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岫扶着父亲沿长廊往后园中走去,莲静也跟随其后。

自从李林甫抱病,因他体虚不能吹风受寒,园中各处廊阁都以鲛绡薄纱遮挡。这鲛绡薄如蝉翼,几乎透明,因而在廊内也能看到园中景色。鲛绡产于南海,因其轻薄胜纸仿若仙品,便以传说中海市蜃楼鲛人所售的鲛绡命名,十分珍贵,连宫中的妃嫔也鲜少能得到这样的赏赐。李林甫居然用它来挡风,可见其富豪奢靡。

莲静看着这遍遮薄纱的长廊,每一段都可让一名普通百姓一生衣食无虞,不由又想到王鉷。王鉷家藏万金,富可敌国,花园中有一眼井泉,以宝钿饰井栏,井中洒满珠玉,泉水落到珠玉上清泠有声,其上筑亭,号为“自雨亭”。有司抄其第舍,光这自雨亭中拆下来的珠宝就装了五大箱。李林甫这鲛绡廊上所用的绡纱,只怕五大箱都装不下罢。

她止住念头,觉得这样想未免对右相有些不敬。

李岫问:“父亲接下来要搬去何处居住呢?”

李林甫却不回答,突然停住脚步,指着空无一人的花园问道:“人呢?院子里怎么没人巡查?”语气很是惊骇。

花园里本是清幽静谧,他这么一喊,立刻有多名带刀佩剑的护卫从树丛中钻出来,利索地在他面前列成整齐的队伍,齐刷刷地见礼。

李林甫这才放下心来,挥挥手,那些护院又立刻钻回树丛中,不见了踪影。花园中依然静谧无声,若不是亲眼看到,谁也不会想到这院子里竟藏了那么多手持兵器的护院。

李岫皱眉,走了几步,正看到园中树下草地上躺着一名园丁,锄头剪子扔在一边,悠闲地晒着太阳睡着了。李岫指着他对李林甫道:“父亲久居高位要地,呼风唤雨,但也结了数不清的仇怨。一朝祸至,想要像这役夫一般闲适地晒晒太阳也不能够啊!”

李林甫略感不悦,只道:“只要小心行事,哪会有什么祸端。”

李岫道:“要说小心行事,王大夫够小心谨慎了,不还是落得如此下场?”

李林甫瞥了儿子一眼,良久才道:“都已经到这个地步了,还能怎么样?只可进,不可退。”

李岫道:“退一万步固然不能,退一步却未尝不可。”

李林甫道:“退一步?退哪一步?”

李岫正想说,莲静却插话道:“今日朝上发生了两桩大事,相爷可都听说了?”

李林甫暂且放下儿子这边,转过头问:“哪两件事?”

莲静回道:“其一是陛下下了制书,加武部侍郎、京兆尹杨昭为御史大夫、京畿关内采访等使。”

李林甫眉毛一动:“什么时候的事?”

莲静道:“制书是辰时从翰林院拿出来的,陛下又看了一眼,就宣了。”

李林甫道:“那为时已晚,来不及了。”其实皇帝意欲将王鉷生前官职尽付杨昭早就人所共知,李林甫阻止不得,这会儿不过放放马后炮、随口一说罢了。

过了一会儿,李林甫又问:“那还有一件呢?”

莲静迟疑了一下,回道:“另一件是……杨大夫他上表奏请出兵讨伐叛臣李献忠。”

李林甫大怒,拐杖往石板地面上重重一顿:“姓杨的小子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他不就仗着有贵妃给他撑腰么!市井小民,算什么东西!”一口气喘不上来,两眼瞪直,几乎就要厥过去。李岫莲静连忙一人一边扶住他,又是拍又是揉,好不容易才让他顺过气来。

李岫道:“父亲莫动怒,身体要紧。”

李林甫连连咳嗽,半晌,气息渐稳,才问莲静:“陛下怎么说?”

