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今日,此刻,李素忽然发觉,人在尘世里,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做到超然物外,庙里的和尚都在斤斤计较哪位施主给的香油钱太少,敬佛不诚,佛祖必不佑,自己一个彻头彻尾的尘俗世人,有什么资格站在局外?说过的话,做过的事,终究在无意间影响了别人,伤害了别人。

“无害”?有什么资格如此评论自己?

李道宗不知此刻李素心中的自责,犹自抹着泪道:“儿女债即父母债,老夫一生不求人,想要什么径自拿刀剑去取,女儿这般模样,老夫恨不得以身代之,可是,老夫能怎么办?圣旨已下,木已成舟,不敢逆旨又不愿遵旨,老夫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使劲吸了吸鼻子,李道宗望向李素,眼中充满了乞求。

“子正贤侄,老夫多年前已知你声名,你是个有本事有办法的人,从我知道你的那天起,你所遇到的任何事,陛下交给你的任何事,你都能办得漂亮利落,从献策薛延陀推恩,到收复松州之战所创震天雷,到数千壮士死守西州不失,再到晋阳平定民乱,这些事老夫皆有所闻,虽比你痴长年岁,但老夫不得不说,你是老夫生平仅见的英杰人物,当得起老夫一句‘钦佩’,老夫走投无路之下,第一个念头便想到了你,所以…子正贤侄,老夫请求你出手助我一把,帮老夫的女儿度此厄难,可否?”

李素垂头沉默,李道宗也不急,期待的目光一直盯着他的脸。

时间缓缓流过,不知过了多久,李素忽然抬起头,直视李道宗,道:“李伯伯,小子还想问一句,为何您第一个想到的是我?”

“老夫刚才说过…”

李素打断了他的话,微笑道:“恕小子无礼,那不是理由,小子想知道真正的原因。”

李道宗脸色一滞,犹豫片刻,终于叹道:“好吧,其实,老夫当初听得最多的关于你的事,是你和东阳公主的那段情事,当初陛下一意孤行,不同意将东阳公主许配给你,而是痛下决心,将她许予高家,还飞快下旨将泾阳县许家的闺女赐婚给你,将你二人生生拆散…按说你和东阳公主的情事只能到此为止了,可是后来,高家和东阳公主莫名闹鬼,朝野到处传闻所谓‘阴兵过境’,说高家当年种下恶因,即将报应临头,后面的事你自然更清楚,高家上疏请求退婚,陛下顺势收回成命,东阳公主为全名节,遂出家为道,终生不嫁,誓愿为大唐和皇帝陛下祈福修身…”

若有深意地瞥了李素一眼,李道宗道:“从陛下反对你和东阳的婚事开始,倒霉事,离奇事,一桩接一桩发生,每件事有因有果,毫无破绽,任何人都没往深处追究,可是老夫当时却多留了个心眼,‘恶因恶果’,‘阴兵过境’,穿透这些离奇的表象,老夫仅只看事情最后的结果,结果是什么呢?呵呵,结果就是,东阳公主换了个身份,仍住在太平村里,与你李县侯相隔仅只一两里,可谓日夜厮守,而陛下和高家终于有了台阶可下,朝臣和百姓无人再关注,除了不能明媒正娶,你和东阳事实上已成了不公开的夫妻,往前一追溯,这不正是当初你和东阳公主想要的吗?”

李素眼皮跳了跳,仍保持微笑,不言不语。

李道宗看着他,眼里却多了几分钦佩:“子正,明人不说暗话,既然点穿了,无谓再遮掩,若说布下这个连环局与你毫无干系,打死老夫都不信,而这,也是老夫今日求你的原因,放眼天下,老夫若欲玉成屏儿,保她性命,天下只有你能帮这个忙。”

李素脸色有些难看,话点穿了无所谓,可李素现在担心的是,连李道宗这个局外人都看穿了,那么李世民…

李道宗似乎看出了李素的担忧,不由笑了:“子正是在担心陛下也看出了当年你布下的局?”

