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司阶恨声道:“杨昭真是狠毒!”心想莲静初遇杨昭时说了那般不吉利的话,杨昭定是一直怀恨在心,这回公报私仇把居士整去半条命了。连忙顺着韦参军所指方向来到莲静牢房前,只见床上被子裹成一团高高耸起,里面似乎有人,但头脸都叫被子蒙住,不知是否是居士。
“居士,是你吗?”武司阶小心地探问,见床上人不动又加了一句,“我是武四郎呀。”
床上的人这才掀开被子露出脸来,正是莲静。他看见武司阶,喜形于色,急忙掀被下床奔到牢门前来,笑道:“原来是武司阶,好久不见。现在鲜少听人叫我居士,都不太习惯了。”
武司阶看他行动利落安然无恙,没有半点刚受过大刑的样子,问:“我听韦参军说昨日……他们对居士用刑了,居士可还好啊?”
莲静笑着揉一揉肩膀,说:“还好,不妨事。”
武司阶听他这么说,确认是受了大刑,但韦参军说他手足皆断,怎么一晚上就恢复了?难道居士果然不是凡人,有神力护体?他见莲静一直揉肩膀,想起自己的皮袄,取出来递上:“居士身上有伤,这里阴寒湿冷,被子又不保暖。这是我随身穿来的皮袄,居士若不嫌弃就穿上御寒,也好护住肩背。”看莲静床上的被褥比韦参军的还要薄,杨昭果真狠毒。
莲静道:“这里虽是牢狱,器具倒还不错,被子也很暖和。我天生抗寒,冬日里也穿得单薄,武司阶都是知道的。这皮袄还是给韦参军罢,他年事已高,才受不得寒冷。”
转来转去,最后这件皮袄还是留给了韦参军。武司阶回到韦参军门前,告诉他莲静无恙,康健如初。韦参军讶道:“怎么可能!昨日他被狱卒和法曹驮回来,手足断裂不能支撑,拖在地上从我面前过去的,我亲眼所见!”
武司阶道:“方才他谈笑自如毫无异状,也是我亲眼所见呀。”
旁边突然有人插话道:“吉少卿果真无恙么?”声音雄浑爽朗,乃是隔壁的王忠嗣。
武司阶过去见过王忠嗣,回道:“千真万确。要不是这里守卫森严,距离又远,大夫还可以和他说句话哩。”
王忠嗣哈哈大笑,放开嗓门朝对面喊道:“吉少卿,在下王忠嗣,久闻少卿高义,直言进谏指斥奸贼,早有心结交,不知少卿可愿赏脸?”王忠嗣从范阳归来便进言安禄山有反意,而莲静早有此先见,也曾进谏,因此对他存有好感。
那边莲静也朗声回道:“大夫忠义仁厚爱护士卒,师兄屡次提起,在下也一直敬佩仰慕。今日能与大夫交谈,实是三生有幸。”
王忠嗣问:“哦?令师兄是?”
莲静回答:“是大夫麾下小将李光弼。”
王忠嗣大笑:“原来是光弼!光弼谋略过人,勇猛非常,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啊!你们师兄弟俩果然都出类拔萃,与众不同。光弼他如今可不是小将啦,已是河西兵马使了。”
莲静道:“师兄得展长才,全仰仗大夫慧眼提拔。在下不过一名卜算小吏,哪能与师兄相比。”
王忠嗣顺口问道:“听说少卿以前在山中修习道术,却不曾听闻光弼也好此道。不知师从何人?”
莲静道:“师父是山中隐士,云游与师兄偶遇,曾与论用兵之道,并切磋指点了几招武艺。师兄执意要拜为师,每年都到师父庐中拜会求教,并与我等叙为兄弟。”
王忠嗣道:“原来如此,江湖当真是历历有人,令师必也是位惊才绝艳的人物,竟能令光弼心折拜师,我禁不住也想见一见了!”
这时有狱卒过来喝止:“牢狱中不得往来交互私相授受!”
