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英明神武,您说要征,那咱们就征。”李素很郑重的点头道。
李世民斜瞥了他一眼:“阴阳怪气的,讽刺朕呢?不赞同就直说,当年写《阿房宫赋》大殿上公然骂朕的那个李子正哪里去了?”
李素笑道:“臣的夫人有了身孕,臣快当父亲了,一大家子靠臣养活呢,男人有了牵绊,自然要多怜惜一下自己的小命,否则自己死了不要紧,绝了一家的生路才是最不负责的,所以不该说的话尽量不要说了。”
李世民脸色渐缓,忽然感叹道:“李子正都快当父亲了,岁月真如白驹过隙,不饶人呀,看来让一个男人磨平棱角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当上父亲,不错,算算日子,你已很久没闯祸了吧?你现在这个样子,朕很欣慰…”
“陛下,臣最近老实得跟兔子一样…”
李世民嗤笑:“别侮辱人家兔子了,你老实只是做给大家看的,肚里还冒着坏水呢,以为朕不知道?”
叹了口气,李世民接着道:“东征已是定局,子正啊,说说吧,怎样才能东西两头兼顾?朕知道你有办法,快拿出来,莫让大唐关中子弟多增伤亡。”
李素苦笑道:“仓促之间,臣哪里拿得出办法?陛下这是在为难臣。”
“朕不管,今日不拿出个办法,你别想回去,晚上就睡在大殿的门廊下吧,朕让人给你一床被褥。”
李素面色愈发苦涩,不讲道理的传统难道是大唐君臣的特色?可你们就算不讲道理也不能专挑我这种软柿子吧?
想归想,李素还是只能认认真真的想办法。
李世民也不急,慢悠悠地端起茶盏,浅浅地啜一口,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抽空斜瞥他一眼,非常的居高临下。
良久,李素终于叹了口气,道:“陛下,臣,呃…臣以为…”
李世民不满地皱起了眉:“有话快说,结结巴巴的故弄什么玄虚。”
李素苦笑道:“臣只有一个折中的办法,或许…可以两头兼顾。”
李世民拂了拂衣袖,道:“说。”
“西域征焉耆王之战,恐怕是免不了了,大军已开拔,三万兵马人吃马嚼的,每天耗费粮草无数,将来若真打起来了,耗费的粮草更多,此战若西突厥也参与进来,三五年内西域怕是平不了,所以,臣以为,不妨让侯大将军采用‘拖’字决…”
李世民愕然:“拖?”
“嗯,拖,对焉耆国,当迅若疾雷,快速平定,焉耆战力不强,侯大将军可直抵焉耆,对焉耆痛下杀手,将焉耆国完全灭了,至于西突厥那边,他们若选择袖手旁观自然最好,若他们也出兵,那就让侯大将军拖着他们。”
“如何拖?”
李素缓缓道:“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所以这一战,需要的是政治上的配合,陛下从长安派出使臣,与西突厥谈判,谈判的内容就是两国友好互不侵犯,这边谈着,侯大将军那边打着,谈判需要技巧,也需要军事上的默契配合,谈得有进展了,侯大将军那边不妨暂停动作,给西突厥人一个假象或希望,若谈得不顺利,侯大将军便对焉耆穷追猛打,并且积极联络西域诸国共同反西突厥,一边打,一边谈,拖个三五年,如陛下所言,让战事陷入僵持胶着之势。”
李世民不解地道:“战事僵持,旷日持久,这不正是朕担心的吗?如此一来,大军粮草何以为继?国库照样也耗费不少,东征怎么办?”
李素笑道:“所以臣刚才说了,以迅雷之势将焉耆国灭了,然后…可命侯大将军以战养战。”
“以战养战?”李世民神情微动。
“汉朝的霍去病将军,率孤军深入匈奴数千里,灭匈奴部族无数,他们是骑兵,一日奔行数百里,朝廷的后勤补给怎么可能跟得上?无非是每灭一部族,便屠其牛羊,掠其粮草充为军粮,这便是以战养战,侯大将军若灭了焉耆国,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接管焉耆国库,搜刮国中粮草,同时将国库的钱财交予西州,如今的西州已是西域诸国商贾的中转站,这些钱财可用来向各国商贾购买粮食,等于是穷其一国之力,养侯大将军一支孤军,就算没有朝廷补给,侯大将军支撑一两年不成问题,一两年以后,陛下的东征约莫也快到尾声了,那时难道还腾不出手支援他吗?”
