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来过。”我不带任何情绪,简单的回答,然后开门下车。

韩晓耕没有再拉我,相信要说的她都说了。克莱斯勒在我身后发动,我抬头看五楼的窗子,还是黑的。我出神的望了一会儿,直到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到了很近的地方。转头去看,林晰拿着一个旅行袋静静的站在路灯的光晕里面。

59)

林晰看着我,昏暗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薄薄阴影,猜不透那阴影后面的东西。

“刚才车上的是谁?”他问我。

“一个旧同学,女的。”我回答,走上台阶去开门。

“怎么不上去坐?”

“人家不肯,说一会儿就要走的。”

我们一起进门上楼。他没告诉我他去哪里了,我也好像忘了问,心里想的只有起居室茶几上的那叠报纸,周君彦究竟出了什么事?进了家门,我丢下钥匙钱包就去翻报纸,从上个礼拜四开始的,也就是说林晰在我出差去的第二天就走了。我没说什么,只顾迅速的把每份报纸上的社会版和财经版翻了一遍,最后在星期一的财经新闻头条看到一则关于新元控股的消息:Violation of SOX, Chairman under Investigation,扫了一下主要说的是涉嫌瞒报15%的中国大陆房地产项目利润,用以超额发放董事酬金,Feds联邦调查局已经展开调查,董事会主席和有关高管面临起诉,最高可能获刑20年。之后几天的报纸上陆续有一些后续报道,诸如股价应声下跌,市值缩水超过5成之类。

我又仔细看了一遍,韩晓耕爸爸的名字和CFO等人都指名道姓的列在其中了,但确实没有周君彦的名字。他怎么纠缠在里面了,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我一定要知道。我心在胸口乱跳,开电脑的时候手都在抖了,在存档邮件里面找几年前他发给我的电邮,已经没有了。我深呼吸要自己平静下来,努力回想那个邮箱地址,他名字的首字,他的姓,生日。试着写了一个,然后在正文里写:见信立刻和我联系。发出去,一会儿工夫收到一个Delivery Failure Notice。改了一下地址,又试了一次,总算没有错误信息。我坐立不安的在电脑前面等,一会儿按一下刷新。

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林晰,卧室里没有亮灯也没声音,他好像已经睡了。转头看见他的旅行袋扔在沙发边上,我走过去,弯腰翻里面的东西,带着一股火气,机票、火车票或是高速公路收据,任何可以告诉我他前几天去了哪里的东西。不想却翻出来他的护照,最近一次出境纪录就是上周三晚上,同一页上入境处的章写着法国巴黎。

那天晚上我一直没有收到周君彦的回信,或许那根本就是个错误的电邮地址,也可能他早已经不用那个邮箱了。到凌晨的时候,我开始觉得很不舒服,头很晕,身上冷得要命,脸却热得烫手。我忍不住在沙发上躺下来,闭上眼睛,拉过搭在扶手上的毯子来盖,从头到脚裹的紧紧地,还是觉得冷,从骨头里透出来的冷。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模模糊糊觉得有人过来看我,一只手在我额头上搭了搭,把我抱到床上,埋在柔软的被子里,搂在温暖的怀抱里。但是,我还是听到自己说:好冷。身边的声音轻轻的回应:宝贝,我怎么做才能温暖你啊?

楼上TX们,你们这样给我这个说故事的人好大的压力,我会让他们幸福的,但是总得让我再波折波折吧。

60)

星期六的早晨我醒的很早,微微有点发烧,扁桃体肿了,咽口水也很痛。林晰已经起来了,给我量热度,拿来药片和水。外面是个阴天,亚麻窗帘滤过的光线让房间半明半暗。他问我要不要去看医生,我说不要。又躺在床上闭了一会儿眼睛,感觉恢复一点精神之后,爬起来去开电脑,依旧没有回信。我发了一会儿呆,去浴室刷牙洗脸。林晰在外间说他出去买早餐和感冒药。我“噢“了一声,他关门走了。回到起居室,看见电脑旁边放着一张纸片,周君彦的名片。在上海的时候,他给林晰的那一张。

