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操场等你。”说完,雅文挂上电话。
“我想,”雅君苦笑了一下,对正用门牙撕扯着牛百叶的大头说,“我不得不先走了。”
雅君绕着操场走了一圈,才在昏暗的角落里,看到一个小小的、落寞的身影。
“阿文。”他走过去,猜想她会是什么表情。
想不到的是,雅文抬起头,借着月光,看到的是一张笑脸,只是这张笑脸有些疲惫和勉强。
“这么快…”她说话的时候,拖长了音。
“怎么了?”雅君站在她面前,双手抱胸。
“没事…”她回答地犹豫。
雅君细细地眯起眼睛,研究她脸上的表情,好像读懂了些什么。
他干脆不再问了,只是坐在她身边,保持沉默。
他们就像两个只是为了看星星和月亮的人,坐在跑道的角落里,微微抬起头,眼前是深蓝色的天空。过了很久,雅文忽然说:
“雅君,你有没有…爱上过什么人。”
他诧异地转过头,看到的,是她寂寞的侧脸。
“有。”他的声音很轻,却有些斩钉截铁。
“如果你的那个人不接受你,你会爱上其他人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想,暂时不会。”
雅文笑出声来,可是那笑声却比哭还难听。
“如果这个其他人喜欢你、关心你、默默地为你付出努力,你也不会爱上他/她么?”
“如果…”他仿佛觉得自己并不是在说给雅文听,而是在说给自己听,“我已经爱上了一个人,那么其他任何人在我眼里,都算不上什么。”
雅文终于转过头看着他,眼中充满了泪水:“我…”
雅君忽然笑了,笑得很温暖:“小傻瓜,不用说,你这次肯定是当了‘其他人’。”
雅文别过头,悄悄地擦了擦眼泪:“…”
雅君揽过她的肩,故意口吻轻快地说:“没关系,说不定,在其他人眼里,你就是那个被爱上的人。”
雅文破涕为笑:“你这样算是安慰我吗?”
“算吧,”雅君有点无奈地叹了口气,“这就像是一个游戏规则,当你为了一个人默默等候的时候,说不定也有人在默默等你。”
“被你说得好像很轻松,但我却觉得那么沉重。”
“或许很多年后你再回头看的时候,会觉得现在的自己是那么幼稚,所谓爱和不爱,根本不算什么。”雅君靠在栏杆上,双手放在脑后,怔怔地看着月亮。
“…你觉得你会吗?”
“不知道…”他的眼前变得有些虚无缥缈。其实,他想说,他多么希望有一天,当睁开眼睛的时候,雅文已经不在他的脑海里。那么,他也不会如此疲惫了吧。
“如果我们永远也不会长大就好了。”雅文嘟起嘴靠在他肩膀上。
是啊,如果他们不会长大,那么说不定他不会爱上雅文,雅文也不会爱上一个令她伤心的男孩,他们只是一对天真的、没有烦恼的双胞胎兄妹,永远也不会分离。
他们好像真的变成了两个来看星星和月亮的孩子,沉默地、痴痴地看着天空,各自想着心事,直到一个电话把他们唤醒。
“喂?”雅君疑惑地看着手机屏幕,是爸爸打来的。
“雅君…”爸爸的声音有点颤抖,这是几个月以来,他们第一次通话。
“怎么了?”雅君猛地站起身,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家修他…”爸爸开始哽咽,“新闻说世贸大厦被撞了,都倒了,里面的人几乎都逃不出来…家修他昨天刚刚飞去了纽约开会,他们、他们公司就是在世贸大厦的…”
裴家臣很难再说下去,好像是雅君在告诉他这件事,而不是他告诉雅君。
一瞬间,雅君觉得自己的血液像是凝固了般,脑海里变得一片空白。
“我不敢告诉雅文,”爸爸继续说,“我怕她受不了…”
“…她现在跟我在一起。”雅君看了雅文一眼,她也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你们回家吧,现在就回来…”
“好。”雅君缓缓按下结束通话的按钮,一时间有点晕眩。
一个几天前还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的人,忽然生死未卜。他还有很多感谢的话要对他说,还有很多勉励的话想听他说…可是忽然之间,一切都变得不确定起来。
“怎么了?”雅文疑惑地看着他。
“是…爸爸打来的。”
“爸爸说什么?”
“爸爸让我们立刻回家…”
“为什么?”雅文的表情变得有些紧张。
“…”
“裴雅君,你说话啊。”她焦急地抓着他的手臂。
“爸爸说…”他听到自己沉重的心跳,“小叔在美国遇到了危险…”
“什么危险?”雅文脸色苍白。
“…”他几乎很艰难地,才能一字一句地说,“大楼倒了,小叔不知道在不在里面。”
十 邪恶的莉莉丝(上)
“亲爱的雅文:
你好吗?
我已经结束了东南亚之旅,回到了纽约。很高兴看到你从上海发来的电子邮件,不管怎么说,你一定需要很大的勇气才决定回家的吧。是因为我三月的珍拉丁之行么?还是因为其他的什么原因?