李素瞥他一眼,嘴唇嗫嚅几下,仍未出声。

李道宗笑道:“可以实话告诉你,连老夫都看出来了,你以为陛下比老夫更容易糊弄?当年事过之后,陛下便回过神了,其实咱们这些坐上了高位,手握天下权柄之人,当着臣民的面敬天敬地敬鬼神,神神叨叨什么都信,可是我告诉你,我们这些人其实最不信的就是鬼神!权力是自己打来的,抢来的,一刀一剑夺来的,与鬼神何干?只是对外必须有个姿态,有个说法,不能给人一种不信鬼神的狂傲姿态,所以你那些所谓恶因恶果,阴兵过境,初时被吓到是真的,过后便觉得荒谬了,一旦不相信这些,想从中找出疑点实在太简单。”

“子正贤侄,你啊,小看了陛下的睿智,也低估了陛下的胸怀,‘天可汗’三个字,可不是随便乱叫的,没有海一样的胸襟气度,怎有资格被万邦敬颂‘天可汗’?当时事过之后,陛下若要较真的话,你多半以欺君之罪一刀被砍了,可你现在活得好好的,陛下也从未再提起此事,对你的宠信也依然如故。说明陛下早已不跟你计较,那时你才不到二十岁,陛下情当是一个小孩子的恶作剧,过了也就过了,所以子正你不必担心陛下找你算账,该算的账,多年前已算完了。”

李素苦笑道:“可是现在,李伯伯您又让小子再干一次欺君的事,您觉得小子还敢干么?”

李道宗望着他道:“老夫何时说过要你欺君了?老夫只希望你堂堂正正劝说陛下收回成命,如若不能收回,亦当想个君臣都愿意下的台阶,好好把这件事转圜周全,救我女儿于苦海之中,子正,老夫知道解决此事很难,可老夫只能求你了。”

李素脸色愈发苦涩,使劲揉了揉脸,叹道:“那十只大箱子…果真不便宜啊!”

李道宗笑了笑,道:“老夫这几年与你并无深交,只好四处打听,投你所好,长安城里那些老杀才们都说你最喜欢钱财,老夫便索性直接一点,用钱财来敲开你家的门,你…应该不会见怪吧?”

李素笑容更苦涩了:“不见怪,当然不见怪,如果只是白送,送完别无所求,那就更妙了,可以吗?”

李道宗笑容依旧灿烂:“不可以。”

李素失神地喃喃叹道:“世上果然没有白吃的午餐,也没有白收的箱子…”

李道宗恳切地看着他,道:“不说钱财俗物,子正贤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也给自己积下来世福报,这个理由行不行?不管怎么说,还请子正贤侄助我一次,屏儿正是芳华之年,老夫实不忍心见她玉陨长辞。”

李素看着他,道:“若是此事结果已改变,未来她可能要嫁给那个蛮夷小国的王子,你也愿意?”

“当然不愿意!不过那已是后事了,老夫只想把眼前的事解决,吐蕃和亲之事无可违逆,但老夫希望送去吐蕃的女子不是我的女儿。”

李素叹道:“圣旨已下,公主已封,再过两天禄东赞他们就要护送公主上路了,这个时候再让陛下追回圣旨谈何容易?若是处置不当,引发两国战争都有可能,李伯伯,您这个题目太大了,小子实在做不来,也担不起后果。”

李道宗期待的神情顿时变得很失望,失神地看着他:“连你也不愿帮老夫?”

李素叹道:“不是不愿,李伯伯,我很想帮您,这不是虚伪客套,是真话,但凡不太难的事,我竭尽全力都愿帮忙,毕竟当年我和东阳也曾为情所苦,我和她也曾受尽苦痛折磨,以心易心,我也愿天下有情人能成眷属,可是…难度太大了,两天时间,将一件板上钉钉的事情完全扭转过来,此事…我真的做不到,别人都说我聪明,可我自己清楚,我充其量只有一点小聪明罢了,上不得台面的,此事若贸然应承却没做好,坏的是社稷国运,小子实不敢为之。”

李道宗无力地佝偻着腰,目光无神地注视着桌案,良久,端杯狠狠灌了一口,喝得太急呛到了,面红耳赤剧咳一阵,忽然伏在桌上失声大哭。

“我那可怜的女儿…”

李道宗醉了,离开了。

临走前李素欲将那十只箱子还给他,李道宗坚持不受,醉了的他心神已乱,哪里在乎这些身外物?

李素扶着踉踉跄跄的李道宗上了马车,马车走远,李素仍站在门口痴痴不动,不知想着什么。

李道正从身后走了出来,眯眼看了看马车离去的方向,笑道:“头一次看到王爷也没个讲究,别人家做客都醉成那样,有意思,哈哈。”

李素扭头看了老爹一眼,若有所思地道:“爹,如果有一天,孩儿身陷危难,您救不救我?”

李道正警惕地眯起了眼睛:“咋了?你又惹祸咧?嗯…等着,老子找家法抽不死你!”

李素急忙拉住他,笑道:“孩儿最近都没怎么出门,能惹什么祸,只是闲聊嘛,咱们父子没事就不能闲聊几句吗?”