我怔怔的看了一会儿,然后拿起电话拨了上面的号码,手机座机都没有人接听,电话那头仿佛没有尽头的“嘟嘟”声空洞的在响。过了一会儿林晰回来了,新烤的面包和咖啡的香味在房间里弥漫开来。我们像平常一样靠着厨房的橱柜吃早饭,看着窗外的街景,窗下不时有几个行人经过,马路对面一个小花园里种着豆梨和鹅掌秋,间或有几棵银杏已是满树新绿。

林晰打破沉默:“我前几天在巴黎。”目光盯着窗外的什么东西,不看我。

我觉得喉咙堵上了,咽不下面包,也说不出话。

“我会搬去巴黎。”他继续说下去,“这里房租付到8月底,你找到地方搬之前还可以住。”

终于,我心里说,终于他不爱我了。我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这个念头又究竟代表了什么。或许我从一开始就一直在试探那条底线,像一个不知好歹的淘气的孩子。今天,终于,站在那条线上了。我觉得自己活该,也有点火气。“是朱子悦还是她女儿?”我问他,存心挑衅,想让他解释,发火,甚至打我,于是我就可以哭,求他留下,不要离开我,而他还是会像从前一样心软,心疼我,抱我吻我。

和我想象的不一样,他没有生气,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轻轻笑了一声,说:“我今天就走,留下的东西过几天运输公司会来打包,有什么你想要的你拿走,车子麻烦你处置…”他一样一样的交代,然后说:“如果今天热度不退,记得去医院,不要开车去,我跟管理员打过招呼了,他会帮你叫车。”

我知道再不留他就来不及了,或者已经来不及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挽留。我扑到他身上,两只胳膊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脸颊贴在他的脸颊上,眼泪顺着他的脖子滑下来,浸湿他的衣领。他没有抱我,过了好久,在我耳边轻轻的说:“他知道那件事吗?那次你差点死了。”我摇头。

“答应我不要告诉他好吗?”他说,离开前最后的话。

我抬起头来看着他,点头,他躲着我的眼睛。掰开我的胳膊,走出去。三十分钟之后,他走了。直到听见房门关上的声音,我才从厨房出来,起居室里那个旅行袋他带走了,另外拿走几件衣服,和他的两台照相机。

61)

热度还是不退,赌气或是苦肉计,我一直没去看医生。蒙头睡了很久,希望醒过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好了,至于怎么个好法,我也不知道。真的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全黑,我在黑暗里伸手摸到床头灯的开关,打开,一小团橙色的光亮起来,照的房间里又空又安静。开灯的那只手上还带着林晰求婚的戒指。

7年来挥之不去的另一个人的影子、停不掉的避孕药、总是无限接近又永远到不了的婚期,昨晚的克莱斯勒、我睡在沙发上,名片…我就像一个着了魔的没心肝的人,他不要我了。可能昨晚之前他还下不了决心,他去巴黎见另一个女人,但还是算好时差,每天给我打电话,赶在我回来之前回家,假装自己一直呆在纽约家里。他去巴黎,去见另一个女人,我反反复复的想,管她是谁,她给了他什么样的安慰,她是不是100%的爱他,是不是没有任何爱情之外的东西让他们在一起…我没有一点力气,躺在床上乱想,直到又想到昨晚发出去的那封邮件。

于是,我这个着了魔的没心肝的人又去打电话、查收邮件,而世界上某个角落里,另一个着了魔的没心肝的人仍旧毫无音信。我手里拿着周君彦的名片折来折去,突然想到Huderson,他很久之前就问过我知不知道SOX,他很可能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周君彦也很可能和他还有联系。此人的名片在我的名片夹里和一群会计主任财务经理混在一起。我翻出来,打过去,一点没有犹豫。

嘟嘟声过后,电话接起来:“你好?”

“你知道周君彦在哪里吗?”我张嘴第一句话就问。

“你是谁?”

