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对视半晌,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居然跟个孩子似的,和一个十二岁的黄毛丫头赌气。他轻笑一声:“好,就让你得意一天。也就一天而已,明日这个时候,她还会是原来的样子。”
小玉被他击中软肋,脸色一变,撅着嘴转过脸去。
明日这个时候,她还会是原来的样子,还会只是吉菡玉么?他自欺欺人地想,只要明日她仍是原来那样,仍是他的菡玉,不管今天发生什么,他都不在乎了。
菡玉下楼来,就看到这一大一小两人气哼哼地背对背站着,谁也不理谁。她也不多说,拉了小玉道:“走罢,我们去厨房。”
本来她俩只是租借店家的一眼灶用,到了厨房,却见偌大一个灶间一个人也没有,菜肉面等材料也都摆好了,收拾得整整齐齐。原来又是杨昌打点好一切,为了三人方便,索性将整家店都包了下来。店家得了财帛,当然尽心。
店家临走时还不忘说几句吉祥话:“郎君娘子,小的先行告退,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过年吃一顿自家的牢丸,新年里一年都平平安安!有道是家和万事兴,郎君吃了娘子亲手包的牢丸,明年必定节节高升,财源滚滚;娘子吃了郎君亲手包的牢丸,青春永驻,富贵康泰,一年更比一年好!还有这位小千金,吃了爹娘……”
小玉一瞪眼,骂道:“你胡说八道什么!谁是他的……”
菡玉忙拉她一下:“小玉,过年别说不吉利的话。”被店家认作是夫妻,她自己也觉得尴尬,看了杨昭一眼。他却很是受用,笑意挂在唇边。
厨房里就他们三个人,一同忙着包牢丸,真如同一家人一般。小玉人虽小,手却巧得很,和面拌馅样样都干得利落;菡玉许多年不下厨房,手都有些生疏了,只给小玉打下手,烧烧水,拣拣菜,擀擀皮;杨昭哪里会这些,就让小玉呼来喝去地使唤,净干些粗活,做不好还要被小玉嫌。
“喂,宰相大伯,这个柴这么粗,灶眼里都塞不下,怎么烧啊?”
“喂,宰相大伯,你劈的柴怎么全是毛刺,要是刺到我娘的手怎么办?”
“哎,小心点啦!一桶水都叫你洒掉半桶啦!弄得地上都湿了,真是!要是我娘踩到滑倒了,看你怎么收拾!”
“哎呀呀你真笨,连剁个馅都不会,剁得这么粗,怎么吃啊?还要我娘再剁一遍,还不如我们自己来呢!你只会帮倒忙!”
“宰相大伯,牢丸是这么包的,馄饨才像你那样卷起来包啦!真是,亏你还是个大宰相,连包个牢丸都不会,笨死了!你还是在旁边歇着,我和娘来就好,你就等着吃吧!”
杨昭被一个小孩子这样吆喝,若是平常早就大发雷霆了。今儿个他心情却好得很,不跟她计较,劈柴挑水干得甚欢。菡玉唯恐小玉惹怒他,趁着杨昭出去打水,板起脸道:“小玉,他到底是宰相,你这样无礼,要是惹得他发怒,我可救不了你!”
小玉不屑地撇撇嘴:“有娘在,他才不敢凶我呢!”
菡玉脸上一红:“小玉!”没想到这小丫头还有这份玲珑心思。
“好好,是我说错话啦!”小玉嘻嘻一笑,捏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又沉下脸来,“不过,娘,就算你要给我找个后爹,也不可以找他哦!”
“你胡说什么!”菡玉脸上更红,“什么后爹,你爹还在呢!”
“那就好。”小玉叹了一口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明知道他对你好,比爹要好上百倍,可是我就是不喜欢他。他一定是个大坏蛋,从我第一眼看到他,就非常非常讨厌!”
