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澜又开始让林一川生恨:“自然,我师父不能白救你爹。”
林一川冷了脸:“放心,我记得呢。还有,你当本公子像你?听到东厂名号就吓得趴地上连头都不敢抬?”
穆澜本意是想提醒他,不愿和他置气,淡淡说道:“我一则庶民,听到东厂名号自然是怕的。民,不与官斗。”
她咬得重,意味深长。林一川再听不懂,穆澜只能祝他运气好了。
她居然没有生气?林一川突然感觉自己有点了解穆澜了。这小子牙尖嘴利,真心想对人好时,却不厌其烦地劝说。
真的只是因为杜之仙才对自己好?不,这小子一定是心里感激着自己,嘴里不说罢了。林一川的嘴角情不自禁地勾起了一丝浅笑。
他不图回报。也绝不喜欢自己所做的事,对方连半点感激都无。
素白的孝服将穆澜的眉眼衬得清美动人。新叶般的眉,清亮有神的眼眸。怎么就能这样像呢?不不,不像。这小子蛮横粗野,那姑娘受惊吓时像只小兔子。小狼崽和小兔子像吗?他心里猫挠着似的。然而闭上眼睛,桂花的香气萦绕着他,感觉身边就是那位姑娘……无亲无故,那姑娘为何要救他?
“在下有些倦了。”该说的话已经说了,穆澜不打算再陪林一川围着池塘转悠。她张嘴打了个呵欠。
她的唇很薄,花瓣似的嫩粉色。林一川突然想起在凝花楼中穆澜嘟着嘴的模样。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起了心思,他越看这小子的眉眼,越发觉得与那姑娘相似。
赌了!林一川握住了穆澜的肩,深深呼吸。
瞥了眼搁在肩上的手,穆澜扬了扬眉:“大公子这是何意?”
手突然滑到了腰间。穆澜一惊,人就撞进了林一川怀里。
“你放心!我答应过杜先生的事一定会做到!”林一川诚恳地说道。
撞进怀里的人有着硬朗的平胸,没有想象中的柔软。唉!身上也没桂花香……就这么用力一抱林一川迅速松了手,快得让穆澜来不及反应。
然而那双清亮的眼睛瞪得圆了,噙着惊诧与警觉。怎么又像极了那姑娘的眼神?林一川看得愣住。
转悠了这么久,就为了狠抱自己一下,说句话来安慰她?穆澜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郁闷得想撞墙。都是她心软自找的!她后退两步,拉开了两人之间距离,淡淡说道:“你记得就好。”
“开一间小商铺,只需打点街头恶霸,衙门差役。林家南北十六行漕运生意做得顺,从中得利的人不少。虎口夺食,总有人会对东厂不满。”林一川向穆澜解释着。
林家将扬州府的锦衣卫千户早喂得饱了,京城那位镇抚使虽然没有明示,也算搭上了关系。东厂主要势力盘距在京城。一个飞鹰大档头跑来扬州撒野,未必能从锦衣卫手中讨得了好。
话已递到,林一川依然自信自负,穆澜不再赘言,告辞离去。
她的背影挺拔瘦削,脚步迈得极开。林一川长长叹了口气,自语道:“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会怀疑这小子是那个姑娘?”
