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氏秀眉轻蹙,担心地道:“殿下是否有心事?”

李治长叹道:“今日进宫,父皇对我说了很多话…”

见李治欲言又止,武氏道:“殿下有心事可对奴婢坦言,或许,奴婢可为殿下分忧。”

李治迟疑一阵,道:“父皇说的话…令我一时无法消解,对朝堂和世道愈发困惑了。”

武氏樱唇轻抿,静静地注视着他。

李治叹道:“武姑娘,你说…这世上难道果真没有完完全全的情谊么?为何世上所有的交情和感情,在父皇眼里全变成了阴谋诡计?”

武氏垂头思索,然后抬头看着他,道:“殿下,莫怪奴婢说话难听,朝堂本就是充斥着阴谋诡计的地方,奴婢以为,陛下说的没错。”

第九百五十六章 倭僧求种

抛开身份地位不说,单只论个人,平心而论,武氏确实比李治成熟多了。

李治是从小长在温室里的花朵,而武氏,她活成了撑得起自己人生的大树,该经历的风雨,她早已经历过,所以她比李治更懂得什么是人心,人心可怕起来会到什么地步。

所以李治和武氏二人可以形成一种性格上的互补,这也是为什么真实历史上的李治会为了立武氏为后,不惜得罪长孙无忌,不惜与山东士族反目,力排众议废掉王皇后,转而立武氏为后。当然,立武氏为后的原因不仅是宠爱,这里面还有着更深层的,关于皇权和门阀士族之间博弈的原因,不过无可否认,李治确实是非常宠爱武氏的。

因为武氏的性格里面确实有很多闪光点是李治所缺失的,同时在朝政方面,武氏的能力和魄力,也是李治所不能做到的,这些性格方面的优势,成为了武氏获得李治宠爱的砝码,而且这些优势是当时的王皇后无法给予的,再加上皇权与当时的士族之间的矛盾已经渐渐尖锐起来,所以废王立武便成了历史的必然趋势。

武氏比李治更现实,对世道人心比李治看得更透彻,更深远。

当然,现实的话难免不太中听,李治这种活在温室里的小花朵便有些不高兴了,他看到的世界一直是美好的,可武氏却打破了他心中的美好。

“朝堂哪有你说的那么差?自大唐立国到如今,已经三十年了,高祖和父皇将黎民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短短三十年,江山社稷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盛世指日可待,朝堂君圣臣贤,名声远播,若朝堂果真是充斥阴谋诡计的地方,天下怎会有如此喜人的变化?”李治不悦地道。

武氏无奈地笑了笑,道:“殿下,阴谋诡计与创下盛世是两码事,无论盛世还是乱世,朝堂都是阴谋诡计的发源地,因为天下的权势全部集中在这个地方,而权势牵动着利益,世人都是趋利的,有利益存在的地方,必然有纷争,有纷争必然有阴谋,殿下是大唐未来的国君,若殿下连这个简单的道理都看不透彻,奴婢很担心未来的朝堂会出现君弱臣强的局面…”

李治神情仍旧不悦,皱着眉道:“难道说,朝堂里人与人之间没有纯粹的交情了?所有人都只谈权势和利益了吗?”

“朝堂上只有君臣,哪有交情可言?就算有交情,那也只是暂时的,因利益而建立起来的,这样的交情太脆弱,随时会因利而崩塌,殿下自幼在宫中长大,或许亲眼见过许多看似感人的君臣情谊,不过那些只是表面上的一团和气而已,殿下若不信,何妨亲自去问问陛下,问他与长孙无忌之间究竟是否彼此全心信任…”

武氏顿了顿,道:“一个合格的帝王,是永远不会对任何人产生信任的。”

李治喃喃道:“如此说来,我与李素的交情…”

武氏脸色微变,思索一阵后,嫣然一笑,道:“殿下与李县公的交情自然是纯粹的,很难得的朋友之谊,不过,奴婢以为,这也只是暂时的,若有朝一日殿下登基,您与李县公从朋友变成了君臣,那么,朋友便不再是纯粹的朋友了,你与他会有利益的合作或争执,有些许的信任,也会有些许的彼此防备,甚至,会发生冲突,会各生嫌隙,一切皆有可能。”

