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稚桐微笑,仿佛能想见那样的场景。

“你来回辛苦了,那一盅就赏你了。”他从头至尾,不曾问过一句汤盅是谁差人送进来的,里头又是什么东西。

方稚桐自去书房内的脸盆架子前,取菊叶桂花蕊做的澡豆净了手,然后来在书房窗下的罗汉床上,拖了小琵琶腿儿炕几过来。奉墨见状忙将油纸包捧到炕几上。

油纸包包得四四整整,拿细草绳扎好,系了个活结。方稚桐轻轻一抽,拉开活结,解开细草绳,打开油纸包,见里头还有一层苇叶。他心下好奇,慢慢揭开外层的苇叶,露出里头金黄色的甜糕来。

甜糕做得很是讲究,中间一层夹着细碎的果仁儿,蒸得松软而富有弹性,充满了细密的孔洞,如同蜂巢般,切成婴儿巴掌大小一块,上头用红曲点着一个铜钱形状的图案,看起来十分趣致。

方稚桐伸手拈起温热的甜糕,慢慢咬了一口,微微闭上眼睛。甜糕松软而充满弹性,并不粘牙,表面涂着一层薄之又薄的糖浆,瞬间在口中融化成甜蜜之极的味道。夹层里的果仁儿又香又脆,口感丰富。细细嚼了,能吃得出松子仁儿,花生,南瓜子仁儿的味道,金黄的甜糕嚼细了,还有一股子清甜的南瓜香味。

一旁奉墨吃着虫草枸杞乳鸽盅,暗想:若是叫表小姐知道她做的补品都进了自己的肚子…

奉墨打个寒噤。万万不能叫表小姐知道了!

第三十八章 一团乱麻(2)

鲁贵娘坐在琅华院的小花厅中,静静地听丫鬟芣苢回来禀事。

“奴婢去时,正遇见表少爷身边的奉墨。守门的婆子不放奴婢进去,只说得了吩咐,谁都不能去打扰表少爷,不过…”芣苢欲言又止。

鲁贵娘瞟了芣苢一眼,“有什么话尽管说,休在我面前吞吞吐吐的!”

“奴婢只是不知当讲不当讲。”芣苢见小姐横眉,赶紧道:“奴婢见奉墨仿佛自外头带了别的吃食进表少爷的院子,不过许是奴婢看错了也不一定。”

鲁贵娘挑眉一笑,“你去打听打听,表哥素日里爱吃些什么吃食。这秋试在即,饮食上头需得格外仔细谨慎,别教家里那些粗心大意的下人带进去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吃坏了表哥,那可如何是好?”

“是。”芣苢衔命而去。

“蒹葭,伺候我更衣。我要到姨母屋里请安去。就拿那件新湖水绿顾绣襦裙。”鲁贵娘淡淡道。

她比表哥小两岁,原本要到福建,在父母跟前行及笄礼的。只是看如今这情形,她怕是要在姨母跟前行及笄大礼了。姨母自不会亏待于她,她却不能不为自己着想。

姨母喜欢她没错,可是方家老夫人、姨父,尤其表哥,都未对她表现出过多的热情。方老夫人坚持要等表哥过了十八岁再考虑婚娶之事,她却蹉跎不起三年的时光。三年以后,她已经十七了,再想着说个门当户对的人家,总不如现在这么容易。而她已到了参加选秀的年龄,若再不定下婚事,便要进宫参加选秀。

父亲如今位高权重,手握闽浙重兵,正是得用之时,她若参加选秀,必不会落选。可是母亲并不希望她进宫去。

“那是杀人不眨眼的地方,多少年纪轻轻的秀女进去,不明不白就死了,连个原由都没有。我的贵娘怎么能到那样的地方去?!”母亲在父亲还未往福建上任时,有一次这样对父亲说。恰巧她要到书房给父亲送自己熬的银耳羹,在书房门外,隐约听了几句。