李世民眼睛大亮,沉吟半晌,不由点头赞道:“以战养战,确实是好办法,可搜刮焉耆国的国库和粮草,彼国百姓岂不是…”
“陛下,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所谓‘仁义’,做做样子便罢,可此战关乎大唐国运气数,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李世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果然是个满肚子冒坏水的混账,心狠手辣起来比朕还厉害。”
“陛下谬赞了。”李素谦虚地笑道。
“你以为朕在夸你?”
李素笑道:“臣就当陛下在夸我。”
李世民哼了哼,随即沉吟斟酌许久,缓缓道:“此法…可行,至少能为朕多争取一年左右的时间,一年的时间,足够朕做许多事了,同时也为朕节省了不少粮草,甚善…”
李素想了想,又道:“还有关于东征的粮草方面…”
李世民一愣,欣然笑道:“子正连粮草都有办法解决?”
李素苦笑道:“臣只想到了权宜之计,既然陛下铁了心要东征,臣食君之禄,便不得不为陛下分忧,关于粮草,臣猜测国库所积恐怕不太够吧?”
李世民脸色顿时阴郁下来,忧心忡忡地点头:“不错,辅机与玄龄算了很久,尚有不少的差距,对高句丽之战事若不顺利,就差得更多了,民间麦子水稻一年两熟,你从真腊国引进的稻种目前还只是在农学里改良,尚未普及推行民间,纵然将明年两熟的麦子水稻算上,还是差了许多。”
李素想了想,道:“陛下为何不试着向别国购买粮草?”
李世民又愣住了:“购买粮草?”
“是啊,就跟乡亲街邻一样,哪家突然手短,临时找隔壁借点粮,通常都借得到的,国与国也是如此,咱们出钱买呀,买邻国的粮食,比如真腊国,占城国,林邑国等等,这些南方国度善种稻谷,而且每年所产结余不小,想必他们国库所存颇丰,陛下何不向他们购买呢?咱们花钱买,又不损大唐国威尊严,何乐而不为?”
李世民吸了一口气,眼睛顿时睁大了。
这个思路…很有创意啊。
满朝上下只想着如何从国内筹措粮草,却没一个人想过向邻国购买,大抵都是大国颜面尊严的原因,文武大臣们总觉得向别人伸手是件很没面子的事,弱了自己的威风一般,可是购买粮草哪里损了颜面?很正常的交易买卖关系呀。
李世民越想越觉得可行,李素仿佛给他打开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那个崭新的世界里…好多的粮食啊。
困扰李世民最久的问题便是粮食了,其他的诸如兵源,军械,攻伐等等,那都不叫事,粮食才是关键。
此刻李素一句话,顿时令李世民茅塞顿开,只觉上下通透,感觉嗨爆了。
随即李世民不知又想起什么,脸色继续沉了下去。
“国库粮草不足,钱财…也不足呀,拿不出钱来,如何向邻国购买?”李世民的脸色难看道。
李素重重叹气,要什么没什么,你当什么皇帝,改行要饭去好不好?
还有,什么国库没钱,简直笨到家了,国与国之间的大买卖,用得着搞什么钱货两清吗?
于是李素忍不住朝李世民看了一眼,然后飞快扭回头。
李世民捕捉到他的目光,神情不由一滞。
这个混账…刚才那记眼神是在鄙视朕吗?
咬了咬牙,李世民语气不善道:“子正有话快说,休卖关子!”
李素叹道:“陛下,没钱也能做买卖的,又不是不给,先欠着嘛,等咱们手头方便的时候再给,陛下就照臣的原话跟那些国家的使臣说,您看看谁敢不答应。”
李世民露出迟疑之色,显然李素的话严重挑战了他的节操底线。
“这个…不妥吧?大唐是诸多邻国的宗主,若还反欠别人的钱,实在是…咳咳,子正啊,有没有更好的办法让邻国心甘情愿把粮食奉上?”李世民脸色有些赧然地道。
李素脸颊抽了抽。
又要朝人伸手,又不想伤面子,分文不给还要别人心甘情愿把粮食双手奉上…刚才自己想错了,当要饭的太屈才,你剪径劫道去呀,不但能劫粮食,还能劫色呢。
李素又叹了口气,道:“陛下不想欠钱,那就拿东西换吧。”
“拿什么东西换?”