李道正狐疑地看着他:“只是闲聊,真没惹祸?”

“真没惹祸,爹,你把孩儿当啥了,以为我是惹祸精吗?”李素不满地道。

说起这个便算翻开了老帐,李道正勃然大怒:“你以为你不是惹祸精吗?拍着胸口问问,说良心话,这几年你在外面惹了多少祸!老子大义灭亲的心都有了!”

李素挠头一想,还真是…

面带赧然,李素赶紧转移话题:“爹您说说,孩儿若身陷危难,您会不顾一切救我吗?”

李道正哼了声,道:“自己的儿子,自己的种,当然要救。”

李素眨眨眼:“若是这个危难很巨大呢?大到人力无法解决,再怎么救也注定是徒劳,您还救吗?”

李道正叹道:“再难也要救啊,哪怕没结果,甚至多赔上自己的命,还是要救啊,自己的儿子,看着他落地,看着他长大,从小到大,每长那么一小寸都得乐上半天,一想到他骨子里血肉里流的是自己的血,看着他就像看到了自己的另一条命似的,遇到再大的危难,都要救啊,救不救得了是另一回事,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另一条命就这么没了?”

李素抿了抿唇,眼眶却莫名红了。

“娃子,别看你现在比谁都灵醒,可是人世间许多事情不是靠灵醒便能领悟的,比如爹娘的心,你没当爹便无法理解,不明白为何自己的孩子蹭破一点皮,爹娘都觉得挖了自己的心一样痛,因为孩子本就是他们的第二条命啊,甚至比自己的命更重要。”

怔怔看着李道正的侧脸,李素渐渐发觉,这个老男人木讷憨厚的表象下,其实藏着如火山般激烈壮怀的情感,只是经过岁月锋刀的消磨之后,火山已然沉寂,那滚烫炽烈的岩浆仍在山腹中拍打翻滚着,然而,除了他自己,旁人已无法再见到了。

血仍未冷,胸口仍发烫,它只是藏在了最深处。

多久没有如此近距离地认真地看过老爹的眉眼了?此刻看着李道正脸上的皱纹,李素忽然觉得奇怪,几年以前,那些皱纹似乎并不存在,它们是什么时候爬到了老爹的脸上?

“爹,您有白发了。”李素发现新大陆般盯着李道正鬓边几丝雪白。

李道正一怔,抚了抚鬓边,笑道:“怂娃,几年前就有了。”

“爹,我帮你拔了它。”

“滚一边去,白发越拔越多,你懂个啥。老子这把年纪了,多几根白发咋咧?”李道正笑骂。

李素笑着垂了下头,声音变得有点怪:“爹,您别再长白头发了,不好看。”

李道正大笑:“又说蠢话,长不长白头发,由得我么?”

李素仍垂着头,也在笑:“是啊,确实是蠢话。”

半躺在屋子里,许明珠一边给炉上铜壶里添着水,一边频频看着李素。

李素今天有点奇怪,上午跟阿翁在自家大门外聊了几句后,回到后院便变得很沉默,面无表情的样子,眼眶还有些红。

许明珠很少看到李素这个样子,以往的日子不管是太平还是危难,李素总是一副懒洋洋的模样,仿佛任何事情在他眼里都算不得事,出手便能轻松解决似的,可是今日…

屋子里夫妻二人难得的沉默,李素怔怔看着炉上通红的火舌出神,许明珠静静坐在一旁,担忧的眼神不时瞥向他。

不知过了多久,许明珠终于忍不住道:“夫君,您…有心事?”

李素回神,扭头看着她笑了笑,道:“说不上心事,只是有些感慨。”

“感慨什么?”

“感慨可怜天下父母心呀…”李素长叹,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有些黯然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许明珠杏眼一亮,笑道:“夫君不愧是才子,出口便成章,这句话说得好,天下父母心,便只有‘可怜’二字方能道尽。”

李素仰头望着房梁,叹道:“岂止是自己的父母,别人家的父母也一样,为了儿女可以不顾面子,不在乎身份,更不在乎尊严…”

许明珠小心地道:“夫君说的可是今日来咱们家的…江夏王?”

李素不答,扭过头看着她:“明珠,有一件事,这件事很危险,我做起来并无把握,原本我可以不做的,因为一旦做了,很有可能会遭大祸,咱们整个家都遭大祸,可是…这件事说到源头,是我当初种下的恶因,数年前的无心之语,却不料事到如今害了别人,我心中无比愧疚,明珠,你说我该怎么办?”

许明珠有些吃惊:“夫君您这是…跟妾身商量?”