王忠嗣怒道:“我们明里说话,讲得都是堂堂正正的言语,哪里有私?随便谁来听我也不惧惮,你只管向你顶头上司报告去!”
狱卒被他气势震慑,不敢阻止,韦参军见状也热血沸腾,参与进来,三人相谈甚欢。只有武司阶是来探监的,不像他三人无所畏惧,又生性谨慎,只在一旁观听。
正说着话,引武司阶进来的衙役忽然跑过来道:“四哥,外头有人来了,似乎是御史台的人,四哥赶紧避一避,叫他们撞见就不好了。”
御史台此番掌势的是杨昭,武司阶也有些惊慌,便向王忠嗣、韦参军等告辞:“杨昭与几位有隙,卑职还是离开,免得被他撞见又生事端。日后再来探望大夫和参军。”
韦参军讶道:“没想到这些苛官酷吏也如此勤勉,这么早就来衙门办事了。”催促武司阶赶紧离开。三人听说是御史台的人,都道是杨昭卢铉,虽然不畏他们,但知道这两人都苛刻刁钻得很,要是话语间又被他们抠到什么把柄,危及自身事小,再把他人连累了可不好,何况他三人牵涉的都是谋反的案子。
牢里顿时静了下来,就听门房外一阵响动,官差们说了几句话,狱卒引进几个外人来。其一是个老翁,须发皆白,背佝偻着,身后跟一背药箱的小童,老远就闻见药膏的气味,看来是大夫。周围几个则是带他来的官差。
一行人从韦参军王忠嗣牢门前走过去,韦参军倚着墙嘀咕道:“这不是回春堂的张大夫吗?治跌打损伤是一绝呢,就是为人有些乖张。”
王忠嗣在墙的另一边,听到他的自言自语,心想把治跌打损伤的大夫请进来,难道是给吉少卿治伤?想想又不太可能,施刑的人哪会这么好心。
狱卒将张大夫带往西面牢舍,一边对张大夫道:“昨天刚用的刑,双手双脚都拉断了,这还能治好么?”
张大夫道:“要看了才能下定论。这些官爷们也真是,既然是重要的人物,干嘛动大刑呢,动了刑还叫大夫来治。老朽活这么大把年纪,还是第一次听说给受了刑的犯人治伤的呢。”
旁边官差提醒他道:“张大夫莫多言朝廷命官的是非。”
张大夫笑道:“小老儿随口调笑,哪算是非,官爷们又怎会和我一个老头子斤斤计较。”这时已走到莲静门前,大夫诧异道:“咦?就是这个人犯么?差大哥可别拿老儿寻开心。”
狱卒往牢里一看,莲静正盘腿坐在床上打坐。狱卒瞪大了双眼,口中讷讷说不出话来。
张大夫哈哈大笑:“看来没老朽的事了,今天白拿一份赏金。回头交差领钱去!”说罢就要打道回府。
韦参军开口叫住他,走到门前来问:“张大夫,敢问是哪位官员让您来给居士治伤的?”
大夫认出了他:“韦参军,怎么你也……”他止住话头,摆摆手道:“哎,这我可不能说,那位官爷特意叮嘱了,不可透露他的姓名。”
韦参军道:“我也是想知道是谁如此侠义,心中钦佩,望老先生告知。”
张大夫捋捋胡须,朗声笑道:“可是杨御史叮嘱了的,让老朽千万不要说出他来,老朽怎么敢违抗呢?”
莲静也听到了他的话,眉头一皱。杨御史……他原以为会是吉温。
韦参军不敢置信,追问:“哪个杨御史?”
张大夫打个哈哈:“老朽要去领赏金了,参军保重,后会有期啊!”说罢不理韦参军如何挽留追问,径自离开。
韦参军怄道:“杨御史?装什么好人!前脚动刑后脚救人,安的什么心呢!”
