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来这么多为什么,”雅君的眼里也充满了泪水,但他还是轻快地说,“为什么还要继续?”
“…”
“因为,想停也停不下来了啊。”他的眼泪一直没有滑落,直到他笑起来,笑得眼角出现了鱼尾纹。
雅文伸出手抱住雅君,脸深深地埋在他的肩膀,忍不住抽泣起来。
他们就这样默默地拥抱在一起,这是一个隔了多少年的拥抱?雅文不记得了,她只记得,当她抬起头看着雅君的时候,他们都笑了,他们笑起来很像,因为嘴角都挂着两只浅浅的梨涡。
雅君吻她,吻地笑出声来,因为她也伸出了舌头,舔着他的舌尖。
他把她推到床上,喘着气问:“裴雅文,我可以吗?”
雅文也喘着气,怔怔地想了想,说:“爸爸和柏烈会听到吗?”
“应该不会。”雅君一脸认真地保证,然后低下头再一次吻住她。
书桌上的手提电脑打开着,屏幕下方跳出一条信息:你收到一封来自安妮的信。
亲爱的雅文:
收到你的来信我也很吃惊,本来以为,关于柏烈的这个秘密,就从此遗忘掉。没想到,你还是知道了。
以前,我是一个沉闷而不起眼的女孩,经常被欺负,我很羡慕那些能够大方地表达自己的人,对于这个懦弱而渺小的自己,有时候甚至觉得讨厌。听上去是不是很可怕,连自己都讨厌自己,那么还怎样活下去呢。或许你不会相信,在我十六岁的时候,曾经差一点就选择了自杀。不过幸好,我那时候连自杀的勇气也没有。
然后我遇到了柏烈,那时的他,跟现在虽然并不完全相同,但是他对人友善的个性却是从来没有变过。你可以想象一个傻傻的女孩,忽然遇到自己心目中白马王子的场景吧?那就是我,一个从此有了寄托的我。
我每天乐此不疲地偷偷收集所有关于他的一切,为他做了很多事,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很高兴,我喜欢那样的自己,不再郁郁寡欢,心中充满了温暖。
后来柏烈去了美国求学,我一直没有忘记他,打听了很多他的事,当知道他去了珍拉丁的时候,我这辈子第一次鼓起勇气,带了一个小小的行李箱,就出门了。
在珍拉丁的这段日子,是目前为止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但同时,我的心中也渐渐产生疑问,我真的还要这样继续吗?原本美好而充满希冀的暗恋,渐渐变得痛苦,我喜欢的那个自己,也越来越模糊。于是我想,既然我已经鼓起了勇气来到这里,为什么不鼓起勇气改变自己呢?
所以,雅文,对不起,我骗了你。不论这次回台湾有没有遇到那个“他”,我都没有打算再回珍拉丁,从一开始,我就是抱着重新开始的心情离开的。在机场跟你们分别的时候,我很难过,你说“一个月后见”的时候,我几乎不敢看你的眼睛。对不起,雅文,对不起,希望你能谅解我。
昨天我去看了婚纱照的样片,非常惊讶,因为我很喜欢照片上的自己,却又害怕地认为,那并不是真实的自己。但他说:是呀,那就是我眼里最真实的你。那一刻,我真的很想哭呢。我好像又开始,渐渐喜欢上现在的自己。
说了这么多,不知道你会谅解我吗,这个欺骗了你们的我。就算不谅解也没关系,雅文,我只是希望把自己告诉你听,当你觉得迷惘或者难过的时候,会想起我,一个同样也迷惘过、挣扎过、痛苦过的安妮,那么至少你也不觉得孤单了吧?