“当然在跟你商量,这个家,有你一半。”

许明珠垂头思量半晌,轻声道:“夫君,若不做此事,会有怎样的恶果?”

李素叹道:“没有任何后果,咱们成功避开了灾祸而已,只是…我从此以后心魔难消,再也无法坦然做人了。”

第七百一十章 取舍抉择

“心魔难消”。

李素此刻心中就有这样的感觉,多年前的一句无心之语,影响了一对有情人乃至一个家庭的命运,李素觉得很过意不去,他想挽救,想弥补,尽自己所能扭转这个恶果。

可是,一旦出手,便须承担足够大的风险,这个风险包含自己和家人的安危,因为他要做的事情很严重,他要改变这个已然板上钉钉的事实,同时也在挑战皇权。

只有作死的人才会干这种作死的事,以李素小心谨慎的处世性格,对危险从来都是有多远躲多远,然而这一次,他发现自己无法躲避,只能迎头而上。

好人与坏人的区别,便在于心中是否还存有那一丝良知,是否对生命有所敬畏,无论是自己的生命,还是别人的生命。

许明珠不知李素心中的想法,她一直活得很单纯,李素像大树,给她撑起了一片绿荫,她坐在绿荫下,只见莺飞草长,阳光明媚,那些太复杂的事,太阴暗的事,都被李素挡住了,将它们隔绝在另一个她所看不到的地方。

见李素此刻意气消沉的模样,许明珠只觉得很心疼,也很慌张,她很少见他这样,哪怕当初死守西州,眼看就要城破人亡之时,她都没见过李素如此消沉过。

“夫君是做大事的人,妾身出嫁前娘亲便与我说过,要听夫君的话,不要阻拦夫君做任何事,妾身不懂夫君做的那些大事,但妾身知道夫君定然懂得进退取舍,无论是进还是退,妾身都与夫君站在一起,共享荣华富贵也好,上刑场砍头也好,夫君在哪里,妾身也在哪里。”

李素笑了,爱怜地抚了抚她的头顶,道:“没到砍头那么严重,我不是不知轻重的人,不管怎么说,我的家人是最重要的,我不会拿你们的性命去冒险,咱们的皇帝陛下还是很讲道理的,只要没有牵扯进谋反的大逆之罪里面,一般不会祸延家眷,只是有可能会有一些不好的结果,若然事不成,或许流放千里,或许罢官免职下狱,你我既是结发一生的夫妻,家里有可能会发生的事情,我还是得跟你说一下,让你有个准备。”

许明珠迟疑片刻,忍不住道:“妾身能问问夫君到底欲做何事吗?”

李素抬头望着屋梁,淡淡地道:“我要救一个人,也要救自己曾经犯过的无心之错。”

许明珠眼中闪过黯然之色,叹道:“夫君将妾身保护得太好,妾身…总是融不进夫君的另一个天地里。”

黯然之色仅只一闪而过,随即许明珠神情一整,变得坚毅如钢,一如当初横穿千里大漠时的决然。

“夫君想做什么,尽管放手去做,妾身在背后陪着夫君!”

李素笑了:“放心,我只是试试。而且只试一次,若察觉到危险,我必抽身而退。”

东阳道观。

屋子里生着炭火,大小五个铜炉,分别置于殿内四角,最大的一个摆在殿中心,李素就这样睡没睡相半躺在炉子旁,惬意地半阖着眼,东阳一脸看不惯地瞪他一眼,但还是冷不丁往他嘴里塞半块黄金酥。

炉子做得很精巧,做工和用料都比李家的强多了,而且制式也大了许多,标准的皇家用物,李素想仿造都会吃官司。当然,也有眼熟的东西,殿内五个炉子旁边都伸出了一根烟囱,烟囱一直曲伸到殿外,李素很多时候发明的小玩意并不指望它赚钱,只图生活上用起来方便安全,同时也让自己得瑟一下,比如这烟囱,发明出来后首先便在自家各房里装上,再着工匠打造了十几个,献宝似的送到东阳的道观里,看到东阳满眼惊奇啧啧赞叹的模样,李素心中比赚了钱更满足。

只是今日,二人相处的气氛似乎并不太好。

“救屏儿?文成公主?”东阳瞪圆了杏眼,震惊得连声调都尖细了不少。

李素掏了掏耳朵:“轻点声,噪音超标了,当心我去衙门告你扰民。”

东阳气急了:“你疯啦?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知道啊,不让你的好姐妹远嫁吐蕃蛮子嘛…”李素朝她挤挤眼:“‘急公好义’这词儿,说的就是我,为了让你不伤怀,索性把你的好姐妹救了,看我多好,你今生能遇见我,简直是积了十辈子的福…你看啊,又英俊,又温柔,最重要的是心地还善良,如果多读点书的话,古时候的圣贤差不多也就我这样了吧?”