“什么都好,比如兵备库里多余的军械,刀剑弓箭,云梯攻城车什么的,或者拿生铁,盐巴,国库里的瓷器丝绸等等,召那些国家的使者来,一项一项抵价,慢慢谈嘛,谈到大家都接受的地步,这笔买卖就做成了。”
李世民想了想,欣然大笑:“好!此策甚妙,子正不愧是我大唐之栋梁英才,朕应该早点召你进宫奏对,也省得朕这些日子因为粮草之事而寝食难安。”
李素笑道:“臣不过是随意而说,陛下谬赞了…”
随即李素一愣,认真地问道:“陛下这次真的是在夸我吧?”
李世民此刻心情极好,哈哈大笑道:“这次确是在谬赞你,尔且放心收下。”
李素撇了撇嘴,然后道:“陛下既然决定今年冬天便东征,那就要赶紧办妥这些事了,如今已是夏末,离冬天不远矣,与诸国使臣谈判,还有传递消息,运输粮食等等事宜,少说要耗费几个月呢。”
李世民点头:“不错,朕马上就下旨,事不宜迟,迟则生变。”
扭头看着李素,李世民道:“你坐够了没?”
李素一愣,马上闻弦歌而知雅意:“臣这就滚。”
…
李素刚走出宫门,便见长孙无忌和房玄龄二人匆匆进宫,李世民的速度果然快,这才多久便把两位宰相召来了。
李素急忙朝二人见礼。
房玄龄笑呵呵地朝他点头,长孙无忌的表现更是如沐春风,冯渡被刺一案李素与他暗中的较劲冲突,此刻他仿佛全忘记了,仍旧是一副慈祥长辈的样子,还肉麻兮兮的握住李素的手嘘寒问暖,李素尴尬地应付,背后冒了一层白毛汗。
长孙无忌越是如此表现,李素便越觉得忧心。
从此以后,他与长孙无忌之间的仇怨,只怕是难以化解了。
第八百五十章 迂腐傲气
与长孙无忌结仇已是注定,朝堂之上,夺嫡之争,李素与长孙无忌所站的阵营完全不同,关系自然也就变成了敌对。
想想多年以前,李素与长孙家合作香水买卖,所谓“合伙”,大家都只将它当成了一个由头,真正为的是这一层关系,香水买卖成了两家来往的一条利益纽带,李素当初费尽辛苦与程家合伙,与长孙家合伙,其实为的也是自己的安全,自己发明出来的东西无私地拿出来,有钱大家一起赚,两家一文一武,便等于让李素在朝堂文武官员两大阵营里站稳了脚。
李素的这个布局是正确的,事实上,从贞观九年到如今,近十年的时间,李素基本没在朝堂树过敌,除了李素谨慎圆滑的性格外,两桩合伙买卖在其中也起了很重要的作用。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事到如今,李素在朝中羽翼渐丰,更重要的是,他与长孙无忌分别辅佐不同的皇子,矛盾自然便慢慢激化,露出了水面,冯渡被刺一案掀起那么大的风浪,实际上这桩案子就是李素与长孙无忌之间的博弈。
目前看来,长孙无忌棋输一着,李素小赢半子,可是结下的仇恨却已无法抑止地越来越深了。
太极宫门前,李素与长孙无忌互相行礼,彼此会意一笑,然后,二人擦肩而过,背道而驰。
…
李素向李世民献平西域和筹措粮草之计,不得不说,两条计都十分具有可行性,尤其是筹措粮草,李世民以及这个时代的所有人都闻所未闻的新颖。
长孙无忌和房玄龄进了甘露殿,君臣三人碰面,李世民将李素的原话复述出来,两位宰相当即便击节赞叹不已。
东征高句丽是必启之战,国中粮草不够是君臣的心头刺,眼看离东征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可粮草问题仍未得到妥善的解决,两位宰相一天比一天着急,不早也不晚,李素在这时献上筹粮之计,顿时解决了李世民和两位宰相的燃眉之急。
饶是长孙无忌与李素如今已结下深仇,可长孙无忌的身份终究是宰相,国之砥柱,孰轻孰重他还是分得清的,宰相有宰相的宽宏气度,从不因人废言,只要提出的注意是正确的,天大的私仇皆可先放在一边。
