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君轻轻地抱住她,抚着她的短发:“也许很久以后,你再回头看的时候,会发现这根本不算什么,或者甚至不能算是爱…这样,你就会觉得好受些。”
“…可是,”她抬起头,眼睛看上去那么悲伤,“我现在很痛苦、很难受啊…”
“那么…就哭一会儿吧,但是哭完了,最好快乐起来。”他微笑,没有发现细细的泪水从他的眼角滑落。
他们拥抱在一起,各自流泪,雅文哭得很大声,雅君却是默默地。
他忽然觉得可笑,十年前当妈妈离开的时候,他们最应该抱头痛哭,可是他们没有。十年后,在这个夏天快要到来的夜晚,他们却相拥着流眼泪。
那天晚上,他们就像小时候玩累了一样,牵着手躺在床上。身边传来雅文均匀的呼吸声,雅君忽然觉得,自己明白了一些事,一些关于爱的事。
他曾经以为的爱,是占有、是独享,是一种除了你和你爱的人之外,再容不下其他人的心情。可是这一刻他终于明白,爱其实是包容、也是祝愿。如果身边的这个女孩能够收起眼泪,发自内心地微笑,那么他会很满足,再也不奢求其他的愿望。
之后的一个月,他们再也没有谈起关于那晚的事,就好像,那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他们依旧是一对偶尔会闹别扭的兄妹,但他们开始在周末的晚上一起做饭,一起看电视,一起听“书路漫漫”。尽管雅文也常常想心事想得走神,可是雅君觉得她的眼神又变得明亮起来。
“你猜我找到了什么。”雅文把一瓶酒放在餐桌上。
“我不知道这酒有多贵重,不过我知道如果你喝了它老头有多生气。”雅君把盛满了意大利面的盘子端到桌上,一脸无奈。
“不管他,酒就是拿来喝的,意大利面要配红酒才说得过去。”说完她真的开始找开瓶器。
“老头发火的时候我不会帮你挡的。”雅君板起脸来想借此阻止雅文,但她似乎不为所动,已经开始在软木塞上钻洞了。
雅君冷眼看了一会儿,实在看不下去,才挥了挥手:“让我来。”
雅文脸上闪过一丝狡黠的微笑:“哦,我去拿杯子。”
雅君忽然记起几年前的生日,他们也是这样偷开了老头的酒,最后免不了被叫到书房狠批了一顿。老头骂得累了去喝水的时候,原本一脸沉重的雅文忽然转头露出得意的微笑,于是他也笑了。
“其实你这个人很闷骚,”雅文把高脚杯放在桌上,“开酒瓶也能开到一脸淫荡。”
雅君用力拔起软木塞,没好气地说:“我是想到十六岁生日的时候,我们也偷喝了老头的酒,后来还挨了骂。”
“我明明叫你把瓶子扔了,结果你却换了可乐倒进去,放回原来的地方,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结果呢…”雅文想伸手去接瓶子,却被雅君制止。
“要是像你说的扔了,老头会更早发现。”他在两只杯里倒了浅浅一层,然后塞上塞子。
雅文迫不及待地举起杯子:“干杯!”