东阳又气又好笑,怒道:“圣贤若是你这样,父皇只怕得再来十次焚书坑儒才解恨。”

李素一滞,然后忧伤地看着她:“你越来越犀利了,难道吃了功力大涨的神药?”

单手捏住她的下巴,李素朝她示意:“嘴这么毒,是不是吃砒霜了?张嘴,让我看看舌苔…”

“去你的!”东阳一把打掉他的手,正色道:“赶紧打消这个念头!圣旨已下,公主名号已封,吐蕃使团再过两天便护送公主上路了,木已成舟,无可逆转,你莫惹恼了父皇,平白牵扯进是非里!”

李素眨眨眼:“你不救你姐妹了?”

东阳神情非常严肃,盯着他的脸,道:“我想救她,但做人必须有所取舍,若在你和她之间做个选择,我必须选你,李素,你不能再冒风险了,一丝一毫都不能!此事关乎大唐数十年布局,属于既定的国策,你要做的事情不仅仅是逆转这桩和亲婚事,而是改变大唐君臣皆认可的国策,不可能成功的,反而会害己,李素,你要赶紧打消念头!”

李素淡淡地道:“还记得多年前在河滩边,我和你说过关于应对和亲的计策么?我说若你父皇不舍得女儿远嫁,何妨在宗亲中选一女封以公主名号,代皇室和亲远嫁…”

东阳点头:“我当然记得,这个计策还是我向父皇禀奏的。”

李素黯然叹息:“文成公主,就是我这条计策的受害者,你明白我此刻的感受么?我害了一个无辜的女子,这个女子有钟意的男子,还有伤心至极的老父,等于说,我不仅害了他,还毁了一段美好姻缘,害父女此生不能相见,东阳,我造孽造大了。”

东阳面容浮上愧疚自责之色,语声忽然哽咽了:“是我把那条和亲之策献给父皇的,说来是我害了屏儿,我才是造了孽的人,一切果报,都应报在我身上…”

李素笑了:“我出的主意,与你何干?照我那时喜欢显摆得瑟的性子,就算你不说,这个计策迟早也会被别人传到陛下那里…”

“东阳,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好人,坑人的事不是没做过,但这种伤害无辜的亏心事,我做不了,就算无意中做下了,我也要尽我所能扭转它,改变它,说‘善良’二字未免太过虚伪,我所图者,只是自己的心安。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东阳抽噎了一下,沉默片刻,不情愿地点点头。

李素笑道:“好了,此事我意已决,不必再说了,其实没那么严重,我努力试一试,试过若仍觉得希望渺茫,我会果断抽身,至于愧疚,那就愧疚好了,我身上还担着更多的责任…吐蕃使团过两天就要启程了,我得抓紧时间,你辛苦一下,亲自进长安城一趟,去江夏王府拜访他们父女,然后把我的意思转达一下…”

东阳无可奈何地默认了李素的决定,她清楚李素的性子,一旦真正决定了,旁人断难劝他回心转意。

抬头盯着他,东阳道:“你有办法了么?”

李素笑道:“具体的办法暂时没有,我现在迫切要做的是争取时间,不能让吐蕃大相走得太匆忙,大唐君臣是非常好客的,这一点,想必明日他便能深刻体会到…”

“你的意思是…留下吐蕃使团?用什么法子留?”

“这个,就要看你那位江夏王叔的本事了,总之一句话,‘搞事情’。”

东阳愕然:“何谓‘搞事情’?”

“搞出一点给吐蕃使团添麻烦的事,让他们想走都走不了,不得不老老实实留在长安,让他们知道大唐吐蕃和亲出现了变数。”

东阳迷茫地点头。

“还有,我需要见一见那位真腊王子…”李素露出狰狞之色:“一个异国小蛮子情情爱爱的屁事,居然逼得连我都不得不出手,这位王子殿下欠我的人情可大了,不狠狠宰他一刀,他怎能明白‘爱情诚可贵,钱财价更高’的真理?”

