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档头!”

呼喊声惊醒了李玉隼。他摇了摇脑袋,睁开了眼睛。一缕天光从头顶照下来,他眯了眯眼睛,第一时间去看身后的侯继祖。

侯继祖神态安祥地靠坐着,已没有了呼吸。

“莫琴!莫琴!”李玉隼愤怒地喊着这个名字,摆脱了番子的搀扶,爬出了洞口。

这里离驿站的那间院子并不远。雨后的阳光照着一片瓦烁之地。

看见废墟前负手站着的身影,李玉隼飞扑过去,跪倒在地:“督主,属下无能!锦衣卫莫琴他……”

“他杀了侯耀祖。他发现袭击的人,改变主意救了你们。他为何又要杀侯耀祖?”谭诚似在和李玉隼说话,又似在自言自语。

李玉隼不明白,他只能将自己看到的说出来:“卑职怀疑是京畿大营的兵马。”

“现场清理得很干净。连一枝箭簇都没有留下来。看起来就像是雷劈失火。不必过于自责。这趟差辛苦了,回去好生歇息几天。”谭诚和蔼地说道。

一股热流从李玉隼心里涌出,声音哽咽起来:“卑职未能保侯耀祖性命。让督主受朝官弹劾……”

谭诚扶起了他,桀桀笑了起来:“这不是很好吗?”

这是好事吗?李玉隼不明白。

谭诚笑声骤停,眼里风暴渐起,傲然道:“平静了十年。沉在水底的鱼想跳起来翻动波浪,正好一网打尽!”

第175章 两个人的局

一场雷雨打碎了隔在太阳与大地之间的遮幕。炙热的阳光从澄清无云的天空肆意地照耀着大地。

从金殿大门处投进来的光亮比平时更为耀眼。盯着那处光亮久了,高坐在龙椅上的无涯觉得,那是一道门,通向光明与无上权威的门。

他扫视着高大殿堂里的群臣。或许,他一直是看戏的人。一直看着他的臣子登台演出着一幕幕争夺权利的好戏。

这是谭诚登上东厂督主宝座十年来最没脸的一次。当初接下护送侯继祖时说的话还回荡在金殿中,未曾从群臣的记忆中消褪。

换成是其他官员,都察院的翰林们也许早就越众而出,跪谏议罪了。内阁的数位大学士们早就议好定罪的条陈,只等着自己盖上玉玺。

然而……今天早朝里群臣们说的是什么事呢?

“还有什么事比龙裔更为重要?”

“江山传承为重!皇上该立后了!”

“臣等跪请皇上三思!”

“皇上三思!”

跪请他立后纳妃的臣子跪得黑压压一片。

无涯没来由想起一句诗:乌云压城城欲催。

侍立一侧的素公公和春来不约而同偷瞄了皇帝一眼。皎皎如静月的年轻皇帝像座玉雕,看不出丝毫表情。两人垂下了眼,心里为可怜的皇帝暗暗鞠了把同情之泪。

金殿上出现了诡异的寂静。跪谏的群臣无声地展露着催逼的气压。无涯再看过去,除了谭诚,连亲舅舅许德昭都跪下了。

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终于转过脸望向谭诚:“文武百官都跪求朕立后,谭公公还站着,是否对朕立后有异议?”

下方垂头跪着的朝臣们诧异地抬起了脑袋。惊奇的望着安坐在龙椅子上的皇帝与玉阶之上站立的谭诚。十年,没有人见谭诚跪过。皇帝这是怎么了?

谭诚目不转睛地望着皇帝,轻撩袍角,推金山倒玉柱般跪下了:“皇上,中宫不能虚悬太久。您该立后了。”

声音轻柔,神色和蔼如长者。

满朝文武在立后这个问题上前所未有的统一。就算是九五至尊,也抗不住这等压力。皇帝已经二十了,不立后,站不住理。

无涯站了起来。

他缓缓下了两步台阶,对着阶下摆放的景泰蓝仙鹤香炉用力踹了过去。

哐当一声巨响。

仿若惊雷。

无涯痛快了。

“沈郎中撞死在这金殿之上!侯庆之抹喉跳了国子监御书楼!侯继祖夫妇来京途中意外遇刺!四条人命不够多?!三十万两库银不够多?!山阳县淹死数千百姓不够多?!今天早朝竟然没有一本奏折一位臣子提及这件事。反倒联名催朕立后。都察院的御史都改做官媒了不成?”