菡玉一愣。这个时候,就讨厌他了么……
两人正说着,杨昭提了一桶水进来了,看了看案板上的牢丸,说:“都包了这么多了呀,是不是可以烧水先煮一锅了?”说着把桶里的水倒进锅里,就要下灶去烧火。
小玉白他一眼:“宰相大伯,你只管坐着休息就好,烧火还是由我娘来。你就那么把柴火往灶膛里一塞了事,塞死了灶眼生不起火来事小,万一把锅底戳破了,咱这顿饭就别想吃啦,还得陪人家的锅!”
“小玉!”菡玉低斥,又转向杨昭,“相爷,厨房本就不是男人施展的地方。我们这边也弄得差不多了,你坐一会儿,马上就可以吃饭了。”
他欣然应允,乖乖放下刚抓起的柴,不再添乱,坐到桌边看她俩忙活。生平头一次,除夕夜下厨做饭,而与他一起的人,又是……他看着那两个在灶间忙碌的身影,不由想道,如果真的能如那店家所说,便是让他认了那死丫头作女儿,他也甘愿。
〇九o玉决
杨昭从吉府出来,回到车里时,菡玉已经把原来的衣服换上了。简便利落的男装,比长裙要爽利许多,但也失了那份妩媚秀丽。他略感惋惜,瞧着她已被衣服遮得严严实实的前胸,眼尖地发现她喉间还是柔润光滑,并无凸起。
“小玉她没有受罚罢?”
他在她身侧坐下来,吩咐起行。“当然没有。我送她回去,他们不敢的。”虽然他很想藉吉温夫妇之手好好教训那死丫头一顿,但怕菡玉担忧,只得作罢,还帮她说了好话,“你不用看我,今天的牢丸味道不错,就当是我对她这顿晚饭的回报。”
她微微一笑:“那我就代小玉谢过相爷了。小玉年纪还小,脾气又坏,对相爷多有冒犯,难得相爷如此宽宏大量。”
他不以为意地挥挥手:“这孩子秉性不坏,只是身世不好,有娘生,没爹教,才落得这样一副尖牙利嘴,想必是小时受了很多欺负,吃了些苦头。”还不忘趁机贬损吉温一番。
菡玉笑道:“是啊,小玉从小孤苦伶仃,的确可怜。都怪我这做娘的……”
他不悦地打断她:“她已经回去了,你也换回了男装,你们俩今天这个游戏就算玩完了,还说什么娘啊女儿的。”
菡玉抬起头来看着他:“相爷,这不是游戏。小玉她本就是……”
他心头一颤,喊了一声:“菡玉!”
然而她已说了出来:“她本就是我的女儿。”
他愣住了,呆呆地盯着她的脸,眼中却什么也看不见了。真相如同痈疽,无论他愿不愿意相信,它都一日一日地成长,一日一日地明显。而他只是固执地自欺,只要它不破,就当它不存在,就当自己是好好的。但是它长熟了,她轻轻巧巧的一句话,就像锋利的刀,一下就将它划开,那内里腐坏的脓血便喷涌了出来,一塌糊涂,不可收拾。
她重重地长吐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一般,郑重地开口:“相爷,其实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我从一开始就对你说了谎……”
“我不介意!菡玉,你不用说了……”
她睁大双眼,直视着他。“相爷,其实我根本不是什么术士,也从来没有在深山中修炼过,只是看过几本奇门术法的书,稍懂一些皮毛,大多是信口胡诌欺世盗名罢了。我是天宝四年六月来的京城,在那之前我就住在新丰县,根本没有去过衡山。那时七郎在新丰任县丞……”
“菡玉,你别说了,以前的事不要再说了……”
她却不管他愿不愿听,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本是昭应富户之女,外出游春偶遇七郎,两心相许。彼时七郎尚无功名,家境贫寒,父母不允这桩婚事。我不顾家中亲人反对,奔投郎君,私定终身。但七郎家中规矩严苛,大人以私奔之由,不肯娶我作正妻,只得屈居妾室之位,不久又为七郎另聘了一名良家之女为妻。她是个厉害的女子,且为七郎生下子嗣,而我仅有一女,公婆更是偏爱她母子,家中渐无我的立足之地。而我与七郎,纵有百般情深,海誓山盟,也在重重折压之下消磨殆尽。恩爱已断,不容于家,活着还有什么盼头,于是我起了轻生之念。一次与七郎争吵之后,我一怒之下离家出走,投水寻了短见。谁料天不亡我,竟被人救了起来,恩人好言相劝,并携我离乡上京,从此女扮男装改头换面。我本以为七郎对我已经恩断义绝,才下了决心入朝为官,谁知他……还有小玉……”她不禁黯然,垂下眼去。
“谁知他还对你念念不忘,小玉也一心一意盼着你回去,所以你就改变了主意,不想做官了,想回他身边去重续鸳盟,是不是?”
