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班飞往上海的航班在下午三点五十五分起飞,雅文看了看墙上的钟,愉快地想,可以在机场吃一顿午饭,闲逛一会儿再登机。
“好吧,一张飞往上海的机票,这是我的护照。”雅文从背包里拿出护照放在柜台上。
另一本护照从她肩膀上递到柜台上,那是柏烈的手:“两张去上海的机票,谢谢。”
“你…”雅文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我没有告诉过你吗,”柏烈一脸无辜,“我的签证刚好过期了,没办法去纽约看我父母,所以…我现在是无家可归的小孩。”
说完,他还露出一脸无辜的笑容。
“你…”雅文找不到任何理由阻止他,最后只恶狠狠地说,“你可别指望我帮你付机票钱。”
“嘿,别着急”他从皮夹里抽出一张卡递给柜台里的工作人员,“Credit card please.”
这是一个小时以内雅文第二次觉得想哭,她甚至幻想,如果她当场大哭大闹起来柏烈是不是会就此放弃跟她一起回上海的计划。可是她知道柏烈不会,于是,她欲哭无泪。
“嘿,我不会给你惹麻烦的,我保证,你只需要提供一个可以吃喝拉撒的地方给我就可以了。”柏烈举起双手一脸诚恳的样子。
“真的吗…”雅文问得迟疑,她甚至很想让自己相信他说的会是真的。
“好了,”柏烈拿起两张刚刚打印好的机票,挥了挥,“我们去看看这里中午有什么吃的吧,我好像饿了,早上盘子里所有的面包都被法国人洗劫一空,我只吃了几根香蕉就上路了。”
他们在四楼的咖啡馆找了一个位子坐下,一人点了一份三明治。看着机场熙熙攘攘的旅客,雅文原本紧张的情绪忽然消失不见了。她将回到那个她称之为故乡的城市。
很多人曾问她上海是什么样的,她答不上来,她只能说,上海就是上海,只有当你站在这座城市的土地上,你才会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样的。
飞机在下午三点五十五分准时起飞,柏烈在起飞后的三分钟内睡着,雅文尽管也不停地打着哈欠,却不想睡。她想看到脚下的每一片云,来丈量回家的路途。
可是她终于还是睡着了,并且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穿过无数的云层,轻轻地飞到家门口,爸爸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家,躺在沙发上睡着了,雅君轻轻走过来帮他盖了一条毯子。她没有出声,生怕自己一出声就打破了满室的宁静。
在一阵强烈的坠落感过后,是震耳欲聋的轮胎与地面摩擦的声音。
她忽然睁开眼睛,无比清醒,因为她知道,她已经回到了上海,回到了这个她成长的都市。
即便是晚上十点多,机场内还是簇拥着接机的人。
“嘿,裴雅文小姐,”柏烈一边推着行李车一边弯起手臂,“你可以挽着我吗,否则我很怕会跟你走散。”
“好吧。”雅文想了想,把手伸进他的臂弯。
他们随着到达的旅客走出大厅,熙熙攘攘之间,迎面走来一个拿着话筒的女人。
“你们好,”她拦住雅文和柏烈,“请问你们刚从哪里回来?”
两人楞了楞,柏烈回答:“马来西亚。”
“哦,请问你们是去度蜜月的吗?”
两人又愣住了,这时才看见一个黑色的镜头正对准他们。
“不…不是…”雅文矢口否认。
“是的,没错。”柏烈微笑。
女主持人一脸尴尬,继续问:“你们是新的民航安全检测条例实施后第一批到达的乘客,请问你们对新的检测项目有什么看法。”
两人又是一脸呆愣,主持人急得小声提醒:“快说呀,随便说些什么。”
“呃…我认为很好。”柏烈镇定地说。
女主持人像是得救般连声不迭地感谢他们接受采访,然后去拦截其他看上去聪明些的旅客。
“我们还是快走吧。”这下雅文终于彻底清醒了,拉着柏烈去等出租车。
当他们终于站在裴家的弄堂口时,已经快十二点了。
“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雅文说。
“什么?”
“我半夜十二点带一个男生回家不太好,不然今晚你随便找个地方先住下吧。”她有点踌躇。
“哦不,你就是这样对待你的朋友吗?”柏烈一脸失望。
“好吧,但是请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他们提着行李悄悄地上了二楼,走道里的那盏灯依旧是那么昏暗,此时此刻,雅文不敢相信自己终于回到了家门口,她举起手想敲门,但又放了下来。
门忽然打开了,站在她面前的,是雅君。
灯光照不清他的表情,可是雅文能感觉到,当他看到自己身后的柏烈时,他并不高兴。
“进来吧,爸爸一直在等你们…”他转身,没有要帮她拎行李的意思,“拖鞋在老地方,自己拿。”
“哦。”她沉闷地应了一声,去鞋柜拿拖鞋。
爸爸果然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脸严肃。
“爸,我回来了…”雅文怯怯地开口。
但是爸爸没有反应。
“嗯…是书璐告诉你们的?”