“皇上!这是两回事!”都察院的御史们被呛得脸色大变,咚咚以头触地,无比耿介地继续死谏,“皇嗣关系着江山传承……”

“三十两万银子如果真被调包。能买多少兵马?都有人想要谋反了,御史们不谏护卫不力的东厂,急着想让朕生儿子,巴不得朕死了好迎立新君吗?”

无涯一如既往温柔的腔调噎得御史们脸红筋涨,指天高呼:“臣若不臣之心,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谭诚抬起了脸:“皇上。东厂护卫不利,请皇上责罚。”

四目相对间,谭诚神色平静。

这句话一出,御史们和文武百官都噤声了。皇帝敢罚吗?

无涯突然想通了:“东厂护卫不利,责谭诚二十廷杖!”

谭诚恭敬地磕了个头:“老奴领罚。”

大概倒吸冷气的臣子太多,叫人听得清清楚楚。

今天早朝竟然发生了这么诡异的事。素来温和没脾气的皇帝踹翻了香炉,讥讽了御史。谭诚跪了,还顺从地领廷杖!正常吗?太不正常了!

然而这件事就这样发生了。

殿外廷杖落在谭诚身上的闷响声如凭空夏雷,震得朝臣们惶恐惊慌。

无涯回座坐了,听完监刑的春来哆嗦地回报打完了。他淡淡说道:“用朕的步辇送谭公公回去。太医院遣太医给谭公公治伤。此案交由东厂详查。难道哪天查清此案,找回三十万两库银,朕哪天选秀立皇后!退朝!”

离开金殿,无涯瞥了眼春来。

春来懂了,小声说道:“真打。”

无涯蹙了蹙眉。

弹劾谭诚的大好时机。舅舅许德昭却保持了沉默?而谭诚,却顺着自己的心意,不仅跪了,还自请责罚?

春来不懂,还替主子高兴着:“皇上今天大显龙威……”

后半句话被无涯冷冷的眼神逼得咽进了肚里。

最怕就是大海无波。群臣铁板一块。无涯心里暗暗叹气。这种表面的威风有什么用?能让忠心谭诚的官员投向自己?

“朕去瞧瞧谭公公。”

谭诚趴在床上,药香在室内弥漫开来。御医已经给他上过药了。真打,依然不敢打重了。不过是皮肉伤而己。

皇帝的倒来似乎在谭诚意料之中。谭诚走到今天,已无需对皇帝下跪,更不需要扮演忠心臣子。

他真心实意向皇帝道谢:“皇上无需愧疚。老奴办事不利,该罚。”

无涯并不掩饰来意:“公公似乎很高兴?”

“如果侯继祖不死。东厂想要摘清自己尚需时间。”谭诚微笑着说道,“一顿廷杖换来东厂的清白,挺划算的。皇上大了,辨得清是非。”

无涯想从谭诚手中索回权力。而此时,却相信东厂与侯耀祖一案无关。

谭诚轻声感叹道:“皇上是明君。”

正因为他想做明君,所以他一定要给山阳县淹死在大水中的数千百姓一个交待。谭诚倒是深知他心。

了解对方更深的也许是敌人。无涯生出一丝荒谬的感觉:“群臣谏请朕立后。是公公的主意?”

谭诚没有否认:“过了八月节,皇上就二十一岁了,该立后了。”

无涯懂了。谭诚借此事看清楚朝堂上是否还有和他作对之人。同时让自己清楚,侯耀祖案与东厂无关。

“你不担心朕怀疑东厂演了场戏,杀人灭口?”

“皇上相信老臣,不会被三十万两银子晃花了眼睛。”

无涯站起了身:“这件案子,朕希望公公早天查个水落石出。”

目送着无涯离开,谭诚收敛了笑容:“出来吧。”

隔间的房门被推开,许德昭沉默地走了出来,坐在了无涯坐过的地方,目光复杂地望向谭诚。

良久,他朝谭诚拱了拱手道:“佩服!”