李治呆了半晌,忽然使劲甩了甩头,然后斜瞥着她,道:“子正兄常跟我说,为人要有自己独立的想法,不可被别人的想法所左右,这才是一个完整的人,武姑娘,你的想法太阴暗,我父皇的想法亦如是,我觉得不能信你们,我偏不信君臣之间没有纯粹的情谊,朝堂上各为君臣,或许会为了某件国事争得面红耳赤,可走出朝堂却仍然可以互相玩闹取笑,一起饮酒作乐,这样的君臣和朋友,才是最可贵的,我与子正兄便应如此,往后的日子还长,我定会证明给你看的。”

武氏惊讶地看着李治,心却陡然一沉。

直到今日,她方才真正明白李素在李治心中的地位,原来竟如此重要。

君臣之间,果真没有真正的情谊么?

武氏突然对这句话也产生了动摇…

李素从长安城回到太平村后便呼呼大睡,当一桩危机被彻底解决,一个天大的麻烦被化解,整个人的心理便松懈下来,一松懈便想睡,各种姿势睡。

人就是这样,睡得越久越觉得睡不够,一天里大部分的时间用来睡觉,醒来还是昏昏沉沉,强打起精神用过饭,马上又呵欠连连开始犯困。

李素乐在其中,他觉得这才是自己理想中的生活,衣食无忧,懒散悠闲,活得像只猪。

美好的日子过了三天,又有客人上门了。

客人上门时李素正躺在院子中间的银杏树下睡觉,正睡得无比投入,梦到自己躺在一堆铜钱银饼里笑得像个傻子,薛管家小心翼翼地推醒了他。

“公爷,有客来访…”

李素很不高兴地睁开眼,瞪着薛管家:“薛叔,知道咱家啥事最重要吗?”

薛管家在李家耳濡目染多年,对这个问题的答案非常明了。

“钱最重要!”薛管家毫不犹豫地道。

“错!我的睡眠最重要!”李素不满地瞪着他,道:“家主没睡好,哪有精神去外面捞钱?”

薛管家恍然,非常识趣地道:“那么,公爷,小人这就去请客人回去?”

李素又叹道:“既然已经被你吵醒了,也就是说我的睡眠被你毁了,那么你再告诉我,现在咱家啥事最重要?”

薛管家毫不迟疑地道:“公爷的睡眠最重要,小人回绝了客人,公爷可以继续睡。”

李素顿时脸黑了:“又错!睡眠毁了,这个时候当然是钱最重要!知道客人代表着什么吗?”

连续答错问题的薛管家有点惶恐,自信心受到严重打击,迟疑半晌,吃吃地道:“客人代表着…钱?”

李素转怒为喜,颔首道:“善!总算答对了。”

薛管家忍不住道:“公爷的意思,这位客人见还是不见?”

李素打了个长长的呵欠,漫不经心地道:“这个客人是谁呀?”

“前日来过咱家的那个倭国僧人…”

李素一愣,接着满脸晦气道:“又是这只倭国猢狲!不见不见!让他滚蛋!”

“是是,小人这便回绝他。”薛管家躬着身慢慢往后退,随即脚步一顿,小心翼翼地道:“公爷,这位僧人今日来访是带着礼物的…公爷也不见么?”

昏昏欲睡的李素顿时精神一振,整个人从躺椅上弹了起来,衣冠周正玉树临风,精神矍铄双目有神,正色道:“唐倭两国一衣带水,睦邻友好,有朋自倭国来,怎可让贵客久等?快快请进来,我要与这只猢狲进行一场亲切友好的交谈…”

薛管家:“…”

前些日老听下人提起一个“无地自容”的成语,是否便是形容此刻的心情?

道昭这回登门显然是做足了功课的,他发觉这位大唐权贵特别喜爱钱财,如果自己想见他,钱财必然是不可缺少的敲门砖。

果然如他所料,这回道昭登门几乎没遇到任何阻碍,管家强挤着笑脸请他入内,走进前堂,家主已衣冠周正地等候着他,脸上甚至露出了宾至如归般的…假笑?

