会以怎样恶毒的言辞来羞辱她。这种极有可能落得自取其辱下场的高难度活儿,哪怕明天就要掉脑袋,她在实施前也需要慎重考虑一番。既然一头暂时无门,也就只能先把重心放在徐夫人这头上了。

现在看起来,她的运气很是不错,连老天爷都在帮她。

小乔不由地喜欢上了在徐夫人怀里的这个小胖墩。

简直就是阿姨的小福星!

小胖墩从那个要他表演给大人看的台子上一被抱下来,就跟解了定身咒似的,立马精神了,睁着双圆溜溜的眼睛,东瞧瞧西看看,模样十分的可爱。寿堂里的妇人们纷纷靠拢,竞相夸奖,又争着轮抱。

“你也来抱抱。”徐夫人忽然对小乔笑道。

时人有在试儿后轮番抱孩子的风俗,尤其那些亟求子嗣的妇人,有沾喜生子之说。

余下妇人便都笑嘻嘻,纷纷扭头看向正在寿堂门口招呼宾客的魏劭。

他似乎也留意到了里头的动静,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两只眼睛时不时瞥小乔一眼。

小胖墩的母亲亲自抱了孩子,送到小乔手边。

小乔知道魏劭还在,瞥了眼门口,正好撞到他在看自己。

小乔脸上露出新妇该有的娇羞笑容,从妇人手中小心翼翼地接过小胖墩,抱稳后,逗弄了几下。

小胖墩很给她面子,咯咯地笑了起来。边上人便也都笑了。

“老夫人,明年这时候,老夫人就也能抱上重孙了!”

一个妇人笑嘻嘻地高声添喜。

小乔含羞不语地样子,将孩子还了回去。忍不住再次瞥了眼魏劭。

他神色仿佛透出些微微的僵硬,正好门外台阶下有人在叫,他顿了一顿,转身飞快地走了。

第27章 夜话

入夜,魏府灯火通明。

已经热闹了一个白天,徐夫人年纪大了,到了这时辰,难免乏,场合上的面露完,这会儿自己先回北屋歇了,女宾也已陆续散去,剩下都是男人的应酬了。

魏劭迎来送往,从早上起一直忙碌到了现在,将近戌时末了,晚饭也没顾得上吃,送走几位远客,步履匆匆回返,行至垂花门台阶下时,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唤了声“魏侯留步”,回头,认出似乎是随中山王使者而来的一个门下史,便停下了脚步。

那门下史到了魏劭面前,恭敬向他行礼,魏劭虚应,门下史奉承了几句,见魏劭似有些心不在焉,笑道:“魏侯想是不认得某了。某多年前曾效用于中山国苏家。玉楼夫人尚在闺阁时,某有幸曾见到过魏侯数面。不知魏侯可还有印象?”

魏劭微微一怔,盯了门下史一眼,顿了下,问:“何事?”

门下史看了下左右,见无人,靠近一步,从怀里取出一个以细缎封口的香袋,双手奉了上去,低声道:“魏侯有所不知,某此次随同使者来渔阳,既为老夫人贺寿,也是受人所托,代传鸿书。玉楼夫人得悉魏侯大婚之喜,深感欣慰,此次原本是要亲自来渔阳,既拜老夫人,也贺魏侯新婚之喜,无奈身在洛阳,俗务缠身不得开脱,知某来渔阳,便叫某代传此书,以为恭贺。”

魏劭望着门下史手中那只精致刺绣的紫色缎面香袋,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门下史见他没接,抬眼悄悄觑了一眼。

门前挂了两盏灯笼,正有夜风掠着灯笼,飘摇着一片红光。魏劭面庞也被映的笼上了一层蒙蒙的不定红光。

他仿佛在微微出神,目光幽暗,融入在周围昏阒的夜色里,有些看不清。

门下史将香袋轻轻放置于台阶侧,朝魏劭躬身,后退几步,匆匆转身要走时,听到魏劭声音忽然响了起来:“代我传话,劭谢过玉楼夫人的美意,余者就不必了。”

他的声音有些沉。说完,从台阶上那枚香袋旁跨过,大步离去。

……

魏劭送走最后一个来客,与同送客刚回来的魏俨碰了个头,将余下尾事交给家中管事,二人叙了几句话,道别后各自分开。

魏俨出魏府大门,从跟了自己多年的亲随张岚手中接过马鞭,翻身上马,回到居所,已是半夜。

白日忙碌,没吃什么填腹饱物,魏俨入浴房,换了身宽松衣裳出来,于窗下自斟自饮,半壶酒下去,眼前不觉又晃出了乔女的模样。

白日在寿堂里,她明丽无双,没想到不但貌美,竟还聪慧过人,令他有些诧异。晚间送徐夫人回北屋时,她也随伺在徐夫人身畔,当时廊下灯火不明,她亦远远立于一群妇人当中,他却仍旧一眼便看到了她,借着夜色迷离,目光始终难以挪开,只是乔女姿若神女般不可亵渎,从头到尾,始终并未朝他多看半眼。

魏俨渐渐腹热,身内仿佛被点起了一股无名之火,酒虽在前,却口干燥热,扭脸见边上侍奉的宠姬望着自己,目光绵绵多情,笑了一笑,推开酒樽,随手将她扯了过来坐于大腿之上,闭目低头下去,深深嗅了一口宠姬衣领后颈内散出的一股幽幽兰香,脑海里再次浮现初次在裱红铺遇她时背身对着自己时露出的一截玉颈,肌肤新嫩,甚至能看出耳上根根宛若新生儿般的细茸,浑身突然炽燥难当,再不可忍耐,从后一把扯开宠姬的前襟,重重揉捏着内里的丰满。