那之后,她从未听母亲在她面前提起过关于入宫的事来。

如今细细想来,母亲是真心疼爱于她。

父亲母亲结缡十五载,只得她一个女儿。父亲再如何宠爱家中妾室,也无人越过母亲去。家中并看不见那些内宅的勾心斗角,便是有,母亲也不放在眼里。

然则她所到之处,所交际的人家,妻妾勾心斗角,妾室越过正妻作威作福,嫡子庶子尊卑颠倒的事,也隐有耳闻。父亲往福建赴任前,京中最新鲜热烫的话题,便是成国公府爆出来的丑闻。

十五年前,先成国公夫人与妾室同时有妊,又同一日发作。先成国公夫人与妾室各生下个孩子来,先成国公夫人产后血崩而逝,而妾室虽顺利生产,只是生下来的孩子羸弱瘦小,不出三天也没了。成国公伤心欲绝,若不是先夫人生的孩子尚小,要人照料,他怕也要随先夫人去了。

先成国公夫人产下的儿子,便交给痛失爱女的妾室一手抚养。如此过了三年,成国公走出丧妻之痛,便将本是良妾的妾室扶正,做了继室。一家人夫贤妻善、母慈子孝,看得外人是羡慕不已。

哪料一朝风云变幻,从外头来了个俏生生面孔既肖成国公,又似先国公夫人的小姐,捧着母亲的牌位,跪在成国公府门外,直陈自己才是先国公夫人所出的嫡长女,府中的那个所谓嫡子,不过是如今的继室夫人,先前的良妾亲生的庶子。那良妾心狠手辣,成国公禽兽不如,为了名正言顺做一对夫妻,害死了先头的国公夫人,将才出生三天的嫡女用枕头闷了,以为她死了,叫心腹下人装在篮子里扔出去。偏那下人心软,不忍作孽,想超度一下,也是她福大命大,那憋着的一口气竟又还了回来。

下人便将她养在一家膝下犹虚的庄户人家里,暗中照顾她多年。等到她长大,便将她的身世告诉了她,叫她早做打算。

成国公自然是咬死了也不认的,命人狠狠地打她,赶得远远的。可是先国公夫人娘家一听,不干了。自家的女儿嫁过去,好好的生个孩子便没了,嫡子交给个贱妾扶正的妾室抚养。因是国公府内宅之事,他们不好说什么,如今有了因头,如何能不闹将出来?

拦轿喊冤,金銮殿上告御状等等手段无不使将出来,闹得满城风雨,一时蔚为笑谈。

这还只是世袭罔替的国公府,内宅妻妾间便已斗得你死我活,不可开交。若是深宫之中,只怕其中的种种,更叫人不寒而栗罢?而且过年时候,她曾随母亲进宫去给宫里的娘娘请安,遥遥地看见过皇上,那是个上了年纪,身材发福,面目模糊的老男人。一群或者年华老去,或者正青春年少的女子,为着他的到来,莺莺呖呖,极尽温柔妩媚之能事。

便是如此一想,鲁贵娘也对那人人向往不已的帝王后宫,生出无限的畏惧来。所以母亲想与姨母结亲,她心里是愿意的。表哥生得俊美无双,为人虽然有点冷淡,但言之有物,进退有据,这便够了。

只是——鲁贵娘垂下眼睫,她放下小姐身段,一意想讨好表哥,表哥却始终对她不冷不热的,叫娇生惯养的她如何不着恼。心头的这股子恼意,不能撒在表哥身上,不代表她便要这样生生的忍了。

鲁贵娘带着丫鬟蒹葭经禀,走进方夫人屋里时,方夫人正同赵妈妈在挑绣样。见鲁贵娘进来,便放下手中的绣样,朝她招手,“贵姐儿来的正好,快看看,这几款绣样,哪个更好些。”

赵妈妈识趣地让出空间里,给方夫人与表小姐相处。

鲁贵娘在一堆绣样中挑了张三个喜庆童子,一个童子手执如意,脚踏麒麟,另两个童子手持蕉旗、华盖,簇拥左右,寓意状元及第的绣样来。

“还是贵姐儿眼光好。”方夫人笑眯眯地接过鲁贵娘挑出来的花样子。状元及第,这寓意多喜庆。又拉了鲁贵娘的手,问:“住得可好习惯?在姨母家里,就当是在自己家里。缺少什么,又或者想吃什么,尽管吩咐下人。”