那身法曼妙如花的倩影从他心头掠过。林一川狠狠甩了下头,将对蒙面姑娘的好奇抛到了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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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天道场做完,杜之仙终于入葬。
林一川兑现承诺,与穆澜一起为杜之仙抬棺。
那株桂树被穆澜移到了杜之仙坟头。母亲泡制的没有喝完的药酒照老头儿遗言,悉数与他陪葬。
坟头一老一小素衣白袍孤单清冷。林一川瞧得极不是滋味:“穆公子如有需要,尽可来林家寻我。”
穆澜朝他深深弯腰,一揖到底:“大公子待家师之恩,穆澜铭记于心。孝中不便招待,大公子勿念。”
杜家终于清静下来。黑漆大门紧闭,不再待客。
竹溪里渐渐回到过去人迹罕至的模样。
穆澜终于静下心来整理杜之仙的遗物。
房中半壁书架。角落竹篓中插满画轴。棋坪上尚摆着一局残棋。
这些书每一本穆澜都读过。老头儿的批注她字字记得。这些画……她抽出一幅展开。
山水、墨荷、竹枝、雪梅……没有穆澜想看到的丹桂。
她凝视着那局残棋。老头儿做事显然比她想象中布局还要深远。比如去治林一川的爹,为的不是银子,图的是林家的恩情。他去的这样快,这几月来半字不提珍珑局。穆澜执棋杀了东厂七人。虽说每次是老头儿飞鸽传书,但那些情报绝不可能是隐居在扬州的杜之仙打探所得。幕后另有人在。
她有种感觉。老头儿不提,也一定会有人再来找自己。
“主持珍珑局的会是什么人?”师父对她的爱护穆澜感觉得到。不提及定是为了她好。穆澜很想知道以杜之仙的才华,究竟是什么人能令他甘心做一枚棋子。
棋坪上黑白布子斑驳一片。穆澜坐在黑棋一侧,随手拈子。她的棋艺不能称国手,常年与杜之仙对弈,棋艺也不弱。静下心来,穆澜落了子。
一枚枚将围死的白棋捡走。她走到对面,从棋盒里拈起一枚白子。
秋天的暖阳照过来,穆澜移动脚步时,光与影在变幻。她停住了脚步,慢慢后退,又走过去。
她沉默地将棋中白子一一捡了出来。只有黑子的棋坪变得清爽干净。一个“國”字出现在棋盘上。
“从戈守口,象有卫也。兵守封域是为卫国。江山如坪……”穆澜喃喃念着。
一片杀伐之气似从棋枰上扑面而来。
每杀东厂一人,放一枚刻有珍珑的黑子于尸体上。黑子代表着奸佞贼子,那么老头儿布下这黑子写下的“國”字,是在喻指当今奸臣当道,太监篡权么?
她苦涩地笑:“师父,澜儿是个姑娘,不能立身朝廷,没那么大本事。”
突然脑中闪过一道流光。珍珑局……老头儿是在告诉她布下珍珑棋局的主人,所图的是江山吗?
“您走了,我绝不会做别人手里的棋子。”穆澜坚定地拂乱了棋子。
除了一封交待后事的信。现在她发现师父用意颇深地留下了一坪棋。
老头儿也许是说不出口,才会用这种隐晦的方式提醒自己。他一定还留有东西给自己。穆澜的目光再一次落在竹篓里插着的画轴上。
先前只想找丹桂图,现在再回忆,脑中就跳出了一幅雪梅图。她记得去年冬天来的时侯,没有见过老头儿画梅。冬季已经过去很久了,春天里为何要画梅开?
抽出画轴展开。
茫茫雪海,梅成林。笔墨很旧,不是新近所画。穆澜记得师父收藏的旧画都收藏在箱笼中。竹篓里放着的,都是新近的画作。
她盯着落款:“……辛丑年于苏州香雪海。辛丑年?”
父亲死的那年爆出了庚戌年会试舞弊案。辛丑年是之前十年。杜之仙正值二十弱冠之龄。
目光移上了题拔。淡字浅墨题着一句词:“如今香雪已成海。小梅初绽,盈盈何时归。”
老头儿踏雪观梅,在等谁归来赏梅?
师傅说:“你练成了小梅初绽!”
