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女互相换了生辰,东阳却比许明珠大一岁,许明珠叫她姐姐,东阳却坚辞不受,也叫许明珠姐姐,二女姐姐来姐姐去的,互相推脱半天。
李素笑道:“行了,你们以后随便怎么叫,接下来我便要找机会向陛下说说这事了。”
许明珠迟疑道:“陛下会答应吗?”
东阳道:“姐姐放心,陛下当年还是晋王时便有过成全之心,李县公…夫君与陛下情同手足,他若去说,陛下定然答应的。”
家事安排妥当,东阳盯着李素的脸,忽然道:“夫君大病一场,醒来便说要给我名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李素叹道:“为何一定要发生什么事我才能想到给你名分?这些年,我心里时刻都在想着这件事,只不过当初时机未到,现在总算等到了…”
东阳黯然垂头。
李素说的“时机”,她知道是什么意思。李世民若在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东阳嫁入李家的,如今李世民逝去,新君登基,这些年横在李素和东阳之间最大的阻碍已消逝无踪了,自然便是“时机到了”。
李素看着东阳黯然神伤的模样,叹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你莫太伤心,人活着终归得向前看,你好好为你父皇守孝三年,三年孝期满后,我堂堂正正迎娶你。这几日让明珠陪你四处走走,散散心,有什么苦闷伤怀之事,你莫独自闷在心里,当心闷出病来,我便是一个很好的反面典型,一场大病差点没命了…”
东阳红着眼眶,默然点头应了。
许明珠深深盯着李素,道:“夫君大病一场醒来,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李素笑道:“哪里不一样?”
“妾身说不上来,只有隐隐有些察觉,夫君身上那股子懒散的味道好像淡了一些,说话做事更主动些了。”
李素沉默半晌,缓缓道:“亲历了先皇的崩逝,紧接着又是一场大病,醒来后我似乎想通了许多事,念头也豁达起来…”
二女好奇地看着他。
李素叹道:“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人这辈子太短暂了,连陛下那般圣明英武之人,临终总归也有一些憾事无法释怀,我还如此年轻,又坐在如此高位上,掌握的权力也越来越大了,享受荣华富贵的同时,我在想自己是不是还能做点什么?为大唐社稷也好,为黎民百姓也好,天下百姓用血汗供养着我们这些权贵,我们难道真的能够理直气壮的享受这些血汗民脂么?掌握这么大的权力,一定要做点什么…”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懒懒散散安享太平富贵,以前可以心安理得,可是随着自己的位置越来越高,权力越来越大,我便越来越寝食难安。老天让我来到这里,难道真的只是让我来过享受日子的?等我老了,临终前躺在病榻上,细数今生的作为,我能数出几件引以为傲的事迹?我为天下受苦的黎民百姓做过什么?等到那个时候再去羞愧,一切都晚了…”
李素说着露出了笑容,道:“既然陛下需要我的辅佐,那么,我便认真的辅佐他,助他创下一个闪耀千古的煌煌盛世!”
…
…
大病后,李素在家调养了大半个月。
饮食清淡,身心放松,调养身体的日子似乎与平常李素在家的做派没什么不同。
不过还是有一点点不同。
李素忽然向李治要求看奏疏,从中书省门下省发下来的各地奏疏,李治和长孙无忌批阅过后,便命人送到太平村,李素大致看一遍再命人送回尚书省。
对李素的变化,李治感到很意外,甚至有点惶恐,一度以为李素大病后烧坏了脑子,心怀忐忑地亲自过来探望了几回,发现李素说话做事仍如往常,没有抽风癫痫的迹象,这才放了心,欢天喜地的回去了。
深夜的孤灯下,李素拧着眉注视着面前的一份奏疏。
奏疏上写的什么他并没看进去,此刻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沉吟良久,李素披衣而起,走出后院,吩咐下人叫来方老五。
半晌之后,方老五睡眼惺忪地走过来,一脸疲惫地打着呵欠。
李素抱歉地道:“实在对不住五叔,这么晚把你叫来,扰了你的清梦。”
方老五笑道:“公爷说的啥话,小人是府中部曲,任何时候只要公爷有吩咐,径自唤来小人便是。”
李素点点头,道:“那就不说废话了,上次我让你派人盯着那个倭国僧人道昭,他最近有举动吗?”