东阳又笑又气,狠狠捶了他一下:“什么‘钱财价更高’,好好的才华全用在这种歪门邪道上了!你打算如何宰他一刀?可别太过分啊,不然日后我都不好意思见屏儿了…”

李素认真脸:“我就这么跟你说吧,此事我若帮他们安然渡过难关,使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那位王子大概不死也得脱层皮,跟公主殿下同居都付不起房子首付的那种,很有可能每天还得端个碗出去讨饭才能养家糊口。”

第七百一十一章 突生事端

榨干真腊王子是真话,李素说这番话无论心里还是表情,都是无比认真的,不把这位真腊王子榨成真腊乞丐誓不罢休,必须让他明白大唐的姑娘不是那么好娶的,尤其这位姑娘还是公主,敢跟公主殿下玩“你是风儿我是沙”的悲情戏,就得做好倾家荡产的准备。

李素即将面对一个天大的难题。

首先,要阻止文成公主远嫁吐蕃,这算是他对当年种下的恶因的自我救赎,当然,至于公主殿下跟另一个蛮夷王子私订终生什么的,他完全不关心,钱敲到了就行,你跟邻居家看门的狗私奔都不关他的事。

其次,不能因此事而惹怒李世民,不充英雄不装好汉的说,李素惹不起李世民,理论上李世民可以随自己的心情喜好,把李素凌迟碎剐成任何他喜欢的形状和碎片。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不能因私而废公,不管如何看不顺眼大唐的和亲之策,至少目前的局势而言,和亲的国策不能废,李素还没有在朝堂掌握充分的发言权,他没本事废掉这个传延千年的国策,大唐还是要与吐蕃和亲,否则很有可能两国再启战端,因一个女子而使大唐平白多树一个强敌,使得千万关中子弟为了这段看起来像千古佳话的故事流血拼命,李素做不出如此灭绝人性的事,公主虽高贵,却也没有高贵到值得用千万人的性命去成全她的爱情。

解决此事,需要过这三道槛,老实说,每一道槛都非常的棘手,几乎不可能实现。

李素并无信心,眼下他在做的,只是尽人事而听天命,自私点来说,他只是为自己求个心安,哪怕事不能成,文成公主仍然满带凄楚决绝地远嫁吐蕃,对李素来说,勉强也能心安,因为他尽力了。

李素的话传到了江夏王府,李道宗大喜过望。

他不清楚李素为何突然改变了主意,但对他来说无疑是好消息,于是照着李素的话,李道宗开始秘密动用王府人脉。

长安城波澜不惊的表象下,一股暗流渐渐成形。

毕竟是跟随两代帝王打江山的从龙功臣,不但军中威望极高,王府多年积蓄的人脉也是一股不小的力量,在这个典型的家天下的年代里,世家门阀无疑是世间最高的山峰,从魏晋到前隋再到大唐,能兴风作浪者不仅仅是那些老牌的千年门阀,也包括因从龙拥戴之功而新近崛起的新门阀,李道宗无疑便是其中之一。

论造反夺天下,江夏王的实力当然不够看,李世民伸一根小指头便能捏死他,但如果想在长安城里兴起一股小风浪,对李道宗来说还是没有任何压力的。

王府的效率很快,而且运作起来无声无息,毫无征兆。

第二天朝会,一道巨大的难题终于摆在君臣面前。

原本正常的朝会被一个突发事件打乱了节奏,君臣正在太极殿商议国事时,殿外禁军匆匆而入,奏称长安城有异国使节打群架,地点便在四方馆,准确的说,是在四方馆的“遗址”上,毕竟那几栋破房子早被一把火烧得七零八落了。

正在议事的君臣不约而同皱了皱眉。

稀松平常的一桩打群架事件,长安城的东西两市每天少说也发生十来起,可是这一次打架的对象不一样,异国使节居然在四方馆动起了手,而且是打群架,意思就是说,打架的不止是两个国家的使节,而是一锅大杂烩。

李世民皱眉问起了细节,禁军如实禀奏。

事情有点麻烦,打架的一共涉及六个国家的使节,分别是天竺,大食,仲格萨尔,霍尔王,真腊国以及吐蕃。

悲伤的是,这场架显然是以众凌寡的架势,五个国家合起伙来把吐蕃使团揍得满地找牙,吐蕃大相禄东赞于乱战中不知挨了谁一闷棍,当场晕了过去,只剩副使拉扎领着随团武士抵抗五国使节联军,终究寡不敌众,节节败退,直到禁军匆匆入宫禀奏之时,这场群架基本已接近尾声,吐蕃惨败,溃不成军,使团官员和武士躺满了一地。

听完禁卫禀报,朝堂君臣不由倒吸口凉气,然后面面相觑。

这可是性质非常恶劣的外交事件了,大唐立国二十余年所未闻,五个国家的使节不顾身份,不顾礼仪,领着各自国家的使团武士对吐蕃群起而攻之…吐蕃大相偷吃你家花卷了?