谭诚侧转身,以头支着下颌淡淡说道:“挨了二十廷杖,多分得五万两汤药费。咱家也不算吃亏。”

“公公身体要紧,回头本官再嘱人送五万两银票来。”许德昭毫不犹豫说道。

谭诚没有拒绝,只是一笑。

这是一场局。做局的人是他和许德昭。偷换了三十万两库银。没有许德昭暗中支招,侯耀祖不会想到隐瞒此事,私下筹银。没有两人暗中支持,侯耀祖也筹不齐三十万两银子修好河堤。

“这水底果然藏着漏网的鱼。”

如果没有人听到风声去毁坏河堤,将案情捅破。河堤依然完好。三十万两银子不过是勒索富户们为朝廷尽了心力。

“确定是锦衣卫?”许德昭轻声问道。

谭诚摇了摇头:“龚指挥使做不出毁堤之事。但他手下的锦衣五秀莫琴本不该杀了侯耀祖,却杀了。这让咱家深觉怪异。也许侯耀祖想进大理寺吐露的证据不是咱们知道的证据。”

许德昭抿紧了嘴,露出两道深深的法令纹:“侯耀祖能知道什么?”

谭诚笑道:“应该问莫琴迷晕李玉隼,从侯耀祖那里听到了什么?”

找不到莫琴。只能等。等着水底隐藏的鱼自己再跳出来。

两人沉默着相对而坐。谭诚突然说道:“前几天咱家突然想起了松树胡同。梁信鸥去瞧了瞧,里面有了动静。”

许德昭眼睛亮了起来。

第176章 纵得相逢应不识

御书楼中,穆澜拿了本书靠着窗户翻阅着。眼角余光瞅到不远处晃动的一角衣袍,她撇了撇嘴。甩开一个林一川,来了个林一鸣。

许玉堂进了率性堂就顾不上穆澜了,忙着成天与监生打交道。到了休沐日,国子监里几乎看不到人影。

谭弈不甘示弱。

许玉堂和监生们在莲池开诗会。谭弈一群人就在莲池画画。

许玉堂组织监生在树林里席地而坐辩论。谭弈和举监生们就在树林里吹笛抚琴以乐会友。

到了休沐日。许玉堂邀了监生们赴宴。隔壁那桌定是被谭弈包下的。

以至于休沐那天,满京城的小娘子们都开盘口押注,打赌这天能在哪儿看到两个美男。于是,两人出行的队伍中又多出了两队娘子军。

许玉堂不喜欢被人围观,万人空巷时大都躲于轿中。与监生们出行,小娘子们跟来围观,他的脸色就不太好看了。

而谭弈不一样,太不一样了!他能笑着收下小娘子送来的花簪在帽上。开诗会时,还请小娘子们也赋诗应和。

这边是冰山,那边还能与俊俏的监生们以诗会友。于是人气开始一边倒。赏景开诗会时,许玉堂偶尔能看到自已队伍中有监生悄悄朝谭弈那边瞥去几眼。

年少慕艾,人之常情。更何况天气热了,小娘子们穿着清凉,笑声甜脆得像蜜似的桃。

在靳小侯爷的劝说下。许玉堂终于想明白为了朝廷人才大事,牺牲小我的重要性。

他开始冰山融化,在宿舍里练习各种“笑容”。最终的“微微一笑”让穆澜看得两眼发愣,低下头说了句:“骗子!”

靳小侯爷当场拍板:“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他谭弈有吗?”

静美如莲花的微笑外加贵胄公子们的风度……“天热了,搭凉棚送小食酸梅汤!表哥你亲自去送,就这样笑!”

国子监万人空巷和羞杀卫阶两大公子争斗越演越烈。

然而,这样的时侯,谭弈还记得让人盯住穆澜。

除了东厂,穆澜实在不知道和谭弈有深的仇。谭弈说受了她的羞辱,必百倍千倍回报。想不明白,也无从化解。

有千百种办法甩开林一鸣。穆澜寻思着,能否利用林一鸣充当自己不在现场的人证呢?林一鸣是谭弈的人,他做证不会让谭弈怀疑。

想到这里,穆澜放下了书。

窗外的蝉叫得声嘶力竭。林一鸣又抬头往窗边看去,咦,穆澜人呢?他扔下书转身,穆澜的脸在他眼前放大,唬得他后退两步:“做贼哪?吓死小爷了!”

“明天休沐,想去琉璃厂看斗鸡。一鸣兄,你是行家,能否指点小弟一二?小弟赚了银子分你两成?”