毫无意外的,君臣三人坐在殿内商议了一阵后,便马上同意了李素献的计策,两位宰相办事效率很高,离开甘露殿后便立马去了尚书省,开始分工准备。
很快,真腊国,林邑国等南方盛产稻米的小国使臣们被尚书省紧急召见,当日夜晚,尚书省两位宰相亲自出面,开始与诸国关于购买粮草一事进行了首次谈判。
这个年代的人眼界终究没有那么宽,包括李世民和长孙无忌房玄龄这些君臣在内,他们眼里的“天下”,只是一个中国的版图,或许可以更远一点,目光放到诸如吐蕃,高句丽等这些对自己的社稷有威胁的邻国上面,大多数时候,君臣们看邻国的目光都是带有几分敌意的,首先想到的便是咱们能不能用武力征服他,把这个国家的疆土纳入自己的版图。
除了战争之外,关于商业贸易方面,大唐也不是没有过涉及,否则李世民也不会因为丝绸之路被西域小国截断而勃然大怒,不惜发起两次战争扫平西域,以保证丝绸之路的畅通无阻。
这个年代里,对邻国的商业贸易不是没有,但,大多被限定在民间的范围之内的,比如大唐的各家门阀世家,包括程咬金长孙无忌等这些新兴门阀,各家都养着好几支规模庞大的商队,专司来往大唐和邻国之间,买卖交换各国的物产赚取利润,简单的说,大唐的商业是民间的商业,国家却甚少参与过。
虽说大唐是相对开放的年代,但朝堂上所立者皆是士大夫,这些人明知商业行为对国家的必要性,可心里还是十分鄙视抗拒商贾之事的,因为圣贤说过“小人喻于利”这句话,所以他们能够接受民间商业,甚至自家也在暗地里养了好几支商队干着“喻于利”的买卖,若将商业行为上升到国与国的地步,他们可从来没这么想过。
泱泱上国嘛,自尊心强得有点过分了,总觉得咱们自家物产丰富,自给自足,什么都不缺,反倒是那些邻国都应该来求咱们,这才符合泱泱上国的气派,李素所说的主动购买别国的粮草,无疑给李世民和两位务实派宰相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可是对别的朝臣来说,态度就不一样了。
第二天,李素所献购粮之策便传了出去,朝堂顿时炸了锅。
有人赞成,有人反对,赞成者皆是很务实的人,国家利益至上,东征缺粮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事,现在李素提出向邻国购买粮食以解燃眉之急,这些务实的朝臣自然是千肯万肯的,解决了这么大一个麻烦,三军将士东征拼命时终于没有后顾之忧,东征高句丽战端未启,大唐王师却已增了三分胜算。
在这些赞成者的眼里,李素为大唐再次立下了一桩大功,甚至许多老将军们都觉得,将来东征若胜,功劳簿上第一个被记载的名字应该便是李素。
可是反对者也不少,令李世民没想到的是,反对者居然不少,这些人大多是门阀中人,更意外的是,连国子监的学生都闹了起来,其中尤以国子监祭酒孔颖达反对得最激烈,孔颖达拿出的反对理由很缥缈,归结起来四个字,“失体辱国”。
这个年代没有所谓“种族歧视”的说法,可大唐这个国度里,每个人心中都或多或少有一些种族歧视的,当然,抬高的是自己,歧视的是邻国,在大唐臣民的眼里,所有大唐国籍以外的异国人士全是穿着衣服的猢狲,这些猢狲眼里的大唐人呢?自然是无论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任何角度,大唐人都是伟岸高大只可仰视膜拜的,哪怕一个普通平凡的老百姓走在长安大街上被胡商不小心踩了脚,他都有底气一耳光抽过去,怒睁双目大喝一声“匹夫目盲耶?”
