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有什么好犹豫的?这么好的机会,如果不对武陵王动手,我们王家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出头?”

王敬之一向疏狂懒散的神情被肃然取代,半晌,只是笑了一声:“只怕没这么简单,别忘了还有丞相在,他什么动作都没有,我们又岂敢轻举妄动。若不小心走错了棋,只怕会被他连同武陵王一起端掉吧。”

王慕嗤之以鼻:“丞相好男风举世皆知,他对武陵王垂涎久矣,自然不会落井下石,你何必忌惮他?”

王敬之摇摇头:“丞相此人,最好还是不要只看表面啊。”

不只是他,其他世家也因为谢殊没有表态而按兵不动,全都处于观望状态。

大司马府像是成了密闭的铁桶,下人们不知出了何事,一片愁云惨淡。襄夫人气得砸了不少东西,直骂那乳母吃里扒外。

卫适之拢着袍子坐在厅中,眉头紧蹙:“不该啊,这么多年的老人了,怎么会陷害屹之呢,多半还是有人怂恿。屹之还是该想法子见一见她,说不定能知道什么消息。”

卫屹之背对他站在门边:“一下朝我就安排下去了,乳母已经自尽了。”

卫适之眉头皱得更紧:“那…要不要去请丞相帮忙?你们不是关系很好的么?”

卫屹之摇了摇头,这种时候他是大司马,她是丞相,没有什么私交可讲。

襄夫人怔忪着坐下,看着卫屹之的背影,想着好不容易才撑起来的门庭,再想想冷漠的皇家,心中一片寒凉。

这一日终究会来的,或早或晚而已。

以巫蛊害人是重罪,何况害的还是当今陛下,皇帝将卫屹之软禁在府中等待彻查结果,已经算仁慈了。

卫屹之在府中安静待着,暗中已派了苻玄带人去查,顺着乳母那条线查到她老家就在巴东郡。这他也知道,并不是秘密,只是刚知道她老家遭了难,三个儿子和两个孙子都被人掳走了,至于掳去哪里,被谁掳走的,一无所知。

这也就是去年冬日里的事,再往下查,线索就断了。

他似乎明白了一些,下令不再追查,命党羽收敛锋芒,更不要为他求情,以免被人下刀。

这案子春日就移交御史台,到了初夏还没进展。此案是御史中丞谢子元经的手,不是他有意对付卫屹之,实在是人证物证齐全,恰好又查出那个自尽的乳母有巴东郡蛮族血统,会制蛊,更是雪上加霜。

当然,硬要说漏洞也不是没有。皇帝自长沙王之乱以来就身体越来越不好,巫蛊这一出恰好出在点上,再加上石碑的事,简直是安排好了冲武陵王去的。

可是大司马府又拿不出什么确实证据来翻案,这也只能在心里自己想想。若非谢殊压着,谢子元已经将结果呈报上去了。

朝堂上少了大司马,卫氏一党迅速收敛,谢家俨然一家独大,风头与当初谢铭光在世时也不相上下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原因,巫蛊的事被“揭发”后,皇帝觉得自己的身子好了许多,甚至今日早朝还比往常多留了半个时辰。

君臣之间不咸不淡地谈论了一些政事,正要退朝,客曹尚书忽然禀报说有秦国使臣快马加鞭到了晋国,要求见陛下。

谢殊一听就觉得不对劲,秦国使臣来了直接要求见皇帝,还是在早朝时,根本没经她这一关,想必是早就打点好的,也许不是什么好事。

皇帝宣见,不久就有人领着使臣到了。

上次的使臣队伍里也有此人,谢殊见过,是个相貌普通的中年人,沉默寡言的样子,看起来也不像是个多精明狡诈的人。

那使臣先恭恭敬敬拜了皇帝,而后递上了国书,开口道:“奉我国陛下之命,特来向贵国提亲。”

此言一出,朝堂上立时传出嗡嗡之声,都觉得太不可思议。

皇帝也很意外,还以为是什么大事,没想到居然是谈亲事。不过两国缔结了合约,会联姻倒也正常。他一边思忖着究竟哪个皇子适合推出来结亲,一边道:“看来我们两国还能继续秦晋之好的佳话了,就是不知秦国皇帝打算怎样结亲呐?”