事件并无大唐人参与,完全是几个异国使节所为,打架本是稀松平常的事,按说也不该闹到朝堂上,顶了天由雍州刺史府出面解决便可,然而这件事闹得太严重了,里面牵扯进了六个国家,从某方面来说,使节代表的便是本国的国王君主,也就是说,一群异国使节在大唐国都的地盘上,像两伙收保护费的痞子混混似的来了一场长安扛把子之争,于是这件事便不单单是打架斗殴那么简单了,它已被上升到了国与国之间政治外交的层面。

听完禁卫禀奏后,李世民的脸色当时便阴沉下来了,朝臣们也纷纷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在李世民的追问下,禁卫继续禀奏。

最重要的当然是打架的原因,原因说起来有点复杂。

太子谋反那夜,四方馆被某缺德人士指使,放了一把冲天大火,那把火并未完全把四方馆烧干净,幸运或者说不幸的是,仅剩两个院子没被烧,这些日子皇帝陛下忙着清洗朝堂,追缉余党,礼部和鸿胪寺也忙得团团转,只好将原本四方馆内一国一院的模式稍微改变了一下,将仅剩的两个院子分给六国使节用,新的四方馆正在修建,大家暂时挤挤,人多也热闹。

众使节欣然同意,天朝上国暂时遇到点难处,又不是关乎国威和原则的大事,自然能配合尽量便配合了。

于是六国使节紧紧凑凑地挤在两个院子内,大家都是化外蛮夷,大唐臣民眼里的猢狲,猢狲们凑在一起自然有许多共同话题,比如自己怎样被大唐人歧视等等,互相交流被歧视的血泪史,刚开始相处还是其乐融融,每晚使节们都在院子中间生起篝火,又是烧烤又是载歌载舞,搞得跟春晚现场似的。

然而好景不长,直到昨夜,吐蕃使团一名低级官员不知发什么疯,大醉之后竟向另外五国使节炫耀唐国皇帝屈于吐蕃兵威,几年前交战过两次后,最终还是不得不将一位皇室公主送赠吐蕃赞普和亲,以求两国和平安好。

两国交战明明是吐蕃两战皆败,贞观八年入侵吐谷浑,吐蕃大军被李绩揍得满地找牙,至于数年前的松州之战,由于出现了李素这个变数,更是一败涂地,溃不成军,被侯君集牛进达领军反攻入吐蕃腹地千里,打得松赞干布差点吊颈才罢手。到了这位吐蕃官员嘴里,竟变成了大唐“屈于吐蕃兵威”。

扭曲事实倒也不算什么,使节出使异国的时候尤其喜欢给本国挣面子,睁眼说瞎话也能理解,可是那位吐蕃官员炫耀完了还不算,竟当着五国使节的面嘲笑他们国力太弱,面对所谓的天可汗只知逢迎奉承,没有骨气,哪里比得咱们的赞普,说要娶一位大唐公主,天可汗便乖乖地选了公主嫁过去,后天便启程回国,你们这些怂货像乞怜的狗一样,还留在长安等着唐国皇帝的施舍巴拉巴拉巴拉…

这就是打架的原因,话说到如此欠揍的份上,不揍都对不起这家伙的一张贱嘴,五国使节纵然是泥捏的菩萨,难免也有了几分土性,于是使节们当即便摔了酒碗,一言不合反目成仇。

第七百一十二章 金殿争女

人类的摩擦大部分的起因都只是一些很小很小的原因,比如走路时没注意,一口痰吐人家鞋面上,比如村里的水渠东高西低,流到邻村去了等等,于是从争吵到动手,从单挑到群殴,从群体发展到国与国之战。

好斗是人类的天性,尤其是那种信奉用刀剑证明真理的国家,往往一点小小的火星都能引发一场国战,更何况吐蕃使节已然是明显的挑衅对方国家,是可忍孰不可忍。

一场群殴就这么打了起来,过程并不精彩,大抵跟街头小混混抢地盘差不多,好在大家愤怒之下仍残留着一点点理智,知道这是大唐国都,所以彼此非常有默契地没用刀剑,而是抡起了拳头,当然,也不乏揪头发,吐口水,猴子偷桃等下作招式。

五国对一国,饶是吐蕃再强大,终究寡不敌众,被五国使节和随从们分分钟教做人,战斗结束后,四方馆的院子里躺满了一地吐蕃人,从官员到普通的随从,禄东赞因为身份地位高贵,没参与六国原本其乐融融的会餐,幸运地逃过了一劫。