道昭深吸一口气,这种被主人重视的感觉…好幸福。

“大和国僧人道昭,拜见大唐上国李县公足下。”道昭朝李素行礼。

李素满脸堆笑,目光第一时间望向道昭手里拎着的礼物上,然后,眉头不由皱了皱。

从体积上来看,这份礼物显然并不大,两个油纸包用麻绳串在一起,拎在道昭手中轻飘飘的晃荡,李素用前世那点可怜的物理知识判断,空气力学加上重力再加物体密度以及拎在手中飘荡的弧度,最后乱七八糟加减乘除一番,可以肯定,这包东西并不重,首先排除了里面包着黄金或银饼的可能性,世上值钱且体积小的东西并不多,排除了黄金银饼,剩下的选项便只有美玉或者…翡翠钻石?这玩意的价值现在还没被发掘出来吧?

最后李素终于得出一个结论,这家伙手里拎的礼物,其价值大约不超过一百文。

于是李素脸色变了,道昭还在笑吟吟地感受“宾至如归”的温暖时,李素忽然变脸。

“来人,送客!”

道昭大惊,急忙道:“李县公且慢,贫僧这次带了礼物,带了礼物!贫僧并未失礼呀!”

李素冷笑:“你带了什么礼物?”

道昭犹豫了一下,将手中的油纸包拆开,李素探头一看,接着勃然大怒。

油纸包里,包的当然不是黄金美玉,连铜钱都不是,而是两包不知在东市哪个黑作坊商铺买的黄金酥。

这是不拿县公当干部呀,打发叫花子呢?

李素再次翻脸:“来人,送客!”

道昭急忙又道:“还有!李县公,还有!”

“有什么?”

道昭咬了咬牙,一脸心疼地从怀里掏出两颗东珠,每颗东珠大约鸽蛋大小,难得的是,两颗东珠的色泽,大小和圆润度都非常相似,简直是一对双胞胎。

“这两颗东珠是贫僧离开大和国前,我们的大臣苏我入鹿阁下亲自赠予贫僧的,他说…让贫僧将它们送给大唐上国的权贵,贫僧最近左思右想,觉得李县公的人品风采正与这两颗东珠相得益彰…”

李素打量了一眼,摸了摸下巴,虽说这只猢狲说“人品风采”之类的马屁令他有点汗颜,不过…东珠是无辜的呀!

几乎未经犹豫,李素立马伸手将两颗东珠接过来,塞进自己怀里,然后绽开了如沐春风般的笑容。

“哎呀,原来是倭国高僧,久违久违,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高僧着实令我想念啊!”李素无比热情,再次露出亲切的宾至如归的笑容。

道昭:“…”

这种走在路上忽然被人打劫的心情是肿么回事…

“大和国,不是倭国…”道昭弱弱的纠正。

“都一样,都一样…”李素满不在乎地挥挥手:“直奔主题吧,你也知道,我日理万机,很忙的,有啥事?”

道昭低声道:“还是那件事,李县公,大唐农学改良的稻种,真的对我大和国很重要,如果有了它,我大和国的田地增产三成,百姓便不会再饿肚子,我们的天皇陛下也不再每年为了国中粮食紧缺而发愁了,这个稻种实为救国之重宝,还请李县公开恩,将它赐给我们大和国吧。”

说着道昭起身,朝李素长长一揖。

很奇怪,和尚不行佛礼,行的却是世俗礼仪。

李素心情当即有些不悦了,改良稻种的事,他早已打定主意,绝不给倭国,站在大唐的立场来说,这是原则问题,不能太惯着这些邻国番邦了,别人要什么自己便给什么,大方得一塌糊涂,这不叫大国气度,在别人眼里,这叫傻。

摸着下巴,李素开始犹豫,要不要把这只猢狲赶出去,反正礼物也收了,理论上可以过河拆桥了,长安城是自己的地盘,把他赶出去了也没关系,大不了这只猢狲到处宣扬自己不要脸,这个更没关系了,因为他说的是实话…

不要脸的人还在乎别人骂他不要脸吗?呵呵,不存在的。

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来人,送客!”

是的,李素又翻脸了。

道昭大惊失色:“李县公,您又怎么了?贫僧究竟哪里得罪您了?”