“陛下说无良将可派,暂且按下不提。”

诺大一个朝廷,要讨他区区一个只有几万兵马的李献忠,还会无将可派?单就朔方也有数十万雄师镇边,不乏能征善战的勇将。

李林甫皱眉问:“那杨昭又怎么说?”

莲静道:“陛下这么一说,杨大夫也就作罢了。”

杨昭当然明白皇帝的意思,皇帝的态度,不就是他想要的态度么?李献忠叛唐,首先需要表示表示的,不是他杨昭,不是皇帝,也不是朝廷,而应该是朔方节度使李林甫。

李林甫紧皱眉头,思来想去,实在是舍不得朔方这块肥肉。

李岫小声劝道:“父亲,朔方北拒诸胡,担着护卫疆土的重任。您遥领朔方节度,人在京师鞭长莫及,劳心劳力却事倍功半。如今又身体欠佳,不如先放了朔方,养好身体再作打算。”

李林甫一瞪眼道:“杨昭他有剑南道壮他的声势,我丢了朔方,他岂不是更要爬到我头上来撒野?”嘴上说得凶悍,眉头却一直皱着,忧懑不消。

“但若不放,只怕会……更不利于父亲……”李岫劝道,“钱财名利都是身外之物,没有什么比您安度晚年更重要。”

这句话可犯了李林甫的大忌讳,他勃然大怒,举起拐杖就往李岫身上打去:“不肖儿!你说什么?你是想咒你爹死吗?”

李岫扑通一声跪下。莲静见李林甫拐杖一离地,身子摇摇晃晃几乎站立不稳,急忙伸手扶他,又不敢去阻止他责打李岫。李林甫举着拐杖,对李岫背上打下去,无奈他身体实在太虚,手上没有力气,拐杖都拿不稳,打了数下,只有一两下碰到李岫,根本不痛不痒。

李岫跪着泣道:“父亲息怒,请保重身体!孩儿不孝,惹父亲生气,孩儿愿自罚谢罪!”说完拿起李林甫的拐杖就往自己头上敲去。拐杖头上雕着龙首,杂角敲中额头,当即流下鲜血来。

莲静惊呼:“子由!住手!”想要阻拦李岫,又不能放开手里的李林甫。

李林甫却突然有了力气,一推莲静,竟自己站直了,劈手夺过李岫的拐杖。莲静蹲到李岫身边察看他的伤势,还好拐杖不沉,只碰破了表皮。

李林甫怒道:“你真当我行将就木,连教训自己儿子的力气都没了?”他挺直身子,两只手都撑在拐杖上,那拐杖却怎么也离不了地了。

李岫只跪在地上,连声恳求父亲保重身体。

李林甫怒瞪儿子半晌,手脚颤抖,终于支撑不住,一个踉跄向后倒去。李岫起身相扶不及,竟急中生智,就地一滚,滚到父亲身后,用自己身体给父亲垫着。李林甫正跌在李岫身上,莲静上前扶他,李岫在后头推助一把,把李林甫搀到廊边矮栏上坐下。

李岫连问:“父亲,有没有哪里撞疼跌伤?”

李岫以身为父作垫,如此孝心,李林甫哪里还说得出斥骂的话,呆愣愣地坐了一会儿,长叹一声道:“老了,我的确是老了啊。”

李岫道:“父亲老当益壮,康复之后必然健捷如初。”

李林甫苦笑:“我自欺欺人也就罢了,小八是明白人,怎么也学起你爹我来了呢?”