最后想说的是,如果觉得累了,不妨也试着放轻松,重新出发,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结局也说不定哦。
非常想念你们。
安妮
十五 珍拉丁的晚餐(上)
“就算我站在在人群中,笑容象阳光一样灿烂,但总有影子在我身后,又黑、又冷,我转过头,却看不见,到底是它在躲着我,还是我在躲着它…”
“我常常问自己,究竟想要的是什么,当我明白过来的时候,才发现人真正想要的,往往就是隐藏在内心深处阴暗角落的欲望。”
“那是‘暗月’,人心里最灰暗的地方,而代表‘暗月’的…是莉莉丝。”
雅文忽地睁开眼睛,外面客厅里有一些响动,然后是轻轻的关门声,她知道那是赶去上早班的爸爸。刚才梦里所听到的那些话依然回荡在耳边,她心生恐惧,看着被路灯照出一条白光的天花板,久久沉浸于自己的思绪里。
她动了动腿,踢到了什么,转过头,忽然怔住了。
雅君正在她身边,睡地很沉,她看着他温柔的侧脸,昨晚的记忆一下子涌了出来。他的呼吸均匀而沉重,这也难怪,她又动了动僵硬的腿,昨晚他那么卖力…看来是真的累了。
光线微微亮了一些,雅文想,大概五点了吧,夏天的早晨总是很早就亮了。她轻轻坐起身,拿起放在床头柜的那杯水一饮而尽。原本宽敞的单人床挤进了雅君之后,立刻显得捉襟见肘起来,她看着他那两只大脚,都要伸到床外去了吧。
他睡觉的习惯很好,仰面躺着,双手放在肚子上,原本常常散落下来遮住眼睛的头发此时垂在耳边,使得他脸部的线条格外清晰。这是他吗?那个从小跟她相依为命的人,那个她忽略过、逃避过、憎恨过、却也爱过的人…
她觉得自己的思绪有点乱,自己对他,究竟是怀着一种怎样的感情?她用了过去的四年来忘记这个哥哥,那么她还要用多少个四年去记住这个男人,又要用多少个四年去向全世界解释,他们曾经是一对从出生开始就不曾分离的兄妹,而如今没有血缘的他们要做一对不分离的恋人?
她有点胆怯,不敢去想。
她越过身边的雅君,轻轻地下了床,想起四年前的那个晚上,当时的她,几乎是惊慌失措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再呆在他的身边。
去机场的路上,她久久地发着呆,回过神的时候,电台里正在播放王菲的歌: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
终不能幸免
手心忽然长出纠缠的曲线
懂事之前情动以后
长不过一天
留不住算不出流年
哪一年让一生改变…”
她泪流满面,不知道是为了歌,还是为了自己。
而此时此刻的她,看着雅君熟睡的脸庞,心里涌出的不是恐惧,而是温暖,这是否就是,她曾经感动过、深陷过,却也悲伤过、害怕过的“爱”呢?
雅文穿上衣服,在床头柜上留下一张纸条:“让我一个人安静地想一想”。
空玻璃杯压在纸条的一角,她俯视着,心想他应该可以看见的吧。那么他就不会担心,不会像上次那样…悄悄地落泪了吧。
她在他的唇上印下了浅浅的吻,然后打开房门。把手扭动的声音在宁静的清晨显得尤其响,雅君踢了踢腿,在她以为他就要醒来的时候,又安静地睡着了。她松了口气,悄悄钻出去,合上门却不敢关上。
就这样吧,她心想,她只是需要一个人安静地思考,他在身边的话,恐怕再也没有力气去想别的事情了。
一转身,雅文僵硬地站着,柏烈正倚在洗手间的门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我有点事情出去一下,等下就回来。”她尴尬地压低声音说。
“哦,要我跟雅君说一声吗?”他也配合地压低了声音。
“不、不用了。我先走了。”她转过身,不自在地摸了摸脖子,想起昨晚问过雅君,爸爸和柏烈会听到吗,雅君当时很肯定地说不会呢——那么,她傻傻地笑,应该就听不到吧。
雅文换了鞋,鬼祟地出门去,临走时不忘向柏烈招招手,然后关上大门。
“这家伙怎么起得那么早…”她自言自语着走下楼梯,太阳一点点升起,好像已经能够看到半个暗红的轮廓。她眯起眼睛,不禁想,真正的夏天又到了呀。
柏烈打了个哈欠,盯着雅文的房门,暗自愤然地低声说:“好困啊,真的以为别人都听不到吗…”
有多久没有看到大海了?只有一个月吧,可是这一个月,却像是过了很久,因为一切都改变了。
海风吹乱了雅文的短发,吹起她的裙角,也吹拂着她的心。沙滩上很多孩子在嬉戏,她四周望了望,觉得这并不是她记忆中的,上海的海边。
上海的海边,应该是布满了烂泥和粗粗的沙,海是灰色的,泛着一层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泡沫,天也是灰色的,布着一层层说不清道不明的云朵。可是现在,在她眼前的,是一个有如珍拉丁般金色的海岸,海水泛着蓝光,海鸟在上面低空飞翔,只有天空依旧是灰色的,但阳光好像随时要突破云层照射下来。
坐在来时的旅游车上,她无论如何想不到目的地会是这样的景象,这不是她记忆中的上海啊。
沙滩的尽头竖立着一块巨大的广告牌,上面写着:欢迎到碧海金沙来。她怎么忘了,这个世界上,大部分的东西都是可以制造的。
那么,她在沙滩上盘腿坐下,感情也可以制造吗?