使臣道:“我国陛下愿以长公主出嫁晋国武陵王,并以五郡陪嫁。”

朝堂上从一锅热粥一下静的可以听见落针的声音。谢殊冷眼扫过去,皇帝也一脸惊诧。

“谁?”

七十章

使臣又将刚才的话复述一遍,补充道:“如今秦晋两国交好,我国陛下便决定联姻结盟。只因我国长公主曾有幸见过武陵王一面,心仪已久,陛下这才替她做主定了此事。”

卫屹之一个打仗的将领,怎么可能见到秦国深宫里的公主?谢殊用脚趾头猜也知道这是瞎掰,无非就是给皇帝一点面子,告诉他不是秦国皇帝看不上他儿子,而是人家女儿早就心仪武陵王了,没办法。

皇帝脸上神情变幻不定,许久后看向谢殊:“谢相以为如何?”

谢殊冷冷道:“微臣认为此事当从长计议,毕竟五郡陪嫁不是小事,秦国皇帝是否发自真心还有待考证。”

使臣一下涨红了脸:“谢丞相怎么这么说?国书里都清清楚楚写了,又盖了我国陛下玉玺,怎么可能不是真心?”

谢殊瞥了他一眼:“那还是得从长计议,总不能当场就允诺下来吧?武陵王本人还不知晓此事呢。”

使臣神色不佳地闭了嘴。

皇帝也觉得要好好想一想,叫使臣暂住官署候命。满朝文武谁也没多话,心思各异。

下了朝回府路上,谢殊吩咐沐白:“你派人去查一查秦国最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沐白看了看她的神情,疑惑道:“武陵王出了事,公子怎么还有心思去查秦国的事啊?”

“不必多问,照我的话去做就好。”

沐白赶紧应下。

谢殊坐在车中,想起安珩,最先浮入脑海的还是他那双犀利的眸子,如今想来,全是勃勃野心。

这一出前后夹击,天衣无缝,时机掐的准,人心揣摩的也够透彻,还真是不枉他这次晋国之行。

如今卫屹之身陷困境,若想摆脱巫蛊案的影响,就得答应联姻。而一旦联姻,他就成了秦国驸马,今后两国交战,必然会受到制约。

可要不答应也不是他能自己说的算的,那五座城池的诱惑可不小,若皇帝受不了诱惑要接受,以他如今的处境,根本没有办法拒绝。秦国公主不是毫无背景的穆妙容,安珩也不是好说话的太后。

除非卫屹之真反。但届时晋国大乱,反而给秦国可趁之机。

就算皇帝不要那五郡而拒绝,巫蛊案已经让他生疑,以后卫屹之会渐渐受到遏制,最后必然引得各大世家群起争夺其兵权。而一旦卫屹之这道屏障倒了,秦国的铁骑也就到了。

安珩布的这张网,如同死局。

谢殊也猜测到他会有所动作,但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就下手。想必是因为国内发生了什么事,逼着他加快了进程。

她揭开帘子,外面春光正好,女子们见到她都欢呼雀跃,她却笑不出来。

长沙王临死时说的话还在耳边。天下一统,江山征伐,这些都不是她该看到的,她的眼光最长远只能触及谢家的未来,而不是整个天下。可是现在,似乎已经避无可避。

大司马府如同陷入了泥沼,但襄夫人毕竟是经历过风浪的人,已经振作起精神来面对危机。

刚下过一场阵雨,天气闷热的很,蝉鸣的烦人。她带着婢女端药去给卫适之,远远就看到他站在院墙边发呆。

“怎么了?在担心你弟弟?”

