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晋王李治就是清白无辜的,他并非真凶,大理寺和刑部继续查下去,最后的结果必然是证明了晋王李治的清白,你再想想,你父皇素来疼爱晋王,晋王沉冤昭雪之后,你父皇是何等的疼惜晋王,那么,为了补偿晋王的委屈,他有没有可能心软之下,特旨下诏让晋王长留于京城呢?”
第八百三十一章 舅甥计议(下)
长孙无忌终究是辅佐李世民数十年的老狐狸,一桩不见头不见尾的阴谋,完全没有任何迹象的情况,他却抽丝剥茧般一步一步将李素的想法看穿了,分析得非常准确。
李素若知自己的图谋已被长孙无忌看穿,实在应该冲到他府上,跟他…共奏高山流水?
最了解自己的人,往往是敌人。
因为朋友交的是心,不会如此花费心思猜测对方的性格和图谋,但敌人不同,敌人要的不是对方的心,而是命。
李泰和李治两位皇子争储的战争已经拉开序幕,未来的日子里,这场战争将会越来越激烈,长孙无忌可以肯定的是,李治的身边有了李素的辅佐,那么李泰争夺太子的过程里,并不见得永远都是进攻的一方,以李素的心性和手段,他不会选择一味的防守。
这次刺杀冯渡,故意抹黑李治,说穿了其实就是李素不甘被动的一次主动进攻,事情发展到现在,事实证明李素做得很好,他布下的这个局连长孙无忌这只老狐狸都着了道儿。
李泰的脸色很难看,当初得知李素舍他而选择辅佐李治的时候,李泰也曾愤怒过,惋惜过,甚至害怕过,然而,这一次李素真正帮助李治出手,而且一出手便将他的进攻化为无形,这个事实令李泰真真正正的感到后悔和恐惧了。后悔李素这个人才居然没能收进自己麾下,后悔当初对李素的重视程度仍然不够,恐惧自己树了这样一个强敌,未来的争储之路已非自己想象中那般十拿九稳了。
挨过耳光,体会过痛楚的人,对耳光的记忆往往也是刻骨铭心的。
李泰现在便非常的刻骨铭心。
“舅父大人,若李治果真脱此困境,被父皇特旨留京,咱们的麻烦可就大了,还请舅父大人看在逝去的母后情分上,为泰倾力谋划一回!”李泰站起身,神情焦急地道。
长孙无忌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暗暗叹息。
从这番话里便可看出李泰的为人,实在是不够成熟练达,长孙皇后虽说是李泰的母后,可她同样也是李治的母后,这个时候搬出长孙皇后,除了让长孙无忌心中对李治愈感愧疚外,还能有什么作用?
“魏王既有意太子之位,日后遇事当须镇定从容,不可自乱阵脚…”长孙无忌叹了口气,道:“你的学问是极渊博的,以你的学问,与当今大儒对坐讲经论道亦可不落下风,不过,学问是学问,与处世谋事是两回事,在这方面,你尚欠缺许多,所谓‘帝王心术’,岂止是书本上的几行字便能通达的?纵然面对强敌,也要有强大的自信,如你父皇一般,将来你若为天下之主,就算你的强敌也不得不对你俯首称臣,李素纵投了晋王又怎样?未来他迟早也要臣服在你脚下,否则便是满门屠灭之祸。”
这番话明显带有教训的意思,长孙无忌以长辈的身份说出来,二人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李泰满脸惭愧,唯唯称是,态度非常谦逊。
长孙无忌揉了揉额头,沉吟片刻,缓缓道:“事到如今,你我棋差一着,不察之下竟叫那李素布成了局,晋王李治眼看便要脱困,所以,咱们必须再拿出对策,不能让李素得逞。”
李泰大喜,急忙躬身道:“请舅父大人赐下良策。”
长孙无忌忽然冷笑两声:“既然他们用了苦肉计,你不妨将计就计,助他们一臂之力…”
“恕泰愚钝,将计就计的意思是…”
“李素不是将冯渡被刺一案的嫌疑主动揽到晋王身上吗?老夫猜想他下一步便是拿出证据澄清了,那时你父皇心中的愧疚也必然深重,如此,晋王留京大有希望,这局棋便算大功告成了,不过,若在李素拿出证据澄清之前,冯渡被刺一案忽然加快速度,被定成铁案呢?”