张大夫已出了监牢大门,老远还听到他和官差的对话。官差埋怨道:“张大夫,杨御史特意叮嘱不可透露他姓名,你怎不听?惹恼了御史,可有你好看的!”张大夫笑答:“差大哥,这你可就曲解杨御史的心思了。他嘴上说不许让别人知道是他叫我来治那位貌美的小哥儿,其实心里头巴不得他知道哩!你且看着,我这回去不但不会受罚,肯定还要多拿赏金呢!”
韦参军闻言,心里一阵说不出的别扭。什么貌美的小哥儿,什么心里头巴不得他知道,这大夫说得还真是……咳。他觑向莲静那边,见莲静双手抓着铁栏朝外观望,神情十分尴尬,扭头避进牢内。
这时天光大亮,差吏渐渐多起来,下朝的官员带回了皇帝对杨慎矜等人处决的圣旨。据说昨晚卢铉自杨慎矜府中搜出了谶书,罪证确凿,皇帝赐杨慎矜、杨慎名、杨慎馀三兄弟自尽,史敬忠杖一百,流放岭南。其余从犯党羽,流放的流放,贬谪的贬谪,总共有数十人因此而获罪。莲静也被夺去官职,却未判何处安置。
王忠嗣韦参军等听到宣判,不免想到自身,唏嘘感叹。韦参军道:“前几日杨慎矜受刑不过,什么罪名都认了,唯独这谶书供不出来,可见根本是子虚乌有,这回又怎么搜出来了?还不知道是耍了什么手段呢!李林甫为除政敌,真是不择手段!”又感叹道:“大夫爱护士卒,不愿无谓征战以将士性命换取战功官爵,却被说成阻挠军计;与太子友善,竟也成了谋反的借口。吐蕃正虎视眈眈,可叹我西陲又少一良将!”
王忠嗣道:“参军不必担忧,西陲良将如云,哥舒翰、李光弼等皆有勇有谋,他日定非池中之物,没有我也一样能抵抗吐蕃。”
韦参军仍是忧心忡忡:“朝廷纵然不缺良将,但是大夫一心为国,却落得……”思及韦坚杨慎矜下场,不免为王忠嗣担忧。李林甫心狠手辣,他想要除去的人,谁逃得过?
那头莲静突然开口:“参军且宽心,大夫吉人自有天相,命中有贵人相助,此番有惊无险。”
韦参军常听人说莲静居士预见精准,他这么说,定是卜出王忠嗣能化险为夷了。“居士能否明示,是哪位贵人相助?”
莲静推辞道:“这……我能力低微,只知道有吉相,是谁可就算不出来了。”
韦参军也不逼问,心情欢畅起来。王忠嗣却不太相信莲静所说,只是一笑置之。
果然如莲静所料,两日后王忠嗣即出狱,贬为汉阳太守,性命却是无虞了。原来是王忠嗣部将哥舒翰正受皇帝器重,只身轻装入朝向皇帝立陈王忠嗣冤屈,并请求以自己官爵赎王忠嗣罪责,声泪俱下,感动皇帝。另一边太子谨慎事主,高力士、翰林张垍等在皇帝面前力保太子,皇帝也感悟太子深居禁中,从不结交朝中官员,为人又谨慎仁孝,不会与镇守边陲的将领谋乱,所以只将王忠嗣贬官了事。
两件大案几乎同时了结,史敬忠流放岭南,王忠嗣、韦参军贬去汉阳,其余人犯也都陆续遣出京师。然而不知怎么回事,莲静罢职之后却好像被遗忘了似的,再没有处置发落下来,就一直关在大理寺监牢里,之后又迁往推事院关押,长困狱中。
一二o莲释
李林甫连续制造冤狱,所陷者都是他看不顺眼、欲除之而后快的人物,先后有韦坚、杨慎矜、王忠嗣等,或死或贬,都一一驱出他的视野。然而最让他睡不安枕的人物——东宫太子,却始终没有动摇得了。李林甫遂以肃清吏治为名在长安专设推事院,又见杨昭有掖庭之亲,出入宫禁,皇帝多纳其言,曾多次为他办事称他心意,便举荐为御史,同时重用酷吏罗希奭和吉温等共谋事。杨昭等人当然感激李林甫知遇之恩,案件凡是和太子略有关系的都要大做文章,苛酷审查,半年之间有上百人家因此而家破人亡。但是太子本人谨慎小心,皇帝面前又有说得上话的人帮他,杨昭等所发的案子都是琐碎小事,才能安然度过。