原来她所练轻功的名字来自于这半阙词。小梅初绽!四个字重重敲击着穆澜心房。画卷从手里滑落,哗啦掉落在地上:“师傅……”
第41章 威逼
林家在扬州城传家百年,家主所居银杏院大气简朴。门窗上的雕花,飞檐上的石雕神兽又透着江南人家特有的婉约精致。
两棵大银杏脆黄的叶落在青砖地面,如同铺就的点点碎金。
梁信鸥换了枣红绣云龙圆领戛撒,腰间束着白玉带。漆黑的头发用根青玉簪束了,戴了顶沙帽。团脸上挂着习惯性的和蔼笑容,多了一重不怒自威的气度。
他颇有兴趣地看着浅池清水中两尾游弋的金色大鱼。光照在鱼身不同角度时,每一鳞片分外清晰鲜明,色调浓淡不一的变幻着。鱼游动的姿态极其优雅。鱼尾无声破水,呈现出一种娴静之美。
眼前这两尾背覆红色大鳞的鱼叫过背金龙。生于南洋,极为珍贵。是林家的镇宅之宝,养了六七十年,长到了三尺。
数月工夫,林大老爷养了二十斤肉回来。比不了过去那样富态,与当初躺床上的枯槁模样已判若两人。耷拉的面皮重新被脂肪填充得圆润,眼里精神十足。他微躬着腰站在梁信鸥身后一步。以恭敬的姿态迎接这位东厂大档头的拜访。
“就这院里吧。今天天好,暖阳微风。银杏树下摆宴风景正好。”梁信鸥毫不客气见外,语气是居高临下的吩咐。
林大老爷不动声色地吩咐下去。
酒席以极快的速度摆在了银杏树下。菜品皆是鲁地名菜。
两人分坐于左右。院中并无他人。
梁信鸥睃了眼菜肴,心知林家对自己也彻底打探了一番。他笑着举杯道:“梁某是山东人。没想到远至扬州竟然能吃到正宗家乡菜,甚是感动。客随主便,老爷子太客气了。”
“梁大人远至江南作客。老夫担心您水土不服,是以吩咐厨子做了山东菜。”林老爷子绵里藏针的回道。
“梁某是粗人。北地寒洌尚不能弱了心智,又何畏这江南柔风?倒是老爷子大病初愈。这院中风景虽好,本官也担心让您受寒着凉,病情反复可就坏了。杜之仙已经死了,再无人能妙手回春。”梁信鸥毫不示弱,语意双关。
遣退左右,直面相谈。林大老爷很清楚梁信鸥的来意。
林家的南北十六行除了漕运,还供着内廷所需的丝绸茶叶瓷器。生意做得大,年年分给朝中官员和锦衣卫的红利也不少。如今东厂也想来分杯羹。
梁信鸥提到了生死,这是在威胁。林家给了别家好处,能不孝敬东厂?林大老爷的账在心里过了一遍又一遍,早就拿定了主意。
他叹息道:“杜之仙正是为诊治老夫才耗尽精力,病情转重而逝。可惜,老夫也只多挣回几年寿命。实在对不住他。大人的来意,老夫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林家的生意能做得顺畅,全仰仗着大人们照拂。大人既然来了,林家不会让大人空手而回。和气生财方为上道。林家每年抽出两成利孝敬督主。”
朝中官员一成,锦衣卫两成,再分成东厂两成。林家生意再赚钱,白送出五成利,真正能落到手中不过一成到一成半。这是林家最低的底线了。赔本做生意,还不如买些田地,安心做个田舍翁。
可惜谭公公瞧不上这两成利。梁信鸥摇了摇头道:“林老爷子这笔账算得不对。梁某不妨直言。东厂要四成。”
林老爷子脸色大变:“梁大人,林家虽然是扬州首富。看似有着几辈人用不完的银钱。但年年赔本做买卖,纵有金山银海,也撑不了几年。”
“老爷子莫急。东厂多要的两成,是锦衣卫的。我家督主对杀鸡取卵的事,素来不屑。”梁信鸥淡淡说道。
东厂要吞了锦衣卫的两成利,林家对锦衣卫如何交待?林大老爷雪白的长眉不受控制地抖了抖,脸色难看之极:“梁大人这是强人所难!”