国家强大的底气,便是这般了。越是强大的国家,傲气越盛,根本不能接受这种貌似向蛮夷小国求援一般的购粮之策。
尽管李素提出的是正常的国家商业贸易,但在以孔颖达为首的这些朝臣眼里看来,李素提出的购粮之策根本就是丧权辱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汉奸行径。
于是,第二天的朝堂上,孔颖达跳出来了,一副魏征鬼魂上身的模样,义愤填膺声泪俱下,怒斥李素提出的丧权辱国之策,而且不停叩首,请求李世民将李素这个祸国之臣拿入大理寺重重法办。
朝会成了孔颖达一个人的表演,老孔虽说年事已高,但戏很足,可谓历经三朝的老戏骨了,一番痛不欲生的表演情真意切,实令皇帝沉默,朝臣落泪。
朝中出了孔颖达这么一位铁血丹心的忠臣,李世民十分感动,然而还是拒绝。
孔颖达声泪俱下的表演还没结束,李世民终于忍不住了,厉声将他喝退。
“喝退”这个字眼,足以证明李世民是多么的不耐烦了,魏征刚逝世没多久,朕好不容易过了几天放飞自我的好日子,现在你一副魏征鬼上身的样子是存心给朕添恶心吗?
要不是看在孔颖达是先贤孔子的嫡系子孙的份上,李世民当场剁了他的心思都有了。
什么“失体辱国”,什么“自堕国威”,全是迂腐之极的说法,相比两朝宿仇,相比天下人心所归,相比李世民个人的理想,向邻国买一些粮食算得什么?别说毫无丧权辱国之处,就算有,只要不太过分,李世民都愿意做出跟当年渭水之盟一样的妥协,如今的他,眼里只有东征大业,平灭高句丽才是排在第一位的,国中所有的一切国事都必须要为“东征”二字服务,这是底线,毫无商量。
所以李世民狠狠喝退了孔颖达,因为这老头已经阻碍了他的东征大业,要不是孔子的面子大,孔颖达今日恐怕难逃牢狱之灾。
孔颖达毕竟不是魏征,没有花样作大死的勇气,见李世民表情愤怒,久历风浪的孔颖达立马察觉不妙,自己今日恐已触碰到了天子的逆鳞,于是孔颖达非常老实地退回了朝班内,直到散朝也没再敢吱声。
…
一桩即将涉及到李素的朝堂风暴,被李世民一声怒喝消弭于无形之中。
李世民乾纲独断的性格让这次风波平息得非常快,朝臣中纵然有人仍持反对态度,但看到李世民对孔颖达的表现后,反对者们纷纷识趣闭嘴了,不论赞同还是反对,李世民一声令下购买粮草,朝堂上下已达成了一致,同心协力将购买邻国粮草当作一桩重要的国事,认真施行起来。
第三天,李素再次被李世民召见。
这次仍是购买粮草一事,建议是李素提出的,可以说,最了解其中过程的只有李素一人,东征在即,时间所余不多,一切都要雷厉风行,购买粮草看似简单,实则非常繁琐,首先是与各国的谈判,必须锱铢必较,其次是粮草的运送,路途所经的大唐各州城之间如何交接,如何保护粮草安全,如何杜绝运送途中因气候或地理原因造成的粮食受潮发霉等等细节,这些都是大唐君臣该要面对的问题。
这批粮食对李世民来说太重要了,可以说事关东征胜负成败,李世民绝不容许任何一个细节方面的疏忽而造成功败垂成的后果。
建议既然是李素提出的,那么与这批粮食相关的所有事务,都应该先征求一下李素的意见,在这件事里,李素的意见很重要。
细节的事说起来很费神,甘露殿内,李素收起懒散的性子,难得专注认真地与李世民和两位宰相聚头商议,任何一个可能发生的意外或细节李素都拿出来,同时也提出了解决的办法,当然,李世民和两位宰相并没有露出惊为天人纳头便拜的狗血画面,李素提出的解决办法在他们看来有的可行,有的不可行,君臣四人在殿内争执得颇为激烈。
从早晨到傍晚,中午还被李世民招待吃了一顿宫里的皇家午膳,李素嘴刁,皇宫里的膳食也不对胃口,看着李素一副被赐自尽般的悲壮表情,一口菜吃进嘴里随便嚼几下便迫不及待吞下去的模样,李世民气得牙痒痒,长孙无忌和房玄龄则乐得哈哈大笑,一顿午膳君臣四人谁都没吃饱。
傍晚时分,关于购粮运粮的细节问题仍未商量完,长孙无忌看了看天色,于是三人识趣地向李世民告辞。
东征最棘手的大麻烦解决了一小半,李世民这几日心情很不错,笑容都比以往真实多了,挥挥手让长孙无忌和房玄龄先走,李素却被单独留了下来。