李泰一愣,接着马上便明白了,于是大喜过望。
“舅父大人高明,泰受教了!”
长孙无忌面无表情,脑海中却无端浮现出李素的脸庞。
与这个年轻人的关系从友好一步一步变成了敌对,长孙无忌一生经历无数背叛与被背叛,皆是利益使然,大势使然,这一次也是如此。
然而,心中终究有些惋惜,有些歉然。
原本,大家可以同殿为臣,未来联手进退,为大唐盛世一同奋斗,可惜当走到一个岔路口时,彼此选择了一个不同的方向,一个往左,一个往右。
…
李素一脸惊讶地站在东阳的道观门口,像一棵刚被雷劈过的大松树,外焦里嫩。
生平第一次,居然被道观门口的禁卫挡了驾…
“看清楚,是我!泾阳县公李素!”李素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瞪着门口一名校尉道:“你新来的?”
校尉面无表情,瞟都没瞟他,眼睛直视前方,语气呆板地道:“末将奉公主之命挡驾,请李县公莫要为难,公主说了,今日不见客,任何客人都不见。”
李素气笑了:“我是‘任何’客吗?”
校尉飞快瞥了他一眼,道:“是。”
李素:“…”
太震惊了,东阳脾性温顺知礼,对李素更是千依百顺,这个道观对李素来说几乎已是自己的另一个家,而且是自己能够当家作主的家,哪有自己家都不让进的道理?
李素上下打量了校尉一眼,点头道:“眼熟得很,不像是新来的,在公主府当差少说一年了吧?这一年里你见过我多少次?难道还不知道我是谁?”
校尉咧了咧嘴:“知道,但…公主说了,今日不见客。”
“是你吃错了药还是公主吃错了药?她怎么可能不见我?”李素渐渐动了气。
校尉闭嘴不语,显然是懒得与李素纠缠了。
李素心中突然冒出一股邪火,表情不觉阴沉下来:“信不信我今日硬闯进去?”
校尉冷冷道:“信,还是那句话,公主不见客,李县公若要硬闯,不妨从末将的尸体上跨过去。”
李素大怒,喝道:“五叔!召集府上弟兄,给我闯进去!”
方老五凛然领命,转身刚准备回府叫人,道观的大门忽然打开了,一道纤瘦的身影闪了出来,赫然却是东阳身边的贴身小宫女绿柳。
绿柳脸色有些苍白,步履飞快地跑到李素身前,然后福礼赔罪:“李公爷恕罪,下面的人不识礼数,冲撞了公爷…”
李素冷冷道:“你家公主今日不见客?甚至连我也不见?”
绿柳小心翼翼道:“原本是不见的,不过…李公爷在门口闹出了动静,公主觉得不妥,现在请李公爷进观,公主殿下在水榭凉亭里等您。”
李素狠狠瞪了那名校尉一眼,举步便朝观内走去。
天气炎热,水榭内的凉亭多少还有几分凉爽,东阳穿着单薄的绸衫,水袖滑到手肘,露出一截白藕水葱般鲜嫩的玉臂,一双纤细的双手正在烹茶。
李素走进凉亭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光景,东阳俏面含霜,眼露煞光,身前石桌上的小红炉里沸水升腾,一样样说不出名字的调料被有条不紊地放进茶汤里,不时还挖一坨牛油,一把碎姜,凉亭内顿时充满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古怪味道。
李素原本一副怒气冲冲兴师问罪的架势,然而看到东阳的模样比自己更怒气冲冲后,李素的气势顿时弱了下来。
男人嘛,多少有点贱骨头,尤其在面对自己心爱的女人时,首先在气势上便弱了三分。
与东阳认识许多年了,李素这是第一次见东阳真正生气的模样,很稀奇。
连这么温柔的女人都对自己发脾气,李素不由开始怀疑人生…