“不是。”老爸的口气有点生硬。
“刚才我们在看夜间新闻,正好看到采访你们。”雅君解释说。
“啊…那是直播的啊…”雅文一脸错愕。
“不介绍一下你的朋友吗?”老爸盯着雅文身后的柏烈。
“哦,这是我的同事,蒋柏烈。”雅文懦懦地说。
全场的人都盯着柏烈,仿佛要看他是如何尴尬地应对眼前这两个并不太欢迎他的男人。可是柏烈只是微微一笑,走到裴父面前,很有风度地伸出手:
“爸,终于见到你了。”
八 漂浮的冰淇淋球(上)
“对不起,”柏烈轻咳了两声,“有点紧张,少讲了一个字…裴爸,你好,我叫蒋柏烈。”
说完,他眯起凤眼,露出单纯而无辜的笑容,令人无法说出苛责的话。
“你好…你好…”裴家臣悻悻地伸出手跟他握了一下,表情有点尴尬,好像之前已经决定要摆一张臭脸给他看,但是到了眼前又不得不客客气气的。
“他可能要住在我们家…”雅文轻声说,觉得头皮有点发麻。
“哦…”家臣不自觉地看了看雅君,但他只是一脸冷冷的样子,并没有什么表情,“反正还有一间客房,你跟我来。”
“谢谢,打扰了。”柏烈笑得很温柔。
雅文用余光悄悄打量着雅君,他静静地双手插袋,回自己房间去了。
她有些气馁,原以为这个结已经解开了,可是却发现一切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简单。
打开自己的房门,雅文忽然有些愕然,她记不清自己究竟离开了多久,可是当她站在这里,却以为离别只在昨天。
写字台上放着一本打开的书,她走过去,发现正翻到她临走前曾看的那一页。窗台前是一盆黄色的仙人掌,它那圆鼓鼓的生满刺头的身体上竟然开出了淡红色的小花。窗户的把手上系着她去参加小叔婚礼时绑在喜糖上的红色丝带,可能是被太阳晒了的关系,那红色变得有些黯淡。床罩歪歪扭扭地罩在床上,上面同样歪歪扭扭地丢着一只黄小丫,那是她某一年的生日礼物。
她的眼前变得一片模糊,她并没有想要哭,可是眼里却都是泪。
“是不是就好像…你昨天还在这里一样?”爸爸变得有些沧桑的声音在雅文背后响起。
“…”
“有时候,我走进来,也会有这种奇怪的感觉。可是,雅君就是有这种本事…”
“…”她没有转身,因为泪水已经掉了下来。
“你也累了,早点休息吧。”说完,爸爸走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雅文坐在床上,抓起那只傻傻的黄小丫,把泪水擦在它嫩黄嫩黄的脸上,忽然又笑了。
不管怎么说,她终于又回家了,回到了这个,她曾日思夜想的家。
第二天早晨,雅文一觉醒来,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可是她身边,明明是那只傻傻的黄小丫,书桌上的书依旧翻了一半,窗前的仙人掌上是一朵淡红色的小花,窗把手上的丝带被风轻轻地吹了起来。
她来到客厅,餐桌上摆着四根油条和两杯牛奶,她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日历,发现今天是星期二。
忽然有人敲门,雅文愣了愣,还是去开了门。柏烈拿着照相机,对准她按下了快门。
雅文说不出话来,过了好几秒才说:“你、你怎么跑出去了…”
“天气这么好的早晨,不应该浪费时间。”他检查着刚才拍下的画面,顺手从餐桌上拿起微冷的油条啃了起来。
“…”雅文关上门,坐在餐桌旁看着他吃完一根又吃了一根。
“怎么了,还是不敢相信自己已经回家了?”柏烈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有一点。”她总是觉得自己虽然就坐在这里,灵魂却漂浮在空中。
“对了,”柏烈用他那双油腻的手从牛仔裤的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这是我今天早晨跟裴雅君讨的。”
雅文怔怔地接了过来,淡黄色的卡纸上大大地印着雅君的名字,抬头是“室内装潢设计师”。
“其实有时候,”柏烈因为在吃着东西,所以口齿有些不清不楚的,“我觉得他这家伙还满酷的。”
雅文淡淡地笑了笑:“我想他会很高兴听到你这样的评价。”
“真的吗,”柏烈把最后一点油条塞到嘴里,“我看未必。”
雅文站起身,说:“我去换衣服,今天带你出去转一转吧,你想去哪里?”