两位宰相眼中同时闪过一道精光,长孙无忌捋须颇有深意地朝李素瞥了一眼,然后微笑离开。
大殿内,李素心情有些忐忑地垂着头。
最近他有点害怕跟李世民独处,毕竟自己的把柄被他握着,这个把柄对李素来说是颗不定时的炸弹,说不准李世民什么时候不耐烦了,将这层窗户纸捅破,君臣二人眼下友好和善的关系便彻底结束,而李素的结局大抵只有两种,一是死,二是死得很难看。
幸好李世民暂时没打算捅破这层窗户纸,至少今日没有。
微微眯起眼,李世民看着殿外金黄色的夕阳,脸上露出萧然的表情,却仿佛浑然不觉李素还在等他发话。
李素也着急,却不敢催促,他敢肯定,此刻的李世民一定从普通帝王升华到了文艺帝王,心中不知在感慨着什么,殿外的夕阳尤其容易让人产生诸如“白驹过隙”“时光荏苒”之类伤春悲秋的情绪,情绪强烈时说不定还得赋诗一首,显摆一下文化人的才华什么的。
李世民不着急,可李素着急啊,——已是傍晚掌灯时分,眼看城门坊门要关了,你再不放我出宫,是打算让我再吃一顿宫里的猪食么?
终于,李世民一声悠然长叹,李素精神一振,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正襟危坐,他知道文艺帝王终于回到了普通帝王的状态了。
“时光荏苒啊…”李世民长叹出声。
“噗——咳咳咳咳!”李素立马喷了,然后急忙行礼:“陛下恕罪,恕罪,臣失仪了。”
一肚子伤春悲秋的文艺感慨被李素瞬间破坏殆尽,李世民的表情凝固片刻,接着满脸杀气地狠狠瞪了他一眼。
李素赶紧转移话题,小心翼翼道:“陛下单独留下臣,不知是为了…”
李世民哼了哼,道:“有桩正事与你说。”
“陛下请说,臣洗耳恭听。”
李世民捋了捋长须,沉吟片刻,道:“前些日子国事家事颇多,有件事说了要办的,朕却一直没办,拖到今日若再不办,恐伤了功臣们的心呀。”
李素若有所觉,小心接话道:“陛下的意思是…凌烟阁功臣画像?呃,臣失言了,不一定是凌烟阁,啥阁都行。”
李世民笑着看了他一眼,道:“朕虽不知你为何独钟情于宫里的凌烟阁,不过功臣画像的主意既然是你提出来的,朕便赏你这个面子,就叫‘凌烟阁功臣画像’吧。”
李素非常套路化的行礼谢恩,心中却闪过一个念头。
功臣画像早不立,晚不立,偏偏选在即将东征的时候立,看来这凌烟阁功臣画像里面,政治寓意的分量愈发重了。
第八百五十一章 登阁无缘
立功臣画像对如今即将东征的大唐君臣来说是一件大事,而且李素并不反对这件事。
从隋炀帝时的民不聊生千里饿殍,到如今的国泰民安熙熙攘攘,不得不说,李世民和麾下的名臣武将们功不可没,他们是奠定盛世的基石,尽管每个人的一生杀戮无数,但他们却真真正正为天下苍生造了福。
杀千人而救万人,数字的比较便是这般残酷,却不得不用这个标准来评判一个人一生的善恶黑白,不说私德,不说品行,只看他杀的人多还是救的人多,千年以后,世人细读青史,留名之人是善是恶,多半便是这般盖棺论定了。
赞同归赞同,李素心中还是有几分隐忧。
当年随李渊李世民父子东征西讨的功臣不下数百,立功臣画像自然不可能全部列于其上,现在天子欲立凌烟阁功臣画像传开,虽说可以大大提升朝堂君臣的凝聚力,但画像人选确定之前,恐怕朝臣之间难免会出现一些明争暗斗,毕竟这是一件名耀千古的事,不仅能让自己青史留名,而且能让子孙后代沾光不少。
所以选谁不选谁,谁排第一谁排第二,这都将成为功臣们争斗的焦点。
心中暗暗担忧,但在李世民面前,李素的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仍淡淡地微笑着。
李世民倒是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笑道:“朕自晋阳起兵,攻伐前隋,说来也有近三十年了,这三十年里,忠心耿耿跟随朕南征北战的功臣不知凡几,有人显赫,有人仙逝,皆是世间常态,不过朕现在为难的是…究竟该不该将子正你列于功臣画像上呢?”