“呃,今日的天气真是不错啊,烈阳高照,千里焦土,公主殿下还嫌热得不够,居然还点起炉子玩火,真是…暖人心扉呀。”李素干巴巴地说着开场白。
东阳冷冷看他一眼,随口道:“原来是泾阳县公来了,请坐。”
啧啧,听听这称呼,怒气值少说十万以上…
李素很识相地坐下,然后,静静看东阳眼花缭乱的烹茶手艺。
“公主殿下今日心情不好?”李素再次试图打破眼前的僵局。
“嗯,心情不好。”东阳面无表情地道。
“谁得罪你了?跟我说,我把他皮扒了!”李素义愤填膺。
东阳抬眼朝他一瞥,没理他,继续烹茶。
李素暗叹口气,看来跟自己脱不了干系,正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今日且由她性子作,不如先撤退自保,待明日她气消了,再在她面前一展男儿丈夫王霸之气…
“啊呀!看到公主殿下的这个小红炉,突然想起家里厨房还炖着汤呢,我得回去看看…”李素说着便起身,胡乱行了一礼打算撤。
“站住!敢走一步我便跳进这池塘里!”东阳终于发话了。
李素高兴极了,女人生气不怕,就怕生气不说话,一旦开了口,天大的怒气也能平得干干净净。
转过身,李素眉开眼笑道:“殿下的提议甚好,天气炎热,正应泡在冷水里凉爽一番,公主一人跳池塘太无趣,不如你我同泡个鸳鸯浴,殿下,臣先脱为敬,请了!”
说完李素果然不客气地开始脱衣服…
第八百三十二章 安得双全
过日子免不了磕磕碰碰,这是生活里无法避免的矛盾,与时代无关,古代的夫妻当然也吵架拌嘴,所谓“相敬如宾”,所谓“举案齐眉”,只不过是文学修饰词而已,谁信谁傻。真要把日子过到“相敬如宾”的地步,夫妻间的相处全被一个“礼”字束缚住了,自己性格里不好的一面死死隐瞒压抑,表现给对方看的全是最虚假的礼貌谦让,日子过得还有什么劲?
不同的是,古代夫妻吵架后,由于男权当道,丈夫很少肯放下身段去哄妻子,所以妻子生气后丈夫是不屑哄的,脾气不好的甚至直接将战事升级,矛盾愈发激化,然后一发不可收拾,最后的结果不是妻子忍气吞声便是丈夫一纸休书。
所以在这个年代,妻子生丈夫的气会付出很大的代价,纵然是风气相对开明的大唐,男女之间终究不存在所谓的平等。
幸好李素不是这个年代土生土长的人,哄自己的女人开心并不丢人,尤其是东阳千年难得耍一次小性子,一定要满足她。
男女博弈,气势此消彼长,男人耍起流氓来,脾气再大的女人都不得不妥协。李素刚解开袍扣,东阳便急了,赶紧扭头四顾,羞红了脸嗔道:“你…还不快穿上!教人看见我还活不活了?”
李素眨眼笑道:“你不是要跳池塘吗?一起作个伴呀,有诗云‘只羡鸳鸯不羡仙’,知道啥意思不?就是说,做神仙整天云里雾里的没啥意思,大家像野鸭子一样一起玩水才是真的令人羡慕…”
东阳忍不住噗嗤一声,接着很快板起俏脸,冷冷道:“好好的诗句被你糟蹋得不像样子,还有,明明是鸳鸯,为何成了野鸭子?”
李素干笑道:“诗句嘛,除了讲究平仄押韵,也要讲究意境高远,‘只羡鸭子不羡仙’就差了点意思了…”
东阳又想笑,于是只好飞快扭过头去,语气仍很冷淡:“今日你跑到我道观门口又吵又闹,现在又跟我胡搅蛮缠,我…我不想搭理你,你别跟我说话。”
李素喃喃叹道:“我表达的‘鸳鸯戏水’的愿望明明是善意且令人愉悦的,这个女人是不是有病,居然说我胡搅蛮缠…”
东阳气得不行,忍不住抬起纤细的玉腿,踹了他一脚,然后头扭到一边生闷气。
李素哈哈一笑,道:“行了,该作也作过了,说说到底啥事生气,官府砍头之前也得明正典刑历数罪状呢,你这没头没脑的耍性子,我岂不是死不瞑目?就不能让我快乐的含笑九泉吗?”