穆澜才一勾引,林一鸣眼睛叮地亮了:“我和你一起去,五五!”

去看斗鸡,比窝在御书楼强。林一鸣不等穆澜反对,搭着她的肩道:“斗鸡是技术活,我不亲眼看,如何能指点你?”

两人当下说定。

第二天一早,两人就去了琉璃厂。

果不出穆澜所料,林一鸣见了斗鸡比见了亲爹还亲热,一双眼睛粘在数只斗鸡上都转不动眼珠子了,没有余光看穆澜。

“天太热了。一鸣兄,我去买两个冰碗。”

林一鸣头也不回地说道:“叫老板多放红糖!”

穆澜挤出人群,快步走向一旁的绿音阁。她让云来居做伙计的六子给应明送了封信,约好今天在绿音阁见面。

应明在国子监最后一年,照例和其他监生分去六部实习三个月。他这次运气好,分到了户部,给一位管理库房的主薄打下手。照律,抄没官员的家产都封存在户部库房。穆澜想知道池家抄没的家产存在哪间库房,只能暗中找应明打听。

进了绿音阁,她开口打听应公子订下的房间。伙计将她请进了后院,引着她走向假山:“厢房订满了,应公子订了这间。”

穆澜脚步微顿。是这间啊。她进京城与无涯再相遇,就在假山上的这间亭阁中。她谢过伙计,迈上了石阶。

走到门口,穆澜仿佛又回到那天混乱之中,自己跑上假山一把推开房门的时侯。她沉默地站了会,唇角上翘,灿烂的笑容又挂在了脸上,推门笑道:“应兄……”

如在梦中。

雕花窗户旁,绿衫如雾,人如玉。四周摆放的冰盆飘送着丝丝凉气。

炭炉红色的火苗温柔舔着紫砂水壶。无涯垂下眼帘静等着水开,白皙修长的手自宽大袍袖中伸出,稳稳提起了水壶。

水入茶盏,盈香满室。

他抬起头望向穆澜。

一如当日所见。

穆澜呆呆地站在门口。她垂下了头。她早该想到的。当初应明能给她换一间擎天院的宿舍,不就是得了无涯的旨意?自从端午什刹海一别,她刻意地不去想他。无涯就能忘了她?他有了核桃,将来还会有六宫嫔妃。他凭什么还要来缠着她?

“我走错地方了。”

多么熟悉的话。跟当初一模一样。只不过,当初她是误闯进这间亭阁。今天,她是想避开他。

“如果需要下旨才能留住你。我也会做。”无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心里涌出一丝酸楚,又有一丝甜蜜。因为核桃,她依然无法释然。不正是因为她喜欢自己?

下旨?!

“你不愿意去深想。是因为你爱上了年轻俊美的皇帝。早告诉过你,离他远一点。先帝驾崩,新皇继位。年幼的皇帝登基当天,小手盖了几张圣旨。其中一张就是抄灭池家满门。不听我的话,如今可是心如刀割?”

穆胭脂的话浮现在穆澜耳中,她猛地抬起了头:“皇上怎么不下旨砍了我的脑袋?女扮男装祸乱朝纲,这理由够吗?”

无涯站起了身,一步步朝她走来。

穆澜握紧了拳头,没有让自己转身就逃。

那袭绿衣带着熟悉的龙涎香停在了她面前。无涯将她转到一边的脸抬了起来:“这么恨我?”

是恨吗?穆澜不恨。她理解原谅当年才十岁的无涯并不知晓那枚玉玺盖上的旨意是池家几十条人命。如果深究原因,无涯也能恨她父亲为他父皇开出一副虎狼之药,让先帝早逝。

理智归理智。情感却不受控制。

那天晚上坐在尸堆里的情形扑进了穆澜脑中。那天在宫中,核桃跪在她面前说不愿离开的情景让穆澜心如刀绞。

“是。我恨你。但愿从不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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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陪完爸妈过节,回家吃过午饭继续写。大概第二更在三点左右吧。看写的顺不。顺畅的话会早一点。

第177章 你退缩,我前行

为他吃醋,他自然该高兴。然而穆澜的话仍让无涯心痛。他低下头吻上了她的唇,收紧胳膊将她紧紧抱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