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的一个短暂停顿下,陈烁终于开口。
他说:“我妈妈。”
余田田竖起了耳朵。
“我妈妈就是在手术台上大出血,没能下手术台就去世了。”
那是陈烁十七岁的时候,父母经历了很多年的大吵小吵,终于在那个初春,母亲因为又一场争吵的爆发,哭着冲出了门。
陈烁和陈熹躲在书房里没出来,正处于叛逆期的陈烁戴着耳机,而陈熹抱着腿坐在地上,心情沉重地听着门外传来的争执。
母亲夺门而去的动静传入陈熹耳里时,她着急地爬了起来,一把扯下陈烁的耳机:“哥,妈妈走了!”
陈烁只说了这么多。
他忽然间止住了话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手里的烟,沉默地看向了远方。
余田田想问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他妈妈为什么会去世。
可是陈烁转过头来望着她,只一眼,她就一个字也问不出口了。
他的眼睛像是一片沉寂的大海,没有任何风吹草动。
因为更多的情绪都被淹没在了海底。
这个男人的悲伤是隐忍而无声的。
她只能动了动嘴唇,最终嗫嚅着说出一句:“没事的,一切都过去了。”
可是就连这句话也不过是苍白无力的劝慰。
她猜他的母亲出了车祸,又或者发生了其他意外,也许那就是他从不提父母的原因——为母亲的去世而悲痛,为父亲是导火索而心生怨恨。
可是陈璐瑶呢?
陈璐瑶又是怎么回事?
余田田不敢问。
陈烁踩灭了烟头,对她说:“走吧,送你回家。”
余田田跟在他身后,看见他高而清瘦的背影,无端想起了他送她回家的某个夜里。当她从单元门里往外看时,只看见他形单影只地坐在车里抬头向远方看的样子。
繁星满天,树荫下人影成双。
但只有他。
只有他孤零零地待在那里,好像融不进这片夜色温柔。
她忽然间忍不住小跑两步,与他并肩而行。
地上忽然多出来她的影子。
她低头看,看见了身侧那只垂在白大褂旁边的手,修长干净,手指纤长。
忽然忍不住想要握一握。
她动了动手指,却最终也不敢有所动作。
她只能笨拙地从背包里掏出了她那毛茸茸的小熊手套,塞进了那只手里,说:“天台冷,你站了那么久,把这个戴上吧。”
陈烁沉默地抬起手臂,把那两只小小的手套凑到眼前看了看,又拎起其中一只与自己的右手比对了一下。
手套小得离谱,而他的手指超出手套长度的三分之一。
余田田羞红了脸,赶紧尴尬地伸手想要拿回来。
陈烁却将那双手套忽的放进了白大褂的口袋里。
余田田:“?”
他淡定地说:“送出手的礼物,断然没有重新拿回去的道理。”
“可你又用不着……”
“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用不着?”
他一耍无赖,余田田就忍不住呛声:“那你说你用它来干什么?”
“睹物思人。”
四个字,他说得铿锵有力,理直气壮。
余田田呆住。
一秒,两秒,电梯里忽然安静下来。
直到陈烁忽然间伸手戳了戳余田田的脑门儿,“笨蛋,逗逗你也不行,看你这表情活像吞了屎似的。”
余田田终于回过神来,愤怒地超他后脑勺重重地砸了一下,“神经病!”
电梯门开了,她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陈烁在后面大喊:“喂,余田田!你跑什么跑啊?还坐不坐顺风车啦?”
余田田一边跑一边恶狠狠地骂:“坐坐坐,坐你个鬼啊!混账东西!无脑患者……”
骂着骂着,她忽然又泄气了。
回想起刚才那个瞬间,当他说出睹物思人的时候,她的心跳忽然间停滞了片刻,然后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听到他说是逗她的时候,一颗心又忽然间沉入谷底。
她悲伤地捂着心脏。
完了完了,她这是怎么了……
陈烁眼睁睁地看着余田田跑掉以后,这才记起自己的白大褂还没换,还得重回二楼换衣服。
他踏回外科人去楼空的走廊,头顶的白炽灯一盏一盏应声而亮。
这里冷冷清清的,充满了消毒水的味道。
他站在办公室门口,看着已经熄灭很久的那盏手术指示灯,沉默了很久。
当年母亲去世以后,不到半年时间,父亲就另娶新欢。
于是陈烁终于隐隐约约从他们前几年里的不断争吵中拼凑出了事情的轮廓。
父亲出轨在前,母亲去世在后。
他记起了母亲在手术台上时,他是如何守在那盏红灯外面苦苦煎熬的。
坐在长椅上等待的那一刻,明白母亲有可能会从此离开他的那一刻,他真的无比后悔。
后悔这几年来厌倦了貌合神离的父母,所以屡屡离家出走。
后悔母亲想要与他谈心时,他总是极端不配合,以不耐烦的态度打断她的唠叨。
后悔没能拦住母亲,没能拦住追出门去的陈熹。
那一年,十七岁的少年一脸惶恐地坐在手术室外,不断祈祷老天能够仁慈一些,放过他最亲最爱的人。
然而生老病死真的是人之常情。
谁也逃不过命运的安排。