“我是他的朋友,我跟你也见过几次。我是程雯瑾。”我一连串的解释。

“是你啊。”他一定又那样笑了,然后说,“你好吗?你听上去很糟糕。”

“你知道周君彦在哪里吗?”我没答他,固执的重复,“如果你知道,请一定告诉我。”

他的声音不带笑容了,问我:“打这个电话就找得到你吗?”

我回答是,刚说完他就挂断了电话。

几分钟之后,电话响了,没有显示号码。我接起来,电话那头说道:“是我。”

熟悉的声音让我的眼睛一下子湿了,“你在哪里啊?”我哭起来,好像一瞬间回到从前,我在Berkshire的寄宿学校里面一心一意的等他来到。

“你不要哭,”他说,自己的声音里却也带着点哭腔,“我没事,我很好。”

“到底怎么回事啊?”

“我会跟你解释的。你半个小时之后收一下邮件。”说完就挂了。

半个小时之后,一封新邮件在收件箱里跳出来,正文只有几句话:我跟那件事无关,来找我,我等着你。附件是一张电子机票,目的地迈阿密,航班就在两个小时之后起飞。

62)

我几乎什么也没有带,只拿了一个装了驾照钱包电话的小包,想了想,然后把护照也放进去。走到底楼门厅的时候,管理员叫住我,问是不是去医院,他帮我叫车。我心里狠狠地痛了一下,但还是回答说不用。没有去车库拿车,出门一路跑到相邻的大马路上去叫出租,一副准备亡命天涯的样子。

到机场的时候已经是Last call,航空公司的地勤招呼我走快速通道林登机牌,所有事情都快的不容我考虑。机票没有仔细看,只知道登机牌上的位子很前面,上了飞机才发觉这次3个多钟头的飞行居然坐的是头等舱。相邻的座位都没有人坐,空乘一转眼消失在蓝色门帘后面,搭乘的仿佛是一次鬼魅的航班。机舱里不知道为什么很冷,可能是还在发烧的缘故,我身上只有睡觉穿的短袖汗衫和一条薄薄的运动长裤。我把座位上的毯子裹在身上,又另外要了一条厚一些的绒毯,盖在身上。一个有些年纪的空姐过来说我脸色很不好,问我还要什么。我就要了一片感冒药。药吃下去,飞机已经开始滑行,我眼皮又酸又重,后背和大腿骨隐隐的疼,很快药效上来,我睡得昏昏沉沉。

做了一程的乱梦,梦里天空像蓝眼睛孩子的虹膜那样湛蓝,林晰的脸离我那么近,用温柔声音说:乖乖的,等我回来带给你一束玫瑰。我很乖的点头,看着他在草地中间一条灰色的路上越走越远。又听见远处有人在叫我,我看过去,是周君彦站在一个伸向海面的的崖角上,他看见我回头就纵身跳下去,一个漂亮的姿势钻进浓郁的蓝绿色海水里。潜泳很远的距离才露出水面,向我挥手,要我跟他去。我想要去脚却重的迈不开步子。林晰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就在我身后,凑近我的耳朵说,去吧,如果你爱他。话还没说完,他好像被一只手拉走了,声音越来越远,一个女人美丽的头发在他肩上飘来飘去。

我伸出手去拉他,碰到的却是空姐的制服袖子,她叫醒我,告诉我飞机就要降落了。

63)

飞机上总是干得像沙漠。加上目的地是大雨中热带海滨,走出机舱的时候,湿热的空气显得出乎意料的沉重。时间已经挺晚了,机场里人很零落,我搭自动扶梯下到底层,很远就看见周君彦大大方方的站在国内到达处,衬衣带着微妙的浅蓝色,藏蓝色裤子,脚上一双loafer,像是刚刚从某本boating杂志的封面上走下来的,偶尔抬头看一眼大屏幕。我立刻意识到自己原来亡命天涯的念头有多蠢,有一瞬几乎想退回去,可惜那时没有体力逆着往下的自动扶梯飞奔而上,而且飞机也不可以像出租车一样说回去就回去,最早一班往纽约的航班也要等到明天早晨。