方老五摇头道:“最近国丧,这一批遣唐使也被礼部安排参加陛下的葬礼,前前后后近一个月了,道昭没有任何举动,老老实实的按礼部的安排参与国丧大礼,回到寺里便老老实实念诵经文,并无异常之处。”
李素沉吟片刻,道:“如今大礼已过,道昭应该沉不住气了,派人盯紧他,我估摸他应该快有动作了。”
“公爷的意思是,他果真会去找武姑娘?他会那么听话吗?”
李素笑道:“他当然不会那么听话,尤其是我对他们倭国人的态度如此敌视,他更不会信我的话,道昭这种人对任何事的判断都必须是自己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所以,国丧这段日子他没有任何动作,估摸便是暗地里在打听,打听武氏这个人的身份,以及她在陛下身边究竟有没有那么重的分量。”
方老五恍然:“所以,现在他应该打听清楚了?”
“我对道昭说的话其实都是真话,稍微一打听便知武氏如今在陛下心中的地位,可以说,她是陛下身边最重要的幕僚,或许…将来某一天她已不止是幕僚了。道昭想要咱们大唐的改良稻种,武氏完全可以办到,因为陛下对倭国并不设防,这种体现泱泱宗主大国气度的事,陛下不会拒绝的。”
李素嘴角一勾:“那么,接下来咱们便慢慢等待道昭的动作了,快则一两日,慢则三五日…”
方老五点头:“是,这几日小人会多派几个伶俐的兄弟日夜不停的盯着他。”
…
李素的猜测很少落空,聪明人做事总是很省心,对方的心理和性格在自己心里推敲几遍,这个人会做出什么事来便大致不差了,状态发挥得好的话,连具体的时间都能推测出来。
第三日,家中部曲传来消息,道昭果然有了动作,长安城一家酒肆里,道昭与一个戴着面纱蒙着头巾的神秘女子见了面。
没人知道二人具体说了什么,大约半个时辰后,二人便匆匆而别。
通过部曲描绘那女子的身段和习惯动作,李素顿时知道此女正是武氏。
院子里的微风拂起几片青翠的落叶,也翻动着桌案上的书页。
李素躺在院子里,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
“权力果然诱人心呀,你纵是天生聪慧机敏,初尝权力的滋味后渐渐上瘾了吧?”
“但是你知不知道,权力同时也是一柄杀人杀己的刀。”
方老五站在李素身后,听着李素的喃喃自语,表情却分外惊异。
他惊异的不是李素这番似懂非懂的话,而是李素对道昭和武氏这二人的举动的掌握程度。
仿佛这二人的私下会面是李素早已安排好的,他们的每一步都被李素算计在自己的棋局里,分毫不差。
“公爷,您太厉害了,小人不得不服…”方老五朝李素行礼,脸上一片崇拜。
李素淡然一笑:“算计人心无非是以己度人,天下人都知道权力是个好东西,一个寄人篱下多年,处处忍气吞声的女子,乍晋高位初尝权力之后,自然是要充分使用一下手里的权力的,什么人或什么事找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要使用权力,明白吗?更何况,道昭找她的这件事,若换个角度去想,似乎还能给她带来一些政绩和功劳,她若想在陛下面前站稳脚,此刻她必须要一份拿得出手的政绩,道昭送上门来,她焉有不受之理?”
李素神情疲倦地揉了揉脸,道:“五叔,派人继续盯着道昭,这几日他与武氏必然还有第二次见面,待到他们第二次见面后,再派人告诉许敬宗,让他马上在农学内散布丢失稻种的消息,消息散布一日之后,许敬宗要马上在农学将消息严厉弹压下去,然后对外宣布并无此事,给农学和外人一种‘欲盖弥彰’的假象…”
李素说着,眼中忽然闪过一抹寒芒:“这些事办完后,道昭这个人已无存在的必要了,让郑小楼出手把他杀了,制造成意外而亡的假象,从此以后,这颗雷算是在武氏身上埋下去了,爆或不爆,什么时候爆,由我决定。”
方老五一一记住,最后忍不住道:“公爷…果真如此恨那位武姑娘么?”