“为什么干杯?”雅君失笑。
“为了…为了我马上就要毕业,踏上工作岗位,为社会作出自己应有的贡献啊。”
“…好吧。”
玻璃杯发出清脆的响声,两人一饮而尽。裴家的人,酒量都很好,他们很小的时候,就在拜年饭上一人喝一杯白酒,惹得太爷爷哈哈大笑。
“什么时候开始上班?”三杯下肚,雅君靠在椅背上,忽然觉得时间过得很快。
“通知上说是七月。”
小叔很早就帮雅文在银行找了份不错的工作,以致于很多同学都说羡慕。
“上班了就要用心,不能像读书的时候得过且过。”
雅文边吃着面边皱鼻子:“你怎么比老头还罗嗦。”
雅君微笑着,没有反驳她,忽然觉得在这样一个宁静的晚上,吃一顿宁静的晚餐,已经是他能感到最幸福的事。
雅文的手机忽然唱着刺耳的乐曲,她拿在手上,愣住了。
“喂…”她迟疑地接起来,应了几声,然后对雅君说要出门。
“是他打来的?”雅君问。
“嗯…”她躲避他的目光,起身去穿鞋。
“…我陪你去。”雅君忽然做了这个决定,而且似乎容不得别人反对。
“…不用了。”雅文呆呆地看着他,好像有点疑惑。
雅君穿上鞋,冷着一张脸:“你信不信我会不准你去。”
她犹豫几秒,还是同意了。
林束培就在街角的花园等雅文,远远的,他们看到冷白色的灯光下有一个孤单的影子。
“你在这里等我。”雅文对雅君说,脸上的表情也是容不得反对。
六月的晚上有点闷热,雅君静静地看着远处的男女,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来,他只是觉得,他不再想等待着雅文诉说她的喜怒哀乐。他想要重新加入她的生活,成为一个对她来说不能缺少的人,就好像,她对他来说也是不能缺少的一样。
他不知道他们谈了多久,尽管他试图听见一丝声音,可是他们并没有大声争吵也没有冷战,他只能看着他们,心里却万分紧张。
他害怕看到他们又相拥在一起,然后雅文快乐地回来告诉他一切都雨过天晴了。他不知道自己会是怎样的表情,是愕然吗,还是笑得比哭更难看?
哦,他忽然发现,自己立刻就要开始练习表情,否则雅文一定会觉得很奇怪吧?
然而,远处的那两个人最终只是点了点头,然后,雅文缓缓地转身走了回来。
她的步子很慢,有些沉重,整个人被笼罩在阴影里,看不出表情。
“回家吧…”她走到他面前,灯光照在脸上,雅君才看到,她的眼里有一层薄雾,但嘴角的微笑却很坚定。
“好。”他伸出手臂搂住她的肩膀,转身向家里走去。
他们没有回头望,但雅君知道,林束培仍然静静地站在街角的花园。
两人默默无语地回到家,餐桌上是未喝完的酒,雅君刚刚还觉得宁静的夜晚,忽然变得烦躁起来。
“我们分手了。”雅文忽然说。
“…”
“尽管这个决定有点难,”她把头靠在他肩膀上,“但我还是下了决心…”
雅君轻轻拍了拍雅文的肩,好像在说“那很好”。
“不管怎么说,雅君…谢谢你。”
“?”
雅文抬起头,看着他:“你说过,你会陪我,所以难过和悲伤就显得不那么难了。”
他也定定地看着她,张口想要说什么,他以为自己会说不客气,或许,雅文也这么以为。但他什么也没说,而是低下头吻住了她。
他闻到淡淡的红酒的味道,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雅文的,他只觉得一阵陶醉,像醉了一般。然后,他的舌尖尝到一种温暖,那是属于雅文的,柔软而错愕。
他忽然想要笑,因为她正瞪大眼睛不知所措,这让他觉得自己重又变成了一个主宰者。于是他用力抱住她、吻她,她开始挣扎,却怎么也推不开他,直到她自己变得筋疲力尽,他才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发现她愤怒而恐惧。
“裴雅君…”她的气息有点软,但口气却一点也不软,“你疯了?!”
“…”他不敢张口,怕她听到自己的喘息声。
“我是…我是你妹妹…”她知道自己无力挣脱,只能瞪大眼睛。
雅君平复了一会儿,才说:“我是养子…这件事你高三那年就知道了。”
她一脸愕然,说不出话来。
“爸爸不小心把领养的证明夹在户口本里,你看到了,就在书房的窗前,我说的没错吧。”
她的表情像是要否认,可是忽然意识到承认或否认,其实都不重要。
“可、可是,”她紧张地有点结巴,“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兄妹啊…”
雅君忽然用手指点住她的嘴唇:“那么,我可不可以要求你,从今天开始,不再把我当作哥哥?”
她依旧是错愕,好像要说什么,颤抖的眼神刺激着他每一根神经。
他忽然很想爱她,想感受爱的给予和得到。
就好像,这二十三年以来,他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么爱她,也没有一刻想现在这么渴望被爱。
她张嘴想说什么,可是他没有给她机会,而是侵略般地吻她、咬住她,让彼此没有任何喘息的时间。
雅文没有挣扎,但身体却是僵直的。他心里生出一种挫败感,他听到一个小小的声音说:裴雅君,难道你真的要这么做?