应该不可以吧,因为感情也不能被删除。
她是什么时候对雅君有了感情——那种,超乎兄妹的感情?
她想起在珍拉丁的时候曾经问过书璐:“小婶婶,你是怎么确定你爱上了小叔,或者说,你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他的吗?”
书璐饶有兴趣地坐下来,跟她一样捧着咖啡杯:“你知不知道,张爱玲说过一句话。”
“?”
“通往男人的心通过胃,通往女人的心通过…阴道。”
“啊…”雅文记得,当时她简直握不住手里的杯子。
书璐微微一笑:“这句话,是很有道理的。因为,女性的天性是自制和矜持,传统意义上说,一个女孩子从出生到长大成人,陪伴着她度过人生岁月的最重要的伙伴,就是贞操。这是一个,除了最亲密的人之外别人都无法触碰的伙伴,所以一般来说,女人会对跟她有过身体最亲密接触的人产生一种感情。”
“…”雅文脑海里刹那间浮现出雅君的脸,可是她立刻恐惧地让自己不要再想。
“这种感情,怎么说呢,”书璐顿了顿,“跟爱情其实有点不同。”
“不同?”
“爱情应该是无私的,就是说,当我觉得自己爱着你的时候,我希望你快乐、幸福,甚至于,如果你爱的是别人,只要你觉得好,我也就好。”
“…”
“但我说的那种‘感情’跟爱情不同,”书璐一手撑着下巴,定定地看着手里的咖啡杯,“那是一种强烈的‘占有’的情绪,极端地说,当你跟一个男人发生了关系,你很有可能下意识地把他归为你所拥有的东西,很容易争风吃醋。”
“…”雅文目瞪口呆地看着书璐,无法理解她所说的话。
“不过,”她忽然话风一转,一脸神秘地说,“事实上——我也是经过了很久才发现——我爱上家修,是远在我们‘什么什么’之前。”
说完,书璐优雅地喝了一口咖啡,神色带着一抹淘气。
是花了很久才知道的吗,此时坐在沙滩上的雅文不禁想,而自己又要花多久的时间才能知道?
她又想到安妮,这个恬静乖巧的女孩,却总是会做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情,比如从未试过独自旅行却兴冲冲地一个人跑到珍拉丁去,比如从未试过正式恋爱却有勇气嫁给那个感动了她的人。然而,又有谁能说她的尝试、她的决定是错误的呢,恐怕谁也不能吧——除了她自己。爱,其实可以很简单。
她想到自己的父母,她一直觉得,也许至今他们仍是相爱的,但他们知道自己能够给对方的,除了爱,还有痛苦,在爱里煎熬的滋味,是不是更痛苦呢?所以他们决定分手——这是不是,也算一种爱的表现?爱,有时候也可以很复杂。
爱一个人,简单或复杂,始终逃不了的,却原来是“爱”这个字。
“阿姨,”一个稚嫩的声音在她身旁响起,“你的包湿了。”
小男孩指着雅文放在脚前的牛仔布包,海水涌上来又退下去,布包的底部已经被水浸湿了,变成一种深沉的蓝色。
“啊,”她连忙捞起来,对小男孩点点头,“谢谢!”
打开包,沉在最底下的手机因为浸了水的关系似乎已经失灵了,她懊恼地拿出来,甩了甩,恐怕一时没办法用了。钱包几乎湿透了,她拿出放在里面的钞票,软软的有一股海的腥味。
“都湿了啊…”雅文对着布包,有点欲哭无泪。
“不过还好,”小男孩笑嘻嘻地说,“因为晒干了就好啦。”
说完,他又蹦蹦跳跳地跑开了。
雅文拿起钞票对着太阳,在阳光的照耀下,就跟干了的时候一摸一样。
还好吗?
也许,真的还好吧。雅文往后挪了挪,躺在沙滩上,把布包枕在脑后。
简单也好,复杂也好,还好,我们是爱着的——不是吗?
回市区的旅游车上挤满了孩子和家长,一路上颠簸而吵闹着,但雅文并不在意,她看了看表,下午四点半,雅君正在干什么呢?