李素心中一惊,急忙露出惶恐的样子,连声道:“臣绝无资格,陛下万莫如此,陷臣于不义。”
李世民挑了挑眉,道:“哦?子正倒是谦虚了,昨夜朕寐寝之时,便掰着手指历数子正这些年为大唐所立的功劳,首先是治天花,然后献推恩薛延陀之策,后来收复松州时你造出了震天雷,后来任火器局监正时更是劳苦功高,为大唐攒下无数火药利器,再往后,还有血战西州,晋阳平乱,太子谋反时阵前劝说侯君集临阵倒戈,斗吐蕃国相,引进真腊稻种等等…”
李世民掰着手指一桩桩数,数到最后,李世民摇摇头,深深叹了口气,笑道:“子正啊,不说不觉得,历数下来,朕没想到你为大唐竟立过如此多的功劳,实在令朕吃惊,从当年那个什么事都不懂的小娃子,到如今的国之柱石,算算时日,也才过了九年吧?”
李素也有些吃惊,他也没想到自己居然如此牛逼,九年的时间里竟然干过这么多的大事,如果自己稍微有点野心的话,不造个反简直都对不起老天给自己的一肚子本事。
“臣竟如此厉害?”李素讷讷地道。
历史民航含笑:“没错,你确是如此厉害。”
“臣真的这么厉害?”李素的表情有些飘了。
李世民皱了皱眉,仍笑道:“真的很厉害。”
“臣为何如此厉害?”李素陷入膨胀之中不可自拔。
“李子正,你适可而止!”李世民不爽了。
李素回过神,急忙赔罪。
李世民脸色渐缓,瞪了他一眼,道:“厉害归厉害,你这没皮没脸的毛病能不能改改?纵然你立下泼天的功劳,也被你这没皮没脸的毛病消磨得干干净净了。”
“臣…羞不敢当。”
李素垂头赔罪,暗里却撇了撇嘴。
真是不会聊天啊,明明是“当仁不让”,却偏被他说成没皮没脸,这人要不是皇帝的话,可能全世界都没人愿意搭理他。
李世民轻轻敲了敲桌子,悠然感慨道:“细数起来,子正竟为大唐立过如此多的功劳,而且桩桩件件皆是大功,朕思来想去,子正之功比诸那些开疆辟土的开国老将们亦不遑多让,朕若欲立凌烟阁功臣画像,以子正立下的功劳,恐怕也有资格立于其上,供后世万代瞻仰尊崇了吧。”
李素一惊,急忙道:“臣万不敢当,求陛下收回成命。”
李世民挑眉笑道:“哦?子正何故谦虚?”
“臣非谦虚,实是名不副实,不敢以微末之功与诸位名臣老将平起平坐,况且臣向来顽劣,极善闯祸,这些年能蒙陛下不弃,每次闯祸皆被宽宏以待,臣已万分感激,纵有天大的功劳,也被臣少不更事闯出的祸抵消得干干净净了,若陛下将臣的画像立于凌烟阁内,将来臣若不小心…呃,又闯了一次大祸,陛下又会为难要不要将臣的画像撤去,臣的画像…就没必要如此折腾了吧?”