卫适之转过身,伸手扶住她胳膊:“我在看这墙壁,小厮说屹之将靶子挂在这儿练箭,现在拿掉了靶子,墙壁上都有裂纹了。”

襄夫人转头看过去,还真是,从中间一点向四周蜿蜒开去,这是天长日久的被箭重击的结果。

她叹了口气:“你也知道你弟弟不是天生的好筋骨,都是一点点练出来的,就算现在统领千军万马也不敢懈怠,哪天不早起练武。”

卫适之想起当年卫屹之那和小姑娘一般秀弱的模样,神情怅惘:“如果不再打仗就好了。”

“是啊,可惜这天下四分五裂,怎么可能不打仗呢。”襄夫人拍拍他的手背:“好了,喝药吧。”

药碗刚端过来,一名婢女前来禀报说管家领着宫里的祥公公往卫屹之的书房去了。

襄夫人顿时面露忧色:“陛下不会真要处置屹之了吧?”

卫适之安抚道:“母亲不必担心,屹之手握重兵,陛下不会轻易动他的。”

襄夫人仍旧不放心,叫婢女去看看情况。

没多久那婢女就回来了,说祥公公已经走了,郡王那里没什么动静。襄夫人犹豫了一下,怕惹卫屹之心烦,终究没去打扰他。

卫屹之站在书房窗边望着外面的碧池,今年的荷花里竟然开出了一支并蒂莲,刚承过雨水,粉艳艳,湿哒哒,若双生婴儿般娇嫩。这本该是个好兆头,可如今看来,倒成了讽刺。

秦国统一了北方,自然就想要一统天下。秦国皇帝要将长公主许配给他,背后的目的一清二楚。他放弃追查巫蛊一事也是因为看出了秦国从中作梗,事已至此,避无可避。

如今皇帝的意思模棱两可,让祥公公来知会他是要给他自己选择,可事实是无论怎样做,都逃不了折损二字。

房门被轻轻推开,苻玄走进来在他身后低声道:“郡王,丞相派人送了信来。”

卫屹之立即转身:“拿过来。”

信纸是用香熏过的笺纸,建康情人之间正流行用这种纸通信,他拿在手中时心里有些熨帖,但这点欣慰很快就被内容冲淡,他垂下手,又背过身去。

苻玄看这样子就知道信里内容不会太好,又不敢问,只能默默退了出去。

第二日一早,府上忽然来了不速之客。卫屹之刚练完武要去书房,在走廊上遇到了正被苻玄引着走来的司马霆。

“九殿下怎么来了?”

司马霆上前两步,拉着他走到一边,压着那刚刚变完声的嗓音道:“仲卿哥哥,我就不与你兜弯子了,父皇派我来做说客,劝你主动交出兵权。”

“什么?”皇帝忽然转换态度,卫屹之难免惊诧。

司马霆左右看看,低声道:“昨夜有人参了你一本,说秦国在这时候主动来提亲,就证明了你与秦国暗中勾结,谋反企图也就坐实了。接着各大世家的人都跑去向父皇提议撤了你的兵权,父皇没办法,只能先劝你主动交出兵权。”

卫屹之心里过了一遍,问道:“参本王的人是谁?”

“还能有谁?”司马霆激动起来:“当然是那个奸臣!”

“谢相?”卫屹之扯了一下嘴角:“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的确就是他!他若不动,那些世家谁敢动作?”司马霆看他不信,不禁就想起那传闻来,愈发气愤,他一直将卫屹之视作榜样,没想到他居然被那个奸佞迷惑成这样。

他顺了口气,又道:“仲卿哥哥,父皇也不是不讲情理的人,他说卫家若有合适人选来接管你的兵权,他就有话能回谢家了,若实在没有,那只能…”

卫屹之心如明镜,皇帝不是不讲情理,而是不敢不讲。他那些兵符不过是形式,手下那些嫡系部下都忠心不二,所以除非他自己交出兵权来,否则军心不稳,谁也操控不了。

可现在说的是让卫家出合适人选才能保住兵权,这就是皇帝的高明之处了,卫家除了他,哪里还有人能领兵?