他抬头看见我,朝这边招手。我吐了一口气,走过去。机场的玻璃墙外面是黑色和沉沉的雨幕,从空中看下来,这里看上去一定就像是一只发光的水母。他伸出一只手搂住我的肩膀,在右边额角的头发上吻了一下。他没有问我脸色怎么那么差,没有问我为什么冷的发抖,好像早已经知道,都是因为他。他引我到门口上了一辆黑色轿车,示意司机开车。车里有点冷,我坐下来就打了个冷战,他关掉空调,车窗上很快结起一层薄薄的水汽,好像装着冰冻黑莓饮料的玻璃杯壁,看不清窗外的景色,每隔一会儿苍白的路灯光照进来,然后很快又陷入黑暗里。在一个比较长的黑暗的间歇,他在我嘴上吻了一下,然后越吻越深。“我好像等了好久,没有看见你,以为你不会来了。”他轻声道。我的嘴一定是烫的,因为他的感觉有点冷。

不知道多久之后,车子似乎折进一处屋檐下,听不见雨点落在车顶篷上的声音了。我跟他下车,他打开面前黑沉沉的玻璃房子的玻璃门。他低声跟司机说话,我径自进去,一言不发累得要命,在黑暗里一扇一扇的去开眼前看到的每一道门。身后关门的声音,他跟进来,点亮了一盏落地灯,幽暗的橘色灯光亮起来。然后走过来替我打开一扇门,门的那边终于是间卧室,我在床上躺下来,拉过床单裹在身上,细密光滑的织物一点不暖和,但躺下来让我多少舒服了一点。床陷下去一点,我知道是他过来坐在我背后的床沿上。

“没什么要问我的?”他说。

我闭着眼睛摇头,说:“我就想过来看看你。你看起来过得挺好的。”几秒难堪的沉默之后,又补充:“你别想太多。”

他轻轻的笑,伸出一只手用手指梳着我的头发,然后放在我肩膀上,很久很久,我几乎睡着了。直到听见门铃声,低低的说话的声音,床边一盏台灯亮起来,我才睁开眼睛,“医生来了。”周君彦俯身在我耳边上说。医生量了体温,问了我几个问题,接触过什么、对什么药物过敏,诊断是流感,给我打了一针。

64)

我很快就睡着了,都不记得听到过医生离开的声音。再醒来的时候,热度已经褪了,房间的落地窗遮着琥珀色的窗帘,缝隙里没有一点光线透进来,天还没亮。我睁开眼睛看见周君彦坐在床边的扶手椅里看我。

他问:“醒了?觉得好一点没有?”

我点点头,问他“这里是哪儿啊?”

“Huderson在迈阿密的一间Resort,这是其中一座别墅。”

“你们在搞什么?”我坐起来,看着他问。

“没什么,你别担心,我不是在躲警察。”

“躲韩晓耕?”

他冷笑了一声,“她上个世纪就开始用PI了。”

“她找到我了,迟早找得到这里。她爸爸的事是你检举的?”

他点头。

“你从一开始就想好这么做了对不对?”我问他。

他看了我一会儿,点点头。

“为什么呀?”我的眼泪涌出来,这个问题背后包含了太多的不同的命运,我的,他的,一群人中的一个在某个时刻决定选择一条岔路,他身边的人也身不由己的走上歧途。

他走过来坐在床上抱住我,我推他,他抱得更紧。终于我也搂住他的脖子,趴在他身上大哭。“我回去找你的时候,你就决定了?”我问他。

他摇头,苦笑说:“那个时候还不知道,以为自己跟韩晓耕都很倒霉,其他人都要瞒着,只有她可以说说话,律师也是她家帮忙请的。我爸爸判刑之后才知道,那个律师进去跟他讲,你放心,你儿子老婆老韩会照顾。他反应还蛮快,马上就明白了。什么都说了,就是把韩晓耕她爸绕开了,还觉得自己为我做了什么大好事。”他断断续续的说,让我发觉有的时候他还是像个生气的孩子。

我很想说,你以为自己是谁,这事凭什么由你来做。他却突然停住了,“其实我在这里不是躲韩晓耕,她不能拿我怎么样。”他捧起我的脸,看着我说: “我是想让你看看加勒比海的日出。”