“去…”他的声音拖得很长,仿佛在思考,“所有你曾经留下过快乐的回忆的地方。”
雅文回头看着他,好像他的回答出乎意料。
她曾留下了快乐的回忆的地方…恐怕,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都曾让她有快乐的回忆,尽管后来也都变成了一种痛苦的回忆。可是午夜梦回的时候,她总是变成一只小鸟,穿梭在这座都市中,就好像她从来不曾离开过。
六月的午后,上海变得炎热起来,知了提前大声地叫着,听得人们想打瞌睡。
出租车计价器上的数字一直在跳,柏烈疑惑地问:“这…67块人民币等于多少钱?”
雅文被他打断了思绪,白了他一眼:“就是67块啊。”
“…”
“算成马币是30左右。”看到他一脸愕然,她的心情反而好了一些。
“哦…”他点点头,似乎又再默默地把马币换算成新台币。
下了出租车,眼前是一片灰白色的广场,这就是她的大学母校。她记忆中快乐的地方有太多,可是唯有这里,带给她快乐也带给她痛苦,但却令她最怀念。
柏烈吹了一个很响的口哨:“我忽然也很想念自己曾经读过的学校。”
雅文笑着招招手:“走吧。”
他们穿过空旷的广场向校内走去。周二的下午,校园里同学们三三两两地向学校的每一个角落涌去,每一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是悠闲而自得。或许这就是人们最怀念学校的原因,这里没有烦恼,即使有,也可以暂时摆在脑后。
雅文带着柏烈穿过一座座教学楼,告诉他自己曾在哪里上课,曾在哪里自习,曾在哪里向一个人表白,最后又在哪里分手。连她自己也很惊讶再说出这些往事的时候,心里是那么平静,好像那是另一个人的故事,而不是自己的。
柏烈只是微笑地听她说每一句话,好像她是一个电台播音员,而他自己是一个听众,他们是两个不需要交流也能够彼此会意的人。
雅文在一台自动贩售机前停了下来,摸出几个硬币,按下按钮:“你知道吗,我每天下课都要在这里买一瓶盐汽水,然后慢慢边走边喝。”
说完,她从自动贩售机的窗口拿出两个塑料瓶子,递了一个给柏烈:“你喝过吗?”
柏烈接过瓶子,有些郁结地说:“为什么你总是把我们说成是生活在两个世界的人。”
雅文拧开瓶盖,咕咚咕咚地喝着汽水,忽然有一种很幸福的感觉。
“裴雅文…”贩售机旁的电梯打开,有人走了出来。
雅文回头一看,不禁笑了:“大头!”
大头一脸惊讶,久久没有说出话来,只是傻傻地微笑,好像从来没有想过会在这里遇见她。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大头比以前胖了很多,那颗头看上去反而小了,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变得很斯文。
“昨天晚上…”她打量着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哦,”大头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出人意料地回答道,“雅君没跟你说吗,我在这里当老师。”
“真的?!教什么?不会是人体艺术欣赏吧…”雅文愕然。
“…”大头四处望了望,庆幸一个学生也没有,“当然不是,我教物理。”
“哦…”雅文唏嘘地看着他,隐约有些失望。
大头又擦了擦汗,忽然看到一直站在旁边的柏烈。
“你好。”柏烈眯起凤眼,一脸友善地伸出手。
“你好…你好…”好像每一个初次面对柏烈微笑的人,都只有悻悻地客气地跟他握手。
“他是我的同事,”雅文介绍说,“这次跟我一起来上海玩。”
大头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一脸疑惑地看看柏烈又看看雅文。
“你现在有空吗?”雅文问。
大头刚想点头,忽然大叫一声:“哎呀!我正赶着去上课呢,刚才已经要迟到了,不跟你说了,过几天请你吃饭。”
说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他已经穿过走廊消失在拐角的地方,留下一脸茫然的雅文和柏烈,好像整个走廊从一开始就只有他们两个而已。
“他是不是很有趣…”雅文盖上汽水瓶盖,带着柏烈向图书馆走去。
“你知道吗,我一向觉得你有一种天分。”
“?”
“不管分开多久,你总是有办法在重逢的时候让别人觉得你从没离开过。”
“…”雅文默然,“这也算…天分吗。”
“算啊,”柏烈一脸理所当然,“我想如果此刻我遇到了旧同学,恐怕没有人会说改天请我吃饭——就算是敷衍也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