鲁贵娘羞涩一笑,“多些姨母关心,贵娘一切都好。只是想问问姨母,姨母同表哥平日里都爱吃些什么,贵娘如今闲来无事,想给姨母同表哥做几样点心,略尽一点心意。”

“哪里有要你下厨的道理。”方夫人嘴角带笑,望着鲁贵娘,怎么看怎么满意。

鲁贵娘似承受不住方夫人这满意的注视,微微垂首,“表哥身边的小厮从外头带了吃食回来,贵娘想定是表哥读书辛苦,容易觉得饿。与其吃外头的,还不如自己家里做了给表哥送去,干净营养不说,到底吃着放心些。”

方夫人闻言,微微蹙了蹙眉尖。“奉墨?”

鲁贵娘不言语。

方夫人起身,吩咐赵妈妈,“走,到二少爷院子里看看去。”

随后带着赵妈妈和鲁贵娘及丫鬟婆子,一行人往方稚桐住的栖梧院而去。

栖梧院守门的婆子原本掇着条凳子坐在门口,一边嗑瓜子一边嘴里哼着草台戏,正快活自在,忽而远远看见有人向这边走来,揉了揉眼睛,仔细一看,竟是夫人带着人过来了,刚想起身往院子里通报,赵妈妈一个箭步就逼上前去,扯了守门婆子的腕子,“何崇家的,看见夫人来了,不上前见礼,跑什么跑?”

守门婆子见状,谄笑着朝方夫人屈身行礼,“夫人,奴婢是想着看看院子里可有未打扫干净之处,好迎接夫人。”

方夫人淡淡哼了一声,“都不许出声,惊了二少爷读书。”

一干人等俱点头应了,方夫人这才带着丫鬟婆子继续往里去,待来到书房跟前,见奉砚守在廊下纳鞋底,方夫人眼里流露出满意颜色。

奉砚见无人通报,夫人便来了,心知有异,却不便出声,只默默从小杌子上起身,朝方夫人行礼。

方夫人一摆手,拾阶而上,来到书房门前,轻敲了两下,随后推门而入。

“桐哥儿,娘来看看你功课温习得如何了。”

进得门内,只见方稚桐正坐在书桌后,手中执笔,倒不像是匆忙间刚坐下的样子。方夫人扫了一眼书房,看到窗前黄花梨方几上搁着只白瓷盖盅,再一看书僮奉墨,微微含着胸,看起来颇有些鬼祟。

奉墨见夫人的眼光扫过,连忙顺势躬身,“小的见过夫人。”

方夫人的眼光一厉,“奉墨,你胸口揣的是什么?”

“回夫人,没什么。”奉墨心道不好,今日怕是要吃一顿排头了。

果不其然,方夫人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她身边的赵妈妈冷笑一声,“夫人问你话,你便老老实实地回答!否则仔细你的皮!”

奉墨垂着头暗暗瞄了少爷一眼。

“看什么看?还不老实交代?”赵妈妈上前,在奉墨胳膊上扭了一把。

方稚桐看不下去,轻咳了一声。

赵妈妈忙退开来,“老奴僭越了。”

方夫人望着自己手掌,慢条斯理地道,“奉墨,你胸口揣的,到底是什么?”

奉墨只得从胸口摸出油纸包来,然后硬着头皮说:“回夫人,这是小的去给谢少爷送信,回来的路上肚子饿,随便买来果腹的。”

赵妈妈接过油纸包,打开一看,见里头除了两张碧油油的苇叶,再无旁的,想是里头的点心已经被吃掉了。

方夫人浅笑,“以后你要是怕路上饿,出门前自去厨房要几块点心带着路上吃,莫在外头买这些不干不净的吃食带回来。即便不是给桐哥儿吃,若是你吃坏了肚子,如何能伺候好少爷?万一过了病气给少爷,你可担当得起?!”