李岫一震,乍然从父亲口中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让他一时有些恍惚。

李林甫晚年好声色,多姬妾,一共有二十五个儿子,女儿更是不计其数。李岫虽年仅二十九,排行却不靠后,是李林甫第八子,幼年时甚得父亲宠爱,戏谓之“小八”。长大之后,又有了许许多多的幼弟,父亲的繁忙、意见的分歧都使父子二人越走越远。时隔多年又听到父亲这么亲切地唤自己,李岫眼眶不由红了。

“我也知道自己大限不远了。”李林甫看着园中花草,轻叹道。不等李岫开口,又说:“小八,昨儿个夜里,我梦见你十九妹妹了。”

李岫一怔。他有个嫡亲的妹妹,在女儿里排行十九,是父亲最宠爱的孩子,可惜命短福薄,很小便夭亡了,连个名字还没来得及起,爹娘就随口叫她九儿。

“十九她跟我说,爹爹呀,你怎么现在才来看九儿呢?九儿好想你的呀。还有你娘,搀着九儿,笑盈盈的,说等我回家……”他收回视线,深吸了一口气,用衣袖揉了揉眼角。

李岫蹲在父亲面前,早就热泪盈眶:“父亲千万别说丧气话,朝中还有那么多事情等着父亲去处理,国不可一日无相。父亲一定会很快好起来的。”

李林甫摆摆手道:“我哪还有那个本事管啊。”转过头来,唤了一声:“菡玉。”

莲静一愣。李林甫虽然也知道她表字菡玉,但从来没有这么叫过。忙上前几步,恭恭敬敬地垂首道:“下官在。”

李林甫缓缓道:“你帮我拟一道折子,把李元纮提上来,明天递上去罢。”

李林甫在京遥领朔方节度,以李元纮知留后事,可说是李林甫的亲信了。李元纮在朔方多年,朔方的大权都在他手里,把他提上来也是无可非议之事。莲静应声记下。

二五o莲近

李林甫以年老多病、力有不逮为由,上表请求解除朔方节度使之职,皇帝立刻就准了。不过李林甫举荐接替自己的朔方留后李元纮皇帝却没有受纳。批复是:李元纮失胡心,致李献忠叛逃,难辞其咎,不宜领朔方节度,以免诸胡愤怨。

李林甫自那日与子李岫游园,心中郁结有所纾解,病情倒渐渐好转,歇了几日,能出来行走了。见皇帝驳回了他的表请,急忙又重拟了一份表书,举荐河西节度使安思顺兼领朔方。

安思顺河西节度使之职曾险些被高仙芝取代,他让下属诸胡割耳血谏才保住自己职位。李林甫当时曾帮他说过两句话,因而安思顺感怀在心。

皇帝驳回李元纮,一时拿不定主意,这朔方到底是给东边的安禄山,还是给西边的哥舒翰。哥舒翰与安禄山素来不协,他二人一东一西,中间隔着朔方,本也相安无事。一旦朔方被其中一人得到,这种势力的平衡就会被打破。但不给他们吧,又想不到合适的人选。朔方这样的地方,北面是突厥的诸胡部落,混乱复杂,东西各有安禄山和哥舒翰两个藩镇大吏。处理得好,四方平和,以一制全;处理得不好,就一团乱糟。也只有李林甫这老狐狸能摆得平,他一退下,还有谁能顶上?

李林甫也不愿意这两人中任何一个取得朔方。安禄山表面对李林甫是恭恭敬敬,但是他兵力强盛,野心勃勃,李林甫对他也有所忌惮,所以先前一直笼络北方诸胡加以牵制;而哥舒翰原是王忠嗣的部下,王忠嗣被贬,李林甫是罪魁祸首,哥舒翰对他颇有微词,而且最近听说哥舒翰和杨昭陈希烈二人往来密切,李林甫是决计不能让他再坐大的。

安思顺此人比起哥舒翰、高仙芝、安禄山等,将兵之才明显要低一等,但他不失为调谐哥舒翰、安禄山的一个很好的缓冲。安思顺与哥舒翰有隙,也曾进言安禄山有反心而使安禄山对其生恨,让他夹在中间,两不相帮,也不失为缓和之计。而且安思顺曾担任过朔方节度,对朔方也比较熟悉。皇帝思量一阵,便准了。

李林甫深感自己抱病这段时日朝局越来越脱离他的掌控,杨陈二人得志更让他倍感危机重重。好不容易能下床走动了,就坚持要上朝。谁知步辇抬到宫门口被高力士挡了回来,说陛下念在右相年迈体弱,大病初愈,特恩准一月内不必上朝,好生歇息将养。