李素看了他一眼,似乎对他的问题很意外。
“我什么时候恨过她?我若真恨她,岂能容她活到如今这么风光得意?”
方老五满头雾水道:“可公爷您现在分明是在设计对付她呀。”
李素神情恍惚了一下,最后叹道:“我只是在防她,防她的同时,我又要用她,她的能力不比我差,若用之正途,对大唐是好事。五叔,朝堂很乱,人心很脏,要想在这个波谲云诡的朝堂活下去,活得好一点,有时候不得不把自己变得跟其他人一样脏。”
第九百六十三章 加恩晋爵
与武氏的关系一直是亦敌亦友,其中的微妙唯有二人自知。
武氏永远不明白李素当初为何要救她,但不影响一个原本野心勃勃的人用尽手段往上攀爬。李素救她的初衷也不仅出于怜悯,更多的是想看看,这位原本应该光芒万丈的人,在他这个不该出现的人来了之后,命运会有怎样的不同。
说是为国惜才也好,说是无聊的游戏也好,总之,李素救了她,并且以默许的态度冷眼旁观她往上攀爬的过程,当然,一切的前提是,李素随时有把握将这个女人踩下去。
对李素来说,自己能够掌握得住的人,不怕她翻天。重要的是,原本历史上的武氏是个传奇的人物,她的心计手段不逊须眉,李素未来有许多事要做,这些事仅仅靠他一个人是做不了的,他需要武氏的能力,从政治上来说,他需要与武氏结成同盟,共同对抗来自门阀的敌视,或者,以长孙无忌为首的老臣们的敌视。
太极宫,安仁殿。
李世民逝后,李治害怕触景伤情,所以李世民生前常用的甘露殿已被封闭,李治的日常起居改在甘露殿旁边的安仁殿。
殿内,李治与李素把臂而立,李治不停上下打量着他,关心地问道:“子正兄身子可好了?前几日你烧得迷糊,可把我急坏了,恨不得整个太医署都搬到你家去,又觉得是不是冲撞了什么邪祟,又请了道士去你家做道场…”
李素笑道:“多谢陛下关心,臣感激不尽,臣身子已大好,无碍了…”
“呃,还有,臣早跟陛下说过,如今陛下身份不一样了,应该自称‘朕’,对臣也不可再称呼‘兄’,此为君臣之礼,还望陛下莫让臣背负失仪之罪。”
李治叹道:“好好好,就依你,只是与你相处久了,不大习惯改口,我…朕以后慢慢改。”
李素抬眼打量着他,现在的李治神情有些憔悴,最近的国丧大礼显然令他身心俱疲,纵然李治年轻,却也有些吃不消了。此时他的脸上仍有几分挥散不去的悲痛之意,较国丧时倒是轻淡了许多。
时间是抹去所有伤痛最好的良药,李治心头的父丧之痛已渐渐平复了。
“子正兄…咳,没兄,子正,朕现在已登基了,许多事想与你商议,昨日长孙舅父入宫进谏,说要给朝臣加恩了,这是历朝的规矩,朕不可不为,朕思量很久,长孙舅父爵至国公,位居宰相,实为人臣之巅,无可再加,于是打算给他加官太尉,同中书门下三品,褚遂良升尚书省右仆射,加爵河南郡公,而子正你,也是先皇所授顾命辅臣之一,朕欲给你加爵国公,可长孙舅父却坚不同意,说褚遂良才升了郡公,子正年轻资浅,若冒升国公,会被天下士子议论,而致君臣离心…”
李治一脸苦恼道:“朕与长孙舅父争执许久,差点不欢而散,长孙舅父只答应给子正兄加爵至郡公,最后朕与他闹得很不愉快,舅父拂袖而去…”
李素静静听着,微笑道:“陛下,不可因臣一人之荣辱,而使天子与舅父离心,陛下深知臣的秉性,对官爵向来不在意,郡公或是国公,对臣来说并无区别,陛下何必因为这件小事而令君臣不愉?便请陛下依了长孙相吧,臣真的不会介怀的。”
李治气道:“朕能登基,功劳最大的人是你,也只有你在朕最势弱之时毫不犹豫地与朕站在一起,为朕出谋划策,多次化险为夷,若没有你,如今坐在这里的人是我皇兄李泰,而朕,说不定已被圈禁或流放…”
眼圈一红,李治道:“朕若不晋你为国公,将来何颜面对你?这件事…我不能依舅父!”