李素懒洋洋地道:“因为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呵呵,听说你前日跑到太子殿下面前说我坏话?高僧啊,你这是想搞事情啊,咱们凡夫俗子都干不出这样的事,你一个世外高僧居然背地里诋毁别人,更何况,当初我在辽东时还救过你的命,你们倭国人对救命之恩就是这么报答的?”

道昭急了:“贫僧对佛祖发誓,绝对没有在太子殿下面前说过李县公的坏话,贫僧只是请求太子殿下开恩,将改良的稻种赐予我大和国,然后稍微抱怨了一下大唐上国对我们遣唐使并不热情…李县公,贫僧可没说过你一句坏话呀,足下不可冤枉贫僧!”

李素忽然有些犹豫了。

犹豫的原因并非道昭的解释,而是他突然想起了李治的话。

得罪倭国和尚无所谓,可惜的是,这个和尚还有遣唐使的身份,这样一来,道昭的身份便上升到政治高度了,遣唐使在大唐历来颇受朝堂君臣的重视,其地位几乎等同于一国使节,所以李素纵然对倭国并不待见,但公然逐客这种事还是不太敢做的,毕竟这和尚很会搞事情,长安城四处一哭诉,风言风语便来了,如今正是李世民即将驾崩,李治新封太子的敏感时期,李素也不敢保证自己惹了祸会不会卷入大麻烦。

想起李治的叮嘱,李素还是决定对这只倭国猢狲客气一点,就当是看在两颗东珠的面子上吧。

揉了揉脸,李素再次露出宾至如归的假笑。

道昭脸颊直抽抽,李素在他面前这种精神分裂般的态度转变太瘆人了,道昭觉得自己的精神也受到了沉重的打击。

“不愉快的事咱们就不提了,高僧觉得呢?”李素笑吟吟地道。

道昭如蒙大赦,急忙点头:“是是是,那些不愉快的事都是误会,不提了。”

李素嗯了一声,道:“高僧刚才说的正事是什么来着?”

“大唐农学的改良稻种,如果能赐予我大和国此物,我们的百姓从此不再受饥饿之苦…”

见李素仍面无表情,道昭拜伏在地,神情恭谨地道:“求李县公成全贫僧的慈悲之心,赐予我大和国稻种,好人一生平安…”

李素咂咂嘴,这话…好耳熟呀。

眨了眨眼,李素的语气忽然变得缥缈起来:“即使是出家人的你,原来也有想要守护的东西啊,被你这样要求着的我,实在感到很困扰呢…”

道昭黑人脸问号:“???”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这位县公说的每个字都是关中话,可连起来却完全听不懂?

“李县公,恕贫僧愚钝,您刚才的这句话究竟是何意?贫僧不懂呀。”

李素看了他一眼,神情依旧缥缈:“虽然听不懂我的话的你,看起来不可能那么的卡哇伊,不过…既然身在异乡,还是请高僧阁下干巴爹,努力听懂我们的话,这样努力加油的你,才能守护你想要守护的东西呀!”

道昭脸色迅速变绿,他突然怀疑自己是不是也精神分裂了。

“李县公足下,求您…莫闹了!”道昭哀哀乞求。

“我们大唐的稻种,想必身为倭国高僧的你,就算是赌上生死也要去完成吧?可是,抱歉了啊,即使在大唐如此渺小的我,也和你一样,心里也有想要守护和坚持的东西呢…”李素语气愈发幽幽,如同迷雾,令人云里雾里。

道昭快疯了,眼珠迅速充血,通红,已到了原地爆炸的边缘。

“李县公,您到底在说什么啊?”道昭的声音已带着几分癫狂。

李素叹了口气,他忽然发觉自己的媚眼抛给了瞎子,于是只好恢复正常。

“为了照顾你的贵客身份,我用你们倭国的语言跟你聊天呀…这都听不懂,你到底是不是倭国人?不会是冒牌的吧?”李素不满地道。

道昭瞪着通红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道:“我,们,大,和,国,从,来,不,这,样,说,话!”