东阳瞪了他一眼,怒道:“说什么胡话呢,哪有人如此咒自己的?”
李素嗤笑:“我还只是嘴上说几句,你都直接跳池塘了,大家半斤八两,谁都别说谁…说说原因吧,快点,我家厨房里还炖着汤呢…”
东阳俏脸一红,这时她也觉得自己有点任性了,垂头忸怩不语。
李素见她这模样不由笑道:“好吧好吧,再给你半炷香时辰害羞一下,羞完再说…”
东阳抿唇笑了,此时茶汤已沸,她细心地用木勺从釜中舀出茶汤,倒入漆黑描金的茶盏中,双手捧给李素。
“先饮茶…”东阳红着脸道。
李素皱了皱眉,飞快瞥了一眼面前这盏满载不明液体的东东,谦让道:“你先喝…”
东阳不乐意了:“这是我亲手为你烹的…”
“心疼你的辛苦,所以,你先喝…”李素态度很坚决。
“不,你喝。”
“不行,你喝,喝了不闹肚子我再喝。”鼻子闻到茶盏飘散出的古怪气味,李素马上改了主意:“不,不闹肚子我也不喝…我觉得你想害我,你还没有放弃对我的打击报复。”
二人都不喜欢大唐传统的烹茶,偏偏一个劲地要对方喝,推来让去,真正将“相敬如宾”四个字发挥到了极致,越敬越没节操。
搁下茶盏,东阳悻悻瞪了他一眼,哼道:“你这人怎么不识好歹。”
“识好歹的人全都英年早逝了,大多是被茶毒死的。”
李素好整以暇看着她,道:“说说吧,今日发什么邪火呢?我招惹你了?”
东阳脸又红了,沉默片刻,垂头低声道:“你家夫人…有身孕了。”
“嗯,确实有身孕了,你这副隔壁老王的幽怨语气是啥意思?跟你有关系?”
东阳气得捶了他一记,然后愤怒地扭过头去,气哼哼的不说话。
李素把头凑过去,笑看着她:“明白了,你吃醋了?”
东阳俏脸愈发通红,良久,忽然噗嗤一声笑了,笑得很不好意思。
“我…是我任性无理了。”东阳叹了口气,幽幽看了他一眼,低声道:“刚听到你夫人有身孕的消息时,说实话,心里寡寡的,明知该为你高兴,可胸中始终堵着一团闷气发不出来…”
“…其实我也不知道在气什么,你夫人有身孕是好事,我一直在盼着这一天,你李家有了后,你和我才有将来,想法归想法,也劝过自己要识大体,可是…”东阳说着,小嘴忽然一瘪,眼眶顿时红了,珍珠般的眼泪簌簌而下。
“可是,我就是看不开,这团闷气就是散不去!”东阳猛地扑到李素怀里,不停捶打着他的胸,哭道:“…我就是看不开!凭什么,为什么!明明是我先认识的你,凭什么!”
泪如雨下的一刻,李素的心脏仿佛被狠狠撞了一下,无尽的心疼和歉疚涌上心头。
紧紧抱住她纤弱的肩,李素叹息不已。
这个女人为他受尽了委屈,为他抗争,为他豁命,为了他甚至宁愿出家,付出一生孤苦的代价,无名无分地长居在这个偏僻的村庄里,每日诵经清修,为的仅仅只是与他长相厮守,从来没有抱怨过半句,从来没有让他为难过。
然而,东阳终究是女人,哪有女人不在乎名分?只是她太善良,一直苦苦压抑着心中的委屈,在他面前永远一张笑脸迎人,直到得知许明珠有了身孕,再想想自己这些年的辛酸困苦,她终于崩溃了。
是啊,明明自己的身份并不低,明明是她先认识的他,明明是两情相悦的一对璧人,为何落得无名无分,连见面都仿佛在偷情一般见不得人?