我常常对家修说,你就像是我的小妹妹,而不是外甥女,在你的身上,我能够看到很多年前自己的影子。
还记得911吗?我想,经历了这场劫难的不只是家修,同时也是我们所有这些爱他的人。在等待消息的那二十四个小时里,我们都忍受着生死未卜的煎熬,也是从那一刻起,我忽然明白,我曾经以为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些爱和恨,跟生命本身比起来,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庆幸的是,我所爱着或者恨着的这个人,最终躲过了这场劫难,我们也同样躲过了这场劫难。从那以后,我就告诉自己,当我因为他而愤怒、难过、受伤、流泪的时候,我只要想一想,他仍然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即使是对我皱眉、对我咆哮,那也是一种幸福。
雅文,这就是知足的幸福,是当你再回想起来的时候也不会觉得后悔的幸福。我不想再经历一次那种,当我想要告诉他我爱他的时候,却发现除了悔恨再也没有其他可以做的。如果我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刻都是满足的,那么我不会后悔,再也没有什么可后悔的。
我们在这条漫漫的路上,会遇到很多困惑,会有很多疑虑,以前我总是想要找出答案,可是现在我知道所有的困惑和疑虑都必须我们自己去面对,不要想从其他人身上找出答案,没有答案,或者说,我们自己就是答案。
我很高兴的是,你不再逃避你心中的困惑和疑虑,而是决定面对它们,这已经是一个很好的开始,请你好好把握自己,把握自己的生活。
上个周六的早晨,我和家修迎来了一个新的家庭成员,它的名字叫做汉克,是一只端坐在我们房子门口的黄色流浪犬。我不知道它是什么品种,但家修说它的表情跟雅君很像,我哈哈大笑,其实他想说的是,汉克的表情和他自己很像吧?
代我问候家臣和雅君。
祝愉快!
书璐 ”
雅文坐在书桌前,想象着一只表情跟雅君很像的黄色流浪犬会是什么样子,一抬头,在玻璃窗上映出的自己,竟然面带微笑。
房门轻轻地扣了几声,雅文合上笔记本电脑,起身去开门。
爸爸手里端着一只盘子,盘子上放着两只削了皮的苹果。雅文忽然想起,自己已经很多年都没有吃过爸爸削的苹果了,从妈妈离家的那一年开始。
爸爸径自走到床边,把盘子放在床头柜上,然后缓缓坐下来。
“阿文,你这几年过得好吗?”
她有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想了又想,最后还是轻轻地点点头。
“真的吗,你真的觉得自己过得好,过得快乐吗?”爸爸又问,表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这下雅文犹豫起来。
“你知道吗,我和你妈妈离婚以后,过得并不好。起初,我以为是因为你妈妈离开了我,可是后来我发现,让我最不快乐的,是我自己。”
雅文惊讶地看着父亲,好像是一个陌生人忽然向她敞开心扉。
“是因为我不肯承认自己的失败。我不肯向你、雅君以及所有人承认我婚姻的失败,也不肯向我自己承认是因为我和心宜的倔强导致了婚姻关系的破裂。我好像总是憋着一股气,想证明我没有失败,或者说,并不是因为我的原因导致了失败——可是结果却恰恰相反。我拼命工作,想标明我不在乎,但是忽略了你和雅君的感受。我以为我们是一个破碎的家庭,可是…”他有点哽咽,好像在深深地后悔,“可是事实不是这样的。”
“…”
“就算心宜不在,我、你还有雅君也是一个完整的家,只要我们都记得这个家,这里就是我们的家。雅文,爸爸很后悔,在你离家出走以后,我才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爸爸,”雅文忍不住打断他,“我离家出走…跟你并没有关系。”
“不,是有关系的,”爸爸轻轻抚着她的头,“因为你在这里感觉不到牵挂,所以当发生了你没办法面对的事情的时候,你只想要逃开这里,逃开我们所有人。”
“…”雅文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有一天我忽然明白,让这个家变得不完整的并不是心宜,而是我。尽管她离开了,但如果我能够尽到自己的责任,你和雅君会过得更快乐…但我没有。”
“爸爸…”雅文鼻子一酸,感觉到爸爸掌心的温度,想起小时候趴在他的背上,听他讲故事,然后慢慢睡着。
“雅君是我和心宜领养的,你小叔曾经把他当作你错抱了回来,后来心宜知道他被遗弃了,就决定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事实上,我也一只把他当作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所以当我知道他喜欢上你的时候,我竭力反对过。”
“爸——”
“——听我说,”家臣拍了拍她的肩,“后来,因为你小叔的事,我忽然想通了,既然这是他的心愿,我不能因为我的自私去阻止他。我跟他约定,不论怎样,他不能伤害你。阿文,现在爸爸问你,雅君有没有遵守这个承诺?”