第九百五十七章 设计埋雷

李素对倭国了解不多,对他们的语言了解更少,上辈子能流传到中国来的影视剧里,他只看过几部动画片,剩下就是一些见不得人的片子了,记忆犹新的便是动画片里那种怪异的将主谓宾语法一通乱排的说话方式,那时的李素还在奇怪,难道倭国人的脑子结构长歪了,为何这种乱七八糟的说话方式居然还那么受欢迎。

今日用在道昭的身上,李素赫然发觉,自己似乎被他当成了神经病,要不是有着大唐县公的身份,道昭很可能会暴起身形给他来一记鞭腿。

“李县公足下,咱们用正常的方式说话,交流,可以吗?贫僧恳求您了!”道昭实在有些累了,心累。

李素点头,幽幽地道:“虽然被如此要求的我,有些不太适应,不过想到高僧君的守护和坚持,还是…”

话没说完,道昭忽然咬着牙打断了他:“李县公足下!”

没过足戏瘾的李素悻悻地瞥了他一眼。

若非李治开了口,要自己对遣唐使客气一点,今日早把这只猢狲踹出门外了。

“说正事吧,高僧想要我大唐农学的改良稻种,这事我早跟你说过,找我没用,如今的农学少监是李义府,他才是管事的。”李素开始踢皮球。

道昭叹道:“李县公何必瞒我?虽然我来长安的日子不长,可大唐朝堂的大致情势贫僧还是刻意打听过的,农学如今未设监正,当家作主的确实是少监李义府足下,可他早已是李县公门下的辅臣,用你们大唐的话来说,李县公您是他的靠山,贫僧对稻种有所求,直接找您是最有效的。”

李素摇头道:“这个…我恐怕不能答应你。”

道昭急道:“为何?大和国从未得罪过大唐,并且一直奉大唐为宗主,大唐对藩属国向来有求必应,当初在新罗国时,李县公随口一句话,便将两万套兵器盔甲赠给了新罗女王,同样是藩属国,为何我大和国却不得大唐另眼垂青?”

李素冷笑:“宗主不是孙子,‘宗主’的意思是,我们想给谁就给谁,我们若不给,你们来抢来偷试试?至于改良的稻种,我们大唐自己还未推广普及,没道理这么早就把它送给别人,它很珍贵,不能随便乱给,所以,高僧你最好还是死心吧,大唐不会答应你的。”

道昭无比失望,表情呆滞了。

李素淡淡道:“看在两颗东珠的面子上,我再教诲你几句,一个国家若想要变强,想要让国库富裕,百姓富足,其途径并不是到处去乞求别人的赠予,而是自强,如果你们曾经真诚地研究过我们中原的圣贤典籍的话,一定会发现圣贤有许多关于自强的教诲,早在春秋时,有一本名叫《易经》的书上便明确说过,‘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你看,一千多年前,圣贤便教育我们,应该自强刚毅…”

见道昭仍失望地不发一语,李素接着补充道:“知道下一句是什么吗?听好了,知识点来了,尤其是你们倭国人更应该记住的知识点,那就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厚德’懂吗?就是做人要有节操,想学东西就老老实实拿出求学的态度,别人愿意教你,你便好好学,别人若不愿教,你要反省自己是不是做人有问题,而不是像贼一样去惦记别人家的好东西。”

道昭的表情由失望渐渐变成了绝望。

李素静静看着他的表情,心中忽然一动,道:“不过,万事皆可变通,你想要稻种也不是完全没可能…”

道昭一愣,接着大喜,腿一软便直接跪在地上了:“求李县公赐教!贫僧感激不尽。”

李素摸了摸下巴,沉吟道:“如今我大唐皇帝陛下身子微恙,已将朝堂政事完全交给了太子殿下,这事你知道吧?”

“知道知道。”道昭小鸡啄米状,萌萌哒。

“所以啊,给不给稻种,乃太子殿下一言而决…”

“李县公的意思,是要贫僧去求太子殿下么?”

“不,太子殿下不会答应的,因为我在他面前进言,请殿下千万不要给你们倭国稻种…”

道昭:“…”

善了个哉的,贫僧好想犯杀戒…

李素笑道:“哎呀,我这个人有点分裂嘛,高僧君理解一下,太子殿下虽然不会答应,不过高僧可知如今殿下身边最红的人是谁吗?”

道昭睁大了眼睛:“难道不是您吗?”

