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文,上车。”雅君戴上墨镜,轮廓变了。
她连忙钻进车厢,关上门。转过头,发现雅君正看着她,墨镜的镜片是那种反光面的,看不见镜片后的眼睛,只看到自己。
“保险带。”他说。
“哦。”她手忙脚乱地系上,忽然想起,这是第一次坐他的车。他只有上下班才开车,平时去附近也都是步行,她悄悄地想,这很符合他的个性,凡事都不喜欢依赖于什么。
雅君启动车子向医院驶去,他开得很稳,很专心。雅文不禁看着他的侧脸,想起画册封底上那种照片,书璐就是坐在自己现在坐的这个位置拍的吗,当时他们在谈论什么,以致于,他半侧过脸来,露出那样浅浅的纯粹的微笑?
“昨天我跟我父母通电话了。”坐在后座上的柏烈说。
“?”雅文回过神来,转头看着他。
“我爸听说我做了助理医师,很惊讶。”
“嗯,我们也很惊讶。”雅君面无表情地插嘴。
“我看上去很不像么,”柏烈故作严肃,“这样呢,会不会好一点?”
雅文看着他的脸,忍不住笑起来。
“这不是表情的问题。”原本总是沉默的雅君看上兴致很好。
“那是什么问题?”柏烈问。
“问题是,我每次看到你的脸就觉得心情很低落,根本无法交流。”雅君专心看着前面的路,不动声色。
柏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就是我为什么从来不收男病患的原因。”
说完,三人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雅文想起柏烈曾经说过,他和雅君注定是两个互相看不顺眼的人。也许吧,但有时候互相看不顺眼的人,说不定也可以做朋友。
车子很快就驶入了医院,因为连接着附属的医学院,所以柏烈能够分到一间学生宿舍。雅文看着道路两旁挂满枯叶的梧桐树,不禁想到,这里也曾是她熟悉的地方,藏着一些关于她和林束培的回忆。
停了车,雅文推开车门,一股热浪袭来,空气中有草地的香味,她知道,那是从旁边的足球场传来的。
这里的球场还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那种围了一圈煤渣跑道的场地,中间杂草丛生,总是过很久才修剪一次,每次修剪完又变得斑斑驳驳的,但这里的人们还是兴致高昂地在场上奔跑着。她也曾经坐在那颠簸不平的跑道旁,热烈地加油呐喊,然而现在想起来,像是隔了几个世纪。
“这里唯一的缺点就是没有电梯。”柏烈抬头看着眼前的宿舍楼,那是一片被太阳晒得褪了色的奶黄。
“你住几楼?”雅文觉得自己开始冒汗。
“应该是三楼以上吧,”没等柏烈回答,雅君抢先说,“不然他才不会关心电梯的问题。”
柏烈对他比了比大拇指,大约这个回答很准确。
两个男人抬着那只蓝色的行李箱上楼去,雅文跟在后面,楼梯间来来往往的男生经过他们身边都忍不住看她一眼。
“我记得以前女生宿舍是不准男生进入的,女生如果进男生宿舍需要在楼下前台登记。”雅文说。
“Well,你指的是Bachelor吧,这里是Master宿舍,而Master…”柏烈耸耸肩,“是允许乱搞男女关系的,只是不能过夜而已。”
“看来你打听地很清楚。”雅君忍不住揶揄。
“这算称赞吗?”柏烈怀疑地挑了下眉。
“算吧…”雅君别过脸去,不想让别人看到他嘴角的笑意。
“…”柏烈张嘴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很勉强地微笑了一下说,“谢谢。”
柏烈分到的宿舍果然在顶楼,尽管那只旅行箱并不算太重,但两个互不配合的人由一楼抬上来也不禁气喘吁吁。顶楼的入住率很低,所以走廊看上去很干净,柏烈找到自己的门牌号开门进去,第一件事就是打开墙上挂着的被粉刷一新的空调。
一室一卫的布局很简单,房间角落里放着一张有时勉强可以躺下两个人的单人床,紧接着的是衣橱,另一边则是长长的书桌和书架,但整个房间光线很好,显得宽敞通透。
“很不错耶。”雅文站在大大的阳台上,不禁羡慕地说。
“我跟教授说我现在住的地方只有六平米,没有电视,厕所和厨房是公用的,”柏烈微笑着说,对雅文和雅君投来的杀人般的目光视而不见,“他就帮我找了这样的宿舍,很走运吧?”