再柔顺的女人,心里压抑了这些年的委屈后,情绪都会像火山一样爆发出来。
怀里的东阳泣不成声,李素紧紧搂着她,心中的歉疚愈发深了。
总以为她一直在身边便足够,总觉得彼此能够厮守一生便是天大的福分,可李素忘了,东阳终究是公主,她有她的骄傲,压抑了这么多年的委屈,直到今日才爆发出来,已然很难得了。
世上安得双全法。
那些羡慕三妻四妾的男人们,总以为自己魅力无限大,觉得全世界的女人都应该无怨无悔爱着他,哪怕他娶了多少女子都不在乎,可是,真正爱着他的女人,真的愿意无怨无悔与别的女人分享这个男人吗?“爱”这个字本来便包含了独占和尊严,再优秀的男人,也不值得女人用自己的尊严去换取他一点点残缺的宠爱。
李素不知道别的男人是怎么做的,他只知道自己与身边的两个女人相处都有些顾此失彼,两头难兼。
“对不起,是我辜负了你。这些年你受苦了。”李素语气低沉地道。
东阳没出声,闭着眼埋在他怀里,哭泣声渐渐化作了哽咽,最后仿佛睡着了般无声无息了。
猛地坐起身,东阳眼眶仍红肿着,腮边的泪水不知何时已拭去,此刻脸上居然露出了微笑。
“是我任性了,你别在意,虽说你我没有名分,可我早已将你当作我的夫君,有时候我耍耍性子,你莫怪我…”
李素心情沉重,强笑道:“不怪,其实,你一刀杀了我都不怪。”
“不要说什么杀不杀的话,咱们都要好好活着,这辈子若能一直这么厮守下去,没名分我也认了…”东阳纤手抚上他的脸,痴痴地看着他:“红尘万丈,得遇良人,此生无憾,我若再抱怨什么,便是不惜福了,老天都会罚我的,刚才的话当我没说过,好吗?”
李素叹道:“我若真当你什么都没说过,那也太狼心狗肺了。”
东阳仍微笑,笑容令人心碎。
“其实…就是刚听到你夫人有喜时心里有些不舒坦,与你和你夫人无关,我…不是那么大方的女子,有时候也会闹脾气,发邪火,气性过去就没事了,真的,就这样下去挺好,至今我没有后悔与你认识,与你厮守,大唐那么多权贵,你与他们都不一样,明明是少年得志,正是春风得意之时,连程伯伯那把年纪的人还隔三岔五买两个歌姬舞女回家,可这些年你身边除了你夫人和我,再没有与别的女子生过情愫,真的很难得了,老天开恩,让我认识你这么好的人,还有什么不知足的?若再抱怨,会遭天罚的…”
螓首轻轻靠在李素的肩上,东阳闭上眼,笑得很幸福,如梦呓般呢喃:“真的很知足了,我都觉得刚才那通邪火发得很可笑,郎君,夫君,你一定要忘记刚才,好么?”
第八百三十三章 再生波澜
倾尽全力,努力想做到不辜负,可李素终究还是辜负了。
让心爱的女人流泪是男人的失责,李素突然发觉,安于现状的生活不一定是好的,或许自己觉得很好,可身边的女人不一定这么认为,她们的欢笑只是不希望让他为难。
女人在一生中的某个瞬间能够突然变得成熟,而男人的成熟过程却往往需要一辈子,李素也无法免俗。
在今日东阳失控哭泣之前,李素一直觉得眼下的生活是最幸福的,最安逸的,所以念出“只羡鸳鸯不羡仙”这句诗时,心里甚至有些自鸣得意,直到东阳情绪失控后,李素仿佛突然挨了一记耳光般呆愣住。
原来自己忽略了身边人的幸福。
幸福,怎可如此自私?
东阳仍在笑,笑得很识大体,笑容令李素心碎,对她的歉疚愈发深了。
忽然忘情地搂住她,李素直视她的眼睛,很认真地道:“能不能再给我几年时间?”
东阳不解地眨着美目:“你要做什么?”
“几年时间,我让你名正言顺地嫁进我李家!”
“不要!”东阳激烈地拒绝:“李素,这样已经很好了,不要再做出任何改变,刚才是我不对,以后我不会再胡思乱想了,但你千万不要做傻事,为你父亲想想,也为你夫人想想,为了一个我,把你家弄得鸡犬不宁,值得吗?”