李素急忙道:“陛下不可冲动,不可因此事而令君臣失和,尤其是长孙相还是陛下的舅父…”
话没说完,李治忽然摆了摆手,神情坚决地道:“子正莫说了,朕以往性情懦弱忍让,可是如今不同了,既然已是大唐天子,当有天子的威严和主意,臣子毕竟只是臣子,天子决定做什么事,臣子只能上谏,却不能横加干涉,这是臣子的本分,子正,这已不是晋爵之争了,而是君臣之争,新朝甫始,朕不能在第一件事上忍让,不能让臣子养成干涉君命的坏习惯,明白朕的意思吗?”
李素怔怔看着李治,此刻的李治,似乎有些陌生,他比以往更成熟,也更有主见了,登基不过数日,已然有了一些帝王该有的模样。
这些变化,也是成长的结果吧,赖以依靠的父皇逝去,除了逼自己成长起来,还能怎样?
李治忽然挥了挥手,道:“不说这事了,说点别的,子正今日进宫见朕有事?”
李素只好配合地跳过这个话题,道:“臣确有事求陛下。”
李治惊异地睁大了眼:“你竟有事‘求’朕?真是稀奇呀…”
李素苦笑道:“你是皇帝你老大,这件事自然要求陛下恩准的。”
李治饶有兴致地道:“说说,啥事?”
李素缓缓道:“臣与东阳公主相爱多年,当年的是非恩怨已随风而逝,臣生平最大的憾事,便是牵累了东阳,十年未能给她一个正当的名分,所以,臣有个不情之请,请陛下削去东阳的公主名号,待她孝期过后,臣堂堂正正将她迎娶进门。”
李治沉默地看着他,李素凛然不惧,直视着李治的眼睛。
良久,李治道:“你说的这些,东阳皇姐也同意了?”
“是。”
“子正,你与朕纵是情同手足,可你应该明白,咱们的交情再深厚,朕也不可能让公主与你夫人共侍一夫,历朝历代的天家都没这么干过,朕若准了,朝野必然震惊大哗,而你,必然为万夫所指。所以,想要东阳嫁给你,她的公主名号是必须要削掉的,这一点,朕也无法帮忙…”
李素神情镇定地道:“臣明白,所以臣刚才说,请陛下削东阳公主名号。”
李治笑了:“为了嫁给你,皇姐竟然连公主名号都不要了,果真是情比金坚,令朕羡煞…”
李素黯然道:“是臣当年牵累了她,也是臣耽误了她这么多年,如今,臣必须要给她一个交代,担起这份责任。”
李治叹道:“其实这些年你已做得很好了,真的很好了,你与东阳皇姐的情意,这些年朕都看在眼里,当年朕便承诺过,有朝一日,定助你一臂之力,如今朕便兑现当年的承诺。”
深深看了李素一眼,李治转身走到桌案前,取过一卷黄绢,提笔龙飞凤舞一阵,吹干了墨渍后,仔细看了一遍,最后郑重地盖上玉玺。
“这是削东阳公主名号的旨意,此为天家内事,便不经三省了,你直接交给宗正寺卿李道宗,由他办理削除名号一应事宜,东阳出家多年,除去公主名号的阻力不是太大,正好还要守孝三年,三年后,朝野的议论约莫也消停了,那时你再将她迎娶进门,想必事可为也。”
李素接过圣旨,急忙躬身道谢。
李治深深地道:“朕与东阳皇姐虽非同母所出,但朕向来敬服她的为人,她当年给朕做的衣袍,我如今还在穿,你转告她,纵然除了公主名号,可朕永远当她是亲姐姐,斯言不渝。”
“名号虽除,但她名下的田庄,土地,实食邑,道观等财物,概赐予她,另外朕再赐泾水河畔良田千亩,别院两座,各国贡品若干,丝绸精瓷千件,这些算是朕赐予她的嫁妆吧…”
李治叹了口气:“子正,往后皇姐是你李家堂上妇,你可要好生待她,你和她这些年走得艰难,如今已修得正果,望你珍惜。”
“臣定与她相敬相爱,此生不易。”
二人相视而笑,互相点了点头。
说完了正事,李素正打算告退,李治忽然叫住他,神情忸怩不已。
李素心下奇怪,问道:“陛下还有事么?”