东厂厉害,锦衣卫也不是吃素的。林家本想左右逢源,夹缝里求生。东厂却不肯。想要独吞。既然这样,林家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老夫身体不适,恕不奉陪了。”林大老爷露出强硬的姿态,打算送客。
梁信鸥气定神闲道:“本官此行,替督主转达对老爷子的问侯是一件事。另一件事是为了查案。”
凝花楼已经火速卖给了城北修家。林老爷子清楚,东厂在凝花楼死了个大档头,不会轻易放过。他轻描淡写地说道:“朴大档头死在凝花楼,是刺客所为。毕竟是死在林家地界,林家会出笔抚恤。”
拿笔银子出来就想不了了之?梁信鸥笑了:“本官去了凝花楼。发现有件事极为有趣。当晚朴大档头被刺客所杀。而凝花楼中也死了名舞妓。据说她是自尽,埋在了乱坟岗。然而本官却刨出了一座空坟。更有趣的是,八月十五,林大公子去竹溪里给杜之仙送节礼,遇到了伏击。来了位蒙面姑娘将他救了。本官查验死者伤口,与那位刺客珍珑的手法相似。本官不得不怀疑,尸首消失的舞妓茗烟其实未死,她正是那位蒙面女子,也是……刺杀朴大档头的凶手。这一切,似乎大公子都脱不了干系。本官有十足的理由请大公子回东厂调查!”
林大老爷的心顿时一紧。东厂死了个大档头,梁信鸥抓住此事硬要拿林一川回去审问。林家无力阻拦。他抬头看了眼天色。午时的阳光透过枝桠照射下来。扬州那位锦衣卫千总没有出现。
不论是他惧了梁信鸥,还是东厂用了手段阻碍了他的到来。都说明一件事情。锦衣卫此时不会和东厂强硬对抗。
等到了京中,哪怕那位镇抚司亲自出面。进了东厂的大狱,不死都要脱层皮。儿子总要吃罪受苦。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梁信鸥带走儿子。
林老爷子沉默了。
“梁某见过大公子。江南水好,出了令郎这般芝兰玉树般的人物。可惜……”林一川是老来得子。林大老爷膝下就这么一根独苗。他活不了几年。儿子却才十八。家中还有一个对家业虎视眈眈的二老爷。梁信鸥相信,林大老爷很快就会做出选择。
一川十八岁了。经商有悟性,极其孝顺。林大老爷只要一想到儿子被东厂折磨,心就如钝刀磋磨,心痛难忍。
也罢。不是孝敬锦衣卫就是孝敬东厂。想要左右逢源,骑墙观望,那是奢望了。林大老爷拱手认输:“大人话已至此,老夫也不是不识趣的人。只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投了东厂,锦衣卫不会罢休。督主看得起林家,想让林家忠心效力。林家却受不起这池鱼之灾。”
梁信鸥微笑道:“既是一家人,东厂不会让林家受委屈。”他的语气格外轻蔑,带着丝丝傲意,“就算是锦衣卫那位镇抚司,见着督主,也是极尊敬的。”
林家是通过扬州锦衣卫千总与京里搭上的关系。连那位镇抚司的面都不曾见过。而东厂督主谭诚却亲自吩咐梁信鸥登门造访。一个是林家拼命地去讨好结识,另一个却主动伸出了手。林家别无选择。
林大老爷长叹一口气,举杯与梁信鸥轻轻一碰。
席上语笑欢颜。言语中的威胁与针锋相对在这遍地秋阳中融得干干净净。