方夫人说到最后一句,声音一冷。

方稚桐听了,心说不妙,母亲这只怕是要发作了奉墨。刚打算出声替奉墨求情,奉墨却已经先一步噗通一声跪在书房的青砖地上,“夫人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夫人饶命!”

方夫人笑起来,“你们看看,倒好像我是凶神恶煞似的,还一句罚他的话都不曾说呢,便一个劲地求我饶他。只是——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你在少爷跟前伺候,尤其要小心谨慎,否则我如何放心你跟着少爷进进出出?所以罚是一定要罚的。”

这时鲁贵娘轻轻拉了方夫人的袖子,“姨母,表哥秋试就在眼前,身边还要他伺候…”

方夫人一转眸,拍了拍她的手,“看在表小姐替你求情的份上,念在你是初犯,今次便罚俸三个月,以示惩戒。若有再犯,严惩不贷!”

奉墨忙不迭地在地上朝方夫人与鲁贵娘叩头:“谢谢夫人!谢谢表小姐!”

“还不滚出去?还在这里碍着少爷读书?!”赵妈妈在奉墨肩膀头上踹了一脚。

“小的这就滚出去!这就滚出去!”奉墨见免了一顿生活吃,当时就抱着头猫着腰从书房里退了出来。到了外头,见奉砚眼中微露担心颜色,他几不可觉地摇了摇头,捂着一边膀子,回自己住的下人屋去了。

书房内,方夫人上下打量儿子,越看越觉得又瘦又憔悴,“这外头的吃食,不过是贪个新鲜,哪里有家里做的干净好吃?眼看秋试将近,我儿可要保重身体。若是饿了,想吃什么,尽管吩咐小厨房。”

方稚桐如何还有心情说这些个,只怏怏地应是。

方夫人也晓得适可而止,又细细关心了他几句饮食起居,便对他道:“娘不妨碍你读书了。”

“儿子恭送母亲。”方稚桐将方夫人送出书房,然后默默关上门。

稍早的好心情消散殆尽。虽有表妹替奉墨求情,教奉墨免了一顿打,可到底是罚了银子,又叫赵妈妈那老货当众踹了一脚,奉墨怕是得有好一阵子不敢替他从外头带东西进来了。

诚如母亲所说,外头的吃食,不过是贪个新鲜。他未必就一定要吃着奉墨带回来的吃食,只是每当奉墨回来,期待他自怀里取出新鲜别致的点心时的心情,是他一日之中,最最愉悦的时刻。

只是,他无法对母亲言明。

方稚桐叹息一声,坐回椅子里,重新执笔,继续写先生布置的策论。只是那满纸的墨迹在他眼中,突然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第三十九章 一团乱麻(3)

那个总是来茶摊买两份茶果带走的伶俐小厮有好几日不曾来过了,亦珍心道。但她的注意力只短暂地在这件事上,停留了片刻,就被另一件事所取代。

打谷阳桥那一头,来了个在脑后梳一个干净利落是圆髻的中年妇人,穿一件鸭蛋青交领暗花云绸褙子,一条赭石色马面裙,腰里系着条墨绿色带玉坠子的宫绦。这妇人一路行来,一路有人与她招呼。

“陆婶这是要往哪家去说亲啊?”

“陆婶,又有哪家请动了您的大驾?”