他一个人等来了最沉重的打击。
而那一天,直到母亲停止呼吸那一刻,父亲也仍然因为堵车而没能赶到医院。
外科的走廊上,陈烁慢慢地抬起手来揉了揉眼睛。
他走进办公室,换好大衣,低头时看见了白大褂上那只鼓鼓囊囊的口袋,两只小熊安然地坐在其中,傻乎乎地对他笑着。
他将它们拿了出来,紧紧地拽在了手心。
那个无忧无虑的傻女人。
他的呼吸有些沉重。
也只有想到那个无忧无虑的傻女人,他才觉得自己也跟着无忧无虑起来,终于再也没有那么多的烦心事。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早上余田田来上班的时候,听说张佳慧辞职了。
护士们聚在走廊上,窃窃私语着她离职的原因。
虽然医院还没给个正式说明,但经过了昨天的全院大会和余田田上台发言,答案已经浮出水面。
小白噘着嘴数落余田田:“还说是好朋友,出这么大事情,受这么大委屈,居然一声不吭地憋在心里。”
余田田笑而不语。
“护士长脾气那么大,而且明知护士不能抹指甲油,还明知故犯。”有人开始吐槽,“就算不是因为小鱼,被开除也是迟早的事。”
“是啊,上班也要求穿着端庄得体,她却总是打扮得花枝招展,连最基本的护士准则都做不到。”
余田田没有参与这种对话,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扇紧闭的门,直到张佳慧忽然推开了它,抱着一箱杂物走了出来。
她还是化着精致的妆容,一脸冷淡地与众人擦肩而过,经过余田田的时候,她狠狠地剜了余田田一眼。
小白嘀咕说:“明明是自己做错了事,还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
张佳慧听见了,脚步一顿,转过身来冷冷地说:“有本事就光明正大说出来,背后偷偷摸摸嚼舌根算什么?”
小白不说话了。
余田田笑了笑,说:“是啊,光明正大比赛不好吗?背后偷偷摸摸搞小动作算什么?我还以为护士长你不知道这个道理呢!”
张佳慧的脸色刷的一下白了。
有人也跟着搭腔:“咦,不是辞职了吗?小鱼你怎么还叫人家护士长呢?”
“就是,以后她可不是什么护士长了,不过架不住人家老公是什么上市公司的总经理,人家以后还可以叫经理夫人啊!”
一片嘻嘻哈哈的声音。
张佳慧得罪的人不少,往日她还站在大家头上,大家也敢怒不敢言,如今终于能一逞口舌之快。
张佳慧冷笑一声:“行了,你们落井下石的时候最好别把心放得太宽,别以为我是恶人,余田田就是什么好人!嘴上一套,背地一套,为了扳倒我,连美人计都使出来了,把全医院公认了难相处的陈医生也给追到了手。我劝你们,小心驶得万年船,别今天笑话我,明天落得个跟我一样的下场!”
她这话一出口,嘻嘻哈哈的声音就小了下去。
不少人惊讶地把目光转向了余田田。
却不料走廊尽头的电梯门口忽然传来一个闲闲的声音:“陈医生?哪个陈医生?该不是说的我吧?”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又转移了。
就连张佳慧也猛地回过头去,看着电梯门口姿态闲适的男人。
陈烁有些无奈地叹口气,“我不过就是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怎么这就传起我的绯闻来了?”
他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张佳慧,微微一笑,“护士长,东西重吧?”
张佳慧脸色难看地望着他,咬牙说:“走开!我才不需要你假惺惺地来帮我!”
“谁说要帮你了?”陈烁眨眨眼,笑得人畜无害,“我就想说,东西这么重,赶紧该干嘛干嘛,站在这儿手不累啊?你看你妆画得那么浓,就算你手不累,我看着眼睛也累了。”
张佳慧怒气冲冲地想反驳,可是走廊上站着的一群人无一不是在看她笑话,她再继续说下去也是自讨没趣。
抱着那箱东西,她气势汹汹地走进了电梯。
陈烁转过头来看向人群,余田田站在其中,看他的时候嘴角翘得厉害,眼神也亮晶晶的。
他也忍不住勾了勾唇角,本来有事想跟她说的,但是人太多,也不太方便。
所以转身踏进另一台电梯的时候,他掏出手机发了一条短信。
“此等大恩,你自己算算多少只柠檬烤鸡小腿才报得了?”
余田田看到信息的时候,笑嘻嘻地回了一句:“陈医生,鸡小腿我请不起,要不你把我当成鸡小腿,我做牛做马报答你的大恩大德?”
几分钟后,手机亮了。
那个男人傲娇地回复她:“鸡小腿?看看你那水桶腰,你就算不是人,也绝对不是鸡小腿。”
下一条短信很快又到了。
“分明是猪大腿。”
余田田怒摔手机。
***
工作的事情解决了,可余田田又有了新的烦恼。
张佳慧走后,她再也没有什么理由去二楼找陈烁,不知道是不是这段时间以来被他毒舌了太多次,导致她有了受虐倾向,一天不被荼毒就浑身不舒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