“老爷子养病要紧。大公子接管南北十六行,将来打交道的时间尚多,请来见见吧。”
第42章 龙鱼
父亲坚持和梁信鸥单独会面。林一川相信父亲会好好对付这位东厂大档头。他等在院外,就等着将肃立在门口的东厂番子悉数赶出去。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他渐渐觉得事情并没有如自己想象那样进行。雁行悄悄传来的消息让林一川愕然。扬州那位锦衣卫千总尚“熟睡”在家中,未能如约而至。
东厂已经摸清了林家的底细。
来者不善。
听到召唤,林一川整了整衣袍,大步走进了院子。
银杏树下,梁信鸥笑容和蔼如同自家长辈。父亲则朝他无奈地点了点头。林一川深吸口气,压下了心中的不甘。朝梁信鸥拱手行礼:“见过大人。”
宝蓝色的绸袍与金黄银杏树映着,长身玉立,分外俊朗。
只是那双比常人更黑的眼眸,分明透着愤怒与不服。腰挺得太直,似不愿向东厂屈服。
用朴银鹰死在林家凝花楼的事,压得林老爷子不得不向东厂投诚。然而商人的眼中只有利益。谁能保证将来林家不会倒向锦衣卫?扬州城那位被下了药迷倒在家中的锦衣卫醒来,自会密告京中。锦衣卫那位镇抚司也非善辈,定会插手和东厂角力。
督主看中林家,实则是从林家入手,要和锦衣卫争夺整个江南的掌控权。梁信鸥决定给眼前如骄阳般的少年一点善意的警告。
“听闻这桌菜都是大公子亲自为本官准备的。大公子有心了。”
林一川谦虚地回道:“大人满意就好。”
梁信鸥点了点桌上那道酱焖黄花鱼道:“听闻扬州有道名菜叫拆脍鱼头。专用大鱼鱼头,拆去鱼骨清炖。鱼肉肥嫩,汤味鲜美。今天梁某不太想吃家乡的鱼,对拆脍鱼头颇感兴趣。”
话转到菜品上,林一川正想吩咐照办。这时,他看到了梁信鸥意味深长的笑容,顺着梁信鸥的目光看了过去。
浅池中映着蓝天白云,水面飘着金色的落叶。两尾金色的大鱼悠美的摆动着鱼尾。林一川的瞳孔蓦然收缩。心头的怒意再也压抑不住,冷了脸道:“在下这就吩咐厨房用最好的花鲢鱼头做菜!”
梁信鸥当没听到他的话,微笑着对林大老爷说道:“这鱼叫过背金龙吧?福建总督两年前进贡给皇上的生辰礼好像就是这种鱼。林家这两尾鱼养得比那两条还好。”
“一川,去将那两尾鱼杀了,让厨房做拆脍鱼头。”林大老爷眼皮一跳,迅速吩咐道。
什么?这两尾过背金龙来自南洋,在林家呆的岁月比他的年龄还多几倍。一直被林家视为家业兴旺发达的吉物。姓梁的欺人太甚!给了梯子不下楼,居想还想吃这两尾鱼?!他知道养了六七十年的过背金龙值多少银子不?他在东厂干一辈子大档头所得的俸禄赏赐死后的抚恤都买不起半尾!
不甘与愤怒在林一川心中来回冲撞着。就算林家投了东厂,他一个东厂大档头凭什么想让林家宰了镇宅之宝?
“哎呀,老爷子,这可怎么行?这两尾鱼的鱼头虽然肥美,做成拆脍鱼头却是有些可惜了……”
话音未落,林大老爷一巴掌重重拍在了桌子上,怒而喝斥道:“孽子!没有听到为父的话吗?”
两人究竟谈了什么,让父亲对梁信鸥退让至此?父子间心意相通,林大老爷黯然朝儿子又轻轻点了点头。
此时不是与父亲争论的时侯。林一川的后牙槽咬得紧了,牵动着两颊肌肉动了动,从牙缝里蹦出了一个字:“是!”