那陆婶却不是个张扬的,一路与人点头微笑,甚至还停下来摸了摸鸡鸭贩子今日领着的小姑娘,给了块饴糖吃。待行到桥下,经过茶摊,陆婶有意无意地扫了茶摊一眼。

亦珍正在茶摊里给招娣递碟子,陆婶这一眼扫过来,如同有形的网,将她全身上下罩了个正着。亦珍不由一愣。这眼神太过犀利,仿佛将她由内而外,看了个透彻般,让人无所遁形。

亦珍不喜,微微垂下眼睫,避开陆婶的扫视。

陆婶扫了茶摊一眼,又微笑着,继续往景家堰里走去。

待她走出视线范围,亦珍绷紧的神经,这才慢慢放松下来。她是晓得今日官媒要上门来的。一早临出门前,母亲曹氏也问她,是否要留下来,在后头听一听。亦珍只道一切但凭母亲做主,女儿听母亲的。

曹氏也不勉强她,仍许她随汤伯出门支茶摊。这会儿见官媒陆婶一路朝她家方向而去,亦珍不是不紧张的。到底事关终身,一点也马虎不得。

汤伯也瞥见了官媒的背影,又看到小姐一脸怔忪颜色,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这要是搁在从前,小姐何愁婚嫁之事?如今夫人并小姐在松江孤儿寡母的,于婚事上,能选择的,只怕是次了一等都不止了。

亦珍却回过神来,接过招娣洗干净的碗碟儿,倒扣在放碗碟儿的食盒里。她坚信,母亲在她的婚事上,必不会教她委屈了的。她有这功夫发呆,还不如好好经营茶摊,多赚点钱养家,给母亲多买点滋补的食材回去。

曹氏在自己院里的花厅中接待登门的官媒。

“有劳陆婶跑一趟了。”看过茶,曹氏和声道。

陆婶道了声不敢当。

曹氏微笑,“想必陆婶也知我家的景况。”

陆婶点点头。

这曹寡妇家摆在谷阳桥下的茶摊,在他们华亭,还是颇有点名气的。早前知府老爷家里传出来的酸梅汤方子,凡是喝过她家茶摊酸梅汤的人,都能尝得出来,就是她家的方子。她一年到头,走街串巷地为人保媒拉纤,路上走得渴了,也时常在茶摊买一碗酸梅汤喝。那酸梅汤一向给得量足,满满一碗,夏日里尤其消暑解渴。

这老实做生意的人家,为人总不会奸猾到哪里去。适才她一路走过来,瞧见茶摊里有两个衣饰朴素的姑娘,只是其中一个一眼望去,便晓得是家里娇养的小姐,皮肤雪白,眼神清澈,落落大方。她的眼光何其毒辣?只消一眼,就知道那必是曹寡妇的独女。

陆婶心想,曹寡妇看起来是个软和温善的,不想竟独立将女儿养得如此出色。

“不知夫人可有什么要求?”陆婶微笑着问。

“陆婶也看见我家的景况,算不得太富裕,总不好狮子大开口,要男方家里如何如何。”曹氏斟字酌句,“我只得这一个女儿,虽不是娇生惯养大的,但总希望她能嫁个好人家。无须大富大贵,与我家门户相当即可,人员简单些,对方性子纯善,将来能好好待我家女儿便好。”

陆婶极认真地听曹氏提出的要求,一边不住点头。待曹氏将要求说完了,她笑着道,“夫人这要求,说高不高,可是要样样都依足了夫人,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一旁汤妈妈闻弦歌而知雅意,即刻双手奉上早已准备好的荷包。

陆婶暗暗掂了掂荷包的分量,又捏了一捏,里头是两枚银锭,足足有十两的样子。她面不改色地将荷包收在袖笼中,朝曹氏一笑,“夫人且放宽心,老身一定不负夫人所托,为令嫒说一门称心如意的亲家。”

“那我先在这厢谢过陆婶了。”曹氏欠身为礼。

陆婶还礼,“夫人客气了。”

待送走了官媒陆婶,汤妈妈回到曹氏屋里,不免担心,“也不知会给小姐说一个怎样的人家?”