“…什么时候开始上班?”雅文望着阳台面对的足球场,这么热的天气也有很多人在踢球。
“周一。”柏烈打开行李箱,把里面的东西放在房间的各个角落,然后那只空空如也的行李箱被塞进衣橱。
雅文想起自己过去几年每到一个新的地方,也像他一样把箱子里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放在房间的各个角落,这样才会有一种家的感觉。可是这次真的回到自己家里,她却没有这么做,行李箱还塞得满满的——但她却有一种强烈的归属感——好像很讽刺。
雅君一言不发地开始扫地、擦桌子、拖地板、检查卫生间的龙头和水管,雅文出神地看着他,这样的他,算不算是好男人?她心里涌出许多感动,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觉得温暖,那是一种,关于爱的温暖。
接近傍晚的时候,两个男人终于停下来,坐在那张单人床上开始喝水。
“你们回去吧,整理地差不多了,不过,”柏烈看着雅文,“从今晚起,我不能陪你了哦。”
雅文觉得脸有点发烫,但还是微笑着说:“又不是不再见面了,不过…我会想你的。”
不出意外的,雅君的脸冷了下来,但她却很想笑,这样的他,算不算可爱?
柏烈打了个冷颤,说:“好冷,你们还是快走吧。”
三个人道过别,雅文跟在雅君身后走下楼去。
“对了,”倚在门上的柏烈忽然大声说,“开车小心。”
雅君头也不回地晃了晃手。
“记住裴爸说的话…”柏烈又说。
“?”雅君和雅文不得不停住脚步,回头仰视着笑容可掬的他。
“注意安全。”说完,他挥挥手,转身关上门。
“…”
雅君在前面走着,默不作声,像是在闷闷不乐地数台阶。雅文看着他的头顶,发现他的旋刚好在正中央,于是忍不住伸出手去抓了抓,他加快脚步躲开了。她跟上去拍拍他的肩,他还是躲开了。
这…算是在闹别扭吗?想了一会儿,她忽然扑到他的背上——这样躲不开了吧。
“喂!…”雅君一手敏捷地扶住栏杆,另一只手托着伏在他背脊上的雅文,心有余悸地看了看脚下的台阶,板起脸说,“下次不要做这么危险的动作。”
“我走不动…”她紧紧勾着他的脖子,双脚缠着他的腰。
他原本僵硬的背脊变得柔软起来,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下楼。
“整个下午你只负责在空调下冷气看风景,怎么就走不动了?”他背着她,无视沿途的目光,走出宿舍门口。
“偶尔任性一下。”她笑地很甜。
“偶尔?”他背对着她,看不出表情,可是语气上好像不敢苟同。
“就算经常也没关系,因为裴雅文一直都是这样的啊。”她伏在他耳边,轻轻吹了口气。
雅君像触电般地放开手,她感觉自己像是被抛了下来,但幸好摇晃了几下还是站住脚步。
他转过身看着她,忍不住抚了下耳朵,脸上有可疑的红晕:“你…以后别在外面这么做…”
“哦…”雅文答地迟疑。这么说,在家里就可以吗?