还是个年轻人哪。老爷子不过几年寿命,林家将来都是林一川的。有才,易冲动。这样的年轻人才容易被掌控。梁信鸥不再言语,微笑着等着。
一剑紧接着一剑。两尾金色的龙鱼被串在了三尺青锋上。肥硕的身躯在空中拼命扭动,溅了林一川满脸水渍。他用力往上一挥,两尾鱼被他抛到空中。他闭了闭眼,挥剑狠狠砍下去。鱼首分离。
冰凉的血溅开。宝蓝色的袍子上沾上了点点血污。林一川眼里没有丝毫情绪,忘记了爱洁。一手拿起了一只鱼头,一字字地说道:“儿子这就亲自盯着厨下做拆脍鱼头!”
梁信鸥目露赞赏之意。能忍能下手,此子心志非同一般:“大公子还年轻,尚须老爷子多加调教。”
既然投了东厂,就容不得林一川三心二意。梁信鸥这两句话发自肺腑,出于好心。
林大老爷目光微闪,叹道:“燕雀难比鸿鹄,家檐太低。一川在扬州城只能看到巴掌大的天。将来他要成为林家的掌舵人,尚须历练。请梁大档头转告督主,给一川机会。”
把儿子交出来,林家付出了最大的诚意。梁信鸥哈哈大笑。
至于那位自尽的茗烟,莫名死亡的崔妈妈,还有救走林一川的蒙面女子。将来总有揭开谜底的一天。朴银鹰遇刺案,早晚会被自己查个水落石出。
鱼眼鼓出,极淡的血顺着他的手滴落。林一川提着两只鱼头,目无表情走出了银杏院。
候在外面的雁行与燕声看到那两只金色的鱼头同时张大了嘴巴。惯于在脸上带着笑的雁行都僵硬了脸。
这是林家的镇宅吉物……在林家呆的岁月比老爷的年纪还长。少爷竟然杀了这两尾鱼!
林一川出得院子,蓦然回头。黑黝黝的双眸充满了愤恨。他可以把银杏院里的东厂之人悉数宰了,处理得无声无息。为什么父亲要如此退让憋屈?他不由自主想起穆澜说的话。究竟是自己无知者无畏,还是父亲老了,不再有昔日雄霸漕运的自信?
“少爷!这这这不是……”
“拿到厨房做拆脍鱼头!”林一川咬牙切齿地将鱼头往两人怀里一扔,看了眼满是血渍的手飞快地离开。
雁行和燕声一人抱着只金色大鱼头呆若木鸡。
清静的骑墙下,四顾无人,林一川吐得面无人色。
他扶着墙,缓过了气,有气无力地走回自己的院子。
心疼愤怒难过……然而他需要在最短时间里换过衣裳,亲手端着拆脍鱼头再进银杏院。
鱼已经被自己杀了。父亲恐怕比自己更难过。却连缓冲的时间都没有,一直陪着笑脸,陪着那位东厂大档头笑语欢颜。想到这里,林一川的双肩上像压下了一座山。让他的背挺得更直。
第43章 决定
梁信鸥走的时侯和蔼地拍了拍林一川的肩,看似随意地问道:“中秋那天大公子遇袭,是被一位蒙面姑娘所救。她的功夫不错。”
温柔的眼波,如同关心一位子侄。
“是位姑娘救了我?”
林一川懵懂的表情让梁信鸥有点失望。
接下来林一川的话更让他尴尬:“一川醒来时躺在林间,没看到什么人。不过,大人既然知道是位蒙面姑娘救了一川,可知道是谁想杀我?”
梁信鸥适时地叹了口气,轻描淡写地朝林家西苑方向看了眼,体贴地说道:“梁某待大公子如同自家子侄。相信大公子在林家的地位不会再受到威胁。”
“我就知道……”林一川攥紧了拳,毫不掩饰自己对二叔的恨意。
他当然知道梁信鸥在祸水东引。自己本来就是二叔一家的眼中钉。林一川也无意替林二老爷分辨。梁信鸥这样解释,他就这样相信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