不久罢免李林甫、任命安思顺的制书下来,李林甫借口进宫谢恩,请求再见皇帝。这次皇帝又未准许,高力士还不冷不热地刺了他几句。这样一拖再拖,皇帝总也不肯见他,李林甫竟接连两月多不曾见到皇帝的面了。

李林甫越想越不对劲。以往他抱病在床,皇帝三天两头赏赐他各种珍贵药材补品,不绝于路,还曾特许太医前来为他诊治;如今他病有好转,却一反以往宠遇,连见他一面都不肯。于是使人查探,才知道又是杨昭搞的鬼。王鉷一案已经了解,他却仍然追究不休,又逢李献忠叛逃,便密奏右相李林甫与王鉷兄弟、李献忠都有私交,哥舒翰陈希烈从而证之。皇帝虽然不信李林甫和这些人有私交就会有什么逆思,但是也不由地对李林甫疏远了。又有术士进谗言,说李林甫年纪与皇帝相若,身染恶疾,皇帝见他会沾染晦气,因此连面也不许李林甫见了。

李林甫听到这个消息,心中憋了一口气,病情又有所恶化。原本皇帝只让他在家休息一月,一月之后他却下不了病榻,还是没法见皇帝。

而另一边,杨昭正值春风得意,如日中天。皇帝疏远李林甫,李林甫自己的身体又不争气,杨昭虽不是宰相,权势却胜过左相陈希烈,再加上内有贵妃相助,上有皇帝隆宠,可谓贵震天下。杨昭与右相不协,朝臣早有察觉,到李献忠一事才确认他二人真是为仇为敌了。李林甫原有亲党无数,这时候看情势不妙,也纷纷见风转舵脱离李林甫,有些自命中立,有些索性直接投奔杨昭去了。

六月,剑南留后李宓遣使入朝献捷。剑南节度使杨昭上奏,说吐蕃发兵六十万增援南诏,在云南与剑南军邂逅,剑南军大败之,并攻下了隰州等三城,俘敌六千三百名。因为道路遥远,仅挑选其中年青力壮的一千多名俘虏以及兵败投降的酋长献给朝廷。

云南距京师千里之遥,蜀道难行,谁也不知道那边战况如何,一千多名俘虏也说明不了任何问题。但杨昭这么说,谁也不敢质疑,纷纷附会其言上表祝贺。皇帝当然是喜笑颜开,重加赏赐,愈发信任杨昭。

早在李林甫当政时,皇帝就自恃天下承平,无复可忧,政事几乎全都托给李林甫,自己深居禁中纵情声色。杨昭本就善于揣摩迎合皇帝心意,内有贵妃提点帮助,总能想皇帝之所想,令皇帝对他十分满意。时皇帝春秋已高,年近古稀精力不济,每旬例行的朝参常常匆忙结束。杨昭就提前私下将需要处理的政事全都议好,朝上只向皇帝报备,皇帝根本不需费神,更以为他精明强干是栋梁之材,朝政几乎都交由他来处理。杨昭同时身兼三十余使,势力遍布朝中各个角落。

莲静觉得自己兼任太仆少卿和监察御史,又为李林甫办事,就有些分身乏术了;一人兼三十多个职务,又都是大权在握的重职,他真能忙得过来么?

她望着数丈之外百官列首的杨昭,他满脸堆笑,远看去神采飞扬。她已有三四个月不曾近见他,刚看了一眼,他就好似侧里也长着眼睛,把目光投向她,一面就向这边走来。从她身边经过时,突然说了一声:“陛下——”

莲静本是低着头不看他,听他喊陛下,以为皇帝到了,不由翘首去看。这么一闪神的功夫,杨昭就转了身,在她身边站定,转过脸来冲她笑了一笑:“——怎么还没来。”

莲静懊恼地抬头看他,蓦然发现他和几个月之前相比有了一点变化,眼角出现了细密的纹路,一笑起来,就像刀刻似的掩也掩不住。那凤目的尾梢本是飞扬跋扈地向上斜掠而起,如今却显出了倦意,眼下透出淡淡的青黑色。他今年好像有……三十七了?