莲静玩着手中的石头,抛起又接住,眉梢微微扬起。杨昭这年余里不断加官进爵,度支如给事中,刑劾如御史中丞,据说已经身兼十五个职务之多。一方面以聚敛取悦皇帝,另一方面以兴狱讨好李林甫,才会升迁得这么快,哪一边都是少不了的。
石子在手里翻来覆去。其实以自己所知所见所闻,早能断定杨昭是什么样的人物了,他这样的行径一点都不意外。纵然他曾经救过自己,也未必是出于好意——实际上莲静始终没有弄明白杨昭救他有什么目的,就像他现在也不明白,杨昭这样把他关在牢里不上报处置,一年多了,他到底要做什么?如果说他是忘了这回事,又不太像,偶尔他还是会过来转转,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做些莫名其妙的事。
比如昨天他就过来,皮笑肉不笑地说:“一直这样关着你也未尝不好,只是无趣得很,等得人着急。”然后故意与他为难,找着一个借口,蛮横地将他打了二十大棍。
莲静倒不怕杖刑,也不会觉得无趣,只前年年末着急了一下,但那时新入狱未久,眼看着木已成舟挽救不及,只好罢了。这两年之内,都几乎不会有什么大事了。
那是在年底任命高仙芝为安西四镇节度使、征原安西节度使夫蒙灵察入朝之后,李林甫为杜绝边帅功高者入相,上奏称胡人比文臣勇猛善战,又出身低贱难结成党羽,略加恩惠便可为朝廷卖命,因而请以胡人为边将。从此边陲各镇节度使都开始任用胡人,安禄山尤其受到皇帝器重,拥兵在手雄霸一方,必成外重内轻、尾大不掉之势,后患无穷。
莲静皱起眉,扔了手中石子。纵然不在狱中,以己之力,如何与李林甫抗衡?皇帝对安禄山深信不疑,再加上李林甫撺掇,谁能说得上话?
他忽然感觉有些疲惫,心想真如杨昭所说,就这样一直关在狱中未必不好,就不必去想这些非自己力所能及、却不得不面对的烦心事了。
他往床上一躺,正想小睡一下,忽然听到外头街上一阵嘈杂喧闹,有官兵凶悍的呼喝道:“相爷路过,快快让道!”街上人群纷纷收拾东西避让,鸡飞狗跳。这是李林甫要从此经过,金吾卫为他肃清道路。
在李林甫之前,宰相都以德行处事,辅佐君王,不因位高权重而骄矜炫耀,出行时扈从不过寥寥数人,民众也不必特意回避让道。李林甫与人结怨无数,出外怕遇刺客,每次必带百余名士兵保护,并让金吾卫提前肃清街道,前后百步之内不许旁人靠近。
不一会儿街上便静悄悄不闻人声,只听由远而近的脚步声响和肩舆晃动的咯吱声,到近处时停了下来,几个人模模糊糊地说了些话,便往推事院中来。
李林甫么?他来这里做什么?
片刻之后,就看到几名侍卫拥簇着李林甫进了后院牢狱,陪在李林甫身旁的是杨昭,边走边向李林甫诉说着什么,脸上表情似乎是十分为难。莲静眼尖,看到他左手活动不甚自如,僵直地垂在身侧。
他受伤了?昨天明明还好好的,指挥狱卒杖责他时就是用的那只手扔下的令牌。
还想凑出去看清楚一点,李林甫一行人却往他这边走来,莲静刚来得及退回去坐到床上,众人已到跟前。李林甫盯着莲静上下打量,莲静顿了一下,还是起身对他行了礼。
杨昭道:“相爷你看,他昨日刚受二十大板,今早便康健如初,定是有神明护佑。”
李林甫观察一阵,转问看守的狱卒:“夜间你也在此看守么?他如何在一夜之间伤愈的?”