“当然不是!”她矢口否认,抬头触到他迷乱的眼神,那眼光中蕴着的伤痛叫她不忍直视,重又低下头去,“我既然入了官场,哪还能再重拾原来身份。”
“那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告诉我你已经嫁过人,还有了一个十二岁的女儿,就为了让我死心么?既然你不会再回他身边,你嫁没嫁人,有没有过孩子,又怎么样?又怎么样!我才不管!”他转过身来,扣住了她的肩。
“相爷,我和七郎纵然是无法破镜重圆,但也改变不了我已是有夫之妇的事实。我先前欺瞒了相爷,令相爷有所误会,实在是不该,只希望现在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晚了!你以为这么几句话,就能把我彻底拒之门外?有夫之妇,哼,有夫之妇又怎么样?陛下还能抢了自己儿媳作妃子,我怕什么!”
她惊愕地瞪大了眼:“相爷!你怎可这样说陛下和贵妃?他二人是两情相悦,才不顾世俗之见结成良缘,长厢厮守。而我们……”
“他二人是两情相悦,我们俩难道不是?”他紧抓住她的肩膀,眼中有着狂乱而异样的神采,“本朝人风开放,女子改嫁司空见惯,谁也不会多说什么。菡玉,只要你愿意,我什么都可以不顾!他若是敢难为我们,我就叫他永远地闭上嘴!”
她变了脸色:“你想把他怎么样?你不能对他……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我……我决不与你善罢甘休!”
他怒不可遏,气得双手发抖。“说来说去,还不就是你对那姓吉的仍旧恋恋不舍,情丝未断!吉菡玉,吉菡玉,”他反复念着她的名字,想起她曾对他说过,菡玉也不是她的本名,伤痛到极处,竟笑了出来,“好个吉菡玉!你为什么不索性叫吉韩氏算了!”
她吃了一惊,别过脸去:“原来相爷早就知道了。”
“我不知道,我宁可什么都不知道……”他颓然垂下头,枕在她肩上,“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不早说?菡玉,我都陷得这么深,我陷得这么深了,你却来告诉我,你早已是别人的妻,我这一生都没指望了……可是我已经抽不了身,我出不去了……”
她推起他,稍稍退后:“相爷的厚爱,我无福消受,这辈子都还不了相爷的恩情了。就算我欠着你的,下辈子做牛做马,再来报答。”
“我不要下辈子,下辈子还那么远,我只要现在……”他不顾她的推搡,强摁下她的双手,侧身过去把她压在厢壁上。
她整个人都被圈在他的包围中,无处躲避,只得道:“相爷,使君有妇,罗敷有夫,请相爷守礼。”
守礼,他甚至还没有碰到她,就已经算是逾矩了。他想起那次在群芳阁,他们所演的那场戏,他看了她的身子,碰了她的身子,从此就有了奢想;那次在左藏库,两人被压在绢堆下,他们曾离得那么近,他只要稍微再往下一点,就能触到她;还有半个多月前,在吉府那间偏僻的小院,他终于尝到了他梦寐以求的滋味,那样美好,让他沉醉流连。然而这些都不能让他满足,他要的不仅仅是这些,他要她,要她的全部。
但是那永远都不可能了,她是别人的妻,他不能碰,从今往后,都只能远远地看着,不能碰……就像现在,她明明就在眼前,明明就在他臂弯里,他却不能抱,不能碰……为什么不能?她就在这里,就在他面前,为什么不能?