“走吧。”像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雅君快步向停车的地方走去。
“雅文!”一个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是林束培。
林束培穿着不知道是哪个队的足球队服,浑身上下挥洒着汗水,雅文讶然看着他,不戴眼镜的林束培——就像初次见到戴着眼镜的裴雅君一般——她几乎都要认不出来了。
她心念一动,雅君的黑框眼镜,是不是因为…
“你来找上次提过的那个朋友么——”他边喝水边走过来,忽然看到了她身后的裴雅君,尴尬地点了点头。
雅君冷冷地点了下头,转身上车。
“嗯…”雅文想起雅君说过不要她再跟林束培见面,觉得鼻息有点弱,“我今天有点事情,先走了…”
“哦,好。”林束培悻悻地笑了笑,挥手道别。
“那…再见,下次再联络…”她说地很轻,希望最后那句话不要被雅君听到。
“再见。”
雅文绕到副驾驶的位置,小心翼翼地钻了进去,不敢抬头看雅君,乖巧地系上安全带。当锁扣“喀嗒”一下弹进锁孔的一瞬间,车子像怒吼的狮子般冲了出去。
她紧紧抓住把手,苦着脸想,这就是所谓的“推背感”吗?
车子驶出医院,走的似乎不是来时的那条路,街道两旁是高高的围墙,路上没什么车子。雅文趁红灯的时候偷偷看了看身边的雅君,他戴着墨镜,看不出表情。
他像是感受到她的目光,也转过头看着她,反光的镜片遮住了他的眼睛。
雅文伸出手,摘下雅君的墨镜,她不喜欢这样的他,好像不知道究竟在想什么。
他的眼睛和睫毛在夕阳的照耀下是灿烂的橘红色,眼神愠怒,紧紧抿着嘴,脸上的线条有点僵硬。啊…雅文不禁想,又闹别扭了啊。
交通信号灯换成绿色的,车子又猛地冲了出去,雅君专心地看着前面的路,眉头微皱。
“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在这里遇到他…”她决定说些什么。
“…”他没有理睬,继续加速。
“这真的不能怪我…”
“哦…”他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不时看着两边的后视镜。
“那你生什么气——啊…”她惊叫起来,因为雅君忽然急刹车停在路边。
“生什么气?”他眯起眼睛,表情有点可怕。
“…”
“你那句‘下次再联络’说地是很轻,不过可惜,”他解开安全带凑到她面前,“我听见了。”
雅文眨了眨眼睛,不敢出声,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错,她唯有轻轻地吻了他一下,换来他一阵哑口无言。
两人直直地望着对方,不约而同地笑起来。雅文笑地很甜,像恶作剧得逞的小孩,雅君却笑地不动声色,扯了扯嘴角,好像不想让她看出自己心里的高兴。
“你除了能对付我还对付得了谁…”他低沉地说。
没等她回答,他已经张嘴咬住了她的唇,舌尖在她嘴里进攻,仿佛宣布要占有整个裴雅文。她脑海渐渐空白,不禁想,触电会不会就是这种感觉——无力而沉醉——这种沉醉只有当他伸出舌头触碰到她的时候才会出现,难道他的舌头带着电吗?
他慢慢抚上她胸口的手把她从胡思乱想中拉了回来,她推开他,喘着气说:“你的手…这里可是马路上…”
他也有点气喘,低下头看着自己放在她胸前的手,假装诧异地说:“我还以为它只对C以上有兴趣…”
雅文笑着推开雅君,忍不住撒娇:“我肚子饿了…”
他系上安全带,启动车子:“好吧,陪我去吃饭。想吃什么?”