狱卒回答:“禀相爷,他昨夜一直睡在牢中,被褥覆面,今晨出来便是这副模样了。”
李林甫扬眉:“蒙于被中不敢示人,必定暗里做了什么手脚。我倒要看看他是用了什么妖法能屡杖不死!”说罢命令杨昭:“把他拖出来再打二十大板,就陈在外头,看他怎么化伤愈合!”
杨昭犹豫着不动,李林甫催道:“杨中丞,怎不行动?”
杨昭回道:“回相爷,下官是……不敢。”
“不敢?”
杨昭勉力举起受伤的左手:“不瞒相爷,自从发现吉镇安不死不伤,下官一直心有不安。昨日吉镇安对下官出言不逊,下官将他杖打二十。说出来不怕相爷耻笑,夜里下官梦见有神人示警,说吉镇安乃半仙之体,交流人仙两界,有神明庇护,下官不但不予尊奉,还屡次恶待,仙人不满,要对下官施以惩戒。”
李林甫道:“不过是个梦而已,杨中丞怎会因此而畏首畏尾。”
杨昭道:“当时下官告饶未果,仙人劈了一道雷电将下官手臂灼伤,醒来后发现左臂果然有焦痕。下官这才忆起昨日下令行刑时,下官正是用左手掷的令牌,吉镇安还怒目瞪视下官左臂许久,一定是因此而触怒神灵。”说罢挽起左边袖子,只见臂上尺余长一段焦黑痕迹,皮肉焦烂,正如被雷电劈中而烧毁的树木一般。
莲静大吃一惊。他当然不会相信什么神人惩戒之说,但这灼伤又是从何而来?
李林甫也是大惊,心中忐忑起来。他年事已高,为迎合上意多与道士接触,自己也渴慕起长生之道,对神仙鬼怪之说相信得很。莲静以术法而有宠,先前便传得玄乎玄乎,这回见他屡杖不死,杨昭臂上伤痕可怖,心下也打起小鼓。
杨昭又道:“仙人明示,若再冒犯居士,定严惩不贷。下官此番伤一手臂,再对居士不敬,惹怒仙人,只怕性命堪虞!”
李林甫问:“那依杨中丞之见,该如何处置吉镇安呢?”
杨昭惶恐低首:“下官位份低微,若处置不当,仙人仍要怪罪。还请相爷指示。”
李林甫大骇,连连摆手:“这这这、这怎么使得!”他看了莲静一眼,强自镇定,“吉……莲静居士所涉案件一直由杨中丞一手操持,还是你自己拿主意罢,别亏待了他,仙人自然不会怪罪。”说完,借口有事务要办匆忙离去。
杨昭追道:“相爷,这难题可叫下官怎么办好?”挽留不及,李林甫已上舆离开。
莲静看他左手伤重不得稍动,行走不便,心里颇不是滋味。
此时正逢群臣为皇帝上尊号,因李林甫没点头,迟迟未呈上。第二日李林甫便会同群臣拟定尊号,闰六月丙寅,上尊号为开元天地大宝圣文神武应道皇帝,大赦天下。李林甫暗示杨昭消了莲静案卷,借大赦之机将他放了出来。
一年半不出来,外头的街面都变了样子。原本这条街附近十分繁华,自从置了推事院,平民百姓从此经过的便少了。晌午时分本应是最热闹的时候,却冷冷清清,只三两个过路人。
推事院门前是个丁字路口,左中右三条大道。莲静出了大门,忽地茫然起来,不知该往哪条路走。如今他可算是举目无亲,自己又没有私宅,出了监狱连个去处都没有了。这会儿是身无分文,中午饭还不知道在哪里。
他自嘲地一笑。
“居士怎么驻步不前了?难道是在这里住了一年多,临别竟还有些留恋此中人物?还是太久闭门不出,忘了该往哪里走?”杨昭的谑语从身后传来。他的胳膊用绷带包扎了,藏在袖子里。
莲静愣愣地看着面前三条岔路,默不做声。杨昭走到莲静身侧,右手指向正中的道路:“居士,你该走这边。”
莲静转首看他:“为何我要走这条?”