我的心被一个热热的拳头猛的撞了一下,有一下忘记了跳动。他在我嘴上亲了一下,避开我的目光,轻声说:“你叫我别多想,我想得太多了。”

还没有从这停跳的一瞬间恢复过来,我们就开始拥抱亲吻,他的嘴分开我的嘴,吮吸我的嘴唇和舌头,慢慢的吻下去,一直到锁骨,然后动手脱掉我的衣服。我也去解开他衬衣的扣子,一颗两颗,他没有耐心等,伸手去拉,把剩下的扣子扯掉了。把他赤裸的身体贴在我的身上。不停在我耳边的叫我的名字,手抚摸着我的身体。两个人都不再是多年前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一切都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直到他俯身去吻我的小腹,然后摸着我肚子上的伤疤问我:“这是什么?”

65)

“他知道那件事吗?那次你差点死了…答应我不要告诉他好吗?”林晰说,离开前最后的话。

我整个人一下子僵了。脑子里一个声音在讲:他知道什么?他什么都不知道!你知道他吗?你什么都不知道!分明就是我自己的声音。我身上的这个人,完全陌生的身体,把我引到这里来的不过是一段回忆而已。“没什么,几年前开的盲肠炎。”我回答,推开他,开始穿衣服。

他过来问我怎么了。我说我不舒服,我要睡觉。背对着他把床单裹在身上。

过了很久,他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下,伸出一只手在我肩膀上捏了捏,拿了自己的衣服走出去,关上房门。

我一直睡不着,钟走到4点钟的时候,我拉开一点窗帘,落地窗外面无遮无拦,就是一个棕色赤松木板镶拼起来的宽敞的平台,伸向黑沉沉的没有边际的海面。看海上的日出,这是一间最合适不过的房间,只不过时间不对,整个晚上雨一直下个不停。我坐在床边的地上看了很久,微微的晨光里面无边的灰色雨幕,直到心里好像都空了,回到床上去渐渐入睡。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而且放晴了。我坐起来,喉咙又干又痛,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水,我拿起来喝了大半。走到窗边去拉窗帘,眩目的阳光让我睁不开眼睛。周君彦光着上身站在平台边上,挥着球杆,把一个又一个小小的白的耀目的高尔夫球打进很远的海里。我出神的看了一会儿,推开移门走出去,外面的浓郁的湿漉漉的热气瞬间围上来。

“今天2005年5月29号星期天吗?”我问他。

他笑着说是,“不过就快是中午了。”从旁边一张木折椅上拿起一件白色的马球衫穿上。

“我想今天就回去。”我说,“我什么都没带,明天还要上班。”

他先点头,转过头去,看着海面,过了一会儿说:“多留一天好不好?

“我什么都没带,明天还要上班。”我重复。

“多留一天好不好?”他也重复。

我说不行。“对不起,我真的就是来看看你好不好。”

“你真的爱那个人对不对?”他问我。

我点头。

“晚上我送你走。”他最后说。

他带我去买衣服,连衣裙、睡衣、内衣一件件的亲自选过,不许我自己付帐。回来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我洗澡换衣服。他的盥洗台上依旧摆着一瓶Arpege。我从浴室出来,order in的午餐已经在露台上摆好了。下午带我去看海边船坞里的一艘通体白色的游艇,Fairline Phantom, 50英尺长,至少200W美元,船身上印着一个朱红色小篆的“瑾”字。看起来他真的想了挺多的。

晚上,依旧是那辆黑色的轿车送我去机场,领登机牌的时候才知道他跟我一起走。我惊讶的看他。

“A little desperate?”他自嘲地说。

66)

飞机上多少有点尴尬,我想闭上眼睛睡觉,结果睡不着,只好一直别过脸,看着舷窗外面夜色中的云层。周君彦一路都在看一本机场买的财经杂志。3个多小时之后,夜幕中繁星似的灯光勾画出熟悉的海岸线,飞机在纽约上空缓缓下降。