曹氏倒不似汤妈妈这般担心,“尽人事,听天命罢了。要想夫君将来对珍儿好,究竟还是要看珍儿自己的。便是再深情无悔的誓言,亦有转头成空的刹那。”

汤妈妈叹了一口气,“夫人说得对。”

下午收了茶摊,亦珍回到家中,母女两人都未提起官媒上门的事,一切如常,时光如水。

到得八月初九这日,贡院门前早早聚集了前来应试的考生,等到了吉时,外帘官点燃炮仗,一阵噼里啪啦的脆响之后,这才点名入场。一众前来应考的学生携带一应考试所需衣物笔墨吃食在考篮中,待按事前编好的号数点名搜身后,才依次入得贡院,进到自己的号房之中。

奉墨拎着考篮,随着方稚桐来到贡院门前,等叫到少爷的考号,他小心地将考篮递到方稚桐手中,随后退到一旁,对他说:“少爷加油,小的在外头等您考好了出来。”

方稚桐接过考篮,任贡院门口的外帘官仔细翻检了他带的物品,这才被放行入场。霍昭在他前头五号,特特在一条号筒的夹道上等他,给彼此打气。

“临来前,先生叫下人带了信来,叮嘱我只消发挥稳定,考出平时的水平即可。为兄与方贤弟共勉之。”

方稚桐揖手,“与霍兄共勉,望霍兄考场顺利。”

“彼此彼此。”

他二人一前一后往自己的号房而去,一旁一个考生埋头从两人身边走过,行色匆匆间撞了两人一下,也未停下来致歉,只管在嘴里嘟嘟囔囔:“真真晦气!竟将本公子分到臭号去!定是有人嫉妒本少爷,从中作梗!”

这臭号乃是一条号筒到底,紧挨着腾出来做茅厕用房间的号舍,因奇臭难当,最不得考生待见。

方稚桐与霍昭对视一眼,两人认出那考生正是朔望诗会上,诗作获得一等奖励的书生。此时还未正式开考,已满腹怨气,两人不禁摇了摇头。

待所有考生进场完毕,外帘官又放了一挂鞭炮表示封门的时候到了。此时考生悉数归号,贡院的大门缓缓合拢,号官封号锁门,今科秋试正式开考。

方稚桐坐在自己的号舍内,等考官将印制好的考题发到手中,轻轻解开考卷上头的红绳,摊开考卷,只见其上要求试《四书》义《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故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孟子曰:欲贵者人以同心也,人人有贵于已耳弗思耳》三道,每道二百字以上;又以《诗》、《易》、《书》、《春秋》、《礼记》择一经作为本经,做经义四道,每道三百字以上。(注:试题均引自万历七年已卯科河南乡试的题目)

方稚桐见这些题目,先生东海翁皆嘱他们在家中做过,心下大安,取了笔墨,稍作思索,便提笔答题。

待第一场考完了出来,与霍昭在门口遇见,只见彼此脸上都生出青髭来,眼下都有一层青痕。

到底已经入秋,一场连考三天,食宿答题都在小小一间号舍之内,远不如家中适意,兼之吃用皆是冷的,身体稍差些恐怕要抵受不住。

“未知查兄与谢贤弟考得如何了?”霍昭喃喃低语。

说话间,就见谢家的马车趋到贡院门前,谢家的下人一左一右扶着从贡院中出来的谢停云,另有小厮将带风帽的斗篷披在他身上,将他护得密不透风地送上自家马车。

霍昭与方稚桐见了,俱是默然。谢老夫人一片拳拳爱孙之心,真是叫人唏嘘。可是这好好的一个人,总叫谢老夫人跟个闺女似的养着,好人也要圏出病来。然则这话如何是他们这外姓晚辈能说的?只好寻思着,等三场秋试过了,寻机带谢停云一道出门踏秋去。

方稚桐与霍昭在贡院门口别过,各自上了自家来接的马车。方稚桐到了车上,奉墨也抖出件斗篷来,“少爷赶紧先闭上眼睛歇一歇罢,等到了家门口小的再叫您。”

方稚桐确实累极,便在车内铺着双面天鹅绒四合如意、绣梅兰竹菊四君子靠垫的车厢内团身睡下。马车晃晃悠悠不紧不慢地往方宅而去,车厢外头传来市井中的人语与鸡鸣犬吠交织在一处的热闹声音。方稚桐就在马车有节奏的摇晃与车外的市井声中,渐渐盹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