“从中间走,去皇城最近。”
莲静挑眉:“杨中丞怎知我要去宫禁皇城?我现在可是无官无职,一介布衣。”
杨昭也转过来盯着他,不答反问:“难道居士想去的不是宫禁皇城么?”
两人对视片刻,杨昭忽然一笑,打破僵持:“纵使居士想去的不是皇城,今日也要劳烦居士走一趟。陛下有口谕,让下官带居士进宫面圣。”
莲静诧异:“陛下?要见我?”早该把他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就算记得,他也是杨慎矜案的人犯,皇帝必然不喜,怎么还特意召见?
杨昭道:“陛下也听闻居士异能,不死不伤,神明庇佑,以为奇罕,所以特命召见。”
莲静心中疑惑,不过圣命难违,便对杨昭道:“有劳杨中丞引见。”便要举步往中间那条大道上走。
杨昭制止:“居士乃陛下亲邀的贵客,怎么能徒步行走呢?”叫过亲随把他的车马唤出来,“居士请上车。”
莲静推辞道:“杨中丞是朝廷命官,小人小人不过庶子百姓,怎么能坐中丞的车舆?何况中丞身上还有伤,小人小人万万担待不起。”
杨昭顺水推舟:“这辆车足够宽敞,居士不如与下官同坐。下官对居士也敬佩仰慕得很,正有很多疑惑要请居士指点解答呢!”他挥了挥受伤的左臂。
莲静本不愿意,看到他的伤臂忽地心软下来,竟点头答应了。两人一同上车,并排坐着,果然还很宽敞。莲静不由想起去年正月里也曾和他一同乘车,那回他左肩吃了一剑,这回左臂又灼伤,都是因为救自己。不管杨昭此人与自己是否投契,他救命的恩德却是抹煞不了的。莲静低头看他搁在膝盖上的伤臂,轻声道:“……多谢。”
“谢我什么?”杨昭明知故问。
莲静不答,抓过他的手臂来卷起袖子,却见绷带裹得很粗糙,上头血迹斑斑。他皱起眉,小心地解开绷带,只见伤口焦灰与血水混在一起,狰狞可怖。“你没看大夫吗?怎么弄成这样?”
杨昭抽回胳膊,胡乱绑起绷带,放下袖子挡住:“一点皮外伤,大夫一诊便知缘由。李林甫狡诈奸猾,疑心又重,还是谨慎些好。”
“可是你不加医治,这么大片的烫伤若是腐烂化脓就难以收拾了!你不想要这条胳膊了吗?”
杨昭静静地看着他。“你这是在担心我么?”
莲静不自在地扭过头去:“你为救我出此下策,实在是……犯不着。若是因此让你残废,我岂不是要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负疚终身。”
“值得的。”
莲静一时未弄明白他这句答非所问的话,随即醒悟过来,心下略一浮动,杨昭却又笑了:“一条胳膊换一条人命,还是很划得来呀,何况只是伤一点皮肉。”他的语气轻松得好似在说笑,“而且,莲静,你忘了么,你可是曾经差点把我这整条胳膊都砍下来。那时我也是为了救你,可没见你有半点内疚。”
莲静默然不语。外头有些喧闹,他掀开布帘看了看,问车夫:“这位大哥,我们是要从西市穿过去么?”