李素额头渗出了汗。
功臣画像对别人来说或许是天大的荣耀,可对他来说,却是要命的毒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李世民愣了一阵,接着哈哈大笑:“自从朕有意立功臣画像后,朝臣皆为此欣然群起而求之,唯恐自己的画像进不了凌烟阁,为何子正偏要反其道而行,坚辞不受呢?”
笑声渐敛,李世民眼中闪过一道锐光,颇富深意地看着他,悠悠道:“子正,与朕说实话,你到底在怕什么?”
李素垂头沉默,许久之后方苦笑道:“臣…害怕成为众矢之的,陛下,且不论臣立过多少功劳,单只论臣的年纪,臣才二十多岁,德不高望不重,立身于朝,朋而不党,若骤然入功臣画像,朝中诸公如何能容我?陛下,臣还年轻,此生尚有许多时光为大唐立更多的功劳,也能得到更多的荣耀,至于凌烟阁的功臣画像,臣真的不急于此一时,请陛下收回成命。”
李世民叹了口气,摇头不语。
话说得很透了,简单的说,枪打出头鸟,无论李素的画像入凌烟阁是不是他本人的意愿,只要真的入了,李素便会成为朝堂里大多数大臣的敌人。
没有是非道理可争辩,毫无理由没有罪名,李素的画像进了凌烟阁就一定满朝树敌,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李素懂,李世民也懂,这件事就算李素背后有皇帝的支持也没用,圣旨能杀人,但治不了人心。
“论资排辈”四个字,跟能力本事可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天大的本事也得先往后排一排,让前面的老家伙们先占着坑,等把他们熬死了才能轮到后面的人。
游戏就是这么玩的,不遵守规则的人要么有强大的实力重新制定规则,要么去死。
李世民沉默良久,自嘲般一笑,道:“大唐立国不到三十年,竟已积弊甚深矣,子正的荣耀只能等下一代帝王来封赐了。”
李素笑道:“臣还年轻,陛下也正是春秋鼎盛之年,待臣为陛下再多立一些功劳,那时臣再入凌烟阁可就问心无愧了。”
李世民点点头,叹道:“也只好如此了。”
殿外的夕阳愈发西沉,天色渐晚,已到了掌灯时分,李素的心情不由焦急起来,再晚城门坊门就要关闭了,虽说是被皇帝留下奏对,出去时可向李世民讨一纸令,终究太过麻烦,能早走最好还是早走。
当然,主要的原因是,李素有把柄拿捏在李世民手里,万一殿外极富诗意的夕阳令他性情生变,突然把这层窗户纸捅穿了,李素的处境会变得非常凶险。
不停扭头望天色的同时,李素挠头摸耳的小动作也愈发多了起来,去意越来越明显。
李世民却浑然不觉,皇帝嘛,万乘之尊,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哪里理会别人的心情?
不知过了多久,李世民忽然又道:“子正啊,朕另有一个疑难,不知子正能否为朕分忧?”
李素拱手道:“陛下请说。”
“凌烟阁功臣画像是子正提出的,朕现在为难的是,侯君集该不该列入功臣画像中?”
李素当即愣住。
李世民缓缓解释道:“功臣画像不宜多,多则恩薄,可是哪怕人数再少,侯君集此人若论功绩的话,列功臣画像都是当仁不让的,朕还是秦王时,侯君集便一直跟随辅佐朕,为朕南征北战,包括当年的玄武门…嗯,不说这个,还有征东突厥,灭高昌国,平西域等等,都为朕立过汗马功劳,在军中的威望亦素深,可他…终究也犯过一些大错,甚至参与过谋反,功过之间,难定善恶,朕实不知该不该将他列入功臣画像内,子正,你觉得呢?”
李素毫不犹豫地推锅:“列或不列,皆在陛下圣心决断之间,臣不敢妄言。”
李世民深深看了他一眼,笑道:“你与侯君集私下里交情不浅,今日为何不为他说几句好话?”
李素不假思索道:“此为陛下宫闱之事,外臣不得干预,故,臣无话可说。”
李世民愣了:“功臣画像分明是国事,与宫闱有甚关系?”
李素不慌不忙地笑道:“凌烟阁…恰好在太极宫内,是为宫闱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