他猛地一收双臂,将她搂进怀中,低头急切地向她唇上探去,幻想着这一刻,她还是他的,还可以恣意放纵一回。
“相爷!”她慌乱地躲避推拒,他侧着身双手都使不上力,竟被她躲开。
“菡玉,最后一次,这是最后一次,就这一次,求你……”他满心里只余绝望,胡乱地揪住她的衣襟。
她毫不留情地将他推开:“相爷,有一次就会有一百次,长痛不如短痛,相爷向来果断,连这点决心都下不了么?”
这时马车忽然停下,他手一松,她便逃脱开去,迅速下了车。
他坐在原处,背靠着厢壁,浑身虚软没有半丝力气,站也站不起来了。车里少了一个人,立刻显得空荡起来。自从她有了自己的马车,就再也没有和他同乘过,今日是第一回,也是最后一回了。算上这回,她一共和他同乘过四次,每一次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她总是坐在他的左手边,车厢里两个人坐稍有些挤,难免会有所触碰,他不由自主地向她那边靠去,希望可以贴她更紧一些。
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这辆车里,完全只有他一个人了。他看着另半边空着的坐凳,那是她刚刚坐过的地方,还留着她的体温。他把双手覆上去,整个人都覆上去,只希望能留住这余温,多留一会儿,再多留一会儿。
杨昌见菡玉独自一人下车走了,而相爷迟迟不出来,心中疑惑,掀开帘子去看,就见他闭了眼躺在坐凳上,抱着那凳上的软垫,好似抱着世上最珍贵的宝贝。
“相爷?”他试探地轻唤了一声。
杨昭睁开眼,看见是他,又懒懒地闭上:“我想再呆一会儿,别打搅我。”
杨昌道:“这辆车里没有暖炉,呆久了可是要受寒的,相爷还是……”
“冷么?”他摸着那已经凉透的软垫,坐起身来,“那就给我拿壶酒来暖暖身,要劲头大一点的。”
菡玉回到自己院里,早早地睡下了。一路上她心情都很平静,躺在床上也没有再想关于杨昭的事,就算彻底了断了。然而觉却睡得不安稳,迷迷糊糊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睡着了之后又连着做噩梦。那梦就好似自己以前的经历一般真实,却又是乱七八糟地串在一起。许多年前自己曾恋慕过的人,她几乎已经将他淡忘,竟到了她梦里来。而倏忽之间,她看到了他的脸,竟然是杨昭,只一闪,又变成一片模糊的暗影。梦里的一切都好像蒙了一层薄薄的雾气,他消失了,她依然感到悲伤,那悲伤也是朦胧的,辨不真切。
这梦做做停停,她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是身处梦境,什么时候又是真实。半梦半醒之间,她好像听到一点动静,睁开眼看到床前不远处站了一个人,正翻着衣柜,似乎是芸香,也或许是小鹃。她便眯着眼问了一句:“在找什么呢?”
那人回道:“郎中的这件白衣上染了一点污迹,我拿去洗一洗。”
她仍没听出到底是芸香还是小鹃,只道:“都这么晚了,明天再说罢。”
那人道:“现在才戌时,还不晚。明儿个是大年初一,不作兴洗衣服的。就脏了一小块,搓一搓就好,不用全洗,一夜肯定就干了。”
她这才听出那是芸香,想跟她说句话,眼皮却沉重得抬不起来。脑子里刚想着,才戌时呀,就又睡过去了。
这回的梦境变了模样,不再是朦朦胧胧的。她梦见自己又回到了当初独自一人的时候,流落在外,风餐露宿,时时刻刻都得提防着。耳边始终萦绕着各种各样的声响,有风声,有哭泣声,还有许多声音混在一起的嘈杂,让她睡不安生。到后来,那嘈杂声越来越响,夹着打骂和女子的哭喊,就像真在耳旁一般。
“郎中!你快醒醒!快醒醒!”
正被噩梦折磨着,忽然觉得有人推她,喊声带着哭腔。她这才醒了,睁眼就见小鹃站在她床边,脸都哭花了,一边抽噎着一边推搡她。
她回过神来,还听到屋外传来打骂哭喊的声响,竟不是梦中的幻觉,忙问:“出了什么事?”