“呃,当然是我,我说的是第二红的人,她是一位女子,无官无职,却有吞吐日月之志,经纬天下之能,太子殿下对她的话尤为重视,可谓言听计从,高僧君为何不求求她呢?”

道昭迟疑半晌,吃吃地道:“求这位武姑娘…有用吗?”

“有没有用,试试便知,倭国向我大唐求取稻种本就是一件很正常的外交请求,你在武姑娘面前多说几句好话,说不定她便答应了…”李素笑得很神秘。

道昭皱起了眉,神情一阵恍惚。

“…”

又一次送走了道昭,李素从怀里掏出那两颗东珠,摇头感慨。

“为了这两颗玩意儿,我耗干了口水,嘴皮子都麻了,怎么总有一种吃了亏的感觉?”李素喃喃自语。

将东珠把玩了一阵后,李素扬声叫来了方老五。

“五叔,前些日我让你派人跟踪那只倭国猢狲的举动,这两天他在长安城干了什么?”

方老五笑道:“这只猢狲倒是勤快,从早上跑到天黑,大多是登门拜访朝堂的权贵,包括长孙府,房府,孔府等等,每天便只见他从这家跑到那家,咱们的弟兄都快跟断腿了,他还乐此不疲,公爷,这家伙明明是个和尚,他到底想干啥呀?”

李素摇头:“我怎么知道?或许他喜欢交朋友吧。”

方老五嘿嘿道:“还有,这只猢狲忙着拜访长安城的权贵,别的遣唐使也没闲着,有几个人趁夜溜出昌平寺,骑马跑到城郊农学外转悠,常常转悠到快天亮又回去,不知他们想干什么…”

李素目光闪动,沉吟半晌,缓缓道:“这个道昭回长安城后必然会去接触东宫的武氏,五叔你派人盯着他,只要他和武氏有了接触,你便亲自去一趟农学,找李义府,让他假装丢失了改良稻种若干,然后马上将农学的舆论压下,假装无事发生…”

方老五疑惑道:“公爷是要针对那位武姑娘么?”

李素叹了口气,道:“未雨绸缪罢了,先埋下这颗雷吧,她若老实安分便罢,若她有谋我之心,我便不客气了。”

“所以,这桩丢失稻种的事要假装发生,然后又要假装被压下,就是为了防备她?将来武姑娘若有针对公爷的异动,这桩事就会被公爷重新翻出来?”

李素赞道:“五叔受了我的熏陶,越来越聪明了…”

面色忽然一寒,李素接着道:“做完这些事后,五叔带几个人将那个倭国和尚除掉,一定要制造出意外而亡的假象。这人没安好心,留着终究是个祸害,而且他死以后,丢失稻种之案就变成了死无对证,对咱们更有利,可谓一石二鸟,五叔你佩服我不?”

“…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也是。”

第二天,太极宫忽然传出两道旨意。

第一道是人事变动的旨意,不同的是,旨意上将一百二十多位朝臣同时变动了,其中二十多人因涉李承乾谋反案而被拿下大狱,其余的近百人则全数调离长安,赴地方为官。

旨意出宫,颁行天下,长安臣民震惊哗然。

明眼人能看出来,这道旨意说是人事变动,其实根本就是一场大规模的朝堂清洗,而旨意上的一百多人,大多竟是曾经投靠魏王或者已明确表态支持魏王的朝臣,从二品殿侍中到七品主事,但凡与魏王有过密切交集的官员,一个不漏全部调离。

长安朝臣震惊过后,顿时平静下来。

大家已明白了李世民的用意,他这是亲手为李治将来的登基扫清障碍,由此看来,李治的太子之位已经无比稳当了,再联想到长安朝野最近的传闻,李世民身子越来越不行,太医束手无策,而且从东征归来后,李世民并未召集过大朝会,种种迹象表明,这位一生充满传奇色彩的天可汗陛下,他的生命已进入了倒计时。

如此一来,李世民下这道略显仓促的人事调动旨意的用意,大家便都能理解了。

时日无多,只争朝夕,大唐的朝堂不能乱,为了归拢朝臣之心,震慑那些不安分的臣子,同时最大限度地将曾经李承乾和李泰两位皇子对朝堂的影响力减到最低,方便李治将来登基后朝臣对新君的效忠和归心,这道旨意只能由李世民来下,而且只能选择在这个时候下,早一点或晚一点,都达不到效果。