李治脸一红,掩饰般干笑几声,道:“罢了罢了,今日不提这事,以后再说,哈哈。”
李素愈发奇怪,你这一副被火车站拉客大妈寝取过的表情是肿么回事?屈辱中带着几分兴奋,贱得不行…
…
…
次日,削东阳公主名号的旨意终于传出了宫闱,长安尽知。
朝野一片哗然,惊讶过后,稍知内情的人顿时了然一笑。
为何削东阳公主名号,大家心里都有数,暗暗佩服李素有情有义的同时,也佩服李素出手解决此事的时机火候,正好卡在李世民甫逝,朝堂新旧交替之时,将来东阳嫁入李家至少已是三年孝期以后,那时朝野早已风平浪静,东阳也不再是世人眼中的公主,只是一个寻常的道姑,那时李素再将东阳迎娶进门,朝野几乎翻不起什么风浪了。
当然,不少朝臣诸如褚遂良等看出了李素的用意,不忿之余纷纷上疏。公主是天家的一部分,代表至高皇权,不可无罪而除,更不可轻言嫁尚,尤其是那种自己家里本就有一位正室夫人的渣男…
上疏劝谏的人不少,李治却留中不发,不给任何态度。
过了几日,大家便看出了李治的心思。
无论从君臣交情,还是李素与东阳这些年半遮半掩的情韵之事来说,这次东阳被除公主名号已然成了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更多的人甚至隐隐等待着这个结果,换个角度来说,本是一段千古佳话,旁人何必做那焚琴煮鹤的恶事?
朝臣议论了几天后,渐渐偃旗息鼓,褚遂良等老臣也不吱声了,算是默认了对李素和东阳的成全。
太平村,东阳道观内。
乍闻圣旨,东阳呆怔许久,然后神情平静地跪在老君像前,诵了整整一日的心经,夜半无人时分,道观正殿传来东阳释然而又哀恸的哭声,声若娇莺初啼,闻之令人莫名心酸,仿佛哭尽半生悲苦。
第二日,道观闭门谢客,东阳为父皇守孝三年。
长安城的议论渐渐平息,第三日,太极宫大朝会,长安城四品以上朝臣皆至。
一大早宫门前人山人海,千余人穿着正式的朝服梁冠,静静地等在宫门外。
长孙无忌和褚遂良等人站在最前,奇怪的是,二位老臣的脸色都有些难看。
李素来到宫门前,本想上前与长孙无忌等人行礼招呼,见长孙无忌一副刚丢了钱的不爽模样,李素脚步顿止,转身便混进了武将的圈子里。
程咬金正在众老将面前吹嘘当年的功绩,正吹得唾沫横飞,见李素凑过来,立马止了话头,一把将李素拎过来立正。
“小娃子果然不是凡人,大病一场差点将长安城折腾得鸡飞狗跳,如今大病刚愈,马上便有了一场大富贵,老夫当年多烧你一炉香算是烧对了,哈哈。”程咬金得意地大笑。
李素被程咬金拎在手里晃得七晕八素,满头雾水问道:“程伯伯何出此言?小子不明白…”
程咬金嘿嘿怪笑,旁边一众武将也笑了。
李绩看不过眼,踹了程咬金一脚,然后将李素扯到一旁,低声道:“今日朝会是陛下加恩群臣,听说因为给你加恩的事,陛下与长孙无忌褚遂良他们闹得颇不愉快,昨日只见长孙无忌等人从宫里气冲冲地出来,不知原因,老夫估摸陛下是铁了心要厚赐予你。”
李素目光闪动,随即叹道:“何必如此,我从来不曾求过高官显爵,今生只想过太平日子而已。”
李绩摇头:“祸耶,福耶,现在谁也说不好,陛下执意加恩,你也不好拒绝,不过从此以后,长孙无忌怕是恨上你了…”
李素沉默片刻,道:“恨就恨吧,舅父大人,从今以后,我的主要精力放在民政民生上,对朝堂内的倾轧争斗殊无兴趣,当然,若他主动招惹我,我也不会客气。”
李绩目光惊异地打量了他一眼,笑道:“难得见到子正霸气的一面,大病一场以后,老夫发觉你整个人有点变化了。”
“舅父大人觉得这样不好?”李素眨眼笑道。
李绩摇头:“现在这模样最好,以往你那软绵绵的性子老夫早就不喜了,你才二十多岁,正应是锋芒毕露之时,只要注意分寸,这辈子没人敢欺负你,看看程老匹夫,这些年挺着一张蛮不讲理的丑脸横行霸道,看似鲁莽实则心细如发,常犯小错却无亏大义,犯错越多陛下反而越宠信他,横行长安这些年,你看哪个不长眼的敢惹他?你以前那副如履薄冰的样子,反倒容易惹祸,任谁见你那样子,都会忍不住欺负一下你…”