“不会鸡犬不宁,我爹对你很满意,我夫人早知你我的事,她也不会反对,不分妻妾,就我们三人在一起生活,名正言顺的生活…”
东阳执拗地摇头:“不行,家事与国事一样,需要平衡左右内外,如今这般已是最平衡的局面了,一旦发生变化,左右内外的平衡将会打破,那时你我的未来才是真正的黯淡无光,李素,不要为了我做出任何改变,就算求你为我想想,真将我娶进李家,你夫人情何以堪,我情何以堪?”
一瞬间,李素忽然觉得有些灰心丧气,理智告诉他,东阳的说法是对的,目前的局面已是最平衡的局面了,一旦发生改变,将会产生许多不可测的变数甚至危机,可是感情告诉他,这些年已辜负东阳太多,接下来的余生,一定要对她有个交代,否则便是狼心狗肺。
“再等等,给我点时间,一定有办法的…”李素揉了揉她的头,笑道:“你的夫君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多少棘手的军国大事都让我轻而易举解决了,小小家事岂能难住我?”
…
冯渡被刺案再度发酵。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已不单单是朝臣被刺这么简单了,随着储君这个无法逃避的话题渐渐明朗化,这个案子也被蒙上了越来越深的政治色彩,单从表面看,它的性质与是非对错已没有太大的关系,而是直接与未来立储之事关联起来。
自从李承乾被废黜后,李世民从未在任何公开的场合提过新任储君的倾向,朝臣们大多偏向魏王李泰,都是自己的选择,在他们看来,李泰继位太子基本已是毫无悬念的事了,于是朝臣们站队也站得很轻松,至于晋王李治,大多数人仍然只将他当成一个小屁孩而已,尽管也是嫡子,可分量无疑比李泰轻多了。
上疏的朝臣越来越多,奏疏里的言辞也越来越激烈。大唐贞观是所有人公认的开明圣朝,早从李渊立国,到李世民登基,二十多年从未发生过朝臣因言获罪之事,更别说因言而被刺死。
性质很严重,就算不考虑其中立储的政治色彩,这件事本身也给君臣之间蒙上了一层阴影。
冯渡死了,死得不清不楚,凶手至今没抓到,朝中的言论风向甚至已隐隐朝李世民身上引。——在抓不到凶手的情况下,朝臣们只能怀疑是不是李世民暗中授意刺杀冯渡了,毕竟冯渡的奏疏内容是将所有成年皇子赶出长安,其中包括他最疼爱的嫡子,天家父子骨肉分离,无疑令李世民很不满,冯渡的死自然便有了合理的解释。
如果事情的真相真是李世民暗中授意,这无疑是贞观朝最大的政治丑闻,丑陋的程度甚至不亚于当年的玄武门之变,君臣之间和谐友好的鱼水关系将不复存在。
风向越来越不对劲,深宫里的李世民也察觉到了,于是他也有些坐不住了。
冯渡的死是小事,可是若因这件事而导致君臣从此互相猜疑,朝臣对皇帝离心离德,从此不能上下一心,这可是关乎大唐国运社稷的大事。
当有些玄奇的风向吹进了太极宫时,李世民当即便召来了常涂,仔细垂问案件发展。
无奈郑小楼身手太高,当初刺杀冯渡时根本没留下任何线索,偏偏李素跟冯渡又是八竿子打不着的陌生人,而且刺杀冯渡这件事由于担心王直的手下里面有李世民的眼线,李素也根本没有告诉过王直,精干如常涂者,一时之间竟也没能发现任何蛛丝马迹,面对李世民的询问,常涂只能满面愧色,一问三不知。
李世民发飙了,罕见的将常涂这位他最信任的心腹骂得狗血淋头。
接下来怎么办?