第二道旨意也颇出人意料。

这是一道杀人的旨意,李世民下旨将城外会昌寺僧人辩机腰斩于市。旨意上只有寥寥数语,这位名叫辩机的和尚犯了什么罪,为什么要被腰斩,皆无理由。

懂的人自然懂,不懂的人…不懂也无关紧要。

李素听到这两道圣旨的内容时,他还在家里保持着好吃懒做的本色,舅父李绩派来的家仆将旨意的抄本呈给他,李素仔细研究了半晌,神情不由黯然。

对李世民的感情很复杂,有憎恨也有感激,更有欣赏,或许,感激更多一些,这些年君臣恩怨纠缠,总的来说,终归是恩大于怨,正因为这位君主的广阔胸襟,才会容许李素无数次犯错闯祸,才会不拘一格将李素的官爵升了又升,李素如今能有这般身份地位,与这位传奇天子的胸襟气度和欣赏是分不开的。

如今,这位传奇天子时日无多,一个激昂的壮阔的时代,依稀已见正在缓缓拉上了帷幕,依依不舍地走下历史的舞台。

至于那位辩机和尚被腰斩,李素的内心则毫无波动。

辩机与高阳之私情,李素不想评判是非,既然是自己做下的事,那么,做下之时便应有勇于承担一切后果的心理准备。

李素同情的只有高阳公主,这位曾经刁蛮活泼的公主,这几年过的日子或许很精彩吧,如今一段轰轰烈烈的私情已落幕,她用怎样的心情来承受陡然发生的变故?

独自坐在家里黯然神伤,李素呆呆地望着院子中间银杏树上的枝桠,不知在想些什么。

许久,一双柔夷轻轻抚上他的双肩,力度不轻不重地按捏着,耳畔传来许明珠温柔的声音。

“夫君何事伤怀?能跟妾身说说么?”

李素没回头,强笑道:“你都没看见我的脸,为何知道我在伤怀?”

许明珠幽幽道:“夫妻多年,夫君的动作神态早已烙进妾身的心里,夫君伤怀时便独自坐在廊下一动不动,只看背影便让妾身觉得心疼,特别的孤单无助…”

李素笑道:“果然是夫妻,世上只有你和东阳懂我。”

“夫君究竟怎么了?长安城里又出了什么事吗?”

李素摇头:“没出事,只不过,有一个人已到了该走的时候,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向这个世界告别,而我,心里竟有些不舍,于是独自坐在这里,回忆一下当年与他认识后的点点滴滴,越想越觉得伤怀怆然…”

许明珠迟疑一下,道:“夫君说的,是…当今天子么?妾身前些日探望东阳公主时,听她提过此事,东阳公主也很伤心,妾身都陪着她哭了许久呢…”

李素沉默片刻,道:“这几日夫人若闲暇时,不妨去道观陪陪她吧,此时此刻,最伤心的人应该是她了,自小母亲亡故,如今父亲也快…”

许明珠点头应了,柔声道:“生老病死,本是天意,按佛家的说法,不过是转入了下一个轮回罢了,或许,也会被召上天界,位列仙班,毕竟陛下一生为百姓殚精竭虑,将一个千疮百孔的天下治理得井井有条,流离失所的百姓们从此过上了太平日子,夫君,陛下这是积下了大功德呢,一定会上天当神仙的,夫君不必为他伤怀,兴许对陛下来说,下一世的日子比今生更美好呢。”

李素失笑道:“你倒是真会安慰人,其实我伤怀的并非人,而是往事,认真说来,陛下待我已经很好了,若换了一个气量胸襟稍微狭窄的君王,如今的我,怕是坟头的草都两尺高了…”

许明珠嗔道:“夫君莫咒自己,您是有大本事的人,有本事的人无论何时何地都不会被埋没的,这些年夫君也做了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每一件都是造福百姓的,夫君也和陛下一样,这一世积下了大功德,将来夫君与妾身百年之后,兴许妾身也能沾沾夫君的光彩,被老天召上天当神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