“都可以,”她看着他,忽然想到一句歌词,“只要哄我高兴,冥王星都陪你去。”
雅君半侧过脸来,温柔地微笑着说:“真是败给你。”
墨镜还在她手里,他也没有要戴上的意思,夕阳照在他脸上,那种橘红色不再闪着刺眼的光,而是淡淡的、柔和的,好像笼罩在他们周围,默默地守护着。
刹那间,雅文发现,他的笑容浅浅的,这么纯粹…
跟照片上的那个裴雅君,一模一样。
The end…
【番外】
番外一(上)
周末的早晨阳光很好,蒋柏烈翻了个身,把整张脸都埋在被子里,恍惚间,他感到自己的嘴角湿湿的,一定是又流口水了吧…
忽然一阵清脆的钢琴声响起,是《Canon》,在嘈杂的操场上这声音总是被淹没,无论如何也听不到,但此时此刻,在他安静的宿舍里,却像是从环绕立体声里发出的一样。
他的一只手伸出被子摸索着,终于摸到了那支新买的手机。
“喂…”他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垂死挣扎的意思。
“已经这个时候了你还在睡觉啊。”雅文的声音传来。
“…你能不能过十二小时再打来。”
“…”雅文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思索如何叫醒他,“蒋柏烈,现在已经中午十二点了。”
“嗯…”他也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思索如何告诉她自己“用心良苦”,“再过十二小时纽约就是中午…”
“你…”她迟疑了一下,“你知道我是谁么?”
蒋柏烈闭着眼睛舔了舔嘴角:“…老妈,不要以为你装年轻我就听不出来了。”
电话直接被挂掉,过了一会儿传来一条短信:“儿子,邮件我已经发到邮箱了,醒了自己去看吧。”
他闭上那对勉强睁开的双眼,继续睡着,直到下午五点。
翻了个身面对天花板,蒋柏烈连打了好几个哈欠,肚子里传来饥肠辘辘的声音,脑子这才清醒了点。他起身去开浴室的龙头,顺便打开书桌上的电脑,隐约记得老妈说传了邮件给他,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含蓄,以前有话要跟他说的时候不都是直接用喊的么——难道是她要跟爸离婚,觉得难以启齿?
他走进淋浴房,因为这栋宿舍的水管设计是把水箱安排在顶楼的,所以水流特别大,打在身上微微发疼,有点像水压按摩。洗完澡,他披着浴巾出来,顿时觉得一阵哆嗦。三月的上海,对于习惯了马来西亚温度的他来说,还是太冷了。
他从背包里翻出昨晚买的面包,就着冷冰冰的矿泉水吃起来,邮箱的页面上显示他有封新邮件,点开后,是一个视频文件——哦,亲爱的老妈也开始会摆弄这些东西了啊。
屏幕上出现了几个大字:孔亦荀专访——光环背后的寂寞。
柏烈坐到椅子上,有点意外。尽管很久没有回台湾,但这个名字还是如雷贯耳,近几年很红的舞台剧演员,也参演过许多电影和电视剧,人气颇高。
简单的白色幕布背景前摆着一张高脚凳,上面坐着一个闲散的男人,之所以称之为“闲散”,是因为他的下巴上有隐隐的胡渣,头发散乱地半遮在眼前,身上穿的并不是一般专访时那种特地准备的衣服,而是简单的T恤加牛仔裤,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楚是冷漠还是麻木,不过尽管如此,却掩饰不了明星的光芒。
镜头外的主持人说:“今天很欢迎最近人气爆棚的孔亦荀接受我们的访问。”
镜头前的男人双手抱胸,露出微笑,令人意外的是,他笑起来的样子显得很单纯:“大家好。”
“事实上我们摄制组从去年十一月底开始就跟踪拍摄孔亦荀,一共是100天,这期间也看到并且跟他一起经历了一些不为人知的过程,做成了一个记录短片,现在让我们来看一下短片中的部分内容。”
镜头切换到一个昏暗的室内空间,不远处的长椅上躺着一个男人,镜头推进后给了一个特写——那就是他,孔亦荀。屏幕下方打出一排字幕:2008年11月25日,23:45PM。
他在抽烟,看到镜头也毫不躲闪,还抬起手微笑地打了个招呼——还是那种纯真的微笑,掩盖不住的是满脸的疲惫。
“每天都工作到这么晚吗?”镜头外的声音说。
他点点头,又猛吸了一口,整个五官都皱在一起:“今天还没结束,等下要补一个镜头,补完之后还有工作。”
“还有?!”
“嗯,”他点点头,无奈地笑了笑,“一点开始有电台节目,是直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