“岁月不饶人。”他好像知道她的心思似的,突然开口,“吉少卿看我是不是老了很多?哪像少卿,虽然劳心劳力,这些年来还是一点都没变化。”他转首盯着莲静面庞细瞧,眼光在她脸上一圈一圈地打转,看得莲静浑身不自如起来。

杨昭自顾自地说着:“我记得初见你时,看来就比你实际的年龄小,二十刚出头的模样;而今又过七年,竟然还是没有变样。吉少卿,你实话实说,是不是有什么养生秘方能使青春永驻?也说来让我学学呀。”

莲静瞥他一眼:“怎么大夫很怕老么?”

“我不怕老,我只是怕……比你老这么多。”杨昭轻道,莲静正闻言忐忑,他又笑了出来,“原本以我的年纪样貌,群臣中也找不出几个比我年轻的,还小小得意了一回。但是吉少卿你一出来,可不立刻就把我给比下去了。我明明只大你六岁,看起来却像相差十多岁似的,亏我还一向自负相貌不差。吉少卿,你说我这心里头能安稳么?”

莲静道:“大夫是太操劳了。”

杨昭道:“我也不想如此,可是没有办法。王鉷现在不在了,我一个人要忙以前两个人的事,真是焦头烂额。”

莲静听他说起王鉷,心中微恼,道:“大夫如此不甘不愿,难道是谁逼你的?”

他侧过身来,声音近在耳边:“你说,是谁逼的?”

她明知该气他得了便宜还卖乖,心下却莫名地虚慌,只别过脸去,看着远处渐近的皇帝仪仗銮舆,轻声道:“陛下到了。”

他淡淡地瞅她一眼,站直身子,出列上前去迎接。

天宝八年二月时皇帝就参观过一次左藏库,盛赞杨昭富国有术,逾制赐其三品紫衣金鱼。如今他身为御史大夫,名正言顺的正三品大员,一身簇新的紫色官服,腰间鱼袋金光闪闪,无不昭示着他在朝中无与伦比的权势地位。

莲静垂目看着他腰间的金鱼袋,不期然被旁边一块玉佩吸引住视线。那是一块质地上乘的羊脂白玉,晶莹通透,不见一丝杂色,只是形状有些奇怪。一般的佩玉都是琢成环状,好穿丝线;或者雕出鱼纹水纹,以求吉祥。杨昭腰里缀的那枚玉佩却是半圆的形状,平口朝上,圆弧朝下,如同一只碗的侧影,还有些不圆润的凸角。但实在隔得远,看不见上头的花纹,不知是何造型。

这时皇帝突然指着一间库房的屋顶诧异地问:“杨卿,那是什么?为何与别处不同?”

百官顺着皇帝所指看去,只见那库房的顶上一角用锦绣丝缎搭了一个小棚子,十分华贵,锦棚外更加盖了亭檐遮挡,好像那小棚子底下有什么了不得的事物似的。

杨昭回道:“陛下,前日左藏库中忽现凤凰,盘旋三周,栖于此屋之顶,留下印痕。臣以为这是难得的祥瑞,因此命人于屋顶筑亭,以免凤凰遗迹被风雨吹打。正想奏告陛下呢。”

皇帝一听大为惊异,命内侍取梯爬上屋顶,果然见那锦棚之下有一个巴掌大的鸟爪印,不像平常鸟类所能留下的。群臣顿时议论纷纷。

这时出纳判官魏仲犀上前禀奏,说他也于日前看到一群凤凰聚集在左藏库西的通训门上。皇帝大喜,群臣也趁机恭贺,人人都得了不少赏赐,满载而归。

杨昭当然是最多的那个,皇帝赏了他新绢千匹,他手下几个随从都拿不回去。皇帝给的赏赐又不能不要,只得再去调派人手来取。

皇帝圣舆已远,百官渐渐退走。杨昭守着一堆绢帛,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几千匹绢对他来说实在算不上是大数目。他家后院的库房里堆满了这种东西,让他一看见就厌烦。人一旦有了权势,钱财便滚滚而来,挡都挡不住。他并不爱财,反正以他现在的身份,要什么不是伸手即来,囤那么多财帛做什么呢?还得多造房子去存储。