小鹃抹一把眼泪,泣道:“郎中,你快去救救芸香姐吧,她快要被裴娘子打死了!”
菡玉吃惊不小,连忙披衣下床,和小鹃一同出门去。动静是从院墙那边传过来的,而墙的那边就是杨昭书房。菡玉心头一落,不及多想,匆忙赶过去。
书房大门敞开着,门口有几个裴柔身边的侍女,还有几个家丁,探头探脑地往书房里观望。阵阵怒骂哭叫就从书房里传来,还伴随着杖责的闷声。骂不绝口的女声正是裴柔,而芸香本是哭喊,到后来就变成了惨叫,嗓子都喊哑了,撕心裂肺,分外可怖。
“住手!”菡玉拨开门口围观的众人冲进书房,只见芸香披头散发,衣衫零落,趴在青砖地上,两名家丁各持一根手腕粗棍子对其责打,腰下已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周围站了一圈人,都是裴柔带来的。屋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酒气,淡淡的血腥味夹杂其间。
持杖的两名家丁看到她进来,都不由住了手。芸香已经奄奄一息,叫也叫不出来了,伸出手去,正抓到菡玉的脚踝,便握着再不肯放手,嘴里迷迷糊糊地说着:“郎中救我……”
裴柔见到菡玉,愈发妒怒,厉声道:“谁让你们停了?给我继续打!打死这个不要脸的贱婢!”
那两名家丁不知该听谁的,面面相觑。菡玉道:“裴娘子,芸香她向来本分规矩,做事也尽心尽力,这回究竟犯了什么错,竟要受此重责?”
裴柔冷笑一声:“吉郎中倒是好心,还帮这个贱婢说话,气量果然非我等女子可比。她做了什么对得起郎中的事,你倒是自己问问她看?”
菡玉见他们在杨昭的书房里这般闹腾,本就心存疑惑,听她这么一说,不由向地上的芸香看去。芸香本是握住她的脚踝,抬头看着她,这会儿也放了手,俯下头去。
这时忽听得人群之外一个糊里糊涂的声音喊了一声:“菡玉……”
菡玉听到那声音,心下一颤,转身看向声音来处。四周围着的人立刻让开。书房的最里面,坐榻上躺着的烂醉如泥、衣衫不整的人,正是杨昭。坐榻四周扔了一地的空酒壶,还有一些零散的白色布片。他抓住近旁一名素衣丫鬟的衣襟,嘴里含糊地嚷着:“菡玉,玉儿,你别走……”
菡玉脸色刷的一下白了。芸香身上染满血污、破烂不堪的白衣,扯得只剩了半件,但还是认得出是她的衣服。芸香穿了她的衣裳,他们……
“先扶相爷回房去!”裴柔也听见了他喊的什么,脸色铁青,怒气冲冲地叫过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把杨昭抬走了,眼不见耳不闻,才稍稍平静些,对菡玉道:“吉郎中,这贱婢趁相爷酒醉,竟妄想勾引他,你说她该不该死?”