车夫答道:“从西市走要省许多路,就是人多嘈杂。您若不喜吵闹,改道绕行便是。”
莲静忙说:“不用不用,就从西市里头穿行罢。劳烦在松韵居门前停一下。”
车夫应下,莲静放下帘子坐定。杨昭问:“松韵居,我记得是卖古玩的?你现在去那里做什么?”
莲静道:“也卖花鸟盆景。”却不回答去松韵居的目的。
不一会儿进了西市,车夫在松韵居门口停了车。莲静对杨昭道:“我去去就来,你稍等我片刻。”说完下车进松韵居去,也就一盏茶的功夫便回来了,手里抱了一盆绿色的盆栽。盆是粗糙简陋的瓦盆,可见并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盆内种了一棵尺把高的碧绿植株,形状有些像未开的兰花,颜色较浅,叶子尖长且异常肥厚。
杨昭问:“这是什么东西?我从没见过。”
莲静道:“据说是昆仑奴从极南极西的酷热之地带来的,因此叫作奴会。极难得才能扦插成活一棵,不过长得其貌不扬,也未见珍贵。”
杨昭失笑道:“你特意来松韵居,就是为了买这个?不会是想献给陛下的罢?”
莲静道:“不是买,是赊的,老板和我相熟。我现在身上半文钱都没有,连个烧饼都买不起。”他折下那奴会的一段叶片,撕开表面,肥厚的叶子里蓄着浓稠的汁液。“把胳膊伸出来,解开包扎的布条。”
杨昭头一次听他这般和颜悦色地和自己说话,语中还带着几分顽意,看他唇角微弯,眉梢含笑,不由失了神。莲静连唤数声,他才神思回转,挽起袖子露出左臂伤处。莲静小心地将那叶中汁液涂在他伤口上,清清凉凉的十分舒服。
“这东西的汁水治烫伤烧伤很有效,以后你每天涂一遍,兴许还能不留疤痕。”难得他有玩笑的心思,“我听说西方的女子还用它来养护肌肤呢。”
他低垂着头仔细涂抹。杨昭居高临下,正看到他颈后柔软的绒发从冠巾中漏了出来,顽皮地打着卷儿。发下是细致如瓷的肌肤,散发着幽幽的荷花香气,延伸进微敞的衣领中。杨昭清了清嗓子,戏谑道:“莫非你这一身光滑细腻如羊脂白玉的肌肤就是靠它养出来的?啧啧,连女子也鲜少有人比得上。”
莲静放开他退后些许,神情有些尴尬:“中丞莫拿小人小人开玩笑了。”称呼也变了。
杨昭见他不悦,心想若是别人拿自己取笑说像女子,自己定然也会不高兴。一时有些懊悔,便转开话题:“对了,说到治伤,我倒想起陛下召你进宫之事了。这东西真能治疤么?”他指了指那盆怪草。
莲静道:“伤时用可以防留疤痕,旧伤就不知道了。怎么,这和陛下召见我有何关联?”
杨昭顿了一顿:“不瞒你说,其实这回……不是陛下要见你,而是贵妃。”
“贵妃?”莲静愈发诧异。
杨昭也觉难以启齿:“贵妃她……也听说了你的奇事,在狱半年受刑无数竟然毫发无损。贵妃前些时日游园时不慎摔倒,划伤玉臂,留了一道浅疤。你也知道……贵妃丽质天生艳冠群芳,哪能容忍自己身上有这样丑陋的地方,为此连舞衣也不肯穿了,让陛下十分忧闷。这时听到你的传闻,贵妃料你必有疗伤秘术,便下令进宫觐见。”
莲静愣住,脸上表情不知是无奈苦笑还是愤怒不满。
杨昭劝道:“莲静,这是你的好机会。你讨得贵妃欢心,陛下必有重赏,届时官复原职也不是难事。”
莲静讷讷道:“这样的机会,不要也罢。”
杨昭道:“这又不是头一回了,你以前……”话一出口,立觉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