“…”雅文茫然地看着爸爸的眼睛,他的眼里充满了爱和关心,她忽然想起,这是她少女时代想要的那个爸爸,尽管那个时候她没有得到。
“如果雅君没有遵守这个承诺,我会立刻去告诉他,我坚决反对他喜欢你。”
爸爸的口气,好像是一个认真守约的孩子,雅文不禁笑了。但她的脑海中,忽然浮现起雅君的身影,有好几年,她都不敢想他,可是此时此刻,她发现印在她脑海里的这个雅君,显得那么孤独。
于是她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
尽管,她和雅君之间,发生了一些事…但她并不觉得,他伤害了自己。
“那么,你喜欢他吗?”爸爸又问。
雅文好像并没有听到这个提问,而是想起了她和雅君的少年时代。
或许,不想承认导致家庭破裂的这段婚姻失败的,不止是父母,还有她和雅君。在成长的道路上,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要忽略和忘记父母的爱,他们互相学着坚强、学着保护自己,只是因为在内心深处,他们不想承认父母婚姻的失败,不想承认自己生活在一个,缺少了什么的家庭。
是不是正因为如此,她和雅君才变得不愿意分离,是不是正因为不愿意分离,雅君才爱上了自己?
她不知道。就像书璐说的,没有答案,或者答案也变得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她第一次肯对自己承认,雅君爱她。
她一直不愿承认,也不敢承认,这个她从小当作是哥哥的人,有一天忽然爱上了她。他买她最爱吃的掼奶油蛋糕,在下雨天骑车载她去上课,深夜在弄堂口等她回家,对那些误会他们是情侣的同学笑而不答,以及,在一个刮着寒风的早晨坐两小时的车去找林束培然后花三秒钟告诉他:对裴雅文好一点…
他为她做的一切不是因为她是他亲爱的妹妹,而是因为,他爱着她。
可是,那真的是爱吗,他懂得爱的意义吗?
雅文苦笑了一下,轻声说:“我…我想,兄妹是不应该恋爱的,即使没有血缘关系…”
爸爸并没有露出任何高兴或者失望的表情,只是定定地望着她的双眼,好像这个女儿是他一直渴望了解却又无法了解的。最后,他忽然站起身来,沉重地说:
“阿文,你和雅君都是我的孩子,我希望你们都能快乐。如果一定要有人痛苦的话…我多么希望,忍受痛苦的那个是我,而不是你们。”
“爸…”雅文吃惊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然觉得父亲,依旧是那个和蔼地给她读故事书的男人,而不是一个在她成长的过程中几乎很少出现的人。
裴家臣叹了口气:“该睡觉了,晚安。”
说完,他转身走了出去,默默带上了门。
雅文颓坐在书桌前,那两只削了皮的苹果已经开始发黄了,可是她一点也没有要去动的意思。如果可以,她想要把它们做成水晶苹果,来代替少年时没有得到的爱。
十 邪恶的莉莉丝(下)
周六的晚上,雅文终于答应了大头和小毛去参加一个据说是专门为她准备的接风晚会,地点就在雅君公司附近的酒吧。
“你要跟我一起去吗?”雅文问柏烈。
他一脸狡猾地摇摇头:“不了,我今晚约了人。”
说完,他得意地瞥了目瞪口呆的雅文一眼,背上包出了门。
家里又变得异常安静起来,只听到客厅墙角那只立钟“嗒嗒”的声响。她犹豫着要不要给雅君打电话,因为她并不知道酒吧的地址。手机被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好像在做着什么重要的决定似的。
忽然,雅君打开门从房间出来,径自走到卫生间,开始刷牙。
雅文错愕地问道:“你在家啊…”
雅君转过头看了她一眼,继续刷着牙:“是啊…”
“那…小毛说的晚上去的那个地方你认识吗?”
“认识。”他吐掉满嘴的泡沫。
“哦…”她忽然发现,这个家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雅君折腾了很久才从卫生间出来,走过她身边的时候,飘过一阵淡淡的薄荷味,那是他惯用的刮胡泡沫的味道。
“中午想吃什么。”雅君倒了一杯牛奶,放到微波炉里,然后转过身看着她。
“…随、随便。”雅文尴尬地回答。
“没有随便,你要是随便的话我就炒茄子给你吃。”他似笑非笑地说。
“…”她扁了扁嘴,茄子是她最讨厌吃的东西。她瞪了他一眼,他也瞪她,两人就这样瞪视着。
微波炉发出“叮”的一声,雅君带上棉质的专用手套,小心翼翼地把玻璃杯取出来,然后又把手套整齐地放回它原来该在的地方。
他端着杯子走过她身边,忽然伸手在她下巴上勾了一下,露出一丝浅浅的坏笑:“傻瓜…”
还没等她回过神来,他早已消失在走廊的一端,那轻轻关上的房门仿佛在说:你斗不过我的…
然而到了午饭时间,却迟迟不见裴雅君出现,雅文几次想去敲他的门,可是最后又放弃了。她并不是一个被动的人,但面对裴雅君,她常常变得很被动。
当雅文几乎要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的时候,雅君忽然打开门走了出来。
“走吧,想吃什么?”他随手披上薄薄的外套,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