他的手掌颤抖地放到她的胸前,很想像文艺片里的男主角那样自然地抚摸她,可是他只感到自己的僵硬,一种让他觉得气馁的僵硬。
他慢慢放开她,没来由地害怕着,所有的毛孔都竖起来,只怕从她嘴里听到任何一个拒绝的词。他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敢看着她的眼睛,他以为自己会看到愤怒和厌恶,可是,她的眼里却是一种…迷茫。
他们定定地看着对方的眼睛,或者,是从对方的瞳孔里看着自己。
很多年后,当想起这天晚上所发生的一切时,雅君总是把它们归结于酒精和妒忌双重刺激下的荷尔蒙分泌过度。要不然,他无法解释,自己究竟何以突然像文艺片男主角那样,一颗颗地解开雅文胸前的纽扣,自然地把手伸进去,然后温柔地吻着她的嘴唇。
也许,青春期的很多个夜晚,他是这样幻想过,但他从来没有真的以为,有一天这会成为事实,一种他能够真实而强烈地感受到的事实。
而雅文,他想,那也是因为酒精的作用吧,不然他不会感到她温热的舌尖在他的唇上跳动,也不会在他抚着她的胸房时感到她羞涩的颤抖…
他甚至分不清,酒精究竟是对自己起了作用,还是对雅文起了作用,也或者都起了作用。
他只记得,自己从来没有试过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扯掉所有的衣服,也从来没有试过,把一个人深深地刻在心里,即使午夜梦回的时候常常痛得喘不过气,却还是无法把她忘掉。
夜很深了,雅君不知道现在几点,甚至于,他有一种错觉,好像这只是一场梦。像所有的梦中人一样,他害怕忽然醒来的那一刻。
可是他转头看着身边的雅文,她睡得很熟,尽管呼吸有些沉重,但表情那么安详,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他忍不住扯起嘴角,拨开雅文额前的头发,轻轻吻了一下。
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又向他涌来,或者他应该将之归结为缺乏安全感。尽管不愿意承认,但他确实是一个,缺乏安全感的人。
他总是害怕失去他所拥有的每一样东西、每一段关系,以及每一个人。大人们一直夸赞他为人谨慎、冷静,以为他性格使然,但其实他只是一个害怕失去的小男孩而已。他试着努力讨好身边每一个人,可是常常觉得累,只有面对雅文的时候,他才觉得自己是一个纯粹的、真实的裴雅君。
他侧过身看着躺在他臂弯上的雅文,用他有点粗糙的手指在她的脸颊上打圈,想象她微笑时露出两个浅浅的梨窝,忽然想起一句话:人越是害怕失去,就越是想要占有,但越想要占有时,却发现自己正在失去…
他很想细细体味这句话,但视线却变得沉重起来,那些无病呻吟的话就就留到以后再慢慢体会吧,他想,路还很长不是吗?
雅君闭上眼睛,脑海里都是雅文浅浅的微笑,尽管手臂已经有点发麻,但他苦笑,这是不是也算一种“痛并快乐着”?他没有回答自己,也无法回答,因为他已经沉沉地睡去。
十一 倔强的狮子(下)
六月的早晨,阳光已经白得刺眼,然而闭上眼睛,看到的只是一片沉闷中带着光亮的红色。雅君很不喜欢这种红色,甚至于,有一点恐惧。害怕当睁开双眼的时候,世界忽然变得不同了。所以他睡觉的时候,总是用窗帘严严实实地抵挡住所有的光亮,小婶婶说,这一点跟小叔很像,他竟有一丝丝得意,因为,他也是一个裴家的男人,尽管他的血管里并没有流着跟他们相同的血液。
雅君始终都记得,那个早晨他是被惊醒的,原因是——他忽然发现自己昨晚并没有好好地、严严实实地拉上窗帘。
他勉强睁开眼睛,发现窗帘被风吹起,阳光时隐时现。原来,他是忘了关窗。
雅君猛地坐起身,觉得背脊上一阵冷汗。
雅文,并不在他身旁。
外面传来冲水的声音,他起身草草地穿上衣服,踱来踱去考虑了一会儿,才轻轻地打开房门。
浴室的门关着,水声不断,雅君咽了咽口水,她在洗澡?