李素揉着脸苦笑道:“我以前那么弱受么?看来我的性子真该硬一点了,否则,将来我要做的许多事都推行不下去。”
李绩拍了拍他的肩,道:“所以,今日朝会上陛下若有加恩,你不要拒绝,尽管领受便是,个人荣辱并不重要,可你将来是要做大事的人,爵位和官职越高,做事越容易,这个道理想必你应该明白的。”
顿了顿,李绩忽然冷笑起来:“长孙家虽说是一门显赫,功臣之首,但咱们李家也不弱,子正你记住,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新君临朝,你与陛下的交情摆在这,只要你不犯糊涂,世上没人能扳倒你,就算长孙无忌想对你动手,合你我两家之力,想除你恐怕不是那么容易,他是门阀,咱们李家也是门阀!”
“是,外甥记住了。”
…
钟鼓楼的钟声敲响,缓慢有序的节奏里,沉重的宫门缓缓打开。
朝臣依官爵列队,在宦官和禁卫的引领下依次入宫。
一应繁琐的君臣礼仪之后,李治和群臣这才说起了正事。
内官中书崔舍人出班,当着群臣的面徐徐展开一卷黄绢,开始宣念圣旨。
首先是大赦天下诏,大唐各州府监牢以及流放人犯,除谋反弑亲等十恶大罪以外,余者皆赦。
其次便是追封已逝功臣,秦琼,魏征等去世的老臣皆有追封爵位或谥号。
再次便是加恩,凌烟阁功臣从长孙无忌开始,全部皆有封赏,长孙无忌去司空,升太尉,加同中书门下三品,褚遂良升尚书省右仆射,晋河南郡公等。
一干老臣老将全部封赏完毕,大殿内突然安静了一下。
接着崔舍人清了清嗓子,继续道:“着,泾阳县公,银青光禄大夫,云麾将军,右散骑常侍,尚书省右丞李素,朕念其功苦,可加爵晋国公,实食邑一千五百户,赐田千亩,丝百匹。”
崔舍人念完,殿内一片寂静。
良久,轰的一声,人群里炸开了锅,议论声喧嚣而起。
每个人的神情各异,愤怒的,不满的,赞同的,还有事不关己的,众生各相不一。
从县公到国公,实实在在的连跳两级,更重要的是,爵封“晋国公”,“晋”地可是高祖和先皇起义兵反隋之地,可谓龙兴之地,将李素封为晋国公,可见圣恩何等隆厚。
长孙无忌脸色阴沉,站在朝班内一动不动,一双眼睛却看着李治,片刻后,他的脸上居然露出了笑容,并且朝李治徐徐颔首,似乎对李治的决定表示赞同。
李治也朝他笑,笑得很甜,君臣之间无声地碰撞着火花。
议论声中,李素昂然出班,朝李治行礼。
“臣,晋国公李素,谢陛下隆恩。”
第九百六十四章 所谋为何
对李素的加恩,几乎形成了新君对老臣的第一次对立。
或许这样的对立是必然的,无可避免的,但李素绝对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事发生,至少最近几年内,他不愿两者之间的矛盾变得太尖锐。
既然要立心民政民生,朝堂就不能乱,纵然做不到上下一心,至少不能阳奉阴违。未来几年李素要做的事太多,朝堂的稳定才能使政令通达。
加恩朝会散后,李素命人备了厚礼,亲自登门拜访长孙无忌。
作为三朝宰相,长孙无忌还是颇有气度的。他亲自出门相迎,态度非常亲切和气,宾主之间礼数周到。
席间李素向长孙无忌赔罪,长孙无忌则连称对事不对人,两人的理由都非常正当且充分,最后二人惺惺对视,简直是唐朝版的将相和。
离开长孙府,李素的表情有些阴沉。
长孙无忌对他的不满,如今已渐渐转化为仇恨了。
原因有很多,当年的储君之争算一个,如今朝堂新旧交替,新派势力的崛起与老派势力的固守两者之间的对立算其一,或许还有门阀世家对李素这样的寒门子弟代表的敌视也算其一,总之,不知不觉,李素与长孙无忌的立场已经越来越遥远。
…
回到太平村,家门口张灯结彩,从管家到部曲每个人脸上喜气洋洋。
见李素一行人到来,诸部曲在家门前列队,按刀齐喝。
“恭祝家主爵封国公,家业万代!”