出了机场,周君彦要送我,我说不用,径自跳上最近的一辆Taxi,报出家里的地址。然后开始打电话,林晰的手机始终是关机状态,家里的电话没有人接听。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不相信他真的能一走了之。他只带走了刚够一周换洗的衣服,可能用不了一周时间,我就可以让他再回到我身边。到那时候,就像小时候一个新学期开始,书和文具都是新的,心情也不会有一丝皱纹,可以把漫长的假期之前发生的坏事情统统忘记。

出租车拐进我们住的那条街,很远就看见那个属于我们的窗口里似乎有一点光亮。直到车子驶近了,才发现是对面房子的灯光投射在玻璃的反光。在那之前,我在心里想了一百遍,每一遍想象中,那扇窗里都有温暖的灯光亮起。我在大楼门口下车,又抬头看了一次,仍旧是黑的。那时差不多是晚上9点半,大多数的窗口都亮着灯,各种颜色质地不同的窗帘后面,偶尔有人影闪过,只除了我们的窗口。出租车在身后开走了,我在楼下站了一会儿,才磨磨蹭蹭的上楼。走廊里的镜子映出我的影子,身上穿着在迈阿密买的新裙子和风衣,周君彦选的,不太象我的风格,整个人看起来有点陌生,有一瞬我甚至没有认出自己,以为是一个素未谋面的新邻居。然后忍不住地惊讶,不知不觉,自己已经成了一个大人,不管潜意识里怎么想,至少看起来完全是那么回事儿。

走到家门口,拿出钥匙来开门的时候,仍然在心里念咒,“他回来了,他在家里。” “他回来了,他在家里。”但钥匙转动的声音很空洞,门后面是黑暗的房间,窗帘没有拉,一点月光和路灯的光线照进来,淡淡的光斑横在地板上。我关门,打开灯,发现房间里不同了,有些东西不在原处。“他真的回来过。”我出声的自言自语。玄关放钥匙和零钱的镍质圆盘上面放着一束牛皮纸包裹的白玫瑰,因为很久没有水分,已经完全枯萎了。旁边是一个大信封和孤零零一把钥匙。

钥匙就是林晰的,大门的钥匙。信封里装的是公寓的租约和一些杂七杂八的文件,除了他的几个签名,没有只言片语。房间里他的东西几乎全部拿走,衣橱里空出一半。“这样真的很酷。”我又轻轻的说了一句,很奇怪并没有觉得太伤心。林晰似乎第一次做了一件事,合乎我对他最初的想象,甩掉一个让他不开心的女人,甩的干干脆脆。那天夜里,我的脑筋似乎转的特别的慢,神经也很麻木。我花了很长时间站在卧室的穿衣镜前面慢慢的脱衣服,然后去浴室刷牙洗澡,直到自己在淋浴龙头温暖的水幕下面放声哭泣。

67)

我可以算是一个特别要面子的人。擦干眼泪之后,开始一个接一个的打电话,给所有我知道的,认识林晰的人。电话接通了,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勉勉强强寒暄一番,问人家最近忙什么,晚饭吃的啥?对方心里纳闷,跟这个不太爱理人的丫头一向没什么交情,今天半夜三更的打电话来做啥?绕了半天,才把盘亘很久的问题说出口:“林晰这两天有没有跟你联系?”得到的大多是些没价值的回答。

Dickson大叔在夜店喧闹的音乐声中接起电话,然后躲到厕所间告诉我,林晰有跟他说过要离开美国,就是昨天或者今天的事,记不清了。“你们不是一起走?”他诧异的问,声音里隐约有一丝笑意,好像在说,此人果然本性难改,只是赔上5年多时间,玩的似乎有点大。

Laura遵循严格的作息时间,11点之后手机必定关机,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打通她的电话。她没像我料想的那样幸灾乐祸,只是很简单的说,林晰打电话来跟她告别过,没有见到人,她以为他就是暂时离开美国,也不知道他是一个人走。

没有人知道他确切的去处,他只跟我说过要去巴黎。而我第一次发觉,我其实没有自己朋友。多年以来,我就这样寄生在林晰的生活上面。我从来没有学会忍受,只知道和所有看不顺眼的人和事划清界限。虽然我在工作,挣钱足够养活自己,但我还是无可救药的依赖他维持起一个成年人的生活,有工作有公寓有朋友圈。看起来跟身边的同龄人没有两样,实质上却一点也不真实,我从来不用为柴米油盐担心,会想也不想的随便跟一个朋友闹翻,之后毫无悔意,就像一个社交能力不及格的幼儿园小班生。只因为我有林晰。

最后,我拨通妈妈的电话,这个总算不用装模做样的寒暄,上来就问她,知不知道朱子悦的联系方式?