当然是严查。
冯渡被刺案终于被李世民真正重视起来,他察觉到事情的背后并不简单,不能再当作一桩寻常的凶杀案来看待了,里面分明掺杂了许多莫以名状的别的原因,尽管李世民并不清楚具体的原因,但他隐隐感到,刺杀案的根源并不在冯渡曾经上的那道奏疏上。
被李世民痛骂过的常涂痛定思痛,对这桩案子也认真起来。太极宫当夜遣出无数密探,分散于长安城各处,严密查访此案的线索,任何蛛丝马迹都不放过,连冯渡生前的亲眷,朋友,师生等等关系也全部翻了个底儿掉,试图从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里找出冯渡遇害的真正线索。
线索当然很难查,没有任何人将冯渡被刺与李素联系起来,一来因为李素平日做人低调谦逊,生了一张甜嘴,二十多岁的年纪还腆着脸叔叔伯伯一通乱叫,二来,李素与冯渡素无交集,没有交情更没有结仇,二人之间完全陌生,再厉害的查案高手也查不到李素头上去,尤其是此案并没有动用王直的手下,纵然人老成精的常涂,也没怀疑到李素头上,第一波筛查嫌疑人便将李素排除在外了。
李素没有嫌疑,但李治的嫌疑却根本无法排除。
两天后,案件又有了新情况。冯渡的丧事还没办完,府上一片愁云惨雾之时,冯家的一名下人莫名其妙失踪了,而且所有的衣服细软全都一卷而空,很显然是有计划的消失,冯家亲眷察觉到不对劲后马上报了官。
这名下人的失踪引起了各方的严重关注,大理寺,刑部,雍州刺史府和常涂,各方人马毫不迟疑,马上派出侦骑追缉。
不仅追缉下人的下落,同时冯府也被各路人马轮流登门查访,仔细询问这名失踪的下人在冯渡出事前有什么异常举动或言辞等等。
国家机器的力量是强大的,没有任何人能逃过官府拼了死力的追缉,三天后,这名下人在晋州所辖的一片小树林被常涂手下的侦骑发现。
可惜的是,常涂手下的人马发现的只是下人的尸首。
被发现时,下人浑身赤裸,被埋在树林深处的黄土里,可能觉得不会有人追到这穷乡僻壤的小树林里,所以刨坑的人有点马虎,只埋了浅浅的一层土。
死者的致命伤是后背的一剑,剑刃刺透肋骨,从前胸心脏处穿透,和冯渡一样,皆是一剑刺心毙命,手法非常的干脆利落。
常涂的手下们兴奋了,前后两起凶杀案,凶手显然是同一人,他们甚至能推断,这名死去的下人认识凶手,而且很熟,下人逃离冯府自然是因为刺杀案闹大了,害怕被官府顺藤摸瓜查到,于是选择收拾细软逃亡,而且很可能是与真正的凶手一起逃,谁知逃出了长安城后,却被凶手在这偏僻的小树林里灭了口。
下人的尸体被发现无疑是个重大的突破点,现在困扰侦缉人员的是,这名下人在冯渡被刺案里,究竟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可以肯定他不是凶手,那么,有极大的可能便是凶手埋在冯渡府里的内应。
尸体是常涂的手下发现的,这些人是正经的大内高手,无论搏杀与侦案都比大理寺和刑部的差官高多了,发现了这具尸体,小树林周围便成了他们重点搜索的范围,他们相信,在这具尸体的周围一定还会有新的发现。
两天后,果然有了新发现。
在这名被杀下人埋尸处北面两里多的河滩边,沙地里埋了一个黑色布皮包袱,包袱里除了从下人身上剥下来的衣裳外,还有两块银饼以及一些散碎的铜钱,最重要的是,里面还有一张羊皮图,地图有些破旧,泡过水后上面的线条有些模糊不清,不过还是大致能看得出来,上面画的是长安城的平面布局图,图上若干地方画上了虚线和圆圈,旁边注释了时辰。
地图不难理解,从圆圈和虚线能看得出来,这是一份非常详尽的行踪图,某个时辰在某个地方等等,至于是谁的行踪,连瞎子都看得出。
简单的说,冯渡在遇刺前所有的路线行踪,全部被这名下人出卖得干干净净,简直像是在冯渡身上安装了监控视频一般,在这张地图里,冯渡的一举一动全被虚线和圆圈划定,凶手掌握了这份行踪图,对冯渡什么时间出现在什么地方了解得清清楚楚,冯渡有什么理由不死?