他倚在绢堆上,一手无意识地抓起腰间的玉佩来把玩,倦意慢慢地袭上眼睑。昨晚终于难得地早早睡下,却做了一晚的梦,醒来后梦里那人那情景还总在眼前晃动,让他一天脑子都不清明。

他朝库门瞥了一眼,正看到最后几个官员将要出门去,莲静就在最后,两只手空空如也,候着前面的人一步一步慢慢挪着。他忽地来了精神,让人去把她叫过来。

“大夫叫下官来所为何事?”莲静毕恭毕敬,垂手而立。

杨昭屏退左右,也不解释,笑问:“陛下赏赐群臣,人人有份,怎么吉少卿却是两手空空呢?”

莲静低头不语。杨昭恍然道:“哦,陛下并非每人都赏,只是逢恭贺道喜者便赐绢帛。想来吉少卿是不曾向陛下道贺了?凤凰现身,如此祥瑞,吉少卿不是最应该欣喜的么?”

莲静淡淡道:“我已不是太常少卿了。”

杨昭道:“吉少卿虽然不当太常少卿了,但是陛下可没忘少卿的异能。如今集贤院、通玄馆等地缺乏能人,陛下还有些怀念少卿呢。”

莲静道:“下官能力低微,天资有限,不是习法的料,不如当个九品芝麻官,还能为民谋福。”

“吉少卿太过自谦了。”杨昭笑道,“陛下前几日还说呢,以吉少卿的禀赋,在御史台做监察御史,天天做些弹劾地方官的差事,实在是有损仙风呢。少卿不以为鄙,还似甘之如饴,真不知少卿怎么舍得下的。”

莲静听他话中带着蹊跷,低声道:“我为何来做监察御史,你是知道的。”

杨昭笑容不减:“我是知道,但那原因,我能对陛下说么?陛下只会以为你是……”

莲静脸色一变:“陛下以为我什么?”

“以为你……”他俯下身来,凑到她耳边,“别有所图啊。”

莲静不以为然:“我能有什么图谋?”

他的笑容有丝诡异:“你身正不怕影斜,别人可未必。你还记不记得史敬忠、任海川……”

莲静先是心惊,继而心生恼怒。她还道他怎么突然有心情找她来谈心话家常呢,绕来绕去,还不就是要对右相不利!她皱起眉来,正色道:“我已不行术士之能,右相提拔我是看在我有心为国效命,你休得无端生事!”

杨昭嗤笑:“为国效命?如果你真对他说你的目的是为国效命,他会提拔你?”

莲静语塞,争道:“无论如何,你……你休想故技重施!”

杨昭仰起头,靠在一人多高的绢堆上:“可是,这个法子实在是太好使了,又是现成的契机,我还真懒得去想别的方法呢!”

“现成的契机?”莲静气极,“难道你为了达到目的,连我也要利用么?你是准备让我像阿翁一样流放岭南,还是像山人一样叫人灭口?我从不知道在你眼里我原只有这样的作用,我还以为你……”她突然止住,没有脱口说出不该说的话。

杨昭倚着绢堆,绢帛的丝光映着他的眼眸,那眸中便有了一点晶亮。“菡玉,原来你也是知道的。”他语调轻缓,“你知道我定然舍不得你,那你为何还要与我作对?”