他忽然又紧张起来,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心里一阵阵地打鼓,他几乎觉得自己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可是转念一想,裴雅君,既然你已经迈出了这一步,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他来到厨房,不自觉地开始热牛奶,心中有个声音在说:从今以后,你要学做一个男朋友,而不再是一个哥哥…
他扯了扯嘴角,不想从光洁的冰箱门上看到自己愚蠢的微笑。或许,雅文比他更尴尬、更紧张呢,他应该表现得肯定而专注,表现得——就好像他们注定会在一起一样。
雅君按下数字“2”,然后启动微波炉,他的思绪也跟着托盘中央的玻璃杯一起转动着。他记起寒冷的冬雨里,在街角和林束培牵着手的雅文;记起食堂里,偷吃炸猪排的雅文;记起夏夜的操场上,为情所困的雅文;以及,昨晚那个,羞涩而有点疯狂的雅文。
不过也许,“疯狂”这个词用在他身上更加贴切,在那一刻,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得到她。
微波炉发出清脆的“叮”的声音,雅君这才拉回了思绪,取出盛满了牛奶的玻璃杯,放到客厅的餐桌上,然后继续发呆。
不知道过了多久,走廊尽头的浴室里没有水声,整个屋子一片安静,甚至于,客厅角落里那只老旧的落地钟也不响了。雅君走过去看了看,指针和钟摆都是停顿的,他心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好像隐隐觉得又将失去什么。
忽然,浴室的门被打开了。雅君鼓起勇气,转过身,想要用一个平常的微笑来迎接这个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人。可是,他的笑容却在一瞬间僵硬了。
“啊…”裴家臣好像被吓了一跳,“你怎么不出声站在那里…”
“…”
“我还以为你们都出去了呢,”爸爸一边用毛巾擦着脑袋一边走到客厅,指着桌上的牛奶问,“这是给我的么。”
雅君回过神来,迟钝地点了点头。
他装作若无其事地踱到雅文房门口,在心里安慰了自己一会儿,才轻轻敲了敲门。
可是,里面没有传来任何反应。
“雅文出去了,”爸爸几乎是一口气喝完了牛奶,“我回来的时候在弄堂口碰到她,好像很匆忙,一脸慌张。要不是我知道她已经毕业了,否则还以为她考试睡过头了呢。”
雅君觉得自己的血液都要凝固了,他僵硬地转回身,很想扯出一个笑容,可是终究失败。
这天下午,雅君不停地打着雅文的手机,不停地发送短信询问她在哪里,可是得到的回答都是:对方已关机。他呆坐在书桌前,忽然觉得自己手足无措,对他来说,无论过去、现在或者将来,裴雅文从来就是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
他的坚决,他的强硬,在她面前都毫无作用。或者,从爱上的那一刻起,他注定是要输的。
傍晚时分,太阳渐渐变成暗红色,雅君烦躁地站在窗前,希望能看到傻丫头经过窗前,不经意地抬头看到他,然后露出尴尬的微笑。他知道,他要面对的东西太多,父母、亲戚、朋友,可是最难面对的,反而是他们自己。
“什么?!…”裴家臣的怒吼从客厅传来。雅君没有心情去管发生了什么,他只想见到雅文。
“你这个死丫头,我们平时太惯你了…”
雅君冲出房间,房门被拍在墙壁上,发出一声巨响,在客厅接电话的裴家臣不禁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甚至忘记了继续教训电话那头的女儿。
父子俩对视着,好像想从对方的眼睛里找到一个答案,却都沉默着。
“啊,喂?喂?…你刚才说你要去哪里?”裴家臣终于记起电话那头的女儿,连忙收起心神。
“印尼…”
“去那里干吗?!”
“你别管…就当我去实习也好,我已经找到一份工作了,到了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你…”裴家臣有点心急,这个女儿尽管有时候是任性了些,但听她的口气,似乎有点万念俱灰的意思,“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很快,到时候会给你打电话的,不用担心我。”
“你现在在哪里?!”裴家臣简直要抓狂了。
“…机场,就快起飞了,我没事的,再见。”
“但是…喂?喂?”裴家臣听到电话那头挂断的声音,狐疑地看着手机屏幕。
“她在哪里…”过了很久,雅君才开口说,声音有点颤抖。
“…我是不是在做梦呢?”裴家臣将信将疑地看着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