菡玉背对房门,听着那模糊的喊声渐渐地远了,她深吸一口气转向裴柔:“裴娘子,芸香纵有千般不是也罪不至死。反正她图谋未果,也已经受了责罚,娘子就饶她一条性命,将她赶出府去罢了,免得年头上闹出人命来,沾染晦气。”
裴柔本就只是拿芸香出气,菡玉为芸香求情,她不好不答应。她想着前后因果,越想越气,又不能拿面前这罪魁祸首怎么样,恨恨地踢了芸香一脚:“要不是相爷需我照料,今日定饶不了你这贱婢!”说罢拂袖而去,追着杨昭走了。
菡玉蹲下身,芸香却别过脸去不肯看她,泣道:“芸香没脸再见郎中了。”
菡玉道:“芸香,我不怪你……”又不知该如何安慰她,自己也是心乱如麻,便不再多说,站起身来对那两名家丁道:“二位大哥,芸香她伤重,劳烦二位担待着些。”说着掏出荷包来。
那两个家丁也心知肚明,连忙推辞:“芸香平时与我们也都有交情,只是迫于娘子的命令才对她下此重手,心里头都过意不去得很。郎中请放心,我们一定会把她妥当安置好的。”
菡玉谢过,叫来小鹃把荷包递给她:“你拿着这些钱,去请个大夫。”
小鹃点点头。那两名家丁找来一块门板把芸香抬出去,小鹃在一旁扶着。从菡玉身边经过时,芸香突然伸手抓住了菡玉的衣袖,嘴巴动了一动。菡玉忙半蹲下身,耳朵凑到她面前。芸香道:“郎中,这次都怪我,是我自作聪明,妄想攀上高枝,做出对不起你的事。相爷并非有意,他完全是把我当成了……”
菡玉脸色一变,握住她的手道:“好了,你别多说话,好生歇着。”
芸香哽咽道:“郎中也许会觉得是我矫情,但我看相爷如此痛不欲生糟践自己,的确是心有不忍。可惜我无法让他……郎中,你连我都能宽容,不计较我犯的错,袒护救助;相爷对郎中用情至深,郎中却为何要这样伤他,不肯给他活路呢?”她落下泪来,放开菡玉,便被家丁抬走了。
菡玉呆呆地看着他们远去,许久才挪动步子,独自一人慢慢走回自己小院。出门的时候着急,忘了关门,风吹进房里,把书桌上零散的纸片吹了一地。她关好门窗,只点了一盏灯,就着微弱的灯光把地上那些纸片一一捡起。
不期然地闻到一股绵远的荷香,她握着那张荷花笺,虽看不清上头的字,脑中却不由闪过那些诗句。爱身以何为,惜我华色时。中情既款款,然后克密期。褰衣蹑茂草,谓君不我欺。厕此丑陋质,徙倚无所之。自伤失所欲,泪下如连丝。
芸香说,他用情至深。她也明白,这一生也许都不会再遇到这样对自己的人了。她在乎他么?当然也是在乎的。她想起多年前那场懵懂不明的恋情,他永远地离开了她,那时的悲伤甚至都没有现在浓烈。然而一个“情”字并不就是全部。裴柔对他,难道用情就不深么?在她之前,他对裴柔,难道就没有情?
纵使罗敷不曾有夫,使君,也已有妇。
她拈着那张荷花笺,凑到灯上点着了。轻薄的笺纸极易燃,火光一闪,就将它吞没了,又即刻暗淡下去。火苗舔到了她的手指,将残存在她指间的那一小片页角也烧成灰烬。而她望着空旷昏暗的屋舍,任它烧着又熄灭,并没有知觉。
一〇o玉却
大年初一,琐事不便张罗,菡玉便在自己屋里闷了一整天。杨昭宿醉,直到中午时方才清醒过来,又身子不爽利,头疼恼热。来拜年的客人都被挡在了外头,一概不见,年初一相府里居然冷冷清清的。
菡玉一天没见着杨昭的面,不知他如今是何态度,心里头忐忑不安。弄到这等地步,她是没法再和他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了,但又不能贸贸然地离去,总还要向他知会一声。她收拾行装,又拖了小半天,实在是拖不下去了,初二这天晌午,硬了头皮去向杨昭辞行。
刚出自己小院,就见往东边书房去的路上堆了一堆木石铁材,几名家丁和外头请来的民夫正在忙活,把路都堵住了。家丁见她要过去,几个人一阵搬挪才勉强腾出一条走道来。
菡玉随口问道:“这是要做什么呢?大兴土木。”年头上动土可是不作兴的。
一名家丁回答:“吉郎中,小的是奉裴娘子之命给这月洞门加两个门扇而已,算不得大兴土木。”
菡玉脸色微变,一旁另一名家丁抬起胳膊肘搡了同伴一记,说:“裴娘子只是张罗人手,加门扇是相爷的意思。”
先前那名家丁会意,连声附和:“对对,是相爷的意思,相爷的意思。”
菡玉勉强一笑,转身继续往书房那边走。书房的门关着,她举手敲了敲,也没人应。身后修门的家丁扬声道:“吉郎中是要找相爷么?相爷这两天都没来书房,在裴娘子那边呢。”
以前他总留在书房里,里间有床榻,他经常在这边留宿。每次找他都只来书房,每寻必中,脑子里竟有了定势,以为他必会在书房。她对那家丁致了谢,想想还是一鼓作气把这件事了了得了。叫裴柔知道也没什么大不了,还能让她定定心。于是便改向后院裴柔居处行去。
她名义上是寄居相府的亲僚,女眷住的后院当然不能随便出入。走到裴柔院前,正好碰上杨昌。杨昌先问她:“郎中来找相爷?”