第八百三十四章 自请圈禁
随着下人的尸体被发现,埋在沙地里的包袱被挖出来,冯渡被刺案终于有了新的突破口。
很显然,这桩案子不仅仅是刺杀,而是事先规划部署,有着充足准备,精心策划好的谋杀,冯渡的行踪在地图上无所遁形,能掌握如此精细准确的行踪,显然便是那名被灭口的下人所为,他被凶手买通,于是将冯渡的行踪透露给凶手,凶手选择一个日子和一个地点,好整以暇等着冯渡经过,最后一剑穿心…
一张羊皮地图被常涂的手下推理一番后,很自然便得出了这个结论,结论非常合理。
该弄清楚的都清楚了,那么,问题来了。
下人也好,凶手也好,他们的暴露并不代表着可以结案了,还有一个最大的问题,指使刺杀冯渡的幕后主使人究竟是谁?是谁与冯渡有着不共戴天之仇,而必须将他置之死地?
冯府下人的死,对整个案件来说只是新发现的一条线索,它无法帮官府查出谁是幕后指使,然而李世民下了严旨,此案必须深挖,一究到底,如今别说是行刺冯渡的幕后黑手,就连浮于表面的刺杀凶手也没找到,案子当然不可能就此完结。
死了一个内应,发现了一张羊皮地图,除此再无其他,线索到了这里似乎又断掉了。
不过常涂的手下们并没有失望,反而越来越兴奋。
很多看似无头悬案刚开始侦缉时大多都是这样,有的死无对证,有的无头无尾,似乎永远没可能破案。但在真正的侦缉高手眼中,每多发现一条线索,便离事实的真相更近了一步,每一条被发现的线索都是凶手留下的破绽,线索越多,破绽越多,慢慢将它们拼凑起来,案子的真相大抵便八九不离十了。
冯渡被刺案也是这样。
现在发现的线索其实不少,首先是案发当时晋王李治的车銮恰好经过,李治所住的景阳宫外恰好找到了凶器,一张画满了冯渡行踪的羊皮地图,以及一个被灭了口的内应奸细…
对侦缉高手来说,这桩案子的线索其实已经足够多了,接下来要做的便是继续追查,以及将现有的线索拼凑起来,从蛛丝马迹里推断出真凶。
下人的尸体被连夜送回了长安城,连同那张羊皮地图,天没亮便送到了常涂的面前。
接下来,便是更加严密的搜查传召,这名被灭口的下人何时进冯府,籍贯何地,家中亲眷朋友等一切社会关系,以及冯渡遇刺前怎样的异常表现,与什么陌生人接触,出门常在什么地方驻留,为何他能如此精确掌握冯渡的行踪等等。
严查的过程不算短,线索不可能摆在面前任你拿,所以刚开始的几天,追查几乎没有收获。
不过常涂手中掌握的神秘力量终究是强大的,四天后,他们终于发现了一条非常重要的线索。
这名冯府被灭口的下人在冯渡被刺案发生前的几日,常去一家位于北城长乐坊的露天酒肆,就是那种摆在路边价格低廉专供过路行人客商歇脚,顺便花两文钱买一碗浑浊的劣酒煞煞酒瘾的酒肆。
奇妙的是,一同侦缉此案,只是负责专攻另一个方向的大理寺也传出了消息,他们奉旨对晋王身边所有宦官宫女禁卫的排查,发现晋王李治身边有一名禁卫在冯渡被刺之前的几日,也经常借故朝那家露天的酒肆跑。
消息汇总到常涂手中,两条看似毫无关联的线索,最后奇妙地重合在一起,那家露天的酒肆成了冯渡被刺案的最后突破口。
被收买的冯府内应,晋王身边的禁卫,在案发前同时出现在一家不起眼的酒肆里,这条线索能说明什么?
铁证如山!
看着手里的文书,常涂神情复杂地叹了口气,他是李世民最信任的影子,可他也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李治几乎是他看着长大的,对这个孩子的喜爱,常涂从来只隐藏在心里,他比任何人都不希望看到李治陷入这么一桩命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