她看着倒映在车窗上的自己,脸上带着笑。
路过楼下的便利店,忽然很想吃冰淇淋,于是她踱进去,买了最爱的巧克力甜筒。站在店门口的垃圾箱前,她一层层地拨开外面包着的纸,把甜筒高高地举在眼前,忽然觉得,能够在夏天的傍晚吃一支最爱的冰淇淋,是足以让人高兴的事。
柏烈的脸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雅文面前,但这并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他一口咬住了她手上的甜筒,满足地眯起眼睛。
“啊…”雅文看着甜筒被叼离自己僵硬的手,大约十五秒的时候,就完全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不见了。
“下次再试试香草味…”柏烈一边嚼,一边口齿不清地说。
“我恨你…”雅文咬牙切齿。
“是吗,有人说‘爱恨往往只在一瞬间’。”他搂着她的肩膀向裴家走去。
“你什么时候搬去宿舍?”
“太绝情了吧,就为了一支冰淇淋就要赶我走,你忘了在珍拉丁的时候,每一次你想喝‘Smile’的时候我都第一时间奉上呢。”他一脸无奈。
走上楼梯,恰好有一个穿着黄色制服的快递员拿着一个杏色的包裹在敲门。
“收件人是:裴雅文。”快递员满头大汗,憨厚地笑着说。
雅文签了字,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裹,里面有一本画册和一封同样是杏色的信封。信封里是一封信和一张照片,雅文看了信的落款,是书璐。
柏烈吹了一个很响的口哨,边开门边说:“我想国际快运费会是书价的很多倍。”
“我想,”她真的想了想, “不得不说,是的——而且这很符合我小婶婶那种不拘小节的个性。她就是那种人,如果想到做某件事情,就算成本和花费不成比例,她也一定会去做的,但其实她这种执着的精神让我觉得很羡慕。”
“你对她评价很高,”他眨了眨眼睛,“她是不是那种…在你少女时代很想成为的那种人?”
“没错,”雅文跟着柏烈走进客厅,“尽管后来我知道,我没办法成为任何别的人。”
柏烈抬起头,投来一个赞许的目光:“雅文…我似乎觉得,你已经痊愈了。”
“?”她看着他,没有说话。
“你知道吗,在珍拉丁的时候,我很怕跟你一起晚餐。因为每当白天过去夜晚来临,在昏暗的灯光下你就变得很沉默,跟白天判若两人,看到这样的你,总觉得自己内心最深沉最昏暗的那一面也要被打开似的。”
“…”她好像从来不知道,原来还有一个那样的自己。她只是单纯地觉得,当光线不是那么强烈了,她才能够披上一层保护自己的壳,进入一个别人无法进入的世界,那是只属于裴雅文的世界。
“但现在,你就是你,不论白天还是夜晚,我都能感觉到一个真实的雅文。”
他们直直地望着对方,似乎很难用一个简单的词来归纳他们的关系。默契的朋友?心理医生和病人?抱有好感的男人与女人?又或者,他们只是这个世界上幸运地能够找到另一个投缘的伙伴的人,在茫茫人海里,当有人由衷地微笑着对你说“我明白”的时候,是否也是一种幸福——这种幸福无关乎性别、种族、年龄、文化,只是单纯的感动,感动于自己被理解、被包容、被认同。
他们各自向前走了一步,不约而同地伸出双手,轻轻地拥抱在一起。
“谢谢。”雅文吸了吸鼻子。
柏烈拍了拍她的背:“其实,我也想跟你道谢。”
“为什么?”
“我说过啊,我是一个容易把自己感情投入到病人身上的医生,所以不知不觉也被你影响了,但幸好你的这种影响是好的,所以我也要感谢你。”
他们放开手臂,相视而笑。
“下周一我就要搬去医院的宿舍了,不如,”柏烈伸出拇指,一脸帅气地做了个李小龙式擤鼻子的动作,“今天晚上,我来做饭给大家吃吧。”
十五 珍拉丁的晚餐(中)
“你确定这个能吃吗?”雅文直直地看着眼前白晃晃的盘子里装着的一团糊状的东西。
“这是蒋氏独门秘笈制作的——土豆泥哦。”柏烈不断搅拌着锅里的咖喱,脸上有各种食料的痕迹。
雅文用手指沾了一点往嘴里送,刚想说“我很怀疑”,却被美好的味觉生生逼了回去。
“很好吃也…”她迫不及待地又吃了一口,忍不住赞叹。
柏烈笑了两声,一脸得意。
雅文边吃边看着墙上的钟,已经七点半了,雅君却还没回来。她踌躇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拿起电话按下他的号码,这个号码,她恐怕有四年都没有打过,却在耳边传来拨号音的时候像电视滚动新闻般出现在她眼前。原来,她苦笑,就连一个号码也没有忘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