她愣了一下,说:“有一段时间没有看见她了,好像不在巴黎。”然后笑着说,“这个你不应该来问我,你身边就有个人肯定知道。”一阵难堪的沉默之后,又开口说,“噢,我懂了。”我头一遭感觉到有这样一个母亲的好处,她似乎很懂得,甚至信仰爱情的飘忽不定分分合合,她不会罗嗦,也不会替我伤心,到头来反而需要我去安慰她。她任由我哭泣,然后说:“来巴黎吧,不管他在不在这里,换个地方总会好受一点。”

我还是哭,说让我想一下让我想一下。

妈妈说:“好的,不管怎么样,你知道的,我总是在这里。”

星期一的早晨,我去上班,像失恋的人通常的症状一样,没有胃口吃任何东西。上午开一个项目的Kick off meeting,照例有人买好咖啡放在会议室的桌上。我下意识的那起来喝,直到喝完一杯,疼痛从胃部慢慢的扩散开来,浸透整个身体。下午开始在电脑上写东西,打了两行,又一个一个字的delete掉。3点钟的时候,实在撑不住了,请病假回去睡觉。到家没有脱衣服,就趴在床上,胃痛得睡不着,但就一直这样趴着。快到傍晚的时候,手机响起来,是周君彦,问我感冒好了没有?

我听见自己嘴巴里发出一些毫无意义的音。他问我怎么了?声音很着急。我好不容易集中精神,回答他我没事,就是胃痛在家睡觉还没醒。他又说了些什么,我听见了但没明白意思,随便“噢”了几声,挂断了电话。

2008-11-11 14:03:01(第114楼)

[原创]这是一支别离的歌 -Ne York to Paris-全文完

68)

天快黑了,房间里的光线慢慢暗下来。门铃响了,我头也没抬,随手抓过床头的闹钟朝声音传过来的方向扔过去,橡胶质地的钟在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然后落到地上。外面的门铃还在响,丝毫没有放弃的意思。我深呼吸一次,起来出去开门,门外面站的是周君彦。

“怎么胃痛了?”他问我,走进来,关上门。

“没吃早饭没吃中饭。”我回答,没看他,走回卧室去继续趴着。隐约听见他走到厨房去开冰箱的门,发觉除了过期食品什么也没有。我闭着眼睛嘲笑他,他走过来,拖我起来,说要带我去吃饭。

我说我不要,我就想睡一会儿。他不放手,我又踢又打,他先是抓住我两只胳膊,然后紧紧地抱住我。我脸埋在他胸前哭起来,闷声闷气的喊:“林晰不要我了,都是你不好,他不要我了。”

“你还有我。”他抱着我说,声音很轻,也很坚决。

天完全黑下来之后,我打起精神来跟他出去吃饭。眼睛又红又肿,大晚上的戴了一副墨镜。下楼到门厅,管理员向我们点头致意,替我们打开底楼的总门。门口停着一辆大块头的轿车,透过墨镜深灰色的镜片看出去,黑色的车身和夜色几乎融在了一起,居然也是一辆克莱斯勒。司机过来开门,我有点茫然的跟周君彦上车。他轻声跟司机说了一个饭馆的名字。车子发动了,他转过身来,握着我的手,看着我。

“你怎么知道我住的地方?”我问他,突然觉得自己很清醒了。“我没有告诉过你。”

他怔住了,没有回答。

“你来过这里是不是?”我继续问,声音很冷,“5月17日晚上。就是乘这辆车来的对不对?我不在,你跟林晰讲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