宠姬不知他今晚为何刚上来就这么凶悍,被他捏的生疼,又不敢反抗,只能装出呻吟之声,好讨他欢心。

魏俨神色紧绷,将衣衫已褪的宠姬一把放倒在桌边,撩起衣摆,忽然停了下来,慢慢抬起头。

窗前多了一个黑影,身材高大,魏俨一眼就认出了来人的轮廓。

他的目光立刻变得阴沉,刚才的欲,念瞬间消退,若有杀意涌了出来。

宠姬原本闭目等他宠幸,忽然见他停了下来,有些疑惑,睁开眼睛,见他似乎盯着窗外,好奇回头看了一眼,冷不防看到一个黑影立着,大吃一惊,尖叫了一声。

“出去。”

魏俨慢慢站直身体,淡淡道。

宠姬知道他是在和自己说话,手忙脚乱地拉回衣衫掩住前襟,低头匆匆小跑着出了屋。

窗外那个黑影翻窗而入,穿的是汉人衣裳,脱帽露出一张中年男子虬髯面孔,朝着魏俨当头敬拜下去,口中说道:“千骑长呼衍列前来敬问少主人,可无恙?”

魏俨冷冷道:“你来干什么?这里是渔阳,真当城中无人,我亦不会杀你?”

男子道:“日逐王想念少主人,仆奉命冒死前来回请少主人,侥幸避过哨岗,少主人若要杀仆,仆甘心受死。”

魏俨一字字地道:“这可是你自己找死。”话音未落,伴随着一声锵音,白光闪掠间,魏俨拔剑,剑尖笔直地刺入了男子的左胸。

剑一寸寸地进入血肉,很快,乌红的血从男子胸前的衣襟上涌了出来,慢慢渗开,滴溅到了地上。

男子脸色渐渐发白,单膝跪在地上,一双眼睛却笔直地望着魏俨,肩膀也不曾晃动一下。

“我再入一寸,你料你还能活?”魏俨目光森严。

“人迟早一死。死于少主人剑下,呼衍列无憾。”男子沉声说道。

呼衍姓氏是匈奴望族之一,以勇猛凶悍而著称,家族中人,多在王庭占据高位。

魏俨微微眯了眯眼睛,片刻后,慢慢拔出了剑,取了块帕,擦拭着剑尖污血,头也没抬,只冷冷道:“趁我没改主意前,立刻滚。往后不要再让我看到你。”

男子撕下自己一片衣襟,潦草捆住还在不断往外涌血的伤口,最后以手掌按住,从地上慢慢站了起来,望着魏俨道:“多谢少主人不杀之恩。仆今日冒死前来,并无别意,王爷知道今日是先王妃之母的大寿,特命仆前来代王爷贺寿,若少主人肯代为转达,黄金胥纰二十锭,赤绨、绿缯各二十匹,健马二十匹,都已备好,就在代郡城外。”

魏俨冷笑。

“他的意思,是想叫魏家人知我已知身世,从此疑心不容于我?”

“王爷并无此意。”呼衍列朝他躬身,“少主人若不肯转达,王爷也只能作罢。仆带来了一封王爷亲笔所书的手信,请少主人过目。”

呼衍列从衣襟里取出一卷羊皮,放在了桌角,后退几步。

“仆不敢再扰少主人清静,先行告退。”

呼衍列朝魏俨再次跪拜。

“少主人的体腔里,流着我们引弓之族的热血,王爷对少主人日思夜想,如今单于年迈,左贤王处处忌备王爷,王爷亟待少主人回去助力,且以少主人雄才,也当鹰击长空,真就甘心一辈子就这样屈事于人,不得展志?”

呼衍列忽然说道,起身如法从窗口翻身而出,身影迅速消失在了庭院深处的昏暗之中。

魏俨手中剑尖点地,盯着搁在桌角的那卷羊皮纸,站着出神了半晌。

……

魏劭往西屋方向行去。

从早一直忙碌到此刻,迎来送往,比在外行军还要费神几分。

已经很晚了,喧嚣热闹了一天的魏府,此刻终于在夜色中恢复了宁静。

魏劭行到那个岔道口,目光落向左手侧的西屋,远远看到尽头隐有灯笼光在闪烁,略微加快脚步时,忽然看到东屋姜媪还立在路边。

姜媪见他来了,急忙趋步上前,躬身道:“君侯事可毕了?夫人命我在此等候君侯,请君侯过去叙话。”

魏劭皱了皱眉,想了下,最后转身还是往东屋走去,入了内室,在门口看了一眼,见自己的母亲朱氏跪坐在榻上,边上几个仆妇相陪,郑姝不在。

“仲麟来了?”

朱氏还是白天见客的装扮,见魏劭来了,露出欢喜之色,急忙从榻上起身,下地亲自来接。

魏劭到了屋内,跪坐下去道:“母亲深夜还不休息,叫我何事?”

朱氏望着儿子,目光里露出一丝惆怅之色:“母亲想念儿子,这才将他叫来,不过是想见一面,像小时候那样说几句话罢了,儿子大了,却对母亲疏远起来。仲麟,倘若无事,我便不能唤你来吗?”

魏劭微微一怔,终于正眼看向朱氏。见她容貌虽与从前无大变化,但仔细看,发脚却已掺杂了几根白丝,眼尾鱼纹也爬了出来,不知不觉,比十年之前,还是老了过去。

他想到自己小时,比起长兄,母亲总是更偏袒自己,心慢慢地软了些下来。

他的神色终于温和了,说道:“是儿子不孝。母亲教训的是。往后儿子会时常来看母亲的。”

朱氏露出笑容,从手边捧起一套折叠好的中衣,说道:“这是我亲手给你缝的衣裳。照你从前留我这里的旧衣裳比的。你回去后试试,若哪里不合身,跟我说,我给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