事情闹大了,已然闹上了朝堂,李世民听完禁卫的禀奏后,脸色非常阴沉。

长孙无忌和房玄龄站在朝班内,二人迅速对视一眼,然后苦笑摇头。

这事棘手的地方在于,六国使团群殴,大唐的律法不能惩戒,因为他们根本不是大唐的子民,不适用大唐律法,更何况都是友好邻邦,人家不远万里跑来大唐或朝贺或唱赞歌,难道天可汗陛下好意思把他们关进大牢里吗?大唐辛苦经营多年的邻国怀柔政策也不允许李世民对使节们做出任何无礼的举动,否则失了邻国之心,谁还跑来大唐抱着大腿高呼“天可汗”?

利弊权衡之后,李世民迅速做了决定。

“辅机,你亲自处置此事,召六国使节严厉训斥,大事化小便是,吐蕃的禄东赞明日便要启程,不可再生事端。”

这句话算是定下了基调,“严厉训斥”便一语带过。

长孙无忌会意地点点头,躬身领命。

朝臣们低声议论一阵后,大殿内再次恢复了安静,大家继续商议国事。

事实证明,今日是大唐朝堂多事的一天,有人要搞出大新闻。

君臣仍在商议国事的时候,又有禁卫匆匆来报。

五国使节跪在承天门外,请求觐见天颜,唯独吐蕃没凑热闹,当然,也不排除被五国团灭,无人能站起来去告状的可能。

君臣闻奏后全愣了一下,李世民眼中闪过苦涩之意。

都说当皇帝威服四海,天下景从,可是…当皇帝果真那么愉快么?看看现在遇到的是什么破事,鸡零狗碎的事全都找自己,而且人家是外国使节,连拒绝都无法说出口。

叹息一声,李世民只好无奈地暂停了朝会,挥手命禁卫将五国使节带到太极殿来。

五国使节来得很快,而且个个脸上带伤,显然与吐蕃一战也并不轻松,大家都挂了彩。

李世民强挤出和蔼的微笑,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见五国使节动作划一,扑通一声跪在大殿中央,接着大嘴一咧,扯着嗓子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用本国语言流利地哭诉吐蕃蛮子如何欺人太甚,如何盛气凌人,连大唐皇帝都不放在眼里云云…

场面有点乱。

按说使节们的哭诉还是非常诚恳的,不但声情并茂,而且有理有据,换作脑子稍微笨点的,说不定就真信了,可是能站在朝堂上参与国政朝务的人,都不是简单角色,稍微笨点的都被优胜劣汰了,留下的都是些老奸巨猾的人精,任使节们哭诉得再入戏再煽情,殿内君臣只觉得手痒痒,想抽他们。

你们一帮人以众凌寡,五国对一国,把人家揍得满地找牙,揍完了居然还有脸跑到这里来哭诉,臭不要脸的,知道“廉耻”二字怎么写吗?

君臣纷纷无语地看着使节们声泪俱下唱作俱佳,一个个强忍着心中强烈的骂娘的冲动,而使节们浑然不觉,入戏非常深沉,殿内哭嚎声久久回荡。

过了很久,使节们哭过瘾了,干嚎声渐渐止住,最后停歇。

李世民松了口气,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然后便准备严厉训斥这帮化外蛮夷,顺便批评一下他们精湛却不走心的演技。

谁知李世民还未开口,真腊国使节忽然上前跪倒,说了一句震惊朝堂的话。

“外臣代我真腊国国王陛下和王子殿下,向大唐天可汗皇帝陛下恳求迎娶贵国公主殿下,以结两国万世之好,这是外臣正式呈递大唐天可汗陛下的国书,请陛下御览。”

说完真腊国使节竟真的掏出一份国书,双手高举过头顶。

朝臣们呆住,李世民眼皮跳了几下,强笑道:“大唐与真腊自汉以来便有来往,数百年来有战有和,如今已是一衣带水的善邻友邦,求娶大唐公主实在是多余之举,不必为之。”

真腊国使节仍跪在殿中,双手捧着国书,语气坚定地道:“我真腊国虽地少人稀,然气候宜人,物产丰富,百姓富足,若能娶得大唐公主殿下,实是举国之幸事,而且绝不会委屈公主殿下。求陛下答允将文成公主殿下下嫁我真腊国王子,如此,我真腊国必与大唐世代修好,永不启战端,从此忠心拥戴大唐千秋万世。”

此言音落,殿内君臣顿时震惊,李世民差点跳了起来。

“谁?你刚说娶谁?”