“咦,这不是九殿下吗?”襄夫人从卫屹之身后方向走来,身后跟着卫适之,二人正要来与卫屹之说话,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了。

司马霆和襄夫人很亲近,立即上前几步与她说话,瞥见她身后的卫适之,好奇道:“这位是…”

襄夫人和卫屹之早商议过要公开卫适之回来的消息,与司马霆关系匪浅,自然也不瞒他:“这是你伯卿大哥,他离家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司马霆自然知道卫伯卿是谁,转头看看卫屹之,又惊又喜:“伯卿大哥也会打仗,既然如此,仲卿哥哥可以让他接掌兵权啊。”

卫屹之道:“大哥身子不好,还需好好调养,我打算请陛下将武陵王爵位改赐给他,统领兵权太过操劳,还是算了。”

卫适之本要问清事情缘由,听了这话叹气道:“你怎么又来了?武陵王的爵位若是承自祖上,那还能说长幼有序,可这是你出生入死靠战功换来的,我寸功未建,如何能受?”

连襄夫人也道:“是啊屹之,这的确不适合。”

司马霆有心帮卫家留着兵权,觉得卫适之是个好人选,走过来与卫屹之小声商议。卫屹之看看大哥,又想起他那句想再上战场的话,心里盘算了许久,点了点头:“那就请九殿下带大哥入宫去见陛下吧,就说我会交出一半兵权由他掌管。”

“什么,就一半?”

“就一半。”他只是表表忠心,并不打算真的交出兵权,皇帝有数就行。现在是太平岁月,权宜之计罢了。

司马霆见他神色冷肃,心道大约是被夺了兵权心中不快。这也可以理解,毕竟这么多年来军务是他一手把持的,即使对方是亲大哥,也舍不得说给就给啊。

想到这点,他当然要安抚一句:“放心吧仲卿哥哥,待设计陷害你的幕后主使揪出来,还了你清白,那奸臣也就没法子陷害你了。”

卫屹之沉默不语。

司马霆不再多说,上前将仍旧没弄清楚状况的卫适之拖上就走。

襄夫人错愕不已:“这是干什么?”

卫屹之没回答她,转身朝书房走去。苻玄快步跟上,清楚他心里在想什么,低声道:“郡王不必放在心上,丞相不是落井下石之人,绝对不会趁机陷害您的。”

卫屹之仍旧沉默,只想着谢殊送来的笺纸,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建议他答应联姻。

她向来是理智的,不会因情误事,自然也不会因为他而放弃抬高谢家的机会。他对此很清楚,让他耿耿于怀的信中的“恩情”二字。

之前谢殊对他说是因为感动才接受他,就是因为顾念恩情。后来她去战场与他生死与共,彼此才终于两情相悦。但如今这封信里她又提及恩情,让卫屹之无须顾虑她接受联姻自保,不禁让他怀疑当初她去战场,是不是只是因为他将兵符给了她…

其实谢殊已经有了决定,只是还没有付诸实施。她今日从下朝后就一直不舒服,连饭也没吃几口。沐白觉得她是担心武陵王,劝了许久。

楚连刚好来见她,看她脸色不好,便悄悄提议沐白去做碗蔬菜粥来,以前他们在荆州时常吃这个,忆苦思甜,也许能让她胃口好一点。

沐白将信将疑地去办了,没想到端上来谢殊还真吃了大半碗,弄得他心中惴惴,生怕贴身侍从的职位不保。

谢殊坐在案后推开一堆折子,朝楚连招招手,待他在对面坐下,笑了笑道:“整天将你关在相府也闷,偶尔带你出去散心也不能尽兴,你又是个闲不住的,本相打算给你安排一桩差事,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楚连立即道:“能为丞相做些事情就好,小人实在不想白吃白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