莲静心头一颤,竟不敢再看他双眼,后退一步,心中纷乱一片,不知如何是好,索性转身就跑。前脚刚跨出,身后的人突然欺身上来,抓住了她的胳膊。她手足无措,慌乱中回头推了他一把,想把他推开。杨昭脚下一个不稳,被她推倒,撞在背后绢堆上。那绢堆本是临时堆成,有一人多高,这么一撞,哗啦啦一下全塌了下来。

莲静眼看绢匹从杨昭头顶上方砸下,情急之中飞身扑过去相挡。一块绢砸中她后背,力道让她闷哼一声,身子向下一顿,贴到身下的人。忽地天旋地转,他一个翻身,竟反过来把她压住,那些绢匹便乒乒乓乓地全砸在他身上。

“杨昭!”莲静惊呼,“我不怕外伤,你……”话没说完,就看到上方接连四五块绢匹一同掉下来,正对着他后腰。她抬起右脚一蹬,脚底抵住那最下面的一块绢,后头的便都被那绢匹挡住,横七竖八地架在他俩上方。

两人一上一下躺在一堆乱绢中,夹在中间一点点空隙里,动弹不得。

黑压压的一大堆绢匹,密密麻麻的只有些微空隙可以看见上方的天空,全都靠她一条腿撑着。她咬紧牙关,脸涨得通红,那条腿还是忍不住打起颤来。

杨昭看她满面通红,表情扭曲,才回过神来,忙问:“菡玉,你怎么了?是不是受伤了?”

莲静从牙缝里憋出一句:“我快要撑不住了……”右腿一软,又是一片响动,上方互相支撑着的绢匹失去平衡,再次向两人压下来。

杨昭也明白了怎么回事,双手撑直,用背架住下落的绢匹。莲静腿也伸不直了,只能抬起双手,帮他承担一部分重量。两人就这样你撑着我两耳侧的地面,我撑着你两耳侧的绢板,面对面地僵持着。

莲静这才意识到两人的姿势有多尴尬,又见他直直地盯着自己,脸不由红了,把眼光挪向别处,看到他额角青了一块,嗔怪道:“你怎么那么不自量力,反倒来给我挡。我是不怕被砸,可你是肉体凡胎,会受伤的呀!”

杨昭反问:“难道你不是肉体凡胎?”

莲静含糊地答道:“反正我不怕的……”

杨昭叹了一口气:“菡玉,当时我看到那绢砸中了你,哪还想得到你怕不怕外伤,只知道绝不可让它再砸到你……”

“我真不要紧……”莲静不敢看他,眼睛盯着自己鼻尖,双颊上两片绯红,映着白玉似的面庞,娇艳欲滴。气氛有些微妙,近在咫尺,连对方的呼吸中的每一丝悸动都听得清清楚楚。她咳了一声,伸出舌尖来舔了舔发干的嘴唇。

他的身子突然向下一沉,上头那一大串绢帛便发出嘎嘎的警告。莲静“哎”地惊呼了一声,只觉得两只手臂上的重量突然加倍,差点让她支持不住。但他很快又直起腰来,顶住那些绢帛。

这时外头传来了人声,是被杨昭屏退的随从听到响动赶过来了,七手八脚地清理绢堆。有人喊道:“大夫在下面!小心别弄塌了,伤到大夫!”

“还好有人及时发现,要不然咱们俩就这样被一堆绢活埋在一起,还真冤枉呢。”莲静看到上方的空隙越来越大,天光越来越亮,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终于可以出去了。”

杨昭的脸背着光,看不清他神色。

杨昌发现大夫被从绢堆里挖出来时脸色十分难看,大概是被他额头上那个肿包映的,整张脸都泛着青黑。直到回了府邸,就诊之后,杨昌小心翼翼地给他上药时,那青黑色还未完全褪去。

二六o莲忧

秋风一起,天气便一日渐一日地凉了。十月中飘了一次雪花,其后没再下雪,天气却干冷干冷的。深吸一口气,那冷意就顺着鼻子直钻进肺里,沿路的水分都好像被它冻住了,干得发疼。

莲静乍吸了一口凉气,连咳数声才慢慢缓过劲来。她抬头看到廊檐的另一端,李林甫的居处,仆人正端着各种物什进进出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