薛管家挺着大肚腩,颠颠儿的上前为李素牵马,嘴里一边念叨。
“恭贺公爷晋爵国公,天恩浩荡,公爷又升啦,哈哈,咱家天大的喜事,再过几年,公爷说不定能封个郡王,那时咱家可就是王府了…”
李素被部曲和下人们簇拥着往前走,苦笑道:“封郡王这种话以后万莫跟别人乱说,本已是树大招风,还嫌我树敌不多吗?”
说着挥了挥手,李素吩咐道:“薛叔叫人备宴,府里部曲兄弟和下人们都来,不醉不归,今日不待外客。”
薛管家乐呵呵地应了。
李家的晚宴一直喝到深夜,下人丫鬟们算识趣的,吃喝过后自觉地退下,李家前院内,部曲们却喝得正是酣畅兴起。
李素在部曲们面前格外放得开,索性也丢了礼仪,撸起袖子跟部曲们拼起了酒,一碗碗烈酒入喉,博得部曲们热烈的喝彩声,然后…李素扑通醉倒了。
第二天醒来,李素头痛欲裂,挣扎着起身,许明珠一脸嗔意地给他穿戴洗漱。
“夫君晋爵虽是喜事,饮酒却不可过量,酒醒后难受的可是您自己。”
李素揉着太阳穴皱眉:“我怀疑昨晚喝了假酒,派人去查一查,谁敢造假酒,还把假酒卖到我家来,过分了!”
许明珠推了他一下,笑道:“世上哪有人酿假酒?各家各户都是自酿,庄户人家有了余粮也酿一盆醪糟尝尝鲜,谁是真谁是假?夫君喝的酒就是您自己的秘方,咱自家酿出来的。”
夫妻二人说着话,丫鬟来禀,前院方老五有事禀报。
李素穿戴整齐,忍着头痛来到前院。
方老五一脸焦急地在院子里来回踱步,见李素走来,方老五急忙迎上,压低了声音道:“公爷,那个倭国和尚又有动静了…”
李素眼一亮:“他和武氏又见面了?”
方老五点头:“昨日下午,道昭出了会昌寺,仍在长安城一家酒肆内见了武姑娘,二人单独见面,聊了半个时辰后便各自离开。”
“他们聊了什么能探出来吗?”
方老五挠挠头,为难道:“公爷,咱家部曲兄弟都是战阵上的厮杀汉子,这种跟踪打探的活儿,实在干得不利落,盯梢的人只是远远盯着,怕惊了他们,兄弟们没敢凑近…”
李素笑道:“无妨,他们说什么不重要,反正跟改良稻种有关。”
方老五又道:“不过兄弟看见道昭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递给了武姑娘,那布包手掌大小,约莫是贿赂什么的…”
李素扬了扬眉:“手掌大小?难不成又是两颗东珠?”
上次道昭来见李素时,送的也是两颗东珠,李素不由有点郁闷了,居然敢留一手?看来自己当爹后心肠渐渐变软了,扛不动刀了。
“东珠一颗颗的往外掏,见人就送,这家伙是蚌壳精转世吗?”李素神情羞恼道。
方老五嘿嘿陪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