菡玉道:“不知现在可方便?劳烦通报一声。”
杨昌迟疑道:“相爷疲累,尚未起身……”
时近中午,他居然还没起来?这可不像他的作风。菡玉突然明了,心下说不出的滋味,强压下来,说:“那我过些时候再来。”便要回头。
杨昌道:“郎中请留步。相爷差不多也该起来了,我去看一看。外头寒冷,郎中请先到暖阁中稍候片刻。”
菡玉点一点头,跟着他进了厅堂旁的暖阁,坐下候着。暖阁里有地炕,烧得暖融融的,菡玉呆了一会儿觉得有些热,额上渐渐冒出汗来。
大约等了半刻钟,杨昌来回话。没过多久杨昭便出来了,由裴柔伴着。两人看来都是刚起床不久,没穿戴齐全,里头只一件单衣,外头披了披风大氅,到暖阁里就脱了。
裴柔穿了身薄纱长裙,裙内是红色襦衣,领口开得极低,隔着薄纱朦朦胧胧的,很是绮艳。她满脸春风,粉面含笑,娇怯地依在杨昭身侧。杨昭本也是面色柔和,进门一看到菡玉,神色立刻变得凌厉。他先是醉酒伤胃,又发热头痛,这会儿脸色泛着憔悴的蜡黄,愈发衬得一双眼锋芒毕露,咄咄逼人。
菡玉起身来行礼,杨昭在主位坐了,开口便问:“什么要紧事,这时候来找我,是年前布置的人手有动静了么?”
菡玉一愣,没想到他突然问起这事。去年腊月里他曾经做过一些人事调动,贬谪了一些官员,抽调了几名地方官入京,又把潼关的驻军调了几千人到京师来,说是过年增强京师治安之需。但除此之外也没见他有什么大动作,她又不在武部任职,便没有多问,后来也不曾插手管这件事。怎么他突然问起来?难道那些人不是为了京师治安调回来的?
“你这些日子都干什么了?”他冷哼一声,“安禄山已到华州地面,距骊山不过百里之遥,明后天就能到华清宫,你还没得到消息?”
皇帝年前下旨召安禄山进京,她倒是知道的,但安禄山何时动身、到了哪里,她却没有消息来源。杨昭手底下的人只为他办事,她在文部做个小小郎中,哪来自己的眼线,全都要靠他,离了他便什么也做不了了。
她沮丧地垂下头,心下犹疑起来。但是,也不能让他……
裴柔见他俩议论起政事,虽不放心他们单独相处,还是要回避。杨昭却拉住她:“你别走。”
他拉着她的手冰凉而微微发抖,裴柔问:“相爷,你是还不舒服么?”
杨昭点点头,放开她道:“是还有些不适,你在一旁伺候着,不妨事。”
裴柔当然乐意,见他微有虚汗,取来热手巾为他擦拭。杨昭等她擦完,才对菡玉道:“我正要召集大家商议,这事呆会儿再说。你来找我何事?”
菡玉心里头挣扎,抬眼正见裴柔含着笑,眼光却是戒备而冷然。她小心翼翼道:“下官去年一直寓居相爷府上,多有叨扰,如今已寻得一处寓所,离省院也近,因此特来向相爷辞行……”
他突